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土著夫妻。灑向大海的第一滴血。
- 行到水窮處:感官日記
- (哥倫比亞)愛德華多·薩拉梅亞
- 6235字
- 2022-02-21 15:24:41
瓜希拉所有的道路兩側(cè)都生長著各種仙人掌。路是沙子鋪成的,布滿了貝殼和荊棘。其中一條路通往巴勃羅家。和瓜希拉所有人家一樣,巴勃羅的茅屋也是用干枯的仙人掌建成的。這種仙人掌枯木呈灰色。在這片滿眼都是鮮紅、湛藍(lán)、翠綠和金黃的土地上,灰色是從來看不見的,所以分外奇特。茅屋很小,只是由四面墻壁圍成了一塊巴掌大的正方形,里面被劃分成餐廳、客廳和臥室。廚房則設(shè)在屋外,三塊大石頭搭起了一處簡易的灶臺。
我們坐下來。石斑魚還沒燒好,米飯正在文火上熱著。嶄新的吊床無精打采,悶悶不樂地掛在那里。我發(fā)現(xiàn),只要阿娜斯卡一走近,巴勃羅就收斂了笑容,變得緊張起來,而她卻渾然不覺。椅子是一個鑲皮的大衣箱,還有三個翻車魚牌汽油箱。木板上擺著六個上了磁漆的馬口鐵盤子、一個湯碗和一把大刀。墻角橫著一支溫徹斯特卡賓槍,干凈錚亮,非常好看。
那一天會永遠(yuǎn)留在我的記憶深處。曼努埃爾和我說了很多話,但彼此都是初見,羞澀靦腆,含糊其詞。這種期期艾艾的態(tài)度關(guān)乎禮數(shù),而信任則是放下禮數(shù)。不知為何,瓜希拉的每一個人都在借各種時機(jī)向我描述自己的生活,他們對親密無間的關(guān)系有一種特別的渴求。他們傾訴著,自己如何來到這里,待了多久,還有其他事情。至于那些早被遺忘的地方,他們也總想把什么事情都打聽得明明白白。了解,詢問,探究。他們的臉上和眼中燃燒著沮喪和希望的火苗。他們渴望去別處生活,卻又無能為力,被一種陌生和可怕的東西牢牢地束縛在腳下的土地上而不得自由。這就是發(fā)生在這里的事情。與其他地方的人一樣,他們?nèi)淌苤纯啵蚕硎苤鴼g樂。但是,有某種東西令歡樂夾雜了心酸,令痛苦更加深重。那是對冥冥中一切早已注定的深信不疑。對他們而言,不管有多少力量、智慧和決心,也抵不過命運(yùn)的反復(fù)無常。那雙掌控萬物的翻云覆雨手,終將扼住我們的咽喉,就像內(nèi)心熊熊燃燒的火焰,把一切化作鮮血和灰燼。仙人掌,鹽礦,爭吵,罪行,所有這一切,在漆黑中,在溫暾的昏暗中,在光明中,就如奧德修斯旅途中的蓮花園那樣散發(fā)著魔力,令人鬼迷心竅,目眩神搖[38]。
不知為何,一件艱難、恐怖、痛苦萬分的事情,無端地發(fā)生了。直到那時我才意識到,這村落里每一個居民的臉上都帶著一種對等待的可怕淡定,渺茫而又持久。但是曼努埃爾卻不一樣,他總是擺出一副無可救藥的焦慮表情。
阿娜斯卡在門外做飯,身上幾乎不著寸縷。半裸的胴體離火苗和飯食那么近,令我驚奇萬分。她赤條條的肉體不也是一道火焰,一頓豪華的美餐嗎?她的胳膊修長細(xì)膩又圓潤,桃花心木的肌膚映襯著閃著精致光澤的金項(xiàng)鏈,呈現(xiàn)出一種溫和的反差,一種陌生的光彩。巴勃羅心慌意亂,從屋子一端走到另一端,左看看,右看看,也走出門去。
