第19章 不幸狀態(tài)
- 變形記
- (奧)弗蘭茨·卡夫卡
- 2324字
- 2022-02-21 15:24:36
當(dāng)一切已變得難以忍受——在十一月的一個黃昏——,我在我房間狹窄的地毯上一個勁兒地跑著,像在賽馬場的跑道上一樣,看見亮起燈的小街,嚇了一跳,又轉(zhuǎn)過身來,以房間的深處、鏡子的底部為新目標(biāo),放聲大叫,只是為了聽到這聲喊叫,周圍沒有任何回應(yīng),沒有任何事物削弱這聲喊叫的力量,于是,這喊叫直往上升,沒有遇到任何阻力,即便不再喊叫,仍余音不斷,這時,墻上敞開了一扇門,如此急促,因為必須急促,就連下面石板路上拉車的馬也像受驚的戰(zhàn)馬一樣,引頸奮起。
一個孩子,小幽靈,從尚未點燈的漆黑走廊里鉆出來,踮著腳站在輕微搖晃的地板棱上。房間里朦朧的光亮頓時使他目眩,他想趕快用手捂住臉,卻平靜了下來,因為他不經(jīng)意地向窗戶一瞥,看見十字窗欞前,街燈裊裊上升的霧氣最終隱沒在黑暗中。他用右肘抵著房間的墻,筆直地站在敞開的門前,任外面吹進(jìn)來的穿堂風(fēng)摩挲著腳脖子、項頸和太陽穴。
我瞟了他一眼,說了聲“你好”,從爐前擋板上取下外套,因為我不想半光著上身站在那兒。我把嘴張了一會兒,以便內(nèi)心的激動從口而出。嘴里的唾沫很不舒服,臉上的眼睫毛顫動著,總之,我所缺少的恰恰是這個在我期待之中的拜訪。
孩子仍舊靠墻站在原地,將右手按在墻上,臉頰通紅,津津有味地看著雪白的粗質(zhì)墻壁,在上面磨著指尖。我說:“您真的是要找我?您沒有弄錯?在這所大房子里太容易找錯人了。我叫某某,住在四層。我就是您想找的人嗎?”
“安靜,安靜!”孩子回過頭說,“全都沒錯。”
“那您就進(jìn)屋來吧,我想關(guān)上門。”
“我剛剛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門。您別費心了。您就放心吧。”
“說不上費心。只是這層樓上住著很多人,他們當(dāng)然都認(rèn)識我;現(xiàn)在他們大多正下班回家;如果他們聽到有人在房間里說話,就認(rèn)為完全有權(quán)打開門看個究竟。向來如此。這些人干完了一天的活;在這短暫的黃昏閑暇里,他們才不理會別人呢!而且,您也知道這一點。您讓我關(guān)上門吧。”
“喂,到底怎么啦?您是什么意思?對我來說,全樓的人進(jìn)來也沒關(guān)系。我再說一遍:我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門,難道您以為只有您能關(guān)門嗎?我還用鑰匙鎖上了呢。”
“那好。這就行了。您根本不必用鑰匙鎖上。您既然來了,就別客氣。您是我的客人。請您完全信賴我。千萬別拘束,用不著害怕,我既不會強迫您待在這兒,也不會把您趕走。非得我說出這話不可嗎?難道您這么不了解我?”
“不。您確實不必說這話。您甚至根本不該說這話。我是個孩子;干嗎跟我這么客氣?”
