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這個社會有個真理、有個假設是這樣說的,說我們都想要孩子,如果沒有孩子的話會很不快樂。而現在,我在這些觀念下長大成人。但這不容易,這并不容易?,F在我有了三個孩子,我覺得這一路走來真的非常辛苦。我從這個社會獲得的信息和我自己的感受之間有著非常大的差異?!?/p>
——多琳(有三個介于五歲到十歲之間的孩子)
“女人即母親?!边@句話簡潔地描述了人類有史以來的一個跨文化的假定事實:女性不僅是孩子們的主要照料者,她們本身就是母親。
看看周遭,就能看到許多活生生的例證。大多數女性確實都成為了母親,但這不代表我們了解這些女性是走過怎樣的心路歷程才成為母親的,而且我們也不知道女性在生育子女前后的各種想法。舉例來說:有些女性對當媽媽毫無興趣,她們傾向于避免和孩子們進行常見的交流互動;但也有些女性在情感上不想當媽媽卻有興趣和孩子們相處,因此她們轉而從事可以和孩子們互動的醫療和教育事業,或者花時間陪伴家族內的侄兒、侄女或其他孩子;還有些女性不想生孩子,卻愿意領養沒有血緣關系的孩子;有些女性希望當媽媽,卻因為害怕經歷懷孕和分娩的階段而傾向于放棄;有些女性別無選擇,因為所屬社群的約束力而成為母親;有些女性不想成為母親,但想借由母親身份得到某些好處;有些女性不想為人母,但因為伴侶希望有孩子而考慮生兒育女;當然,也有些女性在回顧過往時無法確定自己為什么會成為母親。
為了進行這項關于后悔成為母親的研究——質疑自己是否想當媽媽的情緒態度——了解女性成為母親的各種心路歷程是個必要的起始點。此外,了解她們的心路歷程,也能讓我們重新思考過去不容置疑的“女性心甘情愿成為人母”的假設,而這樣的假設在過去一直被用于誘導女性成為母親。我們接下來將會看到,這些女性的母親身份并不能呈現出她們對于為人母的多樣看法。
“自然選擇”還是“個人選擇”
“每一位女性都應該生兒育女”這個社會性假設,一定程度上與自然的生理構造相關。女性的身體具有繁殖力,能夠受孕、懷孕、分娩及哺乳,因此社會通過女性能夠懷孕與否來評斷她們,女性的生育能力也被視為她們生命中最重要的元素及存在于世的理由。她們被視為生命之母,人類借此在生命的洪流中掙扎求生,但這樣的評斷角度使得女性被困在自然的網羅當中,理所當然地被認定因為她們生理構造上的生殖能力而應該負起生兒育女的義務。她們被動地遵循著宿命而生,此外別無選擇。換句話說,就如同許多女權主義作家已指出的,歷史與文化概念使得女性處于別無選擇的境地,只能遵循生理性別而懷孕生子,而社會運用“自然論”來說服這些女人生兒育女,這樣的論調可說是生物學的專制行為。
然而,社會上同時也存在另一個相反的假設,認為所有的女性都渴望成為母親,這些女性因為自由意志而選擇當媽媽;她們積極、明智且理性地走向為母之路,遵循她們絕對自由的意志。每當女性談及她們面臨的困境時,得到的回應往往是:“別抱怨了!這是你的選擇!你必須為此負責!”
