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7講
法老的后代
上一講說了我對第一名巴比倫文化的考察體驗,今天應該說第二名埃及文化了。
我到埃及的時候,到處軍警如林,荷槍實彈。因為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幾個恐怖分子殺害了六十余名外國游客和埃及人,埃及的旅游業一敗涂地,直接威脅著整個國家的經濟。以展示古代文化為主導的旅游業在埃及國民經濟中占據極大比例,其他很多經濟項目也依附著它。
我想,那些躲在雕像里、躺在陵墓里的古代巨人,看到自己的后代除了折騰自己的祖先之外已經無以謀生,受到了暴徒搗亂還不知道如何應對,真不知會做何感嘆。
遺跡是一種曾經有過的力量造型,卻不是現實的力量。
而且,古代的力量越是巨大,后來的失落也就更加讓人傷心。金字塔的力量大到令人難以想象,因此后代的萎弱更不可思議。
埃及文化的失落,最讓人震撼的是人種的失落、血緣的失落。建造金字塔、女王殿、帝王谷、太陽神廟的杰出英才們,他們的后代到哪兒去了?
首都開羅和其他城市,主要是阿拉伯人的世界,那是七世紀之后埃及被征服的結果。第二大城市亞歷山大的那么多白人,是歐洲人征服的結果。這些人走在金字塔底下,其實和我們一樣是外來人,只不過來得比我們早一點兒。我們對埃及的古代文化感到陌生,他們也陌生。
問題來了:法老還有后代嗎?我們能找得到嗎?
這是從血緣意義上尋找古文化,或者說,從人類學意義上尋找古文化。經過多方打聽,才知道在盧克索這座城市的尼羅河西岸,有一個“法老村”。據人類學家研究,那個村里的人,無論外貌還是身材,確實遺留著法老時代的某些特征。
我和妻子趕過去,果然看到了他們。他們大多數人所從事的,是手工刻石。許多古跡的修復,與他們有關。這倒是不錯,修復著自己祖先的家產,像是后代。仔細一看,他們高高的個子,黝黑的臉,滿臉滿手都是磨石的粉塵,活像是一尊尊會動的古代雕塑。
他們在漫長的歲月里把自己“封存”在緊靠撒哈拉大沙漠的尼羅河流域,拒絕移地嫁娶,因此血緣穩定。卻也因為血緣太近,造成了體力和智力上的衰退。他們生活非常簡樸,思維非常單純。
突然,兩個蹲在地上工作的“法老人”像是聽到有人在說我們是中國人,便抬起頭來朝我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用比較生硬的英語說:“你可以和我們一起拍照。”
我立即蹲在他們中間拍了照。他們又從地上撿起兩塊刻石的殘料送給我。我想,這應該付點兒錢,但他們拒絕了,其中一位靦腆地說:“如果有那種中國小禮物……”
他指的是清涼油,在中國到處都有又極其便宜的東西,但在他們那里卻是寶貝。法老的后代不在乎錢,只在乎那股清涼的氣味。幸好開羅一個中國餐館的老板告訴過我這個秘密,送了我幾盒,我就交給了“法老人”,他們深表感謝。
走出屋外,發現簡陋的住房墻壁上,全都畫著他們去麥加朝圣的一路風景。可見,法老后代信奉的,并不是法老的圣言。
我說過,文化的最終成果是集體人格,也就是具有共同遺傳意志的血脈人群。因此,法老的文化遺產并不僅僅是那些巨石和殿闕,更重要的是血緣人群。在埃及,這個話題比較悲涼。我心中的埃及文化的人格遺產,找不到了。
從“法老村”回來后,我長時間在太陽神廟的大柱下徘徊思考。
平心而論,埃及古文化的遺跡,在形態的壯觀上堪稱四大古文化之首。也許與撒哈拉大沙漠帶來的干燥氣候有關,沒有發生古跡霉蝕。我想,即便是中國最極端的國粹主義者到了埃及,也不能不稍稍謙虛一點兒。
在地理環境上,埃及文化也比較安全。大沙漠是大屏障,不容易遭受外來侵略,而尼羅河又水勢平緩,與常常發生水災的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不一樣。但是,長久的安定使埃及文明越來越保守,越來越封閉,越來越不在乎多方溝通,包括極權者與臣民之間的理性溝通。這樣,埃及可以集中驚人的力量營造大量雄偉的建筑,似乎也沒有發生過太多沖突,因此也不必像巴比倫文化那樣早早地制定法典,因為法老的話就是法律。這一切,使埃及文化從“不必理解”變成了“不可理解”。而這種“不可理解”,正是統治者為了維持神圣光環的刻意追求。
太陽神廟巨柱上的象形文字,一直沒有人完全讀懂。想當年,種種文件和文告,只要那些能寫能讀的少數祭司一走,就立即變成了無解天書。
正是在這一點上,中國文化與它形成了巨大區別。中國文化歷來不追求故弄玄虛的神秘,所有的文字都是“現世通碼”,力求廣為傳播。連甲骨文,即便在幾千年后發現時也很快就被基本讀懂,更不必說在甲骨文之后秦始皇統一文字的壯舉了。這種企圖與廣大臣民溝通的思維,使中國文化不可能枯萎在一個冷僻的高處。那番易解易懂的文字語言,成了中國文化“貼地流傳,生生不息”的基礎。
更重要的是,與埃及文化現在已經很難找到血緣后代的特點相比,中國文化恰恰把“祖先崇拜、傳宗接代”當作重要的精神價值。與古埃及的社會結構不同,中國的姓氏宗親是很難動搖的社會基座,孔子甚至希望朝廷也能以家庭為范本。因此,中國的血緣文化永遠都在,處處都在,并由此形成了中國文化的生命后裔。

位于埃及盧克索的哈特謝普蘇特女王神廟
從開羅到盧克索,我一連穿行了七個農業省。在那么長的路途中,我沒有看到一處呈現出中國農民式的勤奮。他們種得很粗疏、很隨意,收得也很粗疏、很隨意。在田頭勞動的人很少,但又顯然不是因為實現了機械化。這個對比,讓我聯想到了中國作為農耕文化“聚族而居,緊追時令”的特點。這就是歷史學家許倬云先生所說的“精耕細作型”農業生態。正是這種生態,決定了多數中國人的勤勞、刻苦、固執、順天、守序的共同習慣,這又接上了文化。
在穿行尼羅河邊七個農業省的長途車上,我又一直在思考埃及文化中斷的原因。我判斷,一個長期穩定的極權王朝,必然會積累起龐大的世襲官僚集團;當這些官僚集團分頭統治一段段尼羅河沿岸的時候,又會形成一個個有錢有勢的地方政權;但是,法老“半神半人”的神秘光環,以及缺少溝通能力的傲慢,又必然無力處置地方政權,因此,分裂頻頻發生,外敵趁機而入……

修復前的獅身人面像與金字塔
于是,平靜的尼羅河終于見證了一次次激烈的戰爭。由于撒哈拉大沙漠很難深入,因此尼羅河邊上的戰場往往縮得又窄又緊,殘酷程度也就非比尋常。
尼羅河邊的歌聲本來應該比底格里斯河、幼發拉底河河邊的歌聲歡快,然而漸漸地,憂傷的調子越來越重。我妻子多次在尼羅河邊的蘆葦叢中聽到遠處傳來的男低音宗教吟唱,總覺得攝魂奪魄。她說,這好像是人類遇到最大災難時的最后歌聲,卻還是那么單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