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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守城門(2)

石室的冰冷滲入骨髓,與肉體深處翻攪的疲憊攪成泥潭。

綠瑩和程朗這一覺沉得如同墜入死海,稀薄的光線在緊閉的門縫上移動,從慘白過渡成渾濁的橙紅,都沒能真正撼動石室里的沉寂。

直到沉重的石門被吱呀推開一線,力蓼帶著一身黃昏的燥熱氣擠了進來。

“喏,現在只有這種劣質的果實等著你們無限享用。”兩顆模樣古怪的果實被塞到他們懷里。

果實表面粗糙如樹皮,卻隱隱透著一線溫潤的青光。“守城頭夜的不錯,”力蓼的聲音是干沙摩擦礫石,“吃下它,可以吊命,惡獸那東西,”他頓了頓,眼珠掃過門外的昏黃,“它捕食,像有眼睛在上頭盯著你,先看你多久,看透了皮囊里的窟窿眼、心里頭的破洞,才亮爪子。”

他的視線盯在程朗臉上,帶著一股原始的銳利:“它們跟你昨晚一樣,豺狗似的,你站在那城墻上,它也在暗處把你量了一宿,量你的魂兒有多重,量你的骨頭里存著幾斤膽氣。”

程朗覺得懷里的果實沉甸甸的,帶著一種非人間的溫度,仿佛里面裹著一團微弱的火焰。

力蓼的最后一句話如同冰冷的鐵鉤,豁開了昏沉的表皮,直直勾住他某個顫栗的認知:

“第二個晚上,爪子不會下來,但你得學著藏!藏好了皮下的血,心窩里的喘!別讓它看見你的虛喘喘!”

力蓼的身影隨著被拖長的昏暗融入門外的暮靄。

石門合攏的沉悶聲響砸在石室里,激起簌簌落下的石屑。

程朗攥緊了那發光的果實,粗糙的果皮硌著他的掌心,和力蓼的話如刀鋒在心頭刮擦:

“昨夜那熔巖般的金色獸瞳……原來它也在丈量!”

他猛地抬頭看向綠瑩。

她也攥著果實,青白的幽光映亮了她臉龐的輪廓,也清晰地照出她眼下的烏青和側頰一道被麻衣磨出的新鮮紅痕。

她是程朗眼所能及的唯一溫暖。

昨夜她蜷在角落的樣子,是刺骨荒原上的一星篝火。

可在這被未知巨眼懸頂凝視的世界里,這溫暖本身就是靶心!

是他的肺腑間呼出的每一口熱息,是目光掠過她時,那不經意的半刻凝滯——都成了那黑暗眼瞳下最赤裸的、標價待售的弱點!

如同被冰水從頭淋下,程朗猛地站起,肋骨扯得生疼。“我們走。”聲音啞得厲害。

他沒有看綠瑩。

城墻之上,暮色正濃。

巨大的爪痕如同城墻的惡疾,在將盡的余暉里暈開愈發詭譎的暗綠磷光,鐵鏈上新舊的刮痕交錯疊加,彌漫開鐵銹與腥膻混合的氣息。

力蓼的話猶在耳畔,敲擊著他每一根繃緊的神經。

程朗立在城頭,風刮得粗麻衣如旗幟般鼓脹。

他深吸一口混雜著金屬與土腥的冷氣,轉過身,背對著那片吞噬了所有光線的、幽暗沉寂的森林,目光沉沉落在一臉憂色跟在他身后的綠瑩臉上。

“今晚,”每一個字都像裹著砂礫吐出來,“我們分開。”

綠瑩眼眸瞬間睜大了。

“你在東段,守前半夜。”他不給她詢問的機會,命令式的語氣堅硬如生鐵,“我在西段,守后半夜。”他刻意不去看她眼底翻涌的情緒——驚愕、受傷,或是別的什么。他強迫自己記住鐵索上的磷光,記住那金色獸瞳的窺探。“兩個人一起,”他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目標太大。”暴露的是彼此相依為命的軟肋。

綠瑩唇瓣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但終究只是抿緊了嘴。

昏暗中,程朗似乎看到她眼睫飛快地眨了一下,像被風沙撲打的蝶翼。

然而,她沒有開口。

她只是沉默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復雜得如同古井,里面倒映著火把下他故作剛硬的側臉,然后,她一言不發地轉身,向城墻上離他最遠的那個角落走去。

