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徐志摩
- 蓮燈詩夢林徽因(增訂本)
- 陳學勇
- 10645字
- 2022-02-22 16:48:17
詩人徐志摩出生在浙江海寧與詩歌毫不搭界的紳商家庭,父親徐申如經營當地多種產業,頗孚人望,任海寧商會會長。徐申如不僅在本省享有興辦實業的聲譽,而且播及省外,和清末江蘇大實業家張謇過從不疏,投股張謇的企業集團。徐申如希望徐志摩子承父業,送他去美國留學,準備為他進入金融界打下學業基礎。徐志摩自己也曾經懷有實業野心,想做一個中國的漢密爾頓,成為兼通經濟的政治家。赴美途中撰文自勵,寄回國內親友,激昂慷慨一番:“方今滄海橫流之際,固非一二人之力可以排奡而砥柱,必也集同志,嚴誓約,明氣節,革弊俗。”(陳從周:《徐志摩年譜》)此刻他是個后世陌生的熱血男兒。抵達美國后一度鉆研社會主義,留意民生疾苦。徐志摩再次越洋過海,由北美大陸來到西歐島國,原是為的崇拜羅素。他寧可放棄即將到手的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帽,情愿再涉重洋,以求做一名羅素的及門弟子。老天太作弄人,徐志摩踏進皇家學院校園前夕,羅素已被學校除名,剛啟程來了中國。失之交臂,失望之至。徐志摩經著名作家狄更生的勸說和介紹,留在英國進倫敦政治經濟學院學習,而后轉到康橋皇家學院,住在沙士頓小鎮。另有學者考證,徐志摩在《我所知道的康橋》中關于他追隨羅素而赴英倫的自述并不符合事實,跟從英國政治學家拉斯基才是他的初衷。(見劉洪濤:《徐志摩與劍橋大學》)
徐志摩訂交林長民父女,差不多就在結識狄更生的同時。也許是初次社交性見面的拘謹,徐志摩沒很在意旁邊十六歲的這個女孩。林徽因望著二十三歲的徐志摩,看他比自己高出許多,并架著一付襯大年齡的眼鏡,竟脫口叫他“叔叔”。徐志摩登門正式再次拜訪林長民,他才驚喜異常地發現,林家姑娘那么聰慧伶俐、楚楚動人。徐志摩慢慢成為林寓常客,顯然已經是意不在酒的醉翁了。平常即使不來登門,醉翁也書信頻頻。他以沙士頓小鎮一家雜貨鋪做郵件做收發點,每天一吃完早飯便匆匆奔往雜貨鋪。有人質疑,徐志摩所收是旁人的來信,如“明小姐”或林長民“情書”,并無林徽因的筆墨。(參見余立新:《林徽因與徐志摩的書信交往》)
林徽因與徐志摩很快地親切交往起來,她有多條交往理由。童年生活在杭州,算個大同鄉;祖父在距杭州不遠的海寧做過知縣,又近了一步;母親則是毗鄰海寧的嘉興人。如今邂逅倫敦,千萬里外天涯幸遇故鄉人,彼此間的共同話題自然無窮無盡。再說,徐志摩那么乖巧,討人喜歡。他聰明絕頂,他的中學同窗郁達夫,素來狂傲自負,卻不得不佩服徐志摩:“尤其使我驚異的,是那個頭大尾巴小,戴著金邊金絲眼鏡的頑皮小孩,平時那樣的不用功,那樣的愛看小說——他平時拿在手里的總是一卷有光紙上印著石印細字的小本子——而考起來或作起文來卻總是分數得的最多的一個。”(郁達夫:《志摩在回憶里》)徐志摩又是團火,充滿朝氣,如他自己說的:“我是個好動的人,每回我身體行動的時候,我的思想也仿佛就跟著跳蕩。”(《自剖》)在陰冷潮濕的倫敦,特別是少有朋友上門的寂寞時刻,剛剛接觸世界的林徽因當然難以拒絕這團火。此時徐志摩雖還不是詩人,詩性潛質不會不有所展露。蔡元培后來撰徐志摩挽聯,上聯即是:“談話是詩,舉動是詩,畢生行徑都是詩,詩的意味滲透了,隨遇自有樂土。”更不必說徐志摩待人寬厚、體貼,尤其會討好女性,吸引女孩。梁實秋對徐志摩也有一段形象生動的描繪:
