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櫥窗內的小燈泡發出暖黃色的光芒，將展示的各類小玩意照亮，又帶著虛影投落在積水面上。
小稚果不禁停步觀察，眼神閃爍著看那一個個制作精致的玩具，環視周遭，眸光黯淡下來，即使沒有那對他來說天價的價格，這里也不會歡迎低等人。
實際上，緣于是邊境城市，相對聯盟中心沒有那么嚴格，低等人不必至死生活在地下城，唯有需要才被人喚上來，但即便是這般蕭條的城市，于街上晃蕩也得有足夠的自保能力。
而他深知自己沒有，否則也不會這么慘，再想報紙上總寫哪個變種人小孩五歲就進化成戰士，相比之下自己如此窩囊，就不覺神傷。
小稚果想著，不由輕嘆氣，不高興三十秒就好了，時間還是用在有出息的事上吧。
懷幸看他：“想要？”
他臉色一僵，忙道：“我都六歲了，早不玩這東西。我問你知不知道為什么我可以光明正大站在這里，那個店員不打？”他語帶驕傲，興奮地等人回答。
“他認為你是我弟弟，對神的親人要同樣尊敬。”
“才不是！人家以為我是變種人的奴隸，對于變種人，當然不敢隨便出手，要是遇到戰士，遭殃的可就是自己了。”
懷幸歪了歪腦袋：“如果說是神的奴隸，我可以理解你的驕傲。”
小稚果頓時表情凝固，對哦，自己驕傲個什么勁？這不有病么？！
“能不能不要說那么多話浪費時間？我很忙的，趕緊走吧。”他板著臉一本正經地說完，目視前方而去。
彼時正值黎明，由于大雨如舊，是以天色依然暗沉。冷風吹拂著城中心廣場上以特殊材料制作的幾面旗幟，變種人聯盟與本城專屬圖案在雨水的浸泡下顏色愈發鮮艷。
街上行人漸漸多起來，小稚果討厭別人看他的眼神，于是耳朵豎起、抬頭挺胸，目光更加堅定，心說我就是要走在大街上，臟你們的眼睛……好像是在罵自己。
即便是現在，商業街也是城里最繁華的地方，深色招牌燈光投射在水面，顯得奇異，又于來往路人影子中變得綽綽約約。
“喏，那個就是治療所。”小稚果指著街對面，笑的一臉開心。
懷幸抿著嘴角，眼神微沉，抓住他的手腕就向診療所走去。
“你干嘛？！”他大驚失色。
“給你治病。”
“我沒病，不去！”他掙脫她的手，氣鼓鼓地瞪著她，又想到這人救過自己，表情不由緩和，兀自離開，“你已經出了那地方，我走啦。”
“你生氣了嗎？”懷幸雙手揣兜，乖巧地站在路燈下，昏色光芒潑下，將她的身形輪廓完整的勾勒出，路燈閃爍著將要熄滅，她的眉目隱在陰影中，看不出喜怒。
小稚果茫然不解，好奇怪，這個人居然在問他生不生氣？還是第一次被問這種問題，感覺真是神奇，好像有人在意他似的。
“沒有啊。”他搖搖頭，老實說道。
“哦，真遺憾。”
小稚果咂咂嘴，憋了半天才說：“那再見了，以后認路的話就凌空吧。”
懷幸問：“你要去哪里？”
“嗯——回家。”
“本神不允許。”她說完握住他的手裝進兜里，向著一家服裝店走去。
小稚果無可奈何，想現在離天亮還有些時間，晚點消失在城市應該沒多大問題。這位姐姐救了自己，就聽一次她這個神的話吧，又不少塊肉，頂多是被所有人當做高等人的奴隸看待……盡管這令他相當不爽。
時間轉向白晝時，城市蕭索之氣漸漸彌散，街中往來行人絡繹不絕，談論聲也高起來。懷幸帶人停在服裝店的玻璃門前，金色暖光溫柔照在二人面龐上，她推門而入。轉身看著定在原地的小稚果。
后者滿不在乎道：“你就進去吧，我會像、像……”奴隸二字實在說不出口，雖說不是沒做過，但得到自由還主動自稱為奴隸，未免太廢物了，“像朋友一樣等你。”
即使“朋友”更古怪稀奇，可他也想不出別的。
“朋友？你還沒到這種程度。”懷幸用提醒的語氣說。
“隨便你怎么認為，趕緊去吧，我等著！”他看商業街中人變多，不禁慌張，那種飽含厭棄、鄙夷等多種情緒的復雜眼神像鈍刀子一點一點劃拉他的身體，他表面毫不在乎，心中卻想低等人果然適合夜晚，太陽什么的，根本不屬于他們。