她的背影在搖曳的火光中顯得格外單薄,一步踏在粗糙的城磚上,一步踏在翻騰的塵霾里。

程朗攥緊拳頭,指甲狠狠嵌進掌心,硬生生壓住那股將她拽回來的沖動。

分開是對的!他告訴自己,這是唯一能讓她,也讓自己“藏”起來的法子。

在這被獸眼窺伺的夜里,連靠得太近的體溫都是錯。

夜,如同墨汁傾倒下來,將最后一點余暉徹底吞沒。

風聲穿行在雉堞的缺口,拉扯出時而尖銳、時而低沉的嗚咽,如同無數厲鬼在城下徘徊的私語。遠處森林漆黑一片,比昨夜更加死寂沉凝,那墨色的邊緣仿佛凝固的、等待吞噬的巨口。

偶爾有磷火在鐵索刮痕上倏忽明滅,綠瑩在城墻東段的身影被火光拉長,投在墻面上搖晃不定。

程朗背靠著冰涼刺骨的城磚,每一次心臟的搏動都扯著肋骨間的舊傷。

時間爬行如蝸牛,他強迫自己盯著西邊森林的幽暗輪廓,耳朵卻不由自主地傾聽著風聲中夾雜的、來自東段的細微聲響——那是綠瑩為了驅寒輕輕踏動的腳步聲,是她努力壓低卻仍難掩疲憊的咳嗽。

每一個細微的動靜都像一根無形的線,牽扯著他緊繃的神經,讓“分開”這道命令的脆弱壁壘搖搖欲墜。

力蓼的話語如同符咒盤旋:它們在看……它們在量……這分站兩頭的刻意孤立,是否也正暴露了欲蓋彌彰的虛弱聯系?他咬緊牙關,口腔里彌漫開淡淡的鐵銹味。

漫長的煎熬終有盡頭。

寒露凝霜,夜色最濃稠的墨黑里,東方天際終于裂開一線,如同天地初開般蒼茫慘淡的灰白。

程朗拖著灌了鉛的雙腿,一步一挪地穿過鋪滿冰冷寒霜的城墻過道。

他看到了等在角落里的綠瑩,纖細的身影靠在結霜的墻壁上。

四目相對。

她看著他,眼底是濃得化不開的疲憊,像被風沙揉碎的湖泊,殘存著水光,臉上有掙扎和不解,但最后沉淀的,竟是一絲若有似無的、近乎悲涼的明了。

沒有任何交談。

當第一縷真正帶著溫度的晨光刺穿云層,將城墻、鐵索、連同那些滲著磷光的爪痕都照得分毫畢現時,兩人只是如同牽線木偶般,沉默地轉身,踩著覆滿白霜的石階,一步步沉重地挪下城墻。

腳步聲敲打在石階上,空洞而凝澀,在死寂的晨光中回蕩,比昨夜的風聲更令人窒息。

石室的門重新關上,將門外逐漸明亮的晨曦隔絕。

里面殘留著一股隔夜的沉悶氣息,混合著灰塵和他們自己的汗酸。

角落里力蓼給的果實表皮上,那點微弱的青光已完全黯淡,只剩下灰撲撲的死沉。

噗通。

程朗如同被抽掉所有骨頭的布袋,重重砸回冰冷的草席,砸起一蓬細小的灰塵。

骨頭深處傳來散架般的呻吟,他疲憊地合上眼,但綠瑩最后那個了然又悲傷的眼神,卻如同烙印,比他任何一處的舊傷更深地燙在他意識的底層。

身體在呼喚更深沉的黑暗,心卻沉向一片冰冷的茫然。

隔著幾步之遙的另一張草席上,綠瑩蜷縮著躺下,只有微不可查的、幾乎被石室冷氣吞沒的呼吸聲,證明著疲憊生命的存在。

程朗在沉重的眼皮合攏前,視線模糊地掃過她那包裹在粗麻衣里的、微微起伏的側影。

安全了嗎?熬過了一夜。

可那道無形的鴻溝,似乎比昨夜的鐵索更長。

而力蓼那“它們在看”的低語,仍在門縫外的晨光里若有似無地盤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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