我和新朋友們談著天,翹首以盼的午飯終于端了上來,我們坐下去,準(zhǔn)備飽餐一頓。曼努埃爾出門去打水——盛水的大甕放在屋外用干仙人掌搭起的棚子下面。正在這時,傳來一聲慘叫,還伴隨著漸漸遠(yuǎn)去的馬蹄聲。巴勃羅拎起卡賓槍沖出門,我跟在他后面。曼努埃爾躺在沙地上,背部帶著一道刀傷。遠(yuǎn)遠(yuǎn)地,只能望見向著海灘疾馳的馬,馬背上的人影幾乎看不見了。巴勃羅瞅了曼努埃爾一眼,撒腿狂追,我趕緊跟上他。一連三發(fā)子彈在眼前呼嘯而過。第一發(fā)子彈打中了馬,它就像突然被一股恐怖的力量攥住,立刻跪倒在地上。這時我才看清,馬上的騎手是個印第安人。身材高大,受驚地睜大了嘴巴,露出閃亮的牙齒。他朝我們轉(zhuǎn)過身來,迅速摘弓搭箭,正當(dāng)他彎著手臂要射出去的時候,一顆子彈穿透了前額。他身軀一震,做了個趕蚊子的姿勢,渾身的肌肉像子彈一樣緊繃僵硬。雙臂張開,仿佛要擁抱自己轉(zhuǎn)瞬即逝的生命,緊接著整個身體可怕地彈起來,睜大的雙眼中充滿了太陽的光輝。他從傷馬上摔下來,倒在一旁。駿馬溫柔地注視著他,看他漸漸斷氣……海水打濕了他的頭發(fā)。我們走上前去,傷口上流著血,將他的眼睛染成了紅色。巴勃羅也紅了眼,深邃明亮的眸子里燃燒著憤怒的火焰。從頭到尾,誰也沒說話。大家相顧無言,都被嚇呆了。我是那么虛弱。巴勃羅剛剛殺了一個人。我從他的臉上看到了最純潔的同情,還有隨時隨地在絕望中自衛(wèi)的堅定。尸體已經(jīng)冷了,我們抬起它,把它從海里拖上來。陽光是如此燦爛,尸體卻如此冰涼!死者的臉上混著海水和血水,強(qiáng)壯的四肢已經(jīng)僵硬,稀少的汗毛倒豎著。巴勃羅抬著他的雙腳,突然放下尸體朝村里跑去。我不明就里,朝尸體看了一眼——他的臉上帶著笑,依然鮮活的嘴巴呼出最后一口氣——也跟著巴勃羅往回跑。我感到有子彈在身后追著我飛,尖刀在空氣中揮動。死去的印第安人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冷漠的太陽在他身上玩耍,投下深紫色的陰影。金龜子在他右手上爬著,那只手依然殘留著拉弓掛箭時的怒氣。一滴血順著他的臉頰滴進(jìn)黃沙里,緊接著又有一滴,慢慢地滴下來。干涸熾熱的黃沙吸收了血水,紅中帶綠,灑滿陽光。我跑到巴勃羅的茅屋,唯恐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長。全村人都在那里集合了,我望著他們,感覺一切都是那么陌生,遙遠(yuǎn),遠(yuǎn)得可怕,卻又近在眼前。我感覺那個印第安人已經(jīng)死去好久,方才的一切只不過是我生命最初的回憶。他的尸體和我童年見到的第一個死人融合在一起,兩具尸身都面目模糊。所有的東西都是那么久遠(yuǎn),遠(yuǎn)得如同前世的記憶。
曼努埃爾被俯身平放在一張席子上。一名面色青黃、滿臉皺紋的陌生老太太將濕漉漉的草藥膏涂抹在他的傷口上。七嘴八舌的交談聲盤旋在我充滿了恐懼的心頭,我更害怕了。
“現(xiàn)在,那些印第安人會過來把我們都?xì)⒐狻!绷_莎邊說邊往奧古斯都身邊蹭,后者的眼中一片迷茫。
“這是要賠錢的,如果不……”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小聲說道。
賠錢?賠什么錢?巴勃羅站在傷者身邊,面色蒼白,渾身顫抖,雙手依然緊握著卡賓槍:
“賠錢?去他媽的賠錢!是那個印第安小子先要?dú)⑽业摹?