相對根植于生物學宿命的自然論(認為每個女性成為母親是個自然結果),認為女性基于內心意愿而成為母親的自由選擇論,是在現代性、資本主義與新自由主義政治下形成的,認為女性有權主宰自己的身體、決策及命運。時至今日,有越來越多的女性能夠接受教育并進行有償工作,能更開放地決定要不要談戀愛及跟誰談戀愛,我們的社會認為有更多的女性已經有能力親自譜寫人生故事的主旋律。如果人生是由你的決定而構成,如果人生是個自我實現的傳記故事,那么如今的女性被認為能獨立行動并擁有眾多選擇,她們可以像個精明的消費者那樣自由地從中選擇。
基于自由選擇論,我們假設女性之所以成為母親,是因為她想借此去體驗她的身體、自我及整個人生,而且這比她先前的人生歷程更好:母親身份是合理而有價值的驗證方式,證明她的必要性和生命力。母親身份能讓女性借此對自己和全世界宣布她是一個女人——通過創造、保護及養育新生命的方式來證明。母親身份使得女性得以和祖母、母親聯系在一塊兒,成為那些從開天辟地以來就開始創造新生命的“女人”的一員,她從身體上忠誠地實踐這項傳統,而如今她也能將之傳遞給后代。母親身份不只給予她們歸屬感,也使她們得到文化拒絕給予的特權:她將能夠支配孩子,而不是簡單地屈服于世界的權威。當女性離開“父親的家”并建立自己的家庭時,母親身份將會引導她們成為成熟的女性,通過生殖的經歷來修補殘缺,能讓她們回顧那些被遺忘的孩提時期,像在私人游樂場馳騁一般。女性和其伴侶能夠通過兩人生下的孩子形成緊密和親昵的同盟,同時,母親身份也能激勵女性,使她們脫穎而出。母親身份將使她全心投入、忍受痛苦并滿足各種要求,表現出利他主義的善良仁慈并不求回報。母親身份會消除她的孤獨并使她渴望愉悅、驕傲、滿足及無條件的愛,這是一個能夠讓她展現自我的新天地。當女性組成了一個新家庭,母親身份能提供庇護,讓她將人生中經歷的忽視、貧窮、種族主義、嘲弄、孤獨和暴力抹去,拋諸腦后。通過母親身份,她將會有無限的可能性,這個身份擔保著值得尊重的成熟性、連續性及更美好的未來,使她的人生不至于漫無目的。
這個社會幾乎是隨時向青春期和成年后的女性給出以上關于母親身份的承諾。
就另一方面而言,這些承諾也如此裁決那些未為人母的女性——那些沒辦法受孕和生育的女性是殘缺的,因為她們沒有完成“天生的責任”。而那些雖然想當媽媽但受到環境限制而未能生育的女性(不希望成為單親媽媽、伴侶不希望有孩子、經濟能力有限、有身體或精神上的障礙)也可能被烙上負面的印記。此外,在眾多鼓勵生育的國家(如以色列[1])里,那些不想懷孕、生產并養育孩子的女性,往往會招致憐憫與猜疑,被視為自私、享樂主義、幼稚、聲名狼藉、殘缺、危險等,他人甚至會懷疑她們頭腦有問題。以下是某些人對這些不想當媽媽的女性的標準回應:“這些只想到自己自由的女人應該去接受治療,好好治好她們的毛病?!薄澳愕囊股罱涷炛岛芸炀蜁恚愕难矍爸粫杏嬎銠C屏幕而不會有孩子的笑臉,祝你下半生好運??!”“你是個女人,你應該生孩子?!薄澳銓嵲诤芾淠疅o情。”“你自己也曾經是個孩子,不是嗎?”“去看心理醫生。”
這些信息不僅是果斷的裁決,也往往伴隨著末日預言,宣判那些自愿放棄生育的女性生命空虛并為此受到折磨,擔負著后悔、悲傷與寂寞,生命因為缺乏意義而黯淡無光。
也因為如此,認為健康和理智的女性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自由選擇讓自己不生兒育女是一件很不可思議的事;相反,社會認為女性有義務且應當心甘情愿地在為母之路上取得進展并加以實現。
同樣地,女權主義作家揭露了根本不存在“選擇”,這些選擇只是一層假象。這些作家告訴我們:盡管人們用自由、自主、民主及個人責任來包裝“自由選擇”,但實際上,“自由選擇”只是空談。因為這個概念“天真地”忽視了不平等、強迫、意識形態、社會控制及權力關系。社會告訴我們,我們的個人選擇使我們過著現在的人生,仿佛我們能夠全權編排自己的人生劇本,能全權編寫不幸和悲??;我們深深受到知識、歧視及強大的社會力量形成的道德體(moral bodies)的嚴格規范,而這些影響了我們所做的決定。
當我們談到生兒育女及成為母親時,“女性擁有許多選擇”這個概念是非常值得懷疑的:說到自由選擇權,在今日的社會環境中,女性真的擁有轉圜空間嗎?也就是說,我們“自由選擇”社會要我們選擇的選項?這件事看起來像是這樣:只要女人迎合社會的希望及被賦予的優先次序和角色來做決定——例如性開放、外表整齊端莊、處于異性戀愛關系、是專心致志的母親,我們將獲得社會地位,被視為自由、獨立、自主的個體,被當作一個愿意盡力履行義務的人。然而,當我們的選擇與社會期待沖突——例如說,我們拒絕美容保養,或是拒絕維持一般的戀愛關系(特別是拒絕與男人談戀愛),那就會惹上麻煩。我們不只會因為我們的行動而受到譴責,也必須面對隨之而來的結果,因為“這是你的選擇!”,并補上一句,“而且是個糟糕的選擇”。
在這樣的氛圍下,盡管和過去相比已經有越來越多女性可以決定她們要不要生育子女,但她們大多數還是符合預期地“做出正確的選擇”——生孩子,而且生下“正確的數量”。我們可以在許多母親的證詞中看到這種有條件的自由,例如一位以色列著名的模特兼演員這么說道:“我承受著要生三胎的壓力……周圍的人都在等待我生第三個孩子!每個人都在告訴我,為了以色列面臨的戰爭[2],我的安息日餐桌旁應該多添一個孩子。”
而一位德國的博主這么說:“即使是在 2015 年,你周圍的人仍然這樣看待你——你是個女人,你會想要孩子并且會盡快生幾個孩子。這種女性即母親的社會結構是如此深入人心,使得許多女人因為被施以這樣的壓力而(無意識地)在某一天生了孩子……‘我不想生孩子’這句話是一個禁忌,我幾乎每天都得面對這樣的禁忌(尤其是當我到了生物學上適合生產的年齡時),這樣的壓力無所不在,我的朋友、同事、家庭醫生都在問我什么時候打算生小孩、如何規劃,還有為什么我還沒生小孩!”
