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個年輕人的筆記(四)
- 賭徒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3362字
- 2022-02-21 10:02:10
今天是滑稽可笑、荒唐無聊的一天。現在是深夜十一點,我坐在自己的斗室之內回想這一切。是這樣開始的:一大早我還是屈從波琳娜·亞歷山德羅芙娜的意志,替她賭輪盤賭去了。
她的一千六百盾我都拿了,但有兩個條件:第一,我不想與她對半分成,如果贏了錢,我將分文不取;第二,晚上波琳娜要對我解釋清楚,究竟為什么她要贏錢和究竟需要多少錢。我無論如何不能設想,這單純是為了錢。錢當然是非要不可,而且愈快愈好,但有某種特殊的目的。她答應要說清楚,于是我去了。賭場里的人群是夠可怕的,一個個都是如此無恥而又如此貪婪!我擠到中間,在莊家旁邊站住,然后小心翼翼地試著賭,每次只下兩三個小錢幣的賭注。與此同時,我留心注意觀察。我覺得所謂計算并沒什么意義,根本不像許多賭徒眼中那么重要。他們面前擺著畫滿了種種表格的紙,記下每次出的花色和數字,進行計算,算出種種可能的機會,然后再下賭注,可還是和我們這些賭起來不計算的凡人一樣輸。不過我倒是得出一個看來可靠的結論,誠然,在一系列偶然的機會中固然沒有一個規律,但卻似乎有某種順序。這當然非常奇怪。譬如有這種情形:在出現十二個中間的數字之后會出現十二個最后的數字,小球兩次落到這十二個后面的數字上重又轉到十二個前面的數字上來。如此接連三四次之后又轉到十二個后面的數字上,兩次之后再一次轉到前面的數字上,又三次落到中間的數字上,在整整一個半到兩個小時之間都是如此。“一”“三”“二”;“一”“三”“二”。這非常有趣。有時候一整天或一個上午,紅黑兩種顏色幾乎毫無規律地不停互換,從來沒有連續兩三次停在“紅色”或“黑色”上。但有時一整天或整個晚上“紅色”接連出現達二十二次之多,而且時一定要持續相當一段時間,譬如一整天。關于這一點阿斯特列先生對我解釋了很久,他整個早上都站在賭臺旁,但自己一次也未下注。我卻輸得精光,而且很快。我一上來就在雙數上押了二百盾[16],贏了;再押五十,又贏了。這樣來了兩三次。我揣摩我手里在五分鐘之內就有了約莫四千盾。我本當就此離開,但心中卻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一種想向命運挑戰、給它一記耳光、向它示威的愿望。我下了規定所允許的最大賭注——四千盾,結果輸了。一氣之下,我傾囊而出,全部押上,又輸了。我昏頭昏腦地離開賭臺,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直到臨午飯時才把輸錢的事告訴波琳娜·亞歷山德羅芙娜。在此之前我一直在公園里徘徊。
午餐時我情緒又非常激動,和三天前一樣。那個法國人和布朗什小姐又和我們共進午餐,原來布朗什小姐上午去過賭場并看見了我的豐功偉績。這一回她和我說話顯得頗為關切。法國人倒是單刀直入地問我輸的是不是自己的錢?我覺得他對波琳娜起了疑心。總之,此中必有道理。我立即編了個謊,說是自己的錢。
將軍十分詫異:我從哪搞來的這筆錢?我解釋說,我開始賭時只有一百盾,接連六七次贏了加倍,到五六千盾之數,結果兩次又都輸掉了。
這當然完全是可能的。我說的時候看了波琳娜一眼,但從她臉上什么也看不出來。她既然默許了我的謊言,并未糾正我的話,因此我斷定這個謊編得對,應該掩飾我為她賭這件事。我心中忖度無論如何她總該對我講清楚了,她前幾天還答應過向我做某種透露。
我以為將軍對我會有微詞,但他沒有說話。不過我在他臉上看出了激動和不安。很可能由于他處在捉襟見肘的境況中,所以聽到這樣可觀的一堆金幣一刻鐘之內在我這個不會精打細算的傻瓜手里打了個來回又跑了,心里委實難過得很。
我猜測昨晚他和法國人之間發生了一場很激烈的爭執,他們插上門在屋里大聲地談了很久。法國人走的時候似乎十分惱火,今天一大早又去找將軍,顯然是繼續昨天的談話。
法國人聽到我輸錢以后,刻薄而且甚至惡狠狠地說我本來應該更懂事些。不知為什么他又加了一句,雖然許多俄國人都賭錢,但在他看來,俄國人連賭錢都不會。
“我倒是覺得,輪盤賭正好只適合于俄國人。”我說。當法國人對我的話報以蔑視的一笑時,我告訴他真理當然在我這一邊,因為我說到俄國人是賭徒時,與其說是贊揚,不如說是責罵,所以我的話是可以相信的。
“您的意思有什么根據?”法國人問道。
“根據這樣一點:歷史在文明的西方人的美德法典中加進了一條新品德,它幾乎是其中的主要之點,這就是謀取資財之術。而俄國人不僅謀財無術,還白白地胡亂揮霍資財。可我們俄國人同樣需要錢,”我補充說,“所以我們甚至樂于墮落到不擇手段的地步,譬如去輪盤賭場,因為這里可以在兩個小時之內不費吹灰之力忽然發大財。這對我們非常有誘惑力,可是由于我們賭錢也不下功夫,隨隨便便,所以我們總輸!”