我曾和他下過圍棋,落子飛快,但是隱隱然,頗有章法。下了三五十著,我感覺到他的壓力,他立即推枰而起,拱手一笑,略不計較勝負。他就是這樣的一個瀟灑的人。他飲酒,酒量不洪,適可而止。他豁拳,出手敏捷,而不咄咄逼人。他偶爾也打麻將,出牌不假思索,揮灑自如,談笑自若。他喜歡戲謔,從不出口傷人。他飲宴應酬,從不冷落任誰一個。他也偶涉花叢,但是心中無妓。他也進過輪盤賭局,但是從不長久坐定下注。
(《回首舊游》)
徐志摩是可愛的,而于林徽因來說,這只不過是朋友般的可愛而已。她沒有料到,他們的親切交往在徐志摩那方急速超越了友誼的界線,而且長時緊追不舍,林徽因惶恐起來,不得不求助父親來守住這條情感防線。所以就有了一九二二年林長民給徐志摩這一封信:
志摩足下:長函敬悉,足下用情之烈,令人感悚,徽亦惶恐不知何以為答,并無絲豪(毫)mockery(嘲笑),想足下(誤)解耳。星期日(十二月三日)午飯,盼君來談,并約博生夫婦。友誼長葆,此意幸亮察。敬頌文安。
弟長民頓首,十二月一日。徽音附候。
不知徐志摩是如何答復的,他的回信沒有保存下來。從第二天林長民再致徐志摩信看,大體能夠推測到,徐志摩暫時收起了熾熱情感。
得昨夕手書,循誦再三,感佩無已。感公精誠,佩公瑩潔也。明日午餐,所約戚好,皆是可人,咸遲嘉賓,一沾文采,務乞惠臨。雖云小聚,從此友誼當益加厚,亦人生一大福分,尚希珍重察之。敬復
志摩足下
長民 頓首 十二月二日
第三天午餐吃得如何無從知曉,想來彼此都是紳士風度,事后他們的融洽相處,證實林長民“友誼當益加厚”的心愿。
盡管林徽因并未許口,而徐志摩早已決意跟張幼儀離婚。張幼儀有孕在身,徐志摩毫不憐惜地抽身離去,把才到英國的發妻扔在沙士頓冰冷的小屋。更其過分的是,他要妻子打掉胎兒。張幼儀借口打胎危險,徐志摩無理地拿游泳比喻,游泳死人,難道不游泳?嬰兒剛一出生,徐志摩即逼迫妻子簽署了離婚協議。這前后徐志摩有過一些關于愛情、自由的表白,不論言辭怎樣的冠冕堂皇,決計掩飾不了他對一個柔弱女子的冷酷。既然是現代知識分子,竟失卻博愛,很難得到諒解。林徽因對此豈會無所感知?
林徽因與徐志摩相識,無疑是一件影響兩人一生的重要事情。對徐志摩來說尤是如此,這段交往完全改變了他的人生航向,想做中國的漢彌爾頓,不意變成了中國的雪萊。他在《猛虎集序》里這樣記述自己的轉變:
我查過我的家譜,從永樂以來我們家里沒有寫過一行可供傳誦的詩句。在二十四歲以前我對于詩的興味遠不如對于相對論或民約論的興味……
但生命的把戲是不可思議的!我們都是受支配的善良的生靈,哪件事我們作得了主?整十年前我吹著了一陣奇異的風,也許照著了什么奇異的月色,從此起我的思想就傾向于分行的抒寫。一份深刻的憂郁占定了我;這憂郁,我信,竟于漸漸的潛化了我的氣質。
……生命受了一種偉大力量的震撼,什么半成熟的未成熟的意念都在指顧間散作繽紛的花雨。我那時是絕無依傍,也不知顧慮,心頭有什么郁積,就付托腕底胡亂給爬梳了去,救命似的迫切,哪還顧得了什么美丑!