然而,從英國經濟學家蘇珊·希默爾維特(Susan Himmelweit)的觀點來看,在決定是否生育子女這方面,自由選擇的概念并不一定適用于所有女性及情境,對想有孩子與不想有孩子的女性皆然。也就是說,在今日的現實社會中,仍有一定比例的女性是因為社會制約而生孩子或不生孩子。
受壓迫族群的女性及(或)受壓迫階級的女性往往缺乏節育信息或受到誤導,甚至被視為沒有資格為此做決定。女性可能因為受到性侵而懷孕、生產并撫育孩子;在非必要或非自主的情況下,因為壓力而決定終止妊娠或實現妊娠;有身體障礙或精神障礙的女性被勸阻而不懷孕生子;而貧窮及(或)非白人女性往往被剝奪(即使“只是在理論上”)組建大家庭的權利。此外,全球各地的女性不斷被“應該為了國家利益而用子宮來充實新成員”這種信息轟炸。在眾多例子中,可以援引澳大利亞的例子:2004 年,時任澳大利亞財政部部長的彼得·科斯特洛(Peter Costello)呼吁,考量到低出生率及增長的養老成本等國家利益,應該鼓勵澳大利亞女性多生孩子。他的口號是這樣的,“為母親生一個,為父親生一個,為國家生一個”。他要求人民“今晚回家履行你的愛國義務”。鼓勵生育的“局外人”兩面夾擊,一方面采用支持生育的政策和激勵措施,另一方面又污蔑不生育的決定,說這是“自私的選擇”,就像教皇弗朗西斯在 2015 年裁決的那樣。
歸根究底,孩子的誕生并非必然的結果,不是因為“自然論”或“自由選擇論”。他們的出生很可能只是因為女性別無選擇或是不知道還有其他選擇。美國女權主義哲學家戴安娜·蒂金斯·邁耶斯(Diana Tietjens Meyers)指出:這是因為我們的想象力受到限制。社會文化的灌輸,使女性將成為母親視為唯一可想的人生劇本,這樣的想法滲透到女性的意識中,擠掉其他所有可能的方案。這樣“純粹”單一的想象使你只能做出唯一的選擇。
這種精神上的殖民(colonization)出現在來自不同社會群體、走在不同人生路徑的女性身上,而且往往隱蔽在“自然論”及“自由選擇論”之下,而這些論點都宣稱女人渴望成為母親。
正如我們在研究中能看到的,并非所有女性為母之路的起點都是渴望擁有孩子,或者至少那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有些母親說,她們隨波逐流,沒什么特別的想法就成了母親;有幾位母親解釋,她們并非因為想要孩子而生兒育女,是出于其他原因;而有些女性遠在她們懷孕之前就知道自己不想要孩子,有些人甚至從孩提時就知道她們不想為人母,卻因為外在及內在的壓力而生下孩子。
隨波逐流成為母親
當懷孕生子象征著常態及人生旅途的必經之路,而母職被視為首要且至高的人際關系時,生育子女就成為理所當然之事。母親們很難陳述她們想要孩子或不想要孩子的理由。我們無法簡單地辨別一個人的內心意志及形塑角色的規范。
森妮(有四個孩子,兩個介于五歲到十歲之間,兩個介于十歲到十五歲之間)
我:“你還記得你二十六歲之前對于生小孩這件事有什么看法嗎?”
森妮:“哦,我對此一無所知。答案很簡單,我什么都沒想過,我當時從沒有過孩子呢?!?/p>
我:“那你想要孩子嗎?”
森妮:“結婚前我對孩子毫無興趣,看到孩子就讓我覺得惡心(笑)。我討厭孩子,我對孩子從沒興趣。但是當我結婚后,我開始想象有孩子是怎樣的感受,我看到他的家庭成員跟孩子們相處的樣子,我試著去了解這些人是怎樣的心態,但我還是不了解有孩子是怎樣的感覺。我試著去觀察并了解?!?/p>
我:“所以,你后來為什么生孩子呢?”