懷幸用手指勾過耳邊碎發，忖度著說：“如果你想做朋友，也不是不可以，首先你得非常崇拜我，并且生生世世以我為信仰。你要先是一個合格的信徒。”
“別想了，不可能，我事先說好，待會兒人若多起來，你想買的衣服都會成為別人的。”他想把人往殿里推，但察周遭眼神，就沒敢。
懷幸吃癟，哼了句：“你不合格。”她要往店里走，順手牽上他。
小稚果一不注意踩在店鋪內地磚上，嚇了一跳，連忙手抓袖口用胳膊擦干凈，心說變種人是討厭，可這家店還沒對他做什么呢，姐姐要進去買衣服，自己就不亂找麻煩讓她掃興了。
“你在做什么？”
“嗯？沒什么啊？”他對上其人眼中慍然，心中盡是迷惑，自己做錯什么了嗎？應該不會，好歹也是從小伺候人長大的，不至于沒這點眼力見。
肯定是她的問題，畢竟他可猜不出一個會和低等人正常說話的怪人有什么心思。
懷幸直接將人拉進來閑逛，緘然不言。
小稚果用了好長時間才平復砰砰直跳的心臟，搜腸刮肚尋找一個可能接受的理由讓自己顯得不那么狼狽，最終說服自己的是——我就是個壞人！專門來高等人的店里惡心你們，誰都管不著，壞人要做的就是讓你們討厭！
“大人，請問還需要什么？”年輕的店員笑容勉強，神色中掩飾不住恐慌。
“他穿的衣服。”懷幸拍拍小稚果的腦袋，順手挼著那對耳朵。
“唔……”小稚果鼓著嘴巴，努力忍著不生氣以及耳朵被玩弄的難受感，耐心等她玩完……好像被挼久了，還挺舒服。
“是。”店員應了聲就離開。
他想起被姐姐瞬間斬殺的男人，估計他們分開的時候她沒少鬧事，那個店員的恐懼可以理解。
“要給我買衣服？”他后知后覺問道，稍稍仰頭，近距離下，唯有這樣才能看到她的眼睛。
“是神的賜予，以讓你這種渺小的螻蟻感到自卑。如果你自卑了就告訴我一聲，我等著夸自己。”她接過店員的衣服，是件套裝，轉給其人叫到試衣間去試。
小稚果仔細瞧著懷中的干凈衣服，又看看女孩，后者搜尋一圈店鋪沒找到板凳，就蹲一座花盆旁在地上畫圈圈。
為什么……
得到的回答定是神明之流。
慢慢的，他眼眶變得通紅，背過去輕聲抽泣，身體微微發抖，胡亂抹掉眼淚將衣服還給店員，滿不在乎地對懷幸說：“我們走吧。”
她抬頭，目色中詢問意味明顯。
“我又不喜歡。”他說，不喜歡的話不代表就不是事實，低等人確實不愛干凈，除了翻垃圾桶就是爬垃圾山，自己身上臟兮兮的衣服正配。再說了，低等人穿干凈衣服，怎么看都詭異吧！
懷幸嘴角不悅地向下彎，自己是被嫌棄了嗎？螻蟻寧可尊敬衣服都不尊敬她，這才是神來世界的第一天欸……
她起身拿過衣服抓著小稚果的手進入試衣間，伸手就解他的衣服。
“你干嘛？！”某個驚嚇過度的男孩豎起兩只耳朵，連尾巴的絨毛都炸起，一瞬間，他以為又要做童器的活。
“沒有人能拒絕本神的賞賜。”她說罷，又加重提醒道，“弱小的貓，不準拒絕。”
“我、我自己來，你可以出去嗎？”
懷幸這才離開，而后繼續蹲在門口等待，手指敲著地面畫的圈圈，這個世界的人實在愚蠢無知，配不上本神的偉大。
等那笨蛋果子出來就離他遠遠的，認為衣物比本神高貴的人能聰明到哪里去？
如果他很會獻媚的話就算了。
大概十分鐘后，她沖著門縫嘀咕：“這點時間，我都能做出十套來，你在和衣服打好關系嗎？”
“好了。”門被打開，小稚果出來滿目希冀地望著她，欲言又止，眼神往別處飄，“我好看吧？”見人不說話只盯著自己，就不覺難堪，“我就說不喜歡的東西怎么合適，我馬上去換。”
“你哭什么？”她忽然出聲。
“啊？我沒有呀。”小稚果慌了下，立馬神色恢復。
“你是我的奴隸嗎？”
“不是！絕對不是！”
“那么我就不用假裝沒看到你眼睛紅腫是哭泣造成的，原來你愛哭。”
他急道：“我沒有愛哭！一點都沒有，你不要誣陷人！”
“我不信，”懷幸就要走，又扭頭問道，“失去本神你會哭嗎？”
“什么意思啊？”