徐志摩說的“憂郁”“郁積”,正是追求林徽因未能遂愿所致。失戀造就了詩人,近似西諺說的“憤怒出詩人”更如中國的詩句:“文章憎命達。”優秀詩人不僅需要憤怒,還需要藝術錘煉。初涉新詩園圃的徐志摩自然錘煉不足,這場落了半年之久的“繽紛的花雨”,僅僅潤濕園土而未出青苗。這批為數不會少的作品,徐志摩沒有存留一首在他的詩集里,后人也沒搜集到一首,今后鉤沉它們的希望大概也渺茫。
徐志摩的狂熱追求已經眾人皆知,但林徽因陷入愛河與否,學界始終未取得共識,至今無人提供林徽因熱戀徐志摩的確鑿證據。諸多傳聞,如說林、徐“在英國一塊兒坐火車,經過長長的山洞時,兩人擁而長吻”(今圣嘆:《徐志摩情多于詩》),純屬捕風捉影的無稽之談。更為甚者,某林徽因同時代的名人,竟登出不負責任的文字:“林徽因魅力之大,實在令人無法思議,徐志摩因她而死,金岳霖因她不娶,毛澤東因她革命……”(見《大家寫林徽因作一專書》,刊臺灣版《傳記文學》五十五卷二期。)訛傳的始作俑者乃陳從周撰于六十多年前的《徐志摩年譜》,《年譜》一九二二年有關于徐志摩與張幼儀離異一條:“從周再案,是年林徽因在英,與志摩有論婚嫁之意,林謂必先與夫人張幼儀離婚后始可,故志摩出是舉(按,指離異)……后以小誤會,兩人暫告不歡。”陳是建筑教授,又身為詩人的表妹夫,此說自然不脛而走。然而,徐志摩罹難那年陳從周只是不足十三歲的少年,與詩人沒有什么接觸,他的材料多得自走訪親友。關于林徽因“論婚嫁”之說,即傳聞于親屬,既無舉證,也未考證。后人襲用此說的眾多文章、著述,描述徐、林相戀情狀縱然繪聲繪色,也不過是根據“年譜”所作的文學演義罷了。
為此,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本書著者專訪了兩位尚健在的與徐志摩、林徽因均相識的友人,他們全予以否認。
經濟學家陳岱蓀說:“徐志摩與林徽因在倫敦戀愛也不可信,那時林徽因才十六七歲。徐志摩這人很糊涂,有一次請客,只一桌人,客人都到了,他沒想,到坐下一看全是女性。徐志摩與林徽因戀愛,林長民也不會同意。”(一九九一年五月二十日著者與散文家奚學瑤同訪陳岱蓀記錄)
陳叔通侄女、陳植之妹陳意女士,二十年代留學美國攻讀家政系營養學,林徽因有時從費城到紐約,因陳植和梁、林的熟悉關系,多借住陳意宿舍。陳曾問過她和徐有無戀情,林徽因稱無,言詞十分明確。她說,自己決不能做破壞別人婚姻的事,徐志摩不該拋棄張幼儀。還說,自己曾經勸過徐志摩與張幼儀和好。(一九九一年五月二十二日著者訪問陳意記錄)
另有了解內情的同時代人,他們已公開發表的文字,都和陳岱蓀、陳意的看法一致。
文潔若和蕭乾同去看望冰心,問及林對徐有沒有過戀情,冰心斷然否認:“林徽因認識徐志摩的時候,她才十六歲,徐比她大十來歲,而且是個有婦之夫,像林徽因這樣一位大家閨秀,是絕不會讓他為自己的緣故打離婚的。”(文潔若:《才貌是可以雙全的——林徽因側影》)
林徽因的莫逆之交費慰梅(Wilma Fairbank)說得更詳盡,她在《梁思成與林徽因》一書(曲瑩璞、關超等譯)中寫道:
在多年以后聽她(按,指林徽因)談到徐志摩,我注意到她的記憶總是和文學大師們聯系在一起——雪萊、濟慈、拜倫、凱塞琳·曼斯菲爾德、弗吉尼亞·伍爾芙,以及其他人。在我看來,在他的摯愛中他可能承擔了教師和指導者的角色,把她導入英國的詩歌和戲劇的世界,以及那些把他自己也同時迷住的新的美、新的理想、新的感受。就這樣他可能為她對于他所熱愛的書籍和喜歡的夢想的靈敏的反應而高興。他可能編織出一些幻想來。