森妮:“因為我覺得準備好了,是時候進入下一個階段了。我希望跟其他人一樣生下孩子,而且我覺得這是一件正確的事情,我該完成它,而且這對我和我的婚姻都有幫助,但我實際上并不明白那意味著什么?!?/p>
尼娜(有兩個孩子,一個介于四十歲到四十五歲之間,一個介于四十五歲到五十歲之間,她已經當上祖母)
我:“你說當時你并不想要孩子,那是什么原因讓你決定生下第一個孩子?”
尼娜:“聽著,這跟公眾輿論有關,在那個年代,偏離常規會讓我缺乏安全感。所以我組建了家庭,我跟人交往,有了伴侶,然后有了孩子。這并未經過計劃,不是‘這就是我們決定要做的’,而是‘這件事就這樣發生了’,它就是發生了,不管對我們來說是不是正確的時機。我們應該晚一點生或早一點生,我們從沒抽出時間討論過這件事??傊?,孩子生下來了,沒有經過刻意的規劃。(中略)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氣……是否有勇氣決定讓自己與眾不同,自覺到自己不想要孩子?!?/p>
提爾紗(有兩個介于三十歲到四十歲之間的孩子,她已經當上祖母)
提爾紗:“我周圍所有人都生了孩子。我身邊的人都是年輕女性,她們有的給孩子哺乳,有的推著嬰兒車,有的整理尿布,(中略)都是這些事物。這一切將我團團包圍,就像個規范一樣,而且不只是個神圣的規范,還是個超神圣的規范。你不能談到這件事,得咬著牙讓這些事停在舌尖上。你身處異性戀的世界中,在基布茲[3],沒有一名女性不是母親。不管是結婚的、離婚的或喪偶的,都不是沒有孩子的女性。這里不存在沒孩子的女性,這是個常態。而且我沒想過不生孩子,哪怕只是想想。那不在我的意識中,一點兒都沒有?!?/p>
對那些“無意識地”成為母親的女性來說,她們在生小孩前沒能權衡后果,也沒考慮到有小孩或沒有小孩代表什么。有些受訪者表示,“我甚至沒花上一秒鐘去思考過”“事情就這樣意外地發生了”“我認為有什么在促使我們采取行動,但我甚至沒注意到那是什么”“我沒做任何判斷”。
斯凱(有三個孩子,兩個介于十五歲到二十歲之間,一個介于二十歲到二十五歲之間)
斯凱:“我沒想過或考慮過,甚至沒試著去理解將一個孩子帶到這個世界代表著什么——我是否已經有能力養育他?我是否準備好了?我是否適合當媽媽?我想成為怎樣的母親?我從來沒想過這些,而今天讓我最吃驚的事情是:我怎么都沒去想過這些事情?!?/p>
如果我們接受考量成本、效益及后續影響對“選擇”來說是必要的,而且也接受所謂的“選擇”是有一個以上不會附加制裁和懲罰的選項可選,那么這種不考慮生育可能給女性帶來的后果的情況,或者沒想過女性是否渴望有孩子的情況,幾乎不能被當作“純粹的自由選擇”。就這些情況來說,更接近的說法應該是“被動地采取決策”,人們“只是‘隨波逐流’,而且可能不會認真考慮自己的行為會帶來怎樣的后果,就好像這些后果已經廣為人知似的”。
這類沒有經過思考或個人裁量的被動決策,或是“無意識地”成為母親的情況,往往發生在她們所經歷的社會常態并未要求她們考慮或猶豫要不要有孩子的情況下。而這類關于審慎考量的看法幾乎是隱蔽而不可見的,套句尼娜的話:“總之,孩子生下來了,沒有經過刻意的規劃?!?/p>
母職的無形規范之一是,有一種應該遵循的自然過程。
夏洛特(有兩個孩子,一個介于十歲到十五歲之間,一個介于十五歲到二十歲之間)
夏洛特:“我在二十四歲時生下我的兒子,這太可怕了,我不知道這是怎么發生的。在宗教社會中人們結婚生子——這是每個人都遵循的某種路徑,而且我從沒仔細思考過這個問題。(長長的停頓)因為社會壓力,因為每個人都這么做了,在宗教社會中每個人都生了孩子,所以我想都不想地就生了孩子。”
羅絲(有兩個孩子,一個介于五歲到十歲之間,一個介于十歲到十五歲之間)
我:“你在成為母親之前是怎么看待這件事的?”
羅絲:“當我在二十一歲結婚時,完全沒想過……‘成為母親之前是怎么看待這件事’對我來說是毫不存在的。在我們‘已經’結婚兩年半時,我們沒想太多就決定是時候當爸爸媽媽了。”
我:“所以,你是基于怎樣的理由成為母親的?”