“沒那么嚴(yán)重。當(dāng)然了,一個孩子。不過您并不是那么小,您已經(jīng)完全是個大人了。您如果是個女孩兒,就不會這樣和我鎖在一間屋子里了。”
“我們不必為此擔(dān)心。我的意思只是:我很了解您,可我并不能以此來保護(hù)自己,這只是免得您對我撒謊,然而您恭維我,別這樣,我求您別這樣。而且,我又不是隨時隨地都了解您,在這昏暗之中就更難了解您了,您要是把燈打開,可能就好多了。不,最好不要開燈。反正我會記住的,您已經(jīng)威脅我了。”
“什么?我威脅您了?可別說這話。我真高興您終于來了,我說‘終于’,因為天色已晚。我不明白您為什么這么晚才來。我一時高興,胡言亂語,您可能偏偏這樣理解我的話了。我承認(rèn)十遍,我說過那些話,是的,我威脅了您,您想怎么說就怎么說吧。——只要別吵架就行,天哪!——但您怎么能這樣認(rèn)為呢?您怎么能這樣傷我的心呢?您為什么非要將我們的短暫相處弄糟呢?一個陌生人恐怕也比您友好些。”
“這我相信;這并非什么高見。陌生人可能跟您很親近,可我天生對您就是這么親近。這您也知道,何必還要傷心?您要是說您想演一出鬧劇,那我馬上就走。”
“是嗎?您連這話也敢對我說?您未免太放肆了。您畢竟還在我的房間里,您發(fā)瘋一樣地在我的墻上磨著您的手指。我的房間,我的墻!您的話不僅放肆,而且可笑。您說,您的天性使您不得不以這種方式和我說話。真的嗎?您的天性使您不得不如此嗎?您的天性可真不錯。您的天性就是我的天性,既然我出于天性對您很友好,您也就不可以用另一種態(tài)度對我。”
“這叫友好嗎?”
“我說的是以前。”
“您知道我以后會是什么樣子嗎?”
“我一無所知。”
我走向床頭柜,點燃了柜子上的蠟燭。我的房間里當(dāng)時沒有汽燈,也沒有電燈。然后我在床頭柜旁坐了一會兒,直到坐煩了,就穿上大衣,從長沙發(fā)上拿起帽子,吹滅了蠟燭。往門口走時,我被沙發(fā)腿絆了一下。
我在樓梯上碰見了住在同一層的一個房客。
“您又要出去,您這家伙?”他問道,雙腿叉開,站在兩級樓梯上。
“我該做什么呢?”我說,“我的房間里有個幽靈。”
“您說起這就像在湯里發(fā)現(xiàn)了一根頭發(fā)。”
“您在開玩笑。不過您記住,幽靈就是幽靈。”
“很對。但是,如果我根本不信幽靈呢?”
“喂,難道您以為我相信幽靈嗎?不相信又有什么用?”
“很簡單,如果幽靈真的來您這兒了,那您就不必害怕。”
“是的,可這是次要的恐懼。真正的恐懼是對幽靈出現(xiàn)的緣由感到害怕。而且這種恐懼不會消失。現(xiàn)在我心里正充滿了這種恐懼。”由于緊張不安,我開始翻所有的衣兜。
“您既然對幽靈本身并不害怕,當(dāng)然可以向它詢問緣由嘛!”
“您顯然還從未跟幽靈說過話。從它們那兒,我們永遠(yuǎn)無法獲得明確的答復(fù)。這是在兜圈子。幽靈似乎比我們更懷疑它們自己的存在,就它們的虛弱而言,這也不足為奇。”
“可我聽說可以喂養(yǎng)它們。”
“您真是消息靈通。確實可以這樣。但誰會這樣做呢?”
“為什么不呢?比如說,假如這是個女幽靈。”他一邊說,一邊跨在了上面那級樓梯上。
“原來如此,”我說,“即使這樣也不值得。”
我想了想。這位熟人已經(jīng)爬得很高了,得從樓梯的拱頂下探出身子才能看見我。“盡管如此,”我喊道,“如果您帶走我樓上的幽靈,那我倆的交情就算完了,永遠(yuǎn)完了。”
“我只是開個玩笑而已。”他說,把頭縮了回去。
“那就好。”我說道。其實可以放心地去散步了,可我感到十分孤單,寧愿上樓去睡覺。
楊勁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