我有個印象,她是被徐志摩的性格、他的追求和他對她的熱烈感情所迷住了,然而她只有十六歲,并不是像有些人所想象的那樣是一個有心計的女人。她不過是一個住在父親家里的女學生。徐志摩對她的熱情并沒有在這個缺乏經驗的女孩身上引起同等的反應。
以后費慰梅回答張幼儀侄孫女的疑問,進一步解釋了原因:“林徽因自己是大姨太太的獨女,父親喜歡二姨太太,她給他生了兒子。林徽因不能想象自己走進的一種人生關系,其中竟使她會自然想到母親一樣的羞辱。”(張邦梅:《西服與小腳》,轉引自蘇單:《信仰只一細炷香》)費慰梅表述得再清楚不過了,盡管徐編織幻想,林卻沒有同等程度的反應。
徐志摩的摯友、癡愛林徽因終老的金岳霖告訴后世人:徐志摩“臨離倫敦時他說了兩句話,前面那句忘了,后面是‘銷魂今日進燕京’。看,他滿腦子林徽因,我覺得他不自量啊。林徽因、梁思成早就認識,他們是兩小無猜,兩小無猜啊。兩家又是世交連政治上也算世交。兩人父親都是研究系的。徐志摩總是跟著要鉆進去,鉆也沒用!徐志摩不知趣,我很可惜徐志摩這個朋友。”(陳宇:《金岳霖憶林徽因》)
林徽因同輩人中唯凌叔華晚年的說法略現偏差,她這么回憶:“他和林徽因、陸小曼等等戀愛也一點不隱藏地坦白告訴我多次了。”(趙家璧:《談徐志摩遺文》,一九八三年第一期《新文學史料》季刊)所謂偏差,指凌的表述容易造成誤解,似乎林徽因與徐志摩相戀過。只要仔細辨析這話,戀愛的主語是徐志摩,語意只在表達徐的戀林戀陸,至于林是否戀徐,并未加以確認。再參閱華裔女作家木令耆記述凌叔華的有關談話:“然后她(凌叔華)敘述了一下徐志摩生前死后的一些故事,尤其是關于徐志摩與梁思成、林徽音的友誼……徐志摩是這對夫婦的密友,為了林徽音在北京的一次演講,徐志摩趕上飛機從上海飛去,不幸途中飛機失事。”(木令耆:《菊訪》,載《海外華人作家散文選》)這里兩次道及徐、林關系,凌叔華用詞是“友誼”“密友”,均無涉情事。凌叔華與林徽因有過芥蒂,如果傳聞紛紛的“戀情”確屬事實,那么凌叔華不會諱莫如深。再放開來看,所有徐、林同時代的知情人,除了否認的證言,沒有一人證實過林徽因回應了徐志摩的熱烈追求,這不至于是共謀的集體沉默吧。
看來,林徽因之子梁從誡下面的話,未必如某些文章所質疑,為其母避諱:
在我和姐姐長大后,母親曾經斷斷續續地同我們講過他們的往事。……當徐志摩以西方式詩人的熱情突然對母親表示傾心的時候,母親無論在精神上、思想上,還是生活體驗上都處在與他完全不能對等的地位上,因此也就不可能產生相應的感情。母親后來說過,那時,像她這么一個在舊倫理教育熏陶下長大的姑娘,竟會像有人傳說的那樣去同一個比自己大八九歲的已婚男子談戀愛,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
(梁從誡:《倏忽人間四月天》)
梁從誡還聽姐姐梁再冰說過,林徽因曾這么議論徐志摩:“(他)也是一個會歡喜穿粉紅繡花鞋女子的那種人。”(見梁從誡《與詩人徐志摩的親密友誼》)聯想到徐志摩有首詩歌《別擰我,疼》,把閨房調情形諸筆墨,有傷格調,林徽因的議論未見得空穴來風。徐志摩這點兒殘剩的粗俗,有如落進林徽因眼里的沙子,盡管非常細小。