羅絲:“我是在無意識的情況下成為母親的,絲毫不知道還有思考和討論的空間。就像我剛才說的,我們‘已經’結婚兩年半,我覺得我‘需要’成為母親。我的丈夫沒跟我討論這件事,也沒催促我,那是我的決定。我真是幼稚又不成熟的傻孩子?!?/p>
這些訪談內容指出,成為母親并不一定是自然的母性感召,而是“在人生歷程中往前邁進”。
這些關于“自然”及“正?!比松壽E的想法,使得這些女性從生物宿命論中得到一些力量而成為母親。不過,異性戀文化邏輯經常影響我們的選擇和行動,這些想法很大程度上是基于這套邏輯:它制定出一個單一的人生計劃,這個計劃有著基本流程,也就是說那是一套明確的固有路線圖,上頭羅列著每個人必須隨著時間推移而跨越的里程碑:求學、工作、同居或結婚、為人父母。
這段關于自然和正常歷程的典型敘述,特別著重于什么是“正確”的人生歷程及必要行動,以在“正確”的時間點符合每一個階段的內容,用“正確”的步伐走在“正確”的人生軌道上。
用“正確”的步調“正確”地推進人生歷程時,還伴隨著某些情感規則,用來決定抵達每個里程碑時要有哪些“正確的情緒”。這套規則認為,到了某些階段,女性渴望當媽媽的母性就會被喚醒,即使這種為人母的渴望在此之前從未浮現過。但這套準則認為,這樣的渴望在生命歷程中的某些時間點會自然浮現出來——例如,結婚以后或是同居幾年以后——因為女性的年齡和生物時鐘會喚起她為人母的渴望。德國記者兼作家薩拉·迪爾(Sarah Diehl)將之描述為“定時炸彈”:“女人們對于害怕無法擁有孩子的恐懼是一致的,因為女人都想成為母親,就這樣?,F在我已經三十多歲了,我還沒聽到我身體里的生物鐘節拍……我的身體和我的靈魂都沒告訴我那個時刻已經到來了,但社會卻給我響了警鐘,一次又一次,音量越來越大。”
這些關于時間和渴望的敘述融合在一起,圍繞著“女人該在什么時候當媽媽”及“應該要有幾個孩子”這類問題打轉,而不問女人是否渴望成為母親及個中原因。在這些問題中,“是否渴望”之類的意愿不在討論范圍內。女人回憶起成為母親的過程時,往往感到疏離及缺乏自我,就如戴安娜·蒂金斯·邁耶斯說的,社會以冷淡和漠不關心為理由將女性的主觀立場排除在外,將女性生子視為一個必然且理所當然的結果。于是人們在缺乏溝通的情況下“隨波逐流”,生兒育女不只被視為常規,還被看作是理想——仿佛這沒什么好討論的。
而參與后悔研究的母親們認為,她們必須說出自己的處境,這樣的處境使她們痛苦難忍。
生孩子的理由
就如前面所提到的,在許多鼓勵生育的社會中,母親身份被形塑為一個承諾——成為母親后的女性會比生孩子前擁有更美好的生活。女性可能會為了獲得重生而選擇懷孕生子,換句話說,女性可能會為了讓自己脫離惡劣的生活環境(例如貧窮、虐待、種族主義、仇視同性戀、性侵害、賣淫、無家可歸、監禁、暴力、酒精成癮及毒品成癮等)而生孩子。為了獲得在原生家庭中沒能得到的自由,少女可能會結婚并成為年輕的母親;而有精神障礙的女性則可能會為了讓她們的生命從可恥的污名中解放出來而成為母親。對許多為人母的女性來說,成為母親就像跨過一道橋梁,橋梁的另一端是能夠接納她們的社會,她們從遭到排斥及沒有歸屬感的地方走向懷孕生子后的新世界。就像一位母親敘述的:“……在生孩子之前,我因為沒有孩子而找不到自己的歸屬。以前我在下班的午后是不會去公園的,雖然我的朋友都在那里,但我還是待在家里。但現在我很早就會去公園找我的朋友,因為我需要這個,我需要陪伴……現在我跟他們有共同的話題了。”或者,就如同德布拉所說的:
德布拉(有兩個介于十歲到十五歲之間的孩子)
德布拉:“我認為……為人父母有許多好處,不管是在哪個領域,無論是否出于自愿,身為局外人總是很艱苦的。當你有了孩子,即使在其他方面你并未遵守社會通則,或者說你屬于非主流的群體——孩子能夠讓你成為社會的一份子。在一定程度上而言,我們的生活能夠變得更輕松……像是‘你什么時候要生孩子?’這種問題在社會上隨時能聽見。至少現在,當我成了媽媽、履行我的職責后,我就不用站在那個戰場上繼續對抗。就算你在其他方面沒有達成社會要求也沒關系,至少在生兒育女這欄上你已經打上‘過關’的勾勾了?!?/p>
而其他女性之所以生育,可能是為了減輕現在的寂寞或乏味,或是避免未來的孤寂,并借由子女使她們的存在更有意義。正如法國作家科琳娜·馬耶爾(Corinne Maier)所說的:“害怕孤單——我因為這個可悲的理由而生下孩子?!?/p>
一般大眾都能理解這些原因,特別是社會限制了女性的想象及具體的選項。它們同時表明了渴望為人母不代表渴望撫育孩子,而是想要通過母親身份來改善自己的地位,因為要達到這個目的,生育孩子被認為是唯一可行的辦法。
例如,索菲婭就認為生育子女能使她脫離原生家庭的暴力和虐待,是個讓她蛻變的機會,使她成為能夠創造另一個家庭的成年女性。
索菲婭(有兩個介于一歲到五歲之間的孩子)
我:“在進行不孕治療之前,你是個想要孩子的女性嗎?”