大家面面相覷,好像在責(zé)備巴勃羅的口不擇言。阿娜斯卡的眼中閃動著悲傷,她蹲在地上望著曼努埃爾,目光無限溫柔。那是一種悲傷迷茫的溫柔,對什么都不確定。溫柔里充滿了可怕的預(yù)感,就好像從他身邊嗅到了死亡的氣息。
大家都走了,只有巴勃羅和阿娜斯卡留了下來。我們坐在溫?zé)岬牡厣舷囝櫉o言。此時此刻,我多么希望能對眼前這位語言不通的女人說點(diǎn)什么,說點(diǎn)甜蜜的事情,或者安慰的話語。
夜幕降臨了,光潤清朗的夜。晚風(fēng)將星辰擦拭得亮閃閃的,一切聲響聽上去都更加洪亮了。天氣熱得很溫柔,就像近在咫尺的呼吸里夾雜著一絲涼風(fēng)。潮水上涌,那個印第安人的尸體依然躺在沙灘上。星空下,他的眼睛會是什么樣子?那一定是布滿了溫?zé)岬暮谟埃粍硬粍拥耐世铮行切窃阪覒颉o閉的牙齒帶著渾濁的、如潮濕的石灰一般的顏色。風(fēng)吹起他的衣衫,披風(fēng),還有女人為他織就的腰帶。那個女人現(xiàn)在還在等著他,在黑夜中尋覓著他的身影,尋覓著那個騎著高頭大馬、生龍活虎、神采奕奕的愛人。他背著浸滿毒液的箭,整個早晨都在干燥堅硬的石頭上磨著他的刀。隨著近旁傳來一聲豬叫,整個村莊陷入了更加深濃的黑暗里。這畜生的哼叫帶著尖厲、響亮、嘶啞的節(jié)奏,撥動了寂靜的琴弦。
“你困了嗎?”巴勃羅問我,“如果你愿意睡在這兒,旁邊還有一張吊床。”
“不,我不困。告訴我這一切的來龍去脈?……”
“這一切的什么?……”他的聲音又迷糊起來。他知道我在說什么,而我本不該問。
“關(guān)于……關(guān)于那個印第安人,還有……曼努埃爾……和……和你。”
“這他媽的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他沖我吼著,沙啞沉重的嗓音中帶著憤怒,恰如他在遭遇死亡后的沉默。我不說話,就這么過了幾分鐘。一只干瘦的黃狗從門口經(jīng)過,疑心重重地看著我們。它走上前來,左嗅右嗅。直到那狗跑走了,巴勃羅還在出神地望著。他緊張萬分地開口了,語速快得讓人頭暈?zāi)垦#Z調(diào)里豐富細(xì)膩的感情,只有他一個人才能表達(dá)。他的話語中跳動著仇恨,怒火,愛情,甜蜜,輕蔑,如同火焰在烈烈噴發(fā)。
“你不知道,這里的人隨時都會沒命……如果不注意,無論印第安人、白人、黑人,不管什么人,都能操死你……一切都是這樣。他,”他指著曼努埃爾說,“來這里時和你一樣,什么都不知道。也和你一樣,多少有點(diǎn)兒家底……兩個月來,只要阿娜斯卡來賣牛奶……他們就鉆到茅屋里干那事兒……一直干到下午……有一天,她和父親、叔叔、兄弟們一起來了。他們讓他賠錢,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這也得賠錢,那也得賠錢……也不知道賠的是什么亂七八糟的錢……!總之你手上有多少東西,就得拿出來多少,等再也拿不出來了,他們就火冒三丈,把那可憐的姑娘的羊羔搶了個精光。在這里,如果你跟印第安姑娘在一起,只要她一走,把這事說出去了,你就得賠錢……如果男的不賠,那就女的來賠。要是什么都不干,就會被殺……去他媽的……!印第安人被他們?nèi)腔鹆耍蛠碚疫@個倒霉蛋報仇……可那些印第安娘兒們比這蠢貨更無恥……就為了一點(diǎn)糖塔或者一罐玉米,她們對誰都劈腿……她們以為跟個文明人在一起,就能過上有錢人的日子,就能攀上高枝……這都是什么事!有錢的主兒才不會來這兒睡女人……我殺了那個印第安畜生,只因?yàn)榭床幌氯ミ@家伙被人暗算,不管是誰,我都看不下去……真他媽的!就算要?dú)⑷耍驳孟駛€男子漢那樣面對面單挑,背后插刀算什么……我無所謂……說走就走,也沒什么東西帶……無牽無掛……難道還要乖乖賠給那死人一大筆錢不成?……哈哈哈……難道還能讓他們把我當(dāng)搖錢樹……難道我就那么蠢……?哈哈哈!”