同樣,梁思成對費慰梅說的話也未必是替妻子避諱。他說,不管徐志摩向林徽因求婚這段插曲造成過什么其他的困擾,但這些年徽因和她傷心透頂的母親住在一起,使她想起離婚就惱火。在這起離婚事件中(按,指徐志摩和張幼儀離異),一個失去愛情的妻子被拋棄,而她自己卻要去代替她的位置。(費慰梅:《梁思成與林徽因》)耐人尋味的是,當事人徐志摩對此緘口不言,只在寫給陸小曼看的日記里不經意地透露過一句:“我固然這輩子除了你沒有受過女人的愛,同時我也自信我也該覺著我給你的愛也不是平常的。”(《愛眉小扎》,一九二五年九月十六日)林徽因不在女人之列嗎?更為直接的材料,是林徽因本人抗戰期間給沈從文信中的話,她這樣回憶倫敦歲月:
……差不多二十年前,我獨自坐在一間頂大的書房里看雨,那是英國的不斷的雨。我爸爸到瑞士國聯開會去,我能在樓上嗅到頂下層樓下廚房里炸牛腰子同洋咸肉,到晚上又是在頂大的飯廳里(點著一盞頂暗的燈)獨自坐著(垂著兩條不著地的腿同剛剛垂肩的發辮),一個人吃飯,一面咬著手指頭哭——悶到實在不能不哭!理想的我老希望著生活有點浪漫的發生,或是有個人叩下門走進來坐在我對面同我談話,或是同我同坐在樓上爐邊給我講故事,最要緊的還是有個人要來愛我。我做著所有女孩做的夢。而實際上卻只是天天落雨又落雨,我從不認識一個男朋友,從沒有一個浪漫的人走來同我玩——實際生活所認識的人從沒有一個像我所想象的浪漫人物,卻還加上一大堆人事上的紛糾。
這幾乎是林徽因對她旅居倫敦生活僅存的記述。十六歲女孩熱切地期盼愛情,所以期盼,因為愛情還沒有發生。她“從不認識一個男朋友”(可作有情人解),包括經常登門經常來信的徐志摩在內,“從沒有一個像我所想象的浪漫人物”,也包括徐志摩。這話再次間接地排除了她對徐懷抱過戀情。
徐志摩觸山而亡,林徽因回顧與徐十多年的過從,在致胡適信中作了個小結:
這幾天思念他得很,但是他如果活著,恐怕我待他仍不能改的。事實上太不可能。也許那就是我不夠愛他的緣故,也就是我愛我現在的家在一切之上的確證。志摩也承認過這話。
這話是可信的,她沒有必要,也無法對了然一切的胡適言不由衷。
世人津津樂道于徐、林相戀,或者是“好事者”將愿望當成事實;或者誤會當年,以為林徽因這樣新派的女性不會對詩人的追求無動于衷。他們都忽略了,當初徐志摩和林徽因其實并不般配,一個是官宦世家的千金,已名滿京城;一個充其量屬偏于一隅的富家子弟,尚沒成為后人眼中的上帝驕子詩人。他們同樣忽略,初出國門的林徽因,仍滿懷中國傳統的倫理觀念,難以新派到毫無顧忌地愛上比她大七八歲且有了家室的男子。徐志摩死后,林徽因曾經有的放矢地自辯:
實說,我也不會以詩人的美諛為榮,也不會以被人戀愛為辱。我永是“我”,被詩人恭維了也不會增美增能,有過一段不幸的曲折的舊歷史也沒有什么可羞慚。(我只是要讀讀那日記。給我是種滿足,好奇心滿足,回味這古怪的世事,紀念老朋友而已。)
我覺得這樁事人事方面看來真不幸,精神方面看來這樁事或為造成志摩為詩人的原因,而也給我不少人格上知識上磨練修養的幫助。志摩in a way不悔他有這一段苦痛歷史,我覺得我的一生至少沒有太墮入凡俗的滿足,也不算一樁壞事。志摩警醒了我,他變成一種stimulate在我生命中,或恨,或怨,或happy,或sorry,或難過,或苦痛,我也不悔的,我也不proud我自己的倔強,我也不慚愧。
我的教育是舊的,我變不出什么新的人來,我只要“對得起”人——爹娘、丈夫(一個愛我的人,待我極好的人)、兒子、家族等等,后來更要對得起另一個愛我的人,我自己有時的心,我的性情便弄得十分為難。前幾年不管對得起他不,倒容易——現在結果,也許我誰都沒有對得起,你看多冤!
