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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在這個機場

機場一隅

2006年4月30日上午7點,我在機場入境大廳擁擠的人群中緊握行李推車把手,準備搭乘這天早上的第一班飛機。這個場景我再熟悉不過了:幾百個旅客,有人拉著行李箱,有人扛著箱子,有人背著背包,有人抱著小孩,在長長的值機柜臺前排成一條條長龍,身穿航空公司制服的地勤人員站在柜臺后面看著計算機屏幕。人群中夾雜著一些穿制服的人,如飛行員、空乘人員、行李安檢員等。兩個警察站在人群中頗為醒目——也許他們站在這里只是要讓人知道這里有警察,安檢員用X射線機檢查行李,值機人員為托運的行李貼上標簽,行李搬運工則忙著把行李放到輸送帶上,希望所有的行李都能準確無誤地送往飛機貨艙。值機柜臺的正對面是一排商店,賣報紙和快餐。我還看到墻上的時鐘、公用電話、自動取款機和通往上一個樓層的自動扶梯。當然,從航站樓的窗戶望出去,我可以看到飛機在跑道上列隊。

柜臺地勤人員盯著計算機屏幕,敲打著鍵盤,時而從刷卡終端機打印信用卡簽單。排隊的人站在等候線的后方,有的在開著玩笑閑聊,有的在耐心等候,有的等得不耐煩了,有的在跟朋友打招呼。輪到我的時候,我遞出我的飛行旅程表給一個未曾謀面的柜臺人員。我想,自此之后我或許不會再遇見她。她給了我一張登機牌,讓我得以飛到幾百英里1英里≈1.609 3千米。——編者注外的一個地方。我不曾去過那里,也不認識任何一個住在那里的人,但他們應該能允許我踏上他們的土地。

對來自美國、歐洲或亞洲的旅客而言,盡管他們曾見過相似的場景,但這個機場給他們的印象特別新鮮且獨特——除了包括我在內的幾位外國游客,這個大廳里的人清一色是新幾內亞人。外國人還會注意到機場柜臺插的國旗不是星條旗,而是巴布亞新幾內亞的國旗——上面有紅、金、黑三色,左下方的黑色三角形里有南十字星座圖案,右上方的紅色三角形里則有只金色的天堂鳥。航空公司的標志上寫的也不是美國航空或英國航空,而是巴布亞新幾內亞航空。機場屏幕顯示的目的地也頗具異國風情,如瓦佩納曼達、戈羅卡、基科里、孔迪亞瓦、威瓦克。

這個機場在巴布亞新幾內亞首都莫爾斯比港。了解一點兒新幾內亞歷史的人都不免為眼前看到的這一幕所震懾、感動。我初次來到巴布亞新幾內亞是在1964年,那時這里仍是澳大利亞統治的領地。舊地重游,我不免想起澳大利亞人在1931年“發現”新幾內亞高地時拍攝的照片——約有100萬個新幾內亞村民在這片神秘的土地上過著石器時代的生活。那些高地人幾千年來一直與世隔絕,初次見到白人,不由得以驚恐的目光盯著這些外來者(見圖1~2)。2006年,我在莫爾斯比港機場,當地人的面孔一張張映入我的眼簾——旅客、柜臺人員和飛行員等,我發覺這些人的面孔和那些老照片上的臉很像。我身旁的人當然不是照片中的人,但他們的五官就像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我想,這些人或許是那些高地人的子孫。

2006年我在莫爾斯比港機場看到的那一幕已深深印在我的腦海中,它與1931年澳大利亞人拍的“第一次接觸”最明顯的差異就是服裝。1931年,新幾內亞高地上的居民幾乎一絲不掛,頂多圍著草裙、背著網袋或是插著鳥羽頭飾。但2006年的新幾內亞人的穿著打扮就跟西方人沒什么兩樣,他們穿著襯衫、褲子、裙子、短褲,有的還戴著棒球帽。不過是一兩代人的光景,新幾內亞高地人已走出石器時代來到現代機場大廳,學會寫字、使用計算機,甚至開飛機。這些人當中有些或許是他們部落里最早學會識字、寫字的人。我在機場從一對祖孫的身影中瞥見這樣的代溝:穿著飛行員制服的年輕人牽著老人的手。年輕人解釋說,那個老人是他的爺爺,今天是爺爺第一次搭乘飛機。白發蒼蒼的老人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神情正如1931年拍攝的那些照片中的人。

熟悉新幾內亞歷史的人稍微觀察一下,不僅會發現1931年的人穿草裙,2006年的人的穿著已像西方人,還能看出這兩個時代間更大的差異。1931年的新幾內亞社會缺的不僅是工廠大量生產的衣服,還有所有西方科技產品,如時鐘、手機、信用卡、電梯和飛機。更重要的是,在1931年,新幾內亞高地人沒有文字、金屬、貨幣、學校,也沒有中央集權的政府。要不是新幾內亞在近代蛻變,我們或許無法相信一個沒有文字的石器時代社會,會在短短一代人的時間內脫胎換骨,躋身科學昌明的現代社會。

如果你熟悉新幾內亞的歷史,又有敏銳的觀察力,就會注意到2006年莫爾斯比港機場的場景與1931年澳大利亞人拍的新幾內亞高地還有其他差異。在2006年的場景中,老人看起來比較多,但很少來自新幾內亞高地的傳統社會。第一次來到新幾內亞的西方人乍看之下,會認為機場大廳的那些新幾內亞人是“純種族群”,因為每一個人都是卷發且皮膚黝黑(見圖1~4、圖6~7)。其實,他們是“混合族群”,擁有不同的面部特征:來自南方海岸的低地人大都是高個子,胡子稀疏,臉比較狹長;高地人很多是矮個子,胡子茂密,臉比較寬;小島島民和北方海岸低地人的面部特征則有點兒像亞洲人。在1931年,你不可能同時遇見高地人和來自南北海岸的低地人。在那個時代,只有同一種族的人會聚集在一起。如果你是語言學家,在巴布亞新幾內亞首都的機場豎起耳朵聽當地人說話,那么應該可以辨識幾十種語言。它們各屬不同的語族:有些是聲調語言,就像漢語,字音有一定的高低起伏;有些屬南島語族,有簡單的音節和子音;有些屬巴布亞諸語言,是非聲調語言。如果你在1931年碰到一群新幾內亞人,那么你也許可以聽到幾種語言,但不會像現在這樣聽到幾十種語言。2006年在巴布亞新幾內亞首都機場值機柜臺,使用最多的語言是英語和巴布亞皮欽語巴布亞皮欽語(Tok Pisin),又稱新美拉尼西亞語,是混雜當地語言的非正統英語。。很多旅客都用這兩種語言交談。但在1931年的新幾內亞高地,每個區域的人只說當地的語言。