他放聲大笑,就好像在笑自己。雙眼通紅,布滿血絲,滿臉都是猙獰的怒氣。哈……哈……哈……哈哈哈……!那笑聲仿佛依然回蕩在我的耳畔。他的神色凝重下來,不再言語,面部肌肉一跳一跳的。阿娜斯卡把臉埋進(jìn)雙腿里。她是在哭,還是和巴勃羅一樣在笑?恐懼開始在我的骨頭里吱呀作響,穿過血液,浸透皮肉。我睜大眼睛想看清這一切,卻又害怕再看到那張前所未見的邪惡臉龐,看到那大張著的嘴巴,還有流著口水的緊繃嘴唇……我無聲無息地起身,摸到隔壁屋里,躺在吊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腦海中不停地回想著發(fā)生的一切,卻理不出什么頭緒。四周的一切都在吱呀作響,我覺得自己聽到了抽泣、叫喊、嘆息和接吻的聲音。我想起了阿娜斯卡的雙唇,新鮮紅潤,活像伊瓜拉亞果的果肉。嘴唇上那些細(xì)密縱橫的紋路,就好像是親吻留下的痕跡。阿娜斯卡,豐滿,豐滿,豐滿的姑娘,就像一絲邪念……那么,我能買一個印第安姑娘嗎?買一個只屬于我的姑娘?或者,我也得挨上一刀,或者肚子上中一箭,或者……或者……額頭被子彈擊穿……那可怕的疼痛……但是,那是什么?一個,兩個,三個,女人是能買賣的嗎……?這難道不是婚姻?難道,這是一種賠償?難道女人可以被當(dāng)作在勞動中扣除的部分,也就是財產(chǎn)中扣除部分的賠償?在那里,那個躺在海浪之畔的印第安人,應(yīng)該對起落的潮聲印象深刻吧……而當(dāng)子彈如錘子般打穿頭骨的那一刻,他也應(yīng)該感覺到……手指不聽使喚,身體陷入昏迷,就如同一陣陌生的痙攣……阿娜斯卡的裸體……它就如一條豐沛的小河流過全身,在低洼處昏暗下去,在平原上明亮起來……從頭看去,一頭亂發(fā)在渾圓的后頸處阻礙了水流;玻璃珠織成的腰帶沉甸甸的,遮掩了曲線畢露的腰肢……這腰帶大概有十磅,十五磅,二十磅……對于她脆弱的身體而言,實(shí)在太重了。哦!她的皮膚是花生色的,肘部略顯暗沉,宛如一束光照進(jìn)屋子里。皮膚賦予了她層次分明的色調(diào),多種多樣的神韻,令她奇怪地變換著各種顏色。一塊兜襠布掛在腰間,就仿佛一團(tuán)棉花從彩珠腰帶的種子里萌生出來。那塊布大膽地遮住了她的私處,那里是奇跡之所,歡愉之所。在它的遮蔽下,私處隱約可見的曲線更加寬闊,而那雙用卡美利阿的汁液染過的大腿,更是欲蓋彌彰……而她裸體的河流,又一次出現(xiàn)在那雙纖細(xì)勻稱的玉腿間,比以前流淌得更加歡暢。裸體在生長,在向著全世界勃發(fā),流過兩個一模一樣的圓溜溜的膝蓋,流過光澤緊致的皮膚,然后匯聚于關(guān)節(jié),再沿著精致修長的雙腿向下流,剛消失在身體隱匿退卻的線條中,又在被黃玉米粉和伊瓜拉亞果滋養(yǎng)多年的骨骼里重現(xiàn)……在經(jīng)歷了所有的旅程之后,裸體再次遇到了障礙:一串小小的金珠,隨著她的步履錚琮作響。金釧兒輕搖,和著屬于自己的音樂,斷斷續(xù)續(xù)的節(jié)奏帶著野性的躁動。裸體抓住了雙腳,指向十條道路的雙腳……十條通往生命的道路……十條通向她的嘴巴的道路……阿娜斯卡的雙腳!如同赭色泥土的花園,生長著毛茸茸的腳掌……!它在流動而又穩(wěn)固的熱沙上留下腳掌深重結(jié)實(shí)的痕跡,隨心所欲地延伸著荒謬的同心凹槽。那是追求愛情和休憩的雙腳,是生命清晰的同義詞……阿娜斯卡的腳,通向四面八方,通向一切未知的路途。