我自己也到了相當年紀,也沒有什么成就,眼看得機會愈少——我是個興奮type accomplish things by sudden inspiration and master stroke,不是能用功慢慢修煉的人。現在身體也不好,家常的負擔也繁重,真是怕從此平庸處世,做妻生仔的過一世!我禁不住傷心起來。想到志摩今夏的inspiring friendship and love對于我,我難過極了。
(《致胡適信》)
近年新披露的陸小曼日記稿本(載《陸小曼文存》,與陸小曼整理的刊本差異甚多,刊本刪削了下面引述的內容),也透露了剃頭挑子一頭熱的事實,可引為佐證:“我回家后收拾了一下他(徐志摩)給我的東西,他的日記同他心愛的信,我亦看了一遍,日記我沒有敢看,恐怕沒有什樣膽量,可惜這樣一個純白真實的愛,叫她(林徽因)生生壁了回來……還說他不敢侵犯她,她是個神女□。”(一九二五年三月十一日)“我真生氣,況且他亦愛過她(菲)的,人家多不受。”“可是有的人(像他)還得受像她似的人的冷眼,那豈不是太不公平了么?”(一九二五年三月十五日)“她(林徽因)給他(張歆海)的信我亦見了,簡直同給你(徐志摩)的完全兩種口氣,今天歆海看完信,他說:‘這樣看起來志摩沒有(希望)了。’”(一九二五年三月廿日)這些都是陸小曼私下袒露的真情,她見證到的是:“壁了回來”、“多不受”“冷眼”、“沒有(希望)了”云云,可見林徽因態度的明確堅定。
這么多知情人、當事人,直接相關的言語,誤信林徽因愛過徐志摩的學者置若罔聞,卻去引證不實的傳聞,索引徐、林詩歌里無稽的隱情,或對當事人含糊的片言只語,只作可能其一的解讀,而排除其他多種可能的意向。
以后兩人日益加深的交往和相知,以及社會上道聽途說的飛短流長,當然也有林徽因某些易為常人誤解的舉動,即把徐志摩罹難飛機殘骸的碎片掛于臥室,致使外界越來越深信傳聞。殘骸碎片,照中國常情來看,它幾乎是林徽因“戀徐”的鐵證;然而,具有君子之風的當事人則另是一種肚腹,它無非表現林徽因、梁思成夫婦對逝者情感之深的一種懷念方式——林徽因異母弟林恒抗戰駕機捐軀,她也置其殘骸碎片于內室——而且是紳士式的坦蕩。倘若珍藏殘骸碎片真含有特殊情感的話,那么此舉將置同居一室的梁思成于何地?容忍愛妻這般懷念戀人(如果是戀人),在以中國常情度人者又該匪夷所思了。
一位知情的前輩經編輯之口轉告著者,林徽因確有過對徐志摩的戀情。著者應該特別重視老人的看法,然而她至今并未公開披露任何依據。不知能否公開依據、何時披露。披露之前,著者只能按寓目所及的材料,仍如是敘述。
徐志摩在他的短詩《你去》稱林徽因是“永遠照徹我的心底”的“那顆不夜的明珠”。他哪里禁得住璀璨明珠的吸引,盡管一時追求不見成效,卻未能稍許收斂,以至愈加狂熱。他對戀愛的態度是:“須知真愛不是罪(就怕愛不真,做到真的絕對義才做到愛字),在必要時我們得以身殉,與烈士們愛國,宗教家殉道,同是一個意思。”(《志摩日記》一九二五年八月十九日)據說,林長民攜林徽因離開英倫歸國,為了免生是非,對徐志摩不辭而別。一年后徐志摩也回到北京,繼續他不懈的追求,哪怕林徽因已經與梁思成公開了戀愛關系。當這對戀人在松坡圖書館小屋幽會,徐志摩不知趣地常來打擾,忠厚如梁思成也不得不貼一張字條在門上:“Lovers want to be left alone.(情人不愿受干擾)”徐志摩如此受挫,怏怏而去,但仍不死心。經過一年多無奈的等待,直到泰戈爾訪問中國,徐志摩和林徽因(其實還有梁思成等眾多朋友)一起接待、一起演戲,徐誤以為再次出現曙光,再度加緊追求,甚至搬出了泰戈爾說項。最終的結果依舊徒勞。他陪泰戈爾離京去太原的一刻,禁不住望著車站上送別人群中的林徽因,淚眼盈盈,寫下了傷情的言詞:
我真不知道我要說的是什么話,我已經好幾次提起筆來想寫,但是每次總是寫不成篇。這兩日我的頭腦只是昏沉沉的,開著眼閉著眼都只見大前晚模糊的凄清的月色,照著我們不愿意的車輛,遲遲地向荒野里退縮。離別!怎么的能叫人相信?我想著了就要發瘋,這么多的絲,誰能割得斷?我的眼前又黑了!