索菲婭:“是的,我想要孩子。我的童年過得很艱難,我在原生家庭里經歷了肢體暴力,并且一直被忽視。我曾經接受過心理治療。在孩提時代,我一直以為我不會有自己的孩子,因為我經歷了那么多的痛苦。在高中和服兵役期間,我漸漸地與孩子有了接觸。事實上,在那些日子里面我一直想以某種方式修復我的童年生活……這件事吸引了我,我很清楚我會成為母親,而且我會當一個好媽媽。在高中階段要選擇生活方式時,我就知道我非??释蔀槟赣H,那表示我會擁有自己的孩子。對我來說這是毋庸置疑的……”
我:“在你想要孩子的時候,孩子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
索菲婭:“那意味著我的一切,讓我的人生有意義,對我來說是某種形式的治療與修正。我會給他們我未能擁有的一切,而他們會擁有我不曾經歷過的童年。但事情完全不是這樣!”
不同于索菲婭,賈絲明并不是為了修正過去而想要孩子。事實上,賈絲明想尋找一種能夠修復自身處境的方式,而當媽媽對她來說似乎是個解決方法。賈絲明指出,那些決定“該在哪個正確的時間點,從這個里程碑前往下一個里程碑”的社會規范跟女性的年齡有關,而她的個人希望是通過生下孩子來得到平靜與安寧。
賈絲明(有一個介于一歲到五歲之間的孩子)
我:“你有發現你想要孩子嗎?”
賈絲明:“有,我非常清楚。”
我:“你還記得你從什么時候開始想要孩子嗎?”
賈絲明:“即使這樣說……我甚至不知道,從現在的角度去看的話,我到底是不是真的想要孩子。這就像你所知道的其他由社會決定的事物一樣,當我還是在學校讀書的小女孩時,別人會問我:‘你覺得你幾歲時會結婚?’問題就是從這邊開啟的,‘到二十六歲的時候我肯定已經是個媽媽啦!’這是一切的起點,我在不知不覺中就想成為一個母親了。(中略)時至今日,回想過去,我曾經相信并認為母親身份會使我完美、使我感到平靜安寧及圓滿,就像我回到了家一樣。于是我有了孩子,畢竟所有人都會上學、服兵役、得到學位、工作、賺錢——這一切都是為了生孩子。我知道這是個社會觀念。(中略)而且一般不止一個孩子,但我們因為經濟原因只生了一個孩子。(中略)你知道,我想,就因為這樣,我會生孩子,然后以為我的心靈能夠得到平靜,但沒想到我不僅沒能得到平靜,事情居然變得更加混亂。”
許多女性與我分享她們的渴望,她們在母親身份中尋找她們失去的事物,卻將“成為母親可能讓事情變得更糟”的可能性拋在一旁。
她們這樣的渴望,部分歸因于為了符合社會對于生育子女的常規,但也可能反映出(我稱之為)制度化的意愿——一種在個人希望及社會期望交融下形成的意愿。這種制度化的意愿可能是實際上的感受,從身體和精神上讓她們真的想為人母,這往往是因為女性將社會賦予母親的相同形象內化成了意愿。這種形象關閉了女性通往其他可能性的門扉,并打壓任何其他爭論、質疑及挑戰既有的“成為母親是唯一能夠改變事態的方式”的替代路徑,在過去或現在都是如此。
不情愿的“母親”
鼓勵生育的社會可能會讓女性難以認知并意識到:她不想成為一個母親。這使得她們不符合普遍的制度與規范,因此,即使女人認知到她們不想成為母親,還是很難明確地表達出她們的不愿意。因為在不同的社會及社群中,不為人母并不是普遍的情況。不愿為人母的女性并非只出現在某些特定群體中(例如:白種人、世俗化、受過教育、中產階級的女性),她們可能只是比較有條件表明自己的態度而已。而那些受到各種形式的忽視及壓迫的女性,則難以在不被嚴厲指責的情況下表達她們的不愿意。換個說法,來自各個社會群體的女性都可能不想成為母親。然而,表達這個想法并依此來生活,對于處境較優越的女性比較容易。事實上,只要女性可以選擇不當媽媽并擁有話語權,我們往往可以看到許多人認為當初自己選擇成為母親,是因為被迫改變了自己的初衷。