你還可以從1931年和2006年的這兩個場景中發現一個微妙的差異。在2006年,有些新幾內亞人的體態和一般美國人很像,也就是挺著啤酒肚的大胖子。但在75年前拍攝的照片里,你可看不到胖子:每個新幾內亞人都很精瘦,肌肉線條鮮明(見圖1)。如果我有機會和那些機場旅客的醫生談談,再參考現代巴布亞新幾內亞的公共衛生統計數據,就可得知當地罹患糖尿病的人數有增多的趨勢,多半是肥胖引起的。近年來,高血壓、心臟病、中風和癌癥的病例也有不少,但在30年前的巴布亞新幾內亞,這些都是前所未聞的。

另一個差異在西方現代人的眼里或許根本沒什么。2006年聚集在巴布亞新幾內亞首都機場大廳的那群人大都未曾見過彼此,這些陌生人不會一見面就打起來。這在1931年的新幾內亞高地是無法想象的事。當地人看到陌生人都會提高警惕,認為他們是危險人物,因此可能會把陌生人殺掉。在2006年的機場大廳,雖然有兩個警察在維持秩序,但大家一般都很自制,也很放松,認為陌生人不會攻擊自己。他們了解自己身處法治社會,如果發生口角或演變成暴力事件,警察和士兵就將隨即而至。但在1931年,警察和政府還沒出現。在現代西方世界,我們將自由旅行視為理所當然,機場大廳的旅客可以飛到瓦佩納曼達或巴布亞新幾內亞任何一個地區,不需要任何通行證,但是以前可不是這樣。在1931年,任何生于戈羅卡的新幾內亞人都不能到西邊107英里以外的瓦佩納曼達。如果你是戈羅卡人,想要往西到瓦佩納曼達,那么只要一離開家,10英里之內就可能被當成陌生人殺掉。如今,我卻飛了約7 000英里,從洛杉磯飛到莫爾斯比港——單單這趟旅程已經比一個傳統新幾內亞高地人一輩子能走的路多上幾百倍。

總而言之,這些差異表明,新幾內亞高地這75年來的轉變相當于世界其他地區幾千年來的發展。對新幾內亞人而言,他們所感受到的變化甚至更快。我在巴布亞新幾內亞的朋友告訴我,我見到他們的10年前,他們還在打造石斧,參加傳統部落戰役。到了今天,上述提到的現代科技,如金屬、文字、機器、飛機、警察和政府,他們已經習以為常。他們遇見陌生人不會害怕,知道其他族群的存在,也知道現在胖子很多。但就人類史而言,這些現代人類社會的特征是近來才出現的。自人類和黑猩猩的祖先分道揚鑣,各自踏上演化之路后的600萬年間,人類社會大部分時間就沒有鐵之類的東西。直到1.1萬年前,這些現代社會的特征才在世界的某些地區萌芽。

因此,如果我們把新幾內亞這里說的“新幾內亞”也許不夠明確。本書所說的“新幾內亞”是指新幾內亞島,即僅次于格陵蘭島的世界第二大島,位于赤道附近、澳大利亞的北邊。我提到的“新幾內亞人”則是這個島上的原住民。這個島在19世紀被歐洲各國瓜分,因此分裂成東西兩半。東半部以及許多鄰近的小島,是巴布亞新幾內亞。原本東北是德國的殖民地,東南是英國的殖民地,后來皆由澳大利亞管理,直至1975年獨立。澳大利亞人稱原德國殖民地為新幾內亞,而稱原英國殖民地為巴布亞。新幾內亞島的西半部本來是荷屬東印度群島的一部分,1969年起,成為印度尼西亞的一省(舊名伊里安查亞,后改名為巴布亞)。我在新幾內亞島的田野調查工作一半在島東,一半在島西,并無偏重任一邊。這75年來的發展放在人類演化的600萬年漫漫長河中,那么從某些層面來看,新幾內亞猶如一個窗口,讓我們得以窺見人類社會的昨天。世界其他地區雖然也有這樣的轉變,但開始得較早,而且非常緩慢。然而,“緩慢”是相對的:即使是在最早出現這些轉變的地區,由于轉變時間不到1.1萬年,與600萬年相比,也是短如一瞬。基本上,人類社會近來已經出現非常深刻且快速的轉變。

為何研究傳統社會

為什么傳統社會具有吸引人的魔力?本書所說的“傳統社會”或“小型社會”是指從古至今,人口密度小的社會,只有數十人到數千人,以狩獵—采集或農牧為生。他們的生活方式因與大型的西方工業社會接觸而受到一定程度的影響。其實,直到今天,這樣的傳統社會依然存在,因與西方接觸而產生了一些轉變,也可被稱為“轉型社會”。盡管如此,這樣的社會仍然保留過去小型社會的許多特征。我在本書中將傳統小型社會與西方社會進行對照。后者就是大型的西方工業化社會,由政府統治、管理。本書的大多數讀者應該來自這樣的社會。我稱之為“西方”是因為這些社會的重要特征(如工業革命和公共衛生)都源于18世紀和19世紀的西歐,并由西歐擴展到海外各國。其中一個原因就是他們的人情味。從某些層面來看,傳統社會的人對我們而言似乎很熟悉,也很容易了解;但從其他層面來看,他們又和我們大不相同,宛如另一個世界的人,讓人難以理解。1964年,我初次踏上新幾內亞,那年我才26歲。新幾內亞人的樣貌令我瞠目:他們看起來完全不像美國人,不但使用的語言不同,穿著和行為也大相徑庭。但在接下來的數十年間,我不斷回到這個地方,前后有數十次之多,每次停留1~5個月,至今我已走遍新幾內亞及其鄰近島嶼。我和當地人成為朋友,原來的新奇感也漸漸消失。我們常常天南地北地閑聊、說笑,對孩子、性、食物、運動等話題都很感興趣。我們的種種情緒也會互相感染,如憤怒、恐懼、悲傷、輕松或狂喜。即使是他們的語言,也沒我原本想象的那么陌生、困難。如果我們熟悉的主要語言是主旋律,他們的語言就是變奏曲。雖然我在新幾內亞學到的第一種語言佛爾語(Fore)和印歐語系無關,詞匯也和我熟悉的語言完全不同,但佛爾語的動詞形態和德語很像,雙重代詞像斯洛文尼亞語,后置詞像芬蘭語,表達遠近的三個指示副詞“這里、近處的那里、遠處的那里”則像拉丁語。

但我被這些相似點誤導。當我漸漸熟悉這里時,我想:“世界上的人基本上都一樣。”我后來才發現我錯了,我們其實有很多不一樣的地方。例如,我的新幾內亞友人計數東西,不是用手指一個個數,就是用畫,不像西方人用抽象的數字;他們擇偶的方式、對待父母和教養子女的方式也和西方人不同;他們對危險的看法不同,對友誼的定義也和西方人不同。這些異同就像萬花筒,讓西方人目眩神迷。

