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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野孩子

萬年山下一帶潮濕的地方,有一群野孩子。朝朝暮暮他們都混跡在垃圾堆里。衣裳是那樣襤褸的,手臉也涂抹得夠骯臟;恰像綠女之于紫陌,繁星之對晴空似的,他們同蒼蠅做伴,給垃圾堆平添了一種恰如其分的點綴。六七歲到十一二歲,男女算來總有十來個罷,跑啊跳的有時很覺其亂噪噪呢。他們早晨不知從哪兒來,可是太陽出時他們都從哪兒來了;夜晚也不知回哪兒去,然而黃昏過后又都回哪兒去了。他們仿佛都有個家,也有一對爹媽;又仿佛什么都沒有,只是孤苦零丁的,你看他們白天不是都沒人管的么?誰也不管!只任著他們紛紛地從人叢中擠了出來,又紛紛地擠進了人叢中去。他們仿佛是人群的剩余。

垃圾堆里的礦產并不饒富,畢竟是太荒蕪啊!燒殘了的煤碴,摔癟了的洋鐵罐,算是大宗出息了;余如煙卷頭,雜色的破布敗絮,繩頭兒紙屑兒,爛鉛碎銅,都是兼收并蓄的,但有毫厘用處就是他們的收獲呢。取舍之間,畛域殊微乎其微。

貨色的供給,全憑那一部白馬拖著的大車,每日一來二去是無定規的,因此這群小小礦工,工作也就沒有準時了,挖掘比了玩耍,怕是后者還來得更快勤些。可是他們玩耍的花樣也多得很嘍,賽得過白云蒼狗的變幻。一種玩耍在他們簡直就是一種發明,一種創作。他們引起了過路人注意的是這種種創作,使過路人由厭惡而憐憫,由憐憫而喜歡了他們的也是這種種創作。

中伏,天氣炎熱的時候,垃圾堆受了熏蒸,常常透出一種噎人的奇臭,那奇臭彌漫開來,周圍半里之遙便很難得在那里駐腳。我們的小英雄們似乎對此也無偏好,憩息的空里往往跑到山坡的樹林里去換換氣,去吹吹風。在那里是有他們的建筑工事的。譬如說,從垃圾堆渡上山坡,必要跳過那夏天特有的一條小溪的話,他們便搬石頭折樹枝在溪上搭起橋來,小橋曲木,居然也頗有清趣。山坡上露天佇立,如火如荼的驕陽是受不了的,他們便在山崖下動手挖出洞來。洞的廣袤足夠五六個孩子坐下來“趕牛角”玩“雞毛蒜皮”那種玩藝。洞口遮以洋鐵片,風雨也可暫避。在古昔蒙昧時候,人們穴居野處,那情景去此怕也不過伯仲間罷?小孩子身上原就賦有不少的蠻性。

又譬如冬天,朔風凜冽地刮起來,砭人肌骨,重裘深居的人有時還禁不住冷得要打哆嗦,你說我們的小英雄只一襲破棉布衣,甚至破棉布衣而無之,他們不會凍得抽筋么?就算小孩子血旺,也當不了什么。為躲避這種霜雪風寒,他們也是有辦法的。過路人啊,你得嘆服他們的奇絕。在你匆匆走過又匆匆回來的時候,空無所有的垃圾堆上會給你一所碎石土塊打墻,枯枝麻布袋蓋頂的小屋子看呢。即使工程算不得浩大,你卻要記住它建造的神速不是。像柳迎春之出入寒窯,低了頭鉆進門去,蜷伏下,都快樂得像打呼嚕念經的貍貓。擁擁擠擠的那一群,歡笑之聲可達路側。

春秋天,不冷不熱,上樹爬山是他們頂叫好的游戲了。他們上樹的本領可真不錯,差不多比得了猿猴。高興起來就坐在樹杈椏里打打磕睡的時候都有。爬山,你也非佩服他們不可:不怕峭壁,不怕巉巖,也不怕羊腸鳥道的石子嶙峋,慣常赤著腳就奔上了山巔哩。競賽著,呼嘯著,山谷都匍匐地起著回響。有時頗陡的下坡,綠草離離的,他們忽而不高興跑了,便索性頭腳彎作一團,像拋一方土塊似的滾將下來,幾時到達平地,才立起來,抖抖土,臉上掛一副驕蹇的笑。路旁有人會替他們鼓掌助興罷,可是也有人禁不住掉下淚來呢,雖然不知那是高興還是悲哀。

他們能翻跟頭,能做各種各樣的鬼臉;好事的過路人有時想給他們一個銅板,要他們耍那么一套,他們不,一轉臉就拾煤球去了。仿佛他們并不拿玩藝來賣錢。他們會排了隊演兵操,因為附近就是營盤;也會百碼競賽,或架了竿子跳高,因為離不多遠也有一個運動場的緣故。他們學學堂里的男女挎了膊臂走路,也學去公墓送喪的樂隊吹大喇叭,會的把戲太多了,看來他們是那樣的聰明伶俐。

他們的吃食不從家里帶,那是有著另一種來源的。來源就是兵營同學堂的剩湯殘飯。那種剩湯殘飯,油水是不多的,也不干凈,但充饑不是還有余么?荒饉年,再遇著兵匪災患,草根樹皮都拿來填肚皮呢。世界原是如此的世界,人也是如此的人啊。

在這群小鬼頭們中間,仿佛奉養著一個老頭兒;看年紀,老得那樣龍鐘,應當是他們的祖父或曾祖父之流罷,不過仔細觀察起來,他們又似乎并沒多少血統關系。只是大家領有了這方疆域,便大家不分你我地混了下去;尊敬長者的念頭,又使他無形中“有酒食先生饌,有事弟子服其勞”。都是天涯淪落人啊!誰反對垃圾堆就是他們的田園,垃圾堆就是他們的家呢?誰懷疑老頭兒就是小鬼們的祖若父,小鬼們就是老頭兒的子女呢?

除了那位衰殘的老人,野孩子隊里還養了一條狗。那是怪瘦的一條黑狗。那樣黑,臥在垃圾堆上顏色是分辨不出的。那條狗的生活就如同野孩子們的生活,連五十步百步都不差。吃是同樣的吃,住是同樣的住,玩也是同樣的玩。野孩子爬山,它也爬山;野孩子滾坡,它也滾坡,野孩子翻跟頭,它也翻跟頭;野孩子揀煤球,它也在煤球堆里爪抓鼻嗅。吃時它吃,睡時它睡,那完全是人畜同科的。就一點差勁處:野孩子相將爬樹時,它卻不能,只好橫沖直撞叫囂狂吠而已。

野孩子們的習氣夠多;陽光里捫虱,午飯后小睡,破洋鐵筒里養迎春花,喂麻雀,拾山柴烤火,秋來山洞里鋪枯草落葉,都是隨著季節定轉移的——可是他們也吸煙呢!就看來還不滿六歲的那個也吸。垃圾堆揀得了煙頭就吸煙頭,連煙頭也沒有的,就將那些齷齪的碎紙曬干卷起來當煙吸。喂,過路的人啊,你看了心上不發涼么?

“都是誰家的孩子呢?”

有人在流著冷汗。

我愿意有那一天,萬年山下再沒有了垃圾堆。萬年山下再沒有了像垃圾似的那些垃圾堆上的野孩子。只市鎮里街頭巷口站得有像露西亞似的那由小流氓編練而成的認真而有精神的小沖擊隊。

“口令!”你聽,他們在喊。

一九三四年四月,青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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