(《徐志摩全集》)
同行的恩厚之見徐志摩過于傷感,隨手奪下信紙,現今留存的只是一封殘簡。憑此殘簡,可以推斷兩天前徐志摩和林徽因有過一次認真的約見,徐志摩十分的情意綿綿。要是將其想象成古詩古劇中長亭外有情人的分手,則未必合乎實情。林徽因果真和徐志摩一樣地情意綿綿,當會是另一番言詞。月色的凄清,兩天后徐志摩這樣的悲戚,合乎情理的想象應該是,林徽因再次宣告了徐志摩這些日子的期盼仍是個泡影。再有可能,林徽因在凄清的月下告訴他,自己已決定七月份與梁思成雙雙遠赴美國留學。信中說的“離別”,并非眼前的揮手,乃是幾月后相距萬里迢迢,將是長達數年的天各一方。
徐志摩徹底絕望,第二年與陸小曼的熱戀時,就向新戀人傾訴了:
我倒想起去年五月間那晚我離京向西時的情景:那時更凄愴些,簡直的悲,我站在車尾巴上,大半個黃澄澄的月亮。在東南角上升起,車輪閣的閣的響著,W還大聲的叫“徐志摩哭了”(不確);但我那時雖則不曾失聲,眼淚可是有的。怪不得我,你知道我那時怎樣的心理,仿佛一個在俄國吃了大敗仗往后退的拿破侖,天茫茫,地茫茫,叫我不掉眼淚怎么著?
(《愛眉小扎》)
拿破侖似的吃敗仗,說得豈不明白!本來事情可以畫上句號了,林徽因偕梁思成出國,徐志摩戀上新人陸小曼,各有歸屬。但是遠居美國的林徽因莫名其妙地發了封電報給徐志摩,求他回電以報聲平安。徐志摩看著電報故態復萌,立即跑到郵局回電。他不知,林徽因同時也給張歆海發了同樣內容的電報,也屬意過才女的張歆海已先到一步回電。林徽因這個近似惡作劇的玩笑實在過火,莫非不僅僅是個玩笑。癡情的徐志摩毫不介意,反倒寫詩紀實,題目便是《拿回吧,勞駕,先生》。
林徽因留學歸來已成梁家新婦,徐志摩也與陸小曼終成眷屬。兩人重逢,徐坎坎坷坷,林幾經滄桑,彼此都已成熟,真正成了知己。縱然外界時有流言飛語,他們的交往卻十分坦然,相知越來越深。林徽因在協和小禮堂為駐華外交官們演講北平皇城建筑,結束時預告下一次講中國的宗教建筑,特意朗讀了徐志摩詩作《常州天寧寺聞禮懺聲》,她稱贊“這首詩所反映的宗教情緒與宗教建筑的美是渾然天成的”。可她萬萬沒想到,這一天正搭乘飛機從南方趕來為她捧場的詩人,經山東黨家莊霧天撞山,魂飛天外,如他的詩句:“止息了一切的動,一切的擾攘。”仿佛冥冥之中詩人早已留下了讖語。
徐志摩的突然罹難,林徽因格外感到失去知音的無比痛惜。說徐志摩為林徽因而死固然不妥,但畢竟有點關聯,林徽因心含歉疚該在情理中,不宜過度闡釋。她不勝哀痛地寫道:
突然的,他闖出我們這共同的世界,沉入永遠的靜寂,不給我們一點預告,一點準備,或是一個最后希望的余地。這種幾乎近于忍心的決絕,那一天不知震麻了多少朋友的心。現在那不能否認的事實,仍然無情地擋住我們前面。任憑我們多苦楚的哀悼他的慘死,多迫切的希冀能夠仍然接觸到他原來的音容,事實是不會為體貼我們這悲念而有些須更改;而他也再不會為不忍我們這傷悼而有些須活動的可能!這難堪的永遠靜寂和消沉便是死的最殘酷處。