我睡不著。靜謐的夢境沒能踏著黑暗而來,落到我的眼眸上。夜色,清朗的夜色,透過木頭的縫隙,透過那扇朝著大海開著的小窗滲進(jìn)屋里。我能看到一小片天空上布滿了寥落的星辰。新鮮的空氣帶著咸味,像白晝那樣清澈。我能看到巴勃羅的臉,他的臉頰上掛著兩行淚水,就快要風(fēng)干成兩道污濁細(xì)小的哭過的痕跡。也許那是兩道靈魂的殘漬。我往右邊瞧了瞧,突然驚恐地躺下。那是什么?角落里有一處凹陷,泛著螢火一樣清晰的白光。那凹處圓圓的。上帝,它究竟是什么?我不敢起床。也許是白天發(fā)生的事情產(chǎn)生的幻象。它太可怕了,活像一只閃著白色磷光的巨大眼睛,跟那個死去的印第安人的眼睛一模一樣。我猶豫半晌,還是光著腳爬起來,腳掌被地上的碎貝殼扎得生痛。我向那處光亮走去,剛走到近旁,它就消失了。我毛骨悚然,四肢發(fā)抖,不再濕潤的舌頭活像一張干巴巴的紙片,只覺得眼珠都快要瞪出來了。等到回到吊床上,那閃著白色磷光的圓圈又出現(xiàn)了。仿佛被一根無形的彈簧推動著,我彎下腰去,手上沾滿了濕漉漉、冷冰冰的泥濘。這令我思考并重新平靜下來。我的恐懼是多么無足輕重,多么可笑!那只不過是一只盛水的鍋,摻雜著巴勃羅釣上來的那只石斑魚身上的血水。火柴趁著夜色,映著它如同鬼火。我回到吊床里躺下,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個角落,現(xiàn)在所有事物都恢復(fù)了清晰透明的狀態(tài),一點(diǎn)都不神秘。可方才我卻將手伸到了未知的地方,揭開了事物隱藏的面貌。狗吠聲劃破夜空,脆弱中帶著鋒芒,帶著痛苦的鑲邊。雞在欄里啼叫,喉嚨里滿是晨起的慵懶。現(xiàn)在是一點(diǎn)、兩點(diǎn)還是三點(diǎn)?我搞不清楚。星光爬上木頭,懸到吊床的繩索上,漫過我的身體,用喪家狗一般的舌頭輕舔著。我睜大眼睛繼續(xù)觀察,睫毛都貼到了眉端和耳畔。此時那上面應(yīng)該籠罩著一層極深厚的藍(lán)色暗影。在這光與影不停歇的變換中,我出神地凝望著角落里的那攤水,它繼續(xù)閃著鬼火般的眼睛。幻覺中,我的樣子一定非常可笑——兩眼發(fā)直,嘴唇半張,只能艱難地呼吸。我覺察到了阿娜斯卡的呼吸,她的呼吸和我一樣清醒,那是徹夜未眠、和我一樣等待著的人所特有的呼吸。可我又在等什么呢?我屏住肺里的氣息,試圖跟上她呼吸的節(jié)奏。試圖能在生命的歷程中,讓相同的節(jié)奏在太陽穴、肺部和脖頸上律動,也在一切生命與世界,與空氣,與世間萬物最接近的地方律動。當(dāng)我們觸碰到生命的脆弱,也許會想到,如果體內(nèi)的動脈碰裂,我們的視覺、聽覺、味覺、觸覺、嗅覺,我們的記憶和智慧,全都會從那道裂縫里慢慢流走。而太陽穴還在向心臟發(fā)著電報,從今往后,我們會手拉著手,沿著呼吸和脈搏的道路前行,路上的心跳都均勻如一。我們要出發(fā)了,要出發(fā)了……曼努埃爾的背后的傷口就像一朵石竹……阿娜斯卡的嗓音顯得特別慌亂……奧古斯都的唇邊綻放著笑容,那笑容在露天的地方也帶著腐爛的味道……還有羅莎……羅莎……她的雙手永遠(yuǎn)搭在臀部,就像腰疼一樣。她懷孕了。羅莎總是懷孕……總是這樣……就算奧古斯都死了,就算她沒跟另一個男人上床,她還是照樣懷孕……懷孕,懷孕……羅莎和奧古斯都……一條梯形的兜襠布……走呀……
吊床在睡夢中搖曳,使我周圍的一切不至于死亡。鍋里的水依然泛著鬼火般的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