莉茲(有一個介于一歲到五歲之間的孩子)
莉茲:“我還年輕的時候就很清楚,我不會有孩子。(中略)我是經過理性的思考而決定要成為母親的,我的子宮并沒有為了想當媽媽而一直尖叫(笑)。我不用生孩子就覺得自己已經很圓滿了!我之所以說生孩子是個理性的決定,是因為雖然我很快樂而且生活一切都好,但我想,也許自己該體驗另一種人生,所以一頭栽入某種冒險中。(中略)人們總是說:‘當你生下自己的孩子時,你就會有不同的看法?!聦嵅⒎侨绱?,我不適合當媽媽,讓我告訴你吧,我從以前就知道這件事,讓我把這件事講清楚:‘我一直都知道自己為什么不想生小孩,而且在生了小孩后這個想法依然沒有改變?!?/p>
歐德雅(有一個介于一歲到五歲之間的孩子)
歐德雅:“我從來都不想要孩子……我記得很清楚,從很小的時候——可能是六歲或七歲的時候?我不確定——在其他人花時間陪伴孩子們的時候,對我來說那是場噩夢,非??植?,我不喜歡這件事,完全不喜歡。我從小時候就害怕有孩子以后會發生的事,從沒考慮過要生小孩。”
依據莉茲和歐德雅各自的說法,她們從非常年輕的時候就不想當媽媽。但事實上她們兩位現在都有孩子,這說明了在她們的人生歷程中,有什么力量改變了她們不想當母親的初衷,讓她們偏離了最初的想法。她們指出,當不想當媽媽的主觀愿望和社會價值觀碰撞時,不當媽媽對自己來說將是個災難性的損失,而且這會持續困擾她們的余生。或者這么說吧,“不當媽媽”不在她們可以選擇的選項當中。
社會認為,從小就不想為人母是種“偏向”,這些人遲早會隨著時間而回歸主流。而在這樣的碰撞下,那些人不想成為母親的意愿將會被削弱并淡去,最后終能面對社會的期望。然而,這些母親的后悔顯示了她們不想為人母的渴望并未被抹去,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正如我們接下來要看到的,后悔彰顯著這些母親對自己的理解。
有些女性之所以在沒有環境干預的情況下,與自己最初的愿望漸行漸遠(雖然不想為人母,但還是生了孩子),是因為來自配偶的直接干預。兩個共同生活的戀人在面對共同的未來,以及為人父母的夢想時,當然會有不同意見。有時這樣的意見分歧可能導致他們決定要分開;有時為了確保雙方關系的延續,孩子誕生了;有時,當未出生的孩子被用作有力的示威手段時,家庭就成為懇求、勒索、威脅和強迫的競技場。
盡管這個社會宣稱,男女間的伴侶關系日漸平等和對稱,但這個“設想中的”平等對稱并不一定反映在現實當中。這意味著不同的權力結構——明顯的、潛在的、看不到的——往往在伴侶之間形成,證明性別不平等仍然是存在的。
多琳和伊迪絲都受到明顯的壓力,這樣的壓力顯示在沖突中,以及她們嘗試改變自己不想為人母的看法中;而另一方面,德布拉受制于潛在的壓力,這樣的壓力并未以沖突的形式出現,而是表現在優先考慮滿足伴侶的需求和愿望。她為了避免雙方的關系產生風險,選擇在一場談判真正開始之前就抽身退出了。
多琳(有三個介于五歲到十歲之間的孩子)
多琳:“從我們結婚那天開始他就沒有停過……讓我承受著可怕的壓力,甚至到了這樣的程度,‘好吧,如果我們不試著懷孕的話,就離婚吧!’(中略)然后我說:‘好吧,我不想離婚,我們來生孩子。’但是我一直以來都覺得我不想生孩子……我從沒有當媽媽這種神圣的想法,也不覺得那是女性的特質……噢不,那絕對不是。”
伊迪絲(有四個孩子,兩個介于二十五歲到三十歲之間,兩個介于三十歲到三十五歲之間,她已經當上祖母)
伊迪絲:“我當時的想法就錯了,還生了孩子……因為當我們要結婚時,醫學院已經接受我的入學申請,而他告訴我:‘聽著,如果你打算學醫的話,我們就離婚吧!因為我想要孩子?!蚁駛€白癡:‘你說要離婚是什么意思?所以呢?所以我不該去學醫?那無關緊要嗎?’(中略)我覺得我被困在婚姻當中,受制于他,我的意見一點都不重要。(中略)我的工作就是取悅他,也許婚姻會讓他更愛我?每個孩子出生的時刻都是美妙的,我的伴侶會變成世界上最快樂的人。”