(《悼志摩》)
梁思成前往撞機的濟南附近收尸,帶去了林徽因親手制作的希臘式鐵樹葉小花圈。北平的追悼會也是林徽因、梁思成夫婦和余上沅布置的。有文章誤傳,林徽因主持了追悼會:“全身穿孝,左右兩名健婦攙扶這希臘雕刻型美婦人,哭得成了個淚人兒,直往地下倒去,亂碰亂撞,恨不得立刻死了就好的。”寫成這般情景,活脫一個世俗庸常的婦人,林徽因便不是林徽因了。
頭兩年忌日,林徽因都哽咽著嗓子,用鮮花圍住逝者照片,和朋友們默默相對。以后她不滿意這悼念的老套形式,認為既近于傷感,更有欠莊嚴。除點明陰陽兩界的阻隔外,實在沒有多大紀念意義。第三個周年,林徽因恰好去浙江考察古建筑。回程那天,火車駛過海寧硤石,她站在車門口,凝望故人家鄉,身處幽暗的站臺,又一次淚水溢出了眼眶。盡管她仍不滿意自己的傷感,但傷感與否哪里能由她理智把控。她想起徐志摩的詩,依舊是傷感的詩句:
火車禽(擒)住軌,在黑夜里奔:
過山,過水,過陳死人的墳;
……
就憑那精窄的兩道,算是軌,
馱著這份重,夢一般的累墜。
四年后林徽因終于掙脫出這份傷感,她告白徐志摩:“你應當相信我不會向悲哀投降,什么時候我都相信倔強的忠于生的。”林徽因深切地認識到,“他人格里最精華的卻是他對人的同情,和藹,和優容”。在她心里,徐志摩的信仰正伴隨她前行:
雖然四年了你脫離去我們這共同活動的世界,本身停掉參加牽引事體變遷的主力,可是誰也不能否認,你仍立在我們煙濤渺茫的背景里,間接地是一種力量,尤其是在文藝創造的努力和信仰方面。間接地你任憑自然的音韻,顏色,不時的風輕(清)月白,人的無定律的一切情感,悠斷悠續仍然在我們中間繼續著生,仍然與我們共同交織著這生的糾紛,繼續著生的理想。你并不離我們太遠。你的身影永遠掛在這里那里,同你生前一樣的飄忽,愛在人家不經意時蒞止,帶來勇氣的笑聲也總是那么嘹亮。還有,還有經過你熱情或焦心苦吟的那些詩,一首一首仍串著許多人的心旋轉。
(《紀念志摩去世四周年》)
悼念徐志摩的文章不少,而寫過兩篇悼文的作者,唯郁達夫、沈從文及林徽因。郁達夫和徐志摩同窗,沈從文受過徐志摩提攜,兩人都寫得情文并茂,但又都不及林徽因的濃烈、深沉。她心目中,“志摩最動人的特點,是他那不可信的純凈的天真,對他的理想的愚誠,對藝術欣賞的認真,體會情感的真實,全是難能可貴到極點。”(《悼志摩》)
才子追求佳人未得終成眷屬的故事并不少見,少見的倒是,雖不能成眷屬,卻一直保持著純真友情。尤其是林徽因,不拘陋習,仍與志摩大度大方地保持過從,甚至引為知己,堪稱女性中的超凡脫俗之輩。后人與其捕風捉影,津津樂道虛妄的戀情,不如正視史實,咀嚼他們的坦蕩過從,發揚其常人不易有的處事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