“我知道了，你家在哪里？回家吧。”她說，“雖然世界屬于本神，但沒有指定居住地點，所以神要光臨你的寒舍。”
“我……家？”小稚果迷迷糊糊被帶出服裝店，望著灰蒙蒙的天空以及閃爍各色光芒的招牌，目光自被握住的手移到旁人面容上，恍然道，“那個，你好像沒付錢。”
“錢？我沒有。”懷幸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神來這兒是他們的榮幸。”
“這樣啊……”看來做壞人還得向姐姐學習。
離開熱鬧的商業街，越往南走人就越少，小稚果抱著舊衣服四處張望，極力避開泥潭碎石，不讓新鞋被弄壞。
懷幸雙手揣兜，視線從一個被毆打的少女身移向另一對交纏的身體上，她聽到媚笑與哭泣混合的奇怪聲音，在呼呼的冷風里格外扭曲。
這個時候雨幾乎停止，正午的陽光在厚重的云層后照射下，使濕潤的地面冒出縷縷熱氣，空氣尤為沉悶，讓人煩躁。
她停步，將一塊石子踢飛出去。那石子在“嗖”的破空聲中打在男人頭上，后者當即倒下。
少女驚恐起身，看看死去的男人，又看看遠處的懷幸，狠狠瞪了她一眼，快速收拾衣服拿起地上的東西離開。
懷幸滿眼奇怪，為什么遇到的人都對神這么不尊敬？連幫過的也是。
這個世界有問題？
她看向身旁的男孩，后者表情古怪，瞄自己一眼就繼續走。
“她走了，連句謝謝都沒說，和你一樣不懂禮貌，螻蟻的世界真是悲哀。”她低下頭盯著鞋尖。
小稚果赫然回首，一臉茫然：“謝謝？”看看身上的新衣服，極力控制表情，“我覺得剛剛那位姐姐好溫柔呀，都沒發火，要是我的話……算了，我也有禮貌。”
“為什么發火？”她說，“我還沒有生氣，但我不是個隨便生氣的人。”
“跟你個高等人說什么，你又不懂，知道了只會玩得更盡興……”
懷幸止步，冷冷地凝視著他：“把衣服還我，我收回賞賜，你讓本神不開心了。”
“真的嗎？太好了！我就說自己不適合，呼——雖然是拿的，但被弄臟還是感覺很可惜。”小稚果傻笑著，麻利地換好衣服，滿足地大口呼吸空氣，將衣服還給她，這才盡情地沖進一條巷子，“我家離這兒不遠，你想來的話就跟上！”
懷幸回首，發現那逃走的女孩小心翼翼回到男人身邊，急切地搖著他的身體，試圖喚醒。
她方才明明是在哭，又為什么還要回來？
還有穿新衣服難受的笨果子。
凡人的世界就是這么莫名其妙？
“哎呀！你去不去？晚了我就不帶你！”小稚果從巷子里跑回來，急不可耐道，“我困死了要睡覺去。”
“嗯。”她點頭，隨人前往一座破舊倒塌的居民樓群。
邊境城市建設不如中心城市，樓房倒塌后不會重建，此工程大于在新地建造房屋，所以廢墟會一直存在。
小稚果搬過一塊鐵皮，亮出兩座斜搭石板下的潮濕空間，說：“這就是我家。”
懷幸看著那里面破舊的草席與濕答答的枕頭，面無表情道：“你的寒舍——能聽出來我對螻蟻的不屑嗎？”
“聽出來啦，”他卻一臉幸福，“比起別人，我覺得自己特別幸福。”
“別人？”
“別的低等人嘍，還有以前，不然是誰？”他邊說邊鉆進去，“你要睡覺嗎？”
“神不睡覺，也不休息。”
“……好吧，你要走嗎？我好把鐵皮搬過來堵住。”小稚果舒服地躺在草席上，昏昏欲睡。
“目前不走。”她搖頭，過了會兒自言自語，“為什么都不尊敬神。”
小稚果眼睛也不睜，語氣愜意：“低等人就算了，為什么你會想著高等人和戰士尊敬你呢？”
“搞不懂什么人，那世界呢？”
“太奇怪了，不然你這么看，你所想的一切，現實都是反著來。”
她疑道：“沒有人會尊敬本神？”
“嗯。”
“神對世界無關緊要？”
“嗯。”
“你其實很想做我的奴隸？”
“才沒有！”小稚果一個激靈坐起，一字一頓，“我可一點都不想做奴隸，任何人的！”
懷幸皺眉，良久終于吐出一句：
“這樣的世界為什么會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