關注傳統社會的另一個原因是,它們依然保存著我們祖先在幾萬年前的生活方式。今日社會有這樣的面貌都是長久以來的生活方式塑造出來的。人類直到約1.1萬年前才從狩獵—采集生活轉為農耕生活,最早的鐵制工具大約在7 000年前出現,而最早的國家和文字則大約在5 400年前誕生。翻開人類歷史,人類社會幾乎都停留在傳統社會的階段,直到近來才變成現代社會。我們吃的大部分是從商場購買的農產品,用不著每天到野外狩獵、采集;使用的多是金屬器具,很少是石制、木制或骨制工具。國家、法庭、警察、軍隊、閱讀、書寫等也都是現代社會生活不可或缺的。但這些都是近來才出現在人類社會的新東西,今天全世界仍有數十億人或多或少延續著傳統生活方式。

現代工業社會之中依然可見傳統生活方式的影子。在發達國家的鄉間,人們還是利用傳統的、非正式的機制來解決很多紛爭,而不是上法庭打官司。我在蒙大拿山谷觀察到了這一點,每到夏天我總會和妻子、孩子一起去那里度假。大城市里的幫派如有爭端,也不會叫警察來幫忙處理,而是利用協商、補償、恐嚇、打斗等傳統手段。我的歐洲朋友有些是在20世紀50年代的歐洲小村子里長大的,他們所形容的童年生活就像新幾內亞村落里的小孩的生活:所有的村民都互相熟識,每個人都知道其他人在做什么,也會發表自己的意見。村民與附近村子的人結婚,終其一生都圍繞著這個村子生活。只有在世界大戰那幾年,年輕人才離開家鄉到外地打仗。村子里卷入紛爭的人最后總是可以重修舊好,即使心中仍有不滿,也只能忍耐,因為他們必須在此地終老。也就是說,昨日世界并非完全被今日的新世界取代而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們依然可在今日世界中發現昨日的點點滴滴。這就是我們為何必須了解昨日世界。

讀者一路讀下去將發現,傳統社會的文化習俗比現代工業社會更多元。從這些文化習俗的種種表現來看,現代社會的文化標準遠遠偏離了傳統標準,而且傾向極端。例如,與現代工業社會相比較,有些傳統社會對待老年人非常殘酷,有些則比較懂得敬老尊賢,讓老年人安享晚年。以這兩個極端而言,現代工業社會更傾向前者。然而心理學家研究人類的本質、尋找通則之時,取樣卻極其狹隘,失之偏頗。以2008年一篇發表在頂尖心理學期刊上的研究報告為例,該報告研究的受試者有96%來自西方工業國家(北美國家、歐洲國家、澳大利亞、新西蘭和以色列),其中來自美國的就占68%,而這其中多達80%皆為選修心理學課程的大學生。這些學生何以能代表他們所處的社會?正如學者約瑟夫·亨里奇、斯蒂芬·海涅與阿拉·洛倫薩揚所言,我們對人類心理學的了解大抵基于某一群受試者。這些受試者共同的特征為:西方人(Western)、受過教育(Educated)、來自工業國家(Industrialized)、富有(Rich),以及生活在民主社會(Democratic)。這幾個特征的英文首字母湊起來,就可以組合成一個單詞,也就是“WEIRD”(怪異)。的確,從世界文化差異的標準來看,這群受試者實在怪異。因為在很多采樣來自全世界不同族群的文化現象研究中,這些受試者顯然是離群值。學者取樣研究的現象包括視覺感知、公平、合作、處罰、生物推理、空間定向、分析與整理推理、道德推理、服從的動機、選擇以及自我概念。因此,要想對所謂人類的本質有個概括的了解,我們就必須大幅擴大研究樣本以覆蓋整個傳統社會,而不是只局限于美國心理學系的大學生。

社會學家或許可從他們對傳統社會的研究中得到一些有學術價值的結論。至于其他人,則可從實用價值出發,向傳統社會學習。傳統社會實際上體現了建構人類社會的數千種自然實驗。面對問題,傳統社會的人曾想出成千上萬種不同的解決辦法,這些辦法和西方現代社會采取的解決之道大異其趣。我們將發現,傳統社會的人的一些做法甚至讓我們嘖嘖稱奇,沒想到他們也有勝過發達國家之處。他們自有一套養育兒女和對待老人的辦法,知道如何保持健康,掌握說話的藝術,也懂得享受余暇、解決爭端。我們自詡為科學昌明的現代人,但我們的身體和行為在某些方面仍停留在進化和適應階段,與現實環境格格不入。所謂見賢思齊,傳統社會有些地方或許值得我們學習。對此,一些人早已嘗試,并且證明我們可以過得更健康、更快樂。

然而我們也不能走極端,對過去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希望回到單純的原始世界。傳統社會仍有許多層面是我們不樂見的,如殺嬰,拋棄或殺害老年人,時常面臨饑荒,天災頻發,傳染病肆虐,常眼睜睜看著孩子死去,不時提心吊膽害怕遭受攻擊。傳統社會有些做法的確值得我們學習,但同時也提醒我們珍惜現代社會具備的優點,它們并非理所當然。

國家

傳統社會的組織形態要比以國家本書所說的國家從政治的角度來看,是指由中央集團政府治理的大型社會。或政府為主的現代社會更多變。我們對傳統社會的一些特征覺得陌生,為了了解這些特征,且讓我們將自己熟悉的國家特征作為起點。

現代國家的人口少則數十萬,一般都有幾百萬或幾千萬,像印度和中國這兩個人口最稠密的國家,人口更是多達10億以上。人口最少的現代國家,如太平洋島國瑙魯和圖瓦盧,人口也都超過1萬。(梵蒂岡只有1 000人左右,也算一個主權國家,位于羅馬西北角的高地上,以梵蒂岡古城墻作為國界。梵蒂岡居民日常所需完全仰賴進口。)在古代,國家的人口為幾萬到幾百萬。我們可從龐大的人口得知國家如何供養這些人民、如何組織他們,以及這些國家如何存活。所有的國家主要是以生產的食物(農業和畜牧業)來填飽老百姓的肚子,而非仰賴狩獵與采集。以栽種作物和畜牧作為生產手段,人們在庭院、田地或牧場里種滿最高產的作物,飼養最有用的牲畜,就能獲得更多的食物。如果在森林狩獵動物、采集可食的植物,所得的食物就非常有限,無法養活龐大的人口。因此,狩獵—采集社會的人口總數不可能多到可以組成一個國家。在任何國家,從事農業生產的人只占人口的一小部分,在現代社會中,由于農業高度機械化,務農的人只有2%。其余的人口忙著從事別的行業(如管理、制造或貿易),他們所需的糧食不是由自己生產的,而是由農民生產、供給的。

由于國家人口數量龐大,大多數人互不相識。即使是在圖瓦盧這種只有1萬多人的小國,一個人也不可能認識全國所有的人,更不用說人口多達14億的中國了。因此,國家需要警察、法律、道德規范使境內的陌生人不會因為不可避免的偶遇而經常爆發爭斗。而在小型社會中,由于人人彼此認識,便無須設立警察、法律和道德規范約束機制,以便解決陌生人彼此的爭端。