“這倒有幾分道理。”法國人揚揚自得地說。
“不,沒有道理。您這樣評論自己的祖國應該感到羞恥!”將軍嚴肅而振振有詞地說。
“何必這么說呢?”我答道,“說真的,俄國人的荒唐無行與德國人的誠實節儉,這二者到底哪個更可恥?還很難說呢!不是嗎?”
“這個想法太荒唐了!”將軍叫道。
“這個想法太俄國式了!”法國人叫道。
我笑了,我太想讓他們倆吵起來了。
“我寧肯一輩子在吉爾吉斯帳篷里流浪,也不愿向德國式的偶像膜拜。”我喊道。
“什么偶像?”將軍喊了起來,開始真的生氣了。
“德國人那種積累財富的方式啊。我在這里的時間并不長,但我所看到和考察到的一切都激起我這野蠻人本能的憤慨。上帝保佑,我可不要他們這種美德!我昨天已在離這里十俄里外的四郊走了一圈。和德國人那種帶插圖的勸善警世的小冊子里完全一樣:這里家家戶戶都有個品德高尚得可怕的、特別正直的家長,他正直得簡直令人望而卻步。我可受不了這種令人望而卻步的正派人。每位這種家長都有個家庭,每天晚上他們都聚在一起朗讀那些勸善警世的書。每幢房子上榆樹和栗子樹葉沙沙作響,夕陽映射,房頂上停著一只鸛鳥。嗯,這一切都非常有詩意,而且動人得很哪!……將軍,您別動氣,讓我說得更動人一些。我自己也記得,先父在世時也是每到傍晚就在屋前小花園的菩提樹下給我和母親念這種書……我自己知道該如何評判這種事。可這里任何一個家庭都完全是家長的奴隸,完全聽命于他。人人都像牛一樣干活,像猶太人一樣攢錢。父親攢夠一定數量的金幣后,就指望大兒子,好把自己的手藝或那塊土地傳給他。為了這個目的,他們把小兒子賣去當兵或做苦工,把賣來的錢添到家庭的資財上。真的,這里就是這樣做的,我仔細盤問過。這一切都不是因為什么別的,而是出于誠實,誠實得連被出賣的小兒子自己都虔信,他被賣掉的理由是絕對正當的。一個犧牲品自己為自己被拿去當抵押品而高興,這可真是至善至美呀!以后怎樣呢?以后發展到連大兒子日子也不好過:他有個叫阿瑪爾亨的女朋友,兩人心心相印,可是不能結婚,因為還沒有攢起數量足夠的盾。他們也虔誠真摯地等待著,含著微笑去當抵押品。可阿瑪爾亨的雙頰塌陷了、枯萎了。經過二十年,家產增加了,盾經過正當和有德的途徑也終于攢夠了。于是父親為四十歲的大兒子和三十五歲的阿瑪爾亨祝福,他也已經胸脯干癟、鼻尖發紅了。父親一面哭,一面訓誨,一面壽終正寢了。于是大兒子自己成了一家之長,一切又都重演。如此經過五十年或七十年,第一代家長的孫子確已積聚了相當可觀的資產,然后他傳給自己的兒子,兒子再傳給兒子,兒子再傳給兒子,這樣在五代或六代之后終于出了一個羅斯柴爾德男爵或是霍普銀行[17],或其他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怎么樣?這個場面當然是宏偉壯觀了:一百年甚至二百年代代相傳的辛勞、忍耐、智慧、正直、性格、堅毅、算計,還有屋頂上的鸛鳥呢!您還要求什么呢?還有什么能比這更崇高嗎?于是他們開始從這個觀點來評判整個世界和所有的凡夫俗子,也就是說,凡是和他們稍稍不同的人都要遭到討伐。所以,結果怎樣呢?我可是寧肯像俄國人那樣放蕩胡鬧或是靠輪盤賭來發財,而不愿做個五代以后的霍普。我需要金錢是為了我自己,而不是把自己當成資產的一件必要附加物。我知道,我這一番話是大謬不然,但那也由它去吧!我的信念就是如此。”
“我不知道,您說的話里有多少真理,”將軍若有所思地說,“但我可以肯定地說,只要稍微讓您有所放縱,您就要演出令人受不了的滑稽戲來……”
他像平常一樣不把話講完,我們這位將軍只要一說起比他平常的談話稍稍有點意思的東西,從來就不能言盡意達。法國人漫不經心地聽著,略略瞪著兩眼,我說的話他幾乎一點都沒聽懂。波琳娜做出傲慢的、無動于衷的樣子,好像不僅是我說的話,就連吃午飯時的全部談話,她都一概沒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