德布拉(有兩個介于十歲到十五歲之間的孩子)
德布拉:“我不想要孩子,那是我為了延續我們的關系所付出的代價……事實上,我知道自己對家庭和母親身份一點興趣都沒有,那跟我無關,是不屬于我的世界。每一部分都非我所愿,那些事物距離我的世界太遙遠了?!?/p>
無論來自配偶的壓力是明顯的,還是潛在的、不可見的,都維持了受益者是男性的傳統性別狀態。女性不想成為母親這種愿望是不予考慮的,其他家庭成員的利益會被優先考量。她們的伴侶成為預報孩子誕生的信使[4],與她們調解并傳遞“新生兒降生的神圣信息”。因此,我們的討論著重于家庭里的權力結構,有時連未出生的孩子都會成為權力和談判的手段,導致雙方為了保持和延續關系而進行決策。
此外,前面所提到的多琳,一開始不想要孩子,但因為丈夫的施壓而同意生孩子。她描述了在此過程中她的意愿遭到忽視,并且遭到強迫。引述她的說法,這根本是被強奸。
多琳(有三個介于五歲到十歲之間的孩子)
多琳:“我的意思是,我不想要第二個孩子。而當我發現懷了雙胞胎時我覺得自己快要瘋掉了,太可怕了,這是強奸,簡而言之,是強奸,這件事居然發生了?!?/p>
這種家庭中的無止境的勸說,以及不斷的威脅而迫使她們為人母的經歷,對許多女性來說是個不為人知的共同現實。
這個社會認為那些并非因為“實際的”性侵(例如通過實體的強迫性行為)而受孕的女人都是自愿懷孕,都是順從她們的渴望與希冀,而這樣的信息所導致的結果是忽視當事人的意愿。然而,有數目未經統計的女性可能會生下孩子,這些孩子是從生物學和社會學的角度懷上的,但違背了她們自己的意愿。在生命的某一個時刻,她們被迫務實地在(從她們的角度來看)一個壞決定(如生孩子并成為母親)及另一個更糟的選項(例如離婚或是流離失所、遭到家族或社會的譴責、失去經濟依靠)之間做選擇。
我并不是第一個指出“同意”和“愿意”有所區別的人,性別領域的其他研究人員斷言,這些詞或概念意味著性關系中的權力關系,因為同意性交和想要性交是兩回事。在多琳所提到的這個交叉點——性創傷和生育暴力——上,我認為應該非常小心地去看待“同意”和“愿意”之間的區別,這樣才能更精確地理解這些女性的現實生活。她們為了某些目的而同意成為母親,但她們本質上并不愿意。
總之,這些女性成為母親的歷程很清楚地告訴我們,女性非常明白為母之路是否是她們一心追求的,或只是隨波逐流的,又或是遭到強迫的。通過親身體驗,她們知道:只有少數人能像新自由主義和資本主義社會所說的那樣,親自譜寫人生故事。在某種意義上,有選擇和沒有選擇是模糊不清的,無法考慮更多主觀經驗,現實往往交織著不確定性、猶豫、困惑、矛盾、百感交集、運氣和隨機性。因此,將成為母親這個變化僅僅看作是女性自己成為母親的渴望所帶來的副產品,將會繼續產生并維持錯誤的印象,而這種印象正在惡性循環中一次又一次地被用來說服女人當媽媽。
[1] 遠在以色列建國之前,母親身份在公共討論中就是個榮譽的象征。我們在宗教戒律中也能找到“生養眾多”之類的敘述,將女性生兒育女視為義務,而且這樣的概念在現今以色列軍國主義、民族主義及猶太復國主義領導下的世俗意識形態中也占有一席之地。在發達國家中,以色列的生育率居冠,而以色列社會中另一個生育率的特征是大量運用生殖技術。就生殖技術來說,以色列是全球性的超級大國,比其他國家運用更廣泛。
[2] 這里指猶太人和巴勒斯坦人的沖突。
[3] 以色列的集體農場。
[4] 《圣經》中,天使加百列向圣母瑪利亞預報耶穌的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