一旦一個社會已發展到1萬人以上,如有重大決策,就不可能把每一個人找來,讓大家坐著面對面商量,人人都得以發表意見。數目龐大的人口需要領導者來做出決策,需要管理者來執行決策,也需要官員來監督決策和法律的執行。或許有些讀者是無政府主義者,向往沒有國家或政府管制的、自由自在的生活,然而這樣的夢是不切實際的:你必須尋找一個愿意接納你的游群或部落。由于游群或部落里的人都互相認識,便不需要國王、總統或官員。

我們將在下文見到一些人口眾多、需要一般官員治理的傳統社會,但國家的人口數目遠超過這樣的社會,而且需要具有不同專業才能的官員各司其職。現代國家的人民往往覺得某些官員的行為令人惱怒,但國家要運作,還是離不開這樣的人。一國的法令多如牛毛,加上人口眾多,只有一種類型的官員將無法監督所有法規的執行。國家需要的官員包括稅務員、機動車檢驗員、警察、法官、餐廳衛生檢查員等。國家的每一個行政機關都只有一種類型的官員,這種官員有很多,分屬不同層級。以美國稅務機關為例,稅務代理人負責審核你的納稅申報表,如果你不同意該代理人的報告,就可向其主任申訴,主任的上面有各區或各州的局長、稅務局局長。(其實,真正的架構要復雜得多,但為了簡明起見,這里只列出幾個層級。)卡夫卡在《城堡》(The Castle)這本小說中,以哈布斯堡王朝為原型,虛構了一個錯綜復雜的官員體系。小說的主人公為了進入城堡,在和這些官員打交道的過程中,受盡各種刁難,還是不得進入。我睡前讀了這本書,總不免做噩夢,夢見自己和不可理喻的官員纏斗。想必所有的讀者也曾有這種不愉快的經歷。這就是我們生活在現代國家必須付出的代價:如果沒有官員,國家就無法運作。即使是烏托邦也少不了官員。

關于國家,我們最熟悉的一個特征就是不平等。以政治、經濟和社會地位而言,并非人人平等,即使是在最平等的斯堪的納維亞民主國家也不例外。任何國家不可避免地只能由少數政治領導人來制定法律規章,絕大多數的平民只能服從。人民的經濟角色(如農民、門衛、律師、政治人物和店員等)也大不相同,有些人的錢比較多,有些人的社會地位比較高。到目前為止,已有不少人試圖消除社會不平等,如馬克思就提出了共產主義的理想,提倡生產與分配皆“各盡所能,各取所需”,但這些努力尚未成功。

在人類社會得以生產糧食(公元前9000年前后)之前,國家是不存在的。直到經歷上千年的積累,糧食大量生產,能夠供養數量龐大的人口,而且人口需要一個權力核心來治理,國家才漸漸形成。人類歷史上第一個國家大約在公元前3400年出現在肥沃新月地帶,在之后的1 000年里,國家也陸續出現在中國、墨西哥、安第斯山脈、馬達加斯加等地。到今天,展開世界地圖,你會發現除了南極,整個地球就像拼圖一樣,由大大小小的國家組成。即使是南極洲,目前也有7個國家對其提出主權要求,且主張的范圍存在重疊。

傳統社會的形態

公元前3400年以前,這個地球上還沒有任何國家。直到最近,在世界上某些大范圍的地區,也還有人不知國家為何物,他們只有簡單的政治體系,過著傳統社會的生活。傳統社會與我們熟悉的現代社會,這兩者的差別就是本書的主題。我們要怎么看待傳統社會的各種不同形態呢?

雖然每一個人類社會都是獨一無二的,但我們還是可以從中找出一些跨文化的規律。我們發現所有的人類社會至少在4個方面存在相關趨勢:人口數量、生計、政治集權以及社會的階層劃分。隨著人口數量日益龐大、人口密度逐漸增加,只有高效且大規模地生產糧食等必需品,才能滿足人民所需。這意味著食物大都來自村里的農民,而不是來自游牧或狩獵,也不是靠采集就夠的。現代國家以集約灌溉系統、密集的人力與農業機械使每一畝田都得以生產更多的糧食。政治決策則愈加傾向中央,由領導人來決定,不再是由一小群狩獵—采集者面對面討論。傳統社會的狩獵—采集族群人人相對平等,沒有階層劃分,到了中央集權的大型現代社會,不平等的現象則變得非常顯著。

這些關聯性并不是固定不變的。以規模相當的社會而言,就土地的集約利用、政治集權的程度和社會的階層劃分這幾方面,有些社會進展比較快,有些則比較慢。由于人類社會的形態具有多樣性,每一個社會從人口、生計、政治與社會等趨勢來看,各有不同的表現,我們不得不用一個簡便的表示法。我們面對的問題正如發展心理學家討論個人的差異。盡管世界上每一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但還是可以根據年齡做一些區分,如3歲的孩子有很多地方都不同于24歲的成年人。但年齡是個不可分割的連續變化,從“3歲”成長到“6歲”的過程中并不存在明顯界限。即使是同齡人也有很多差異。為了應對這種復雜的情況,發展心理學家只好采用一些簡便的分類,把人分為“嬰兒”“幼兒”“兒童”“少年”“青年”等。當然,這樣的分類是不完美的,但我們不得不采取這種權宜之計。

社會科學家也用類似的分類法研究人類社會,但他們面對的情況更加復雜,因為社會的變遷是可逆的,而年齡的變化不可逆。農村居民可能因為干旱改為狩獵—采集,但4歲的小孩絕不可能變回3歲。盡管大多數發展心理學家認為人可依年齡大致區分為嬰兒、兒童、青少年、成人,社會科學家也用各種不同的分類描述傳統社會,但有些科學家還是不贊同使用任何分類法。在本書中,有時我采用埃爾曼·瑟維斯的分類法,根據人口數量、政治集權和社會的階層劃分將人類社會分成四大類,即游群(band)、部落(tribe)、酋邦(chiefdom)和國家(state)。雖然這樣的分類至今已使用了至少50年,其間也不斷有人提議用其他分類,但瑟維斯的分類依然最簡單明了:他只分成4類,因此其比較好記,如果多達7類,那就難記了,而且他使用簡短的單詞,而非冗長的詞組。但請記住,由于人類社會的復雜多變,我們不得不用這樣的分類法來討論。此后,我們就不再贅述這種分類法的問題了。

最小、最簡單的傳統社會(也就是瑟維斯所說的“游群”)只有幾十個人,成員多來自一個或幾個有血緣關系的家族(如一對夫妻及其子女、父母、兄弟姐妹和堂/表兄弟姐妹)。大多數狩獵—采集者和一些在田地耕作的農民一般組成小群體住在人煙稀少之地。游群的成員很少,因此互相熟識,如果是大伙兒的事,就都能面對面一起討論,無需政治領袖,也沒有經濟分工。社會科學家也許會用相對平等和民主描述這樣的游群生活:成員之間沒有財富多寡之別(畢竟每個人擁有的東西都很少),也沒有人享有比較大的政治權力,也許只是能力和個性有別,然而由于游群中有什么都互相分享,那些差異也就算不上什么了。

如果我們從考古學的證據來判斷,從幾萬年前開始,特別是1.1萬年前,人類的社會組織或許就都是這樣的游群。歐洲人在世界各地擴展勢力,尤其是在哥倫布初次遠航(1492年)后,才接觸歐洲人以外的族群,發現國家以外的社會形態。那時,澳大利亞、北極、沒有農業的沙漠區、美洲叢林和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區,都有游群的足跡。本書將經常討論到這些游群社會,包括非洲卡拉哈迪沙漠的昆族(!Kung)、南美洲的阿切族(Ache)和西里奧諾印第安人(Siriono Indian)、孟加拉灣的安達曼島人、赤道非洲叢林的俾格米人以及秘魯的馬奇根加人。上述游群除了馬奇根加人會種植作物,其他都過著(或曾過著)狩獵—采集生活。

游群繼續發展至人口多達數百,就變成另一種比較復雜的社會形態(也就是瑟維斯所謂的“部落”)。在部落中,每一個人還能認識其他所有的人。例如我在讀高中的時候,我們學校有200個學生,學生和老師都說得出其他人的名字,但我太太就讀的高中有幾千個學生,他們就不可能叫出所有人的名字。一個由幾百人組成的社會意味著其中有幾十個家庭,分屬幾個氏族,氏族之間可能聯姻。因為人數比游群多,部落需要更多的食物才能養活所有的人,所以部落的人通常是農民或牧民或者二者兼之,但在自然資源特別豐足的環境中,也可能靠狩獵—采集生活(如日本的原住民阿伊努人和北美西北太平洋地區的印第安人)。部落通常定居于田園、牧場或漁區附近的村落。然而中亞的游牧民族和其他部落民族則逐水草而居,也就是依季節變化在不同海拔間遷移放牧。

從其他層面來看,部落和大型游群依然有相似之處。例如,每個人的地位大抵是平等的,沒有什么經濟分工,政治領導力薄弱,沒有官僚組織,以及決策時多采用面對面溝通的方式。我曾在新幾內亞村落中看到過好幾百人坐在地上一起開會,每個人都可發表自己的意見,最后達成一致決策。有些部落有所謂的“大人物”,但他們并非強勢的領導人,他們靠說服力和個人魅力使人信服,而非借由權威使人臣服。例如本書第三章將提到的,新幾內亞達尼族(Dani)有個領導人叫古特盧(Gutelu),族人表面上假裝服從古特盧,最后還是和他唱反調,發動種族屠殺,破壞了古特盧和其政治盟友的關系。考古學家根據某些地區的房舍和聚落遺跡推測部落組織至少可追溯到1.3萬年前。目前,新幾內亞和亞馬孫地區仍有原住民部落。本書討論的部落社會包括阿拉斯加的伊努皮亞特人(I?upiat)因紐特人的一支。——編者注、南美的雅諾馬莫印第安人(Yanomamo Indian)、阿富汗的吉爾吉斯人、新不列顛島巴布亞新幾內亞俾斯麥群島的主要島嶼。——編者注的卡烏龍族(Kaulong)和新幾內亞的達尼族、達爾比族(Daribi)與佛爾族。

部落組織進一步變得復雜即成為酋邦,酋邦人口多達數千。由于人口眾多,經濟分工初現雛形,糧食生產力提高,人們也有儲存余糧的能力,得以供養不事農業生產的人員,如酋長及其親屬和官員。因此,酋邦人民已采用定居的生活方式,居住在村鎮和小村莊中,有儲存糧食之所,大多數人從事糧食生產(農業和畜牧),只有幾個動植物資源豐富的地區的人們仍以狩獵—采集為生,如佛羅里達的卡魯薩人(Calusa)和南加利福尼亞州海岸的丘馬什人(Chumash)。

在一個人口多達數千的社會,一個人不可能認識所有的人,這幾千個人也不可能一起面對面開會。因此,酋長將面對兩個新的問題——相比之下,人數較少的游群或部落領導人就沒有這樣的問題。首先,同一個酋邦里的人必須能夠互相辨識,以免被誤認為外來侵略者而引發爭斗。因此,同樣的意識形態、政治認同和宗教認同在酋邦中就成為辨識敵我的關鍵。這些通常來自地位崇高如神明的酋長。其次,作為大家公認的領導人,酋長具有權威,有做決策以及運用武力的權力,而且必須想辦法保護酋邦的人民,讓他們不至于因為互不認識而自相殘殺。輔佐酋長的則是一般官員,即原始官僚,他們沒有職責分工,舉凡收稅、解決爭端及其他林林總總的行政事宜都在他們的職責之內,不像國家有稅務員、法官和餐廳衛生檢查員等。(在科學文獻中,由酋長領導的傳統社會皆精準地被稱為“酋邦”,但本書和大多數的通俗作品一樣稱之為“部落”,如北美印第安部落其實是指酋邦。)

酋邦在經濟上有一項創新,也就是所謂的“再分配經濟”:人民不直接交易,而是貢獻糧食和勞動力給酋長,酋長再將其重新分配給為他服務的戰士、祭司和工匠等人。再分配就是最早的稅收制度,政治組織由此才得以運作。有些食物貢品也會分配給人民。酋長有照顧人民的責任,饑荒時就會發放糧食給人民。此外,為酋長興建石碑和灌溉溝渠等工程的人民也可分得食物。除了這些政治上和經濟上的創新,酋邦還出現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狀態,即社會的不平等。部落常會分成好幾個支系,但在酋長地位世襲制酋邦之中,只有酋長及其家族在社會這個金字塔組織的頂端,社會底層則是平民和奴隸,在酋長和奴隸之間,可能還有8個階層之多(如波利尼西亞的夏威夷原住民)。階級越高者,得到的糧食、房屋、華服和裝飾品就越多。

我們可從考古學證據,如石碑或是墳墓中陪葬品的分布情況來辨識酋邦:酋長及其親屬和官員的一些墓穴較為大型,且陪葬品很多,還有綠松石、祭祀的馬匹等奢侈品,與平民的小而樸實的墓穴形成鮮明對比。考古學家根據這些證據推論酋邦約興起于公元前5500年。在近代國家體制大興之前,酋邦遍布各地,包括波利尼西亞、撒哈拉以南非洲的大部分地區、北美東部和西南部的肥沃地區、中美和南美(墨西哥與安第斯國家控制的地區除外)。本書討論的酋邦包括在新幾內亞邁魯(Mailu)島和特羅布里恩(Trobriand)群島上的人民以及北美卡魯薩印第安人和丘馬什印第安人。約從公元前3400年開始,由于人口壓力漸增,酋邦不得不借由征服和吞并取得更多的資源,于是演變成國家。國家通常包含不同的族群,有層層的官僚組織和常備軍,經濟分工更細,出現了城鎮化。這種種改變使國家這種社會形態逐漸普遍,至今已席卷全球。

如果社會科學家能乘坐時光機回到公元前9000年,他們將會發現地球上都是狩獵—采集者,他們過著游群的生活,有些可能已形成部落。這些遠古的居民沒有金屬工具、文字,也沒有中央集權政府或經濟分工。如果這些社會學家接著回到15世紀考察,即歐洲人開始向外擴張之時,他們就會發現整個澳大利亞大陸都是狩獵—采集族群,人們依然過著游群或部落生活。但在這時,歐亞大陸的大部分地區、北非、印度尼西亞西部一些較大的島嶼、安第斯山脈的大部分地區,以及墨西哥和西非的部分地區已分屬不同國家。安第斯山脈之外的南美洲、整個北美洲、新幾內亞、北極和太平洋島嶼則還有很多游群、部落和酋邦。如今,除了南極洲,世界各地幾乎都由國家管控。到20世紀,唯有新幾內亞和亞馬孫仍有為數龐大、不識國家為何物的社會。

由于人口數量增加、政治組織趨向復雜,加上精耕細作,人類社會逐漸由游群發展為國家。除此之外,我們還可見到其他并行的趨勢,例如對金屬工具的依賴漸增、科技復雜化、經濟分工細化、文字系統化、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加劇,以及戰爭和宗教的改變(詳見第三、第四、第九章的討論)。請注意,人類社會從游群發展到國家,不是線性的,不是不可逆轉的,也不是所有的地區都是如此。上述趨勢,特別是人口漸增、中央集權、科技和武器的進步,是國家得以征服傳統社會的主因。傳統社會的居民因此遭到奴役、驅逐,甚至滅絕。到了現代,游群和部落(如卡拉哈迪沙漠的昆族、赤道非洲雨林區的俾格米族、亞馬孫盆地偏遠處的美洲原住民和新幾內亞的新幾內亞人)只能退居到難以到達、落后的地區。

為何在哥倫布1492年橫越大西洋之時,世界不同地區的人類社會形態有那么大的差異?有些族群(特別是歐亞人)在國家的政治體制下生活,已有文字、金屬工具、精耕農業和常備軍。相比之下,還有很多族群看不到上述文明發展的里程碑,像澳大利亞原住民、昆族、非洲的俾格米族,這些人仍然和公元前9000年的老祖宗一樣過著原始的生活。我們如何解釋這種驚人的地區差異?

過去很多人認為這種地區差異反映出不同族群智商、體格與職業道德的不同。現代還有不少人抱持這種看法。根據這種信念,歐洲人智商比較高、體格高大、認真進取,至于澳大利亞原住民、新幾內亞人和其他現代的游群和部落中的人則比較愚笨、原始,而且生性懶惰。其實,關于上述體質差異,目前尚無可供參考的證據。如果以現代的游群和部落科技落后、政治組織簡單、生活方式原始,就斷言這些族群智能低下、體格不良、性格低劣,可謂一種荒誕的循環論證。

反之,要解開現代世界社會形態差異之謎,我們必須從地理環境的差異著手。我們已知,糧食生產的進步(農牧業的興起)促使人口增加,形成政治集權和社會分層。然而,野生動植物中能被改良或馴化,變成作物和家畜的物種實在不多。世界何其廣大,只有6個很小的地區擁有這些可被改良或馴化的物種。這些地區的居民因而得以贏在起跑點,糧食生產拔得頭籌,有余糧,人口逐漸增加,科技進步,進而形成國家政府的體制。正如我在以前出版的《槍炮、病菌與鋼鐵》一書中所討論的,這些差異可以解釋歐洲人的勢力為何得以擴張到全世界,也就是擁有住在肥沃新月地帶的地利,進而擁有最有價值且可以馴化或改良的野生動植物,昆族和澳大利亞原住民則沒有這樣的優勢。目前仍生活于傳統社會中的居民就體質而言其實與其他現代人無異,只是居住地區可供改良或馴化的動植物種類極少,否則他們也能過著現代化、舒適的生活。

研究途徑、原因探究與數據源

我們在前文中從人口總數、人口密度、獲取食物的方式和環境角度系統地討論傳統社會的差異。雖然我們可借此發現幾個比較顯著的趨勢,但如果我們以為可從物質條件來預測一個社會的情況,那就錯了。試以法、德兩國人民的文化和政治差異為例,這種差異顯然并非兩國地理環境的差異造成的。因為以全世界環境變化的標準來看,這兩國環境的差異并不明顯。

學者曾采用幾種研究方法來了解社會之間的差異。雖然每種研究方法都有助于了解某些差異,但難以用來解讀其他現象。第一種研究方法就是前面討論過的,從演化的角度切入,研究不同人口數量和人口密度的社會之間的重要差異,以及人口數量和人口密度相近的社會有何共同特點,或是推論(有時則是通過直接觀察得到結論)一個社會在變大或變小時會出現什么樣的轉變。還有一種研究方法與演化研究相關,也就是從適應學派的角度切入,認為一個社會的某些特征是不斷適應的結果,使社會在一定情況(如特殊的物質條件、地理和社會環境,以及特定的人口總數和人口密度)下更有效地運作。像是人口總數超過幾千的社會必須有領導人,另外,為了供養領導人,大型社會必須具有生產余糧的能力。我們可從這種研究方法中歸納出一些結論,也可從生存條件和環境的角度來解釋一個社會的變化。

第二種研究方法和前述恰恰相反,即認為每個社會都是獨一無二的,有特殊的歷史,其文化信仰與習俗大抵是獨立變量,不是受環境支配的結果。在無數的例子中,我要提出的是卡烏龍族的一個習俗。卡烏龍族也是本書將討論到的一個族群。這個例子非常極端、令人震撼,而且完全和當地的物質條件沒有任何關聯。卡烏龍族住在新幾內亞東邊的新不列顛島南部的流域,這個地區共有幾十個小規模的原住民族群。以前,如果一個卡烏龍族男人死了,遺孀就會把她的兄弟叫來,要他們將她勒死。因此,她不是被謀殺的,也不是被族人強迫而死的。事實上,這是耳濡目染的結果:所有的卡烏龍族女人從小到大眼睜睜地看著妻子在丈夫死后尾隨而去,一旦自己成了遺孀,也就自然而然跟著走上這條黃泉路。遺孀的兄弟即使不忍,也得完成這項莊嚴的任務。如果遺孀沒有兄弟,就囑托其子成全此事。她就這樣認命地坐在地上,由家人將她勒死。

沒有任何一個學者認為卡烏龍族遺孀的殉夫有益于社會,此舉也無益于長遠的“基因利益”。研究自然環境的科學家也看不出卡烏龍族遺孀殉夫對環境有何幫助。她們的死并不會使新不列顛島的南部優于北部、東部或西部。除了與卡烏龍族為鄰的森森族(Sengseng),不管在新不列顛島還是新幾內亞,我都沒聽說過其他族群有這樣的習俗。似乎卡烏龍族遺孀這么做是一種獨特的歷史文化特質,只存在于新不列顛島的那個區域,原因已不可考,最后或許會因為社會間的物競天擇(例如,新不列顛島其他沒有這種習俗的社會比卡烏龍族具有優勢)而消除。然而這種令人不解的習俗還是流傳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他們與外界有了接觸,才在壓力之下于1957年前后廢除了這樣的習俗。熟悉其他社會的人都可以想出諸如此類的習俗,只是不像卡烏龍族遺孀殉夫那么極端。這樣的特質對社會沒有明顯的利益,甚至可能損害社會,而且顯然不是當地環境造成的。

第三種了解社會差異的途徑,是辨識分布范圍廣闊的文化信仰或習俗。這些文化信仰或習俗在一地流傳久遠,但是顯然與當地環境無關。我們熟悉的例子包括歐洲幾乎處處可見的一神教和非聲調語言,以及與之相反的中國與東南亞地區的多神教和聲調語言。雖然我們對每個地區宗教和語言的根源和發展已有一定的認識,但我仍不解為何聲調語言在歐洲這樣的環境無法流行,也不知為何中國和東南亞不是適合一神教發展的沃土。到目前為止,我還找不到令人信服的答案。宗教、語言與其他文化信仰及習俗的傳播可能通過兩種途徑:一是人們在向外擴張的同時把文化帶過去,如歐洲人向美洲和澳大利亞殖民,不但使歐洲的語言外傳,也在當地建立歐洲式的社會;二是人們主動采納其他地區的文化信仰和習俗,如現代日本人穿西裝而美國人吃壽司,但西方人并未統治過日本,美國也不曾淪為日本的殖民地。

此外,有關問題的剖析,本書會不斷出現兩種解釋:一種是近因,另一種則是終極因。且讓我們想象下面的情境,以了解這兩種原因的區別。有對結婚20年的夫妻因婚姻瀕臨破裂而求助于心理治療師。治療師問道:“你們既然結婚20年了,為什么突然想離婚?”丈夫說:“她用一個很重的玻璃瓶狠狠地打了我的臉。我無法跟這種女人一起生活。”妻子承認她出手打人,這是兩人婚姻破裂的“原因”(即“近因”)。然而治療師知道無風不起浪,美滿婚姻應該很少會出現這樣的暴力攻擊事件,于是探詢更深一層的原因。妻子說:“他一再出軌,我忍無可忍,才拿玻璃瓶打他。他的外遇就是我們婚姻破裂‘真正的原因’(即‘終極因’)。”丈夫承認他的確有外遇,但治療師想知道為什么他會去找其他女人。如果一個男人婚姻美滿,就應該不會出軌。丈夫說:“我老婆是個冷漠、自私的女人。我和所有正常的男人一樣需要愛情與慰藉,而她不能給我,我就去找其他女人了。這就是我們婚姻破裂最根本的原因。”

如果這對夫妻接受長期治療,治療師就會深入探究妻子的成長過程,看是什么原因導致她變成一個冷漠、自私的人(如果丈夫的指控為真)。但就治療師已經知道的情況,大多數的因果關系包含多個原因鏈,環環相扣,有些是近因,有些則是終極因。我們將在本書中碰到很多這樣的原因鏈。例如,部落戰爭(見第四章)的近因或許是一個部落的甲從另一個部落的乙那里偷了一頭豬。但甲說,這頭豬是乙欠他的(乙的表哥向甲的父親買豬,豬到手了,卻沒付錢)。至于部落戰爭的終極因則是旱災、資源匱乏和人口壓力使兩個部落都沒有足夠的豬供給族人。

以上就是學者研究人類社會差異的幾種比較普遍的方法。至于學者如何得知傳統社會的情況,一般而言我們的數據源大致可分為四大類,每一類都有其優缺點。第一類是本書最重要的數據源,也就是由受過訓練的社會學家或生物學家深入傳統社會探訪,或和當地人共同生活,以研究某個主題。然而科學家要想進入這樣的社會,必須等到當地的原住民族群被某個國家征服或控制之后,也就是已受“安撫教化”,或是該傳統社會因外來傳染病而人數變得很少,不會攻擊外人。這樣的社會因遭外敵或傳染病的入侵,已和過去的情況大不相同。

第二類來自對當地不識字的原住民的采訪,利用口述史重建幾個世代之前的社會樣貌,梳理傳統社會在現代的改變。第三類也是利用口述史重建傳統社會在現代科學家造訪前的原始面貌,區別在于通過探險家、商人、政府派駐到當地的巡邏官和通曉當地語言的傳教士等人的描述,了解西方人和傳統社會初次接觸的情況。雖然這些描述或史料可能雜亂無章、數量不多,也不如科學家的田野調查報告那樣嚴謹,但其優點是呈現了部落社會的原始面貌,而非西方勢力入侵后的樣子。要研究沒有文字且未與西方觀察者接觸過的古老社會,就只有一個方式——通過考古挖掘,這就是第四類。我們可借此重建一個未與現代社會接觸或受其影響的文化,缺點是無法探究一些細節(如人名或動機),也不一定能以考古遺址出土的文物推斷當時的社會情況。

一本主題宏大的小書

本書主題希望涵蓋人類文化所有層面,以及近1.1萬年在地球上出現的所有族群。然而,鑒于主題龐大,如要面面俱到,此書恐將厚達2 397頁——這么厚的書大概沒有人想讀。因此,我只能挑選一些主題和社會來討論,以利閱讀。我希望能引發讀者對本書未涉及的主題和社會產生興趣,進而閱讀其他杰作。

至于本書主題,我選擇了9個,分11章進行討論,希望能從不同的角度了解傳統社會。其中有兩個主題——危機應對與子女教養,我們可參考傳統社會的做法,將其運用到自己的生活中。我曾深入傳統社會與當地人一起生活,就這兩個層面而言,我個人的生活方式和決策已深受他們的影響。

關于另外三個主題,即如何對待老人、語言多樣性以及有益健康的生活方式,傳統社會也有一些可供我們借鑒之處,不但可供個人參考,而且可供我們的社會在制定政策時借鑒。至于和平解決爭端這個主題,比起個人,對社會整體應該更具參考價值。就書中探討的主題而言,我們必須了解一件事:學習或采用另一個社會的做法并不簡單。例如,你很欣賞某個傳統社會教養子女的做法,因此打算采用這一方法教養自己的孩子,你將發現在現代社會環境中此舉可謂困難重重。

至于宗教,我想沒有任何人或社會因為本書的討論(第九章)而信仰某個部落的宗教。然而,我想大多數人在一生中的某個階段曾思索宗教的問題。凡是正在思索這個問題的讀者,應該有興趣了解在人類史上宗教對不同社會的意義。最后,我們可從關于戰爭的兩章了解傳統社會的做法,進而明了國家這種政治體制帶給我們的益處。(這個主題其實非常復雜,請勿因為廣島原子彈爆炸事件或塹壕戰而大動肝火,也別對戰爭抱有成見,認為國家戰爭不可能有任何益處。)

當然,本書難免遺漏許多對人類社會研究而言非常重要的主題,如藝術、認知、合作行為、烹飪、舞蹈、兩性關系、親屬體系、語言對知覺和思維的影響(如薩丕爾—沃爾夫假設)、文學、婚姻、音樂和性行為等。我必須再度說明,本書實難呈現人類社會的全貌,只能選擇幾個主題來論述。至于其他主題,請參看其他專著。

至于所討論的社會,本書同樣因篇幅有限無法納入全世界的小型傳統社會。我決定把重點放在以小型農業或狩獵—采集為生的游群或部落,酋邦或早期國家的部分則相對較少,因為前者與我們的現代社會差距較大,對比鮮明,我們能從中學到更多。我在書中引用的例子多來自幾十個傳統社會(見圖3、圖8~18)。我希望讀者能根據這些例子和描述建構出一個完整而細致入微的圖像,以了解一個社會的不同層面,如教養子女之道、如何對待老人、如何面對危險、解決爭端等如何兼容。

有些讀者也許會覺得本書的例子偏重新幾內亞及鄰近的太平洋島嶼。這部分是因為這個區域是我最熟悉的,我花了最多的時間研究這個地方,還因為新幾內亞呈現的人類文化極其多樣。全世界約有7 000種語言,新幾內亞即有1 000種語言。在這里看得到最多的傳統社會,即使到了現代,這些社會依然不受國家政府的管控,直到最近才受到其影響。新幾內亞人仍過著原始、傳統的生活,如狩獵—采集、航海、將低地的西米推廣到高地種植,社會人數少則幾十,多則可達20萬。同時,本書也會深入討論其他學者對各大陸人類社會的觀察。

本書概覽

本書共分為5部分,包含11章和尾聲。第一部分只有第一章。我在這一章為后文的發展架設舞臺,解釋傳統社會如何劃分地盤——或是像現代國家劃定清楚的界線,互不侵犯;或是采取比較有彈性、互惠的做法,如相鄰的社會基于某種目的讓對方使用自己的土地。無論如何,傳統社會的人不能隨心所欲地到任何一個地方。他們將見到的人分為三種:第一種是親友,第二種是敵人,這兩種人都是他們認識或可辨識的人,第三種則是陌生人(這種人很可能被視為敵人)。一般而言,傳統社會的人只知道自己的家鄉,對遙遠的地方一無所知。

第二部分包含三個論述如何解決爭端的章節。在沒有中央政治及司法機關管制的情況下,傳統小型社會只能用兩種方式解決爭端。與現代社會相比,一種方式較為和平,另一種則較為暴力。我在第二章以一個新幾內亞的孩子意外被公共汽車撞死的事件為例,來解說孩子的父母和肇事司機及其同事在幾天之內即達成和解,談妥補償的條件。這種補償的目的并非斷定誰是誰非,而是使小型社會的人得以和平相處,畢竟日后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與傳統社會這種解決爭端的方式相比,現代社會的法律審理過程費時,原告和被告雙方有如仇人,日后也不會再碰面,訴訟的目的是判定誰是誰非,而不是修復人際關系。此外,國家有自己的利益考慮,不一定和受害者休戚與共。對國家而言,司法體系是必要的,然而傳統社會解決爭端的某些做法或許值得我們借鑒。

如果小型社會的爭端無法和平解決,那么由于沒有司法的干預,就可能演變成暴力事件或戰爭。在沒有強勢政治人物領導、每個人都可動武的情況下,人們為了復仇,冤冤相報,最后就會陷入不斷殺戮的惡性循環。我將在簡短的第三章中,以新幾內亞高地西部達尼族之間的爭斗來說明傳統社會的戰爭。篇幅較長的第四章則描述世界各地傳統社會的戰事,以了解它們的沖突和廝殺是否符合“戰爭”的定義,并探討為何傳統社會交戰死亡率會那么高,它們的戰爭和國家的戰爭又有什么不同,以及為什么某些族群特別好戰。

本書第三部分包含兩章,討論的是人生的兩端:童年(第五章)與老年(第六章)。傳統社會教養子女的方式非常多元,比起現代社會,有的更為嚴厲,有的則更放任。然而,我們可從調查研究中發現一些規律。無可諱言,傳統社會的有些做法令人毛骨悚然,但是有些做法還是讓讀者贊賞的,讓人思索是否有可能與自己的教養方式加以融合。

至于如何對待老人(第六章),有些傳統社會特別是人們居無定所或是生存環境惡劣的社會,在不得已的情況下,被迫拋棄老人或殺害他們。然而,還有一些傳統社會的老人甚至比大多數西方社會的老人過得更好。這些差別的背后有幾個影響因素,包括環境條件、老人是否有權力、老人能否發揮長處以及社會的價值觀和規則。在現代社會,由于人類平均壽命大大延長、老人對社會的用處減少,老人的悲劇與日俱增。這方面也許我們可向一些傳統社會學習,看如何讓我們的老人過得更好、更有尊嚴。

第四部分包含兩章,討論的是危險和對危險的反應。一開始(第七章),我描述了我在新幾內亞三度陷入險境的經過。當地的朋友教我如何面對這樣的危險。我很欣賞這些傳統社會面對危險的態度,并稱之為“有益的神經質”。傳統社會認為很多小事件或細微的征兆雖然不見得會帶來大災難,但也許會在人的一生中出現幾千次,如果我們不予理會,那么最后可能會受到很大的傷害,甚至可能因此送命。他們認為很多“事故”不是隨機出現的,也不是運氣不好才會碰上的,事出必有因,因此我們必須隨時提高警惕。第八章描述的是傳統社會中的人會碰到的幾種危險,以及他們應對的方式。與傳統社會相比,現代社會的人對危險的感知和反應都不夠理性。

最后的第五部分則有三章,分別論及有關人類生活的三個主題,即宗教、語言多樣性和健康。第九章討論的是宗教這種獨特的人類現象。這一章會緊接在討論危險的第七、第八兩章之后,是因為危險也許和宗教的起源有關。宗教信仰非常普遍,幾乎可見于每一個人類社會,這意味著宗教具備可滿足人類所需的某些功能。然而,隨著人類社會的演化,宗教的功能也有了改變。我們不禁好奇,在未來的幾十年,宗教有哪些功能可能會變得更強大。

語言(第十章)也是人類獨有的能力。所謂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語言就是其中之一。以大多數小型狩獵—采集社會而言,一種語言的平均使用人數只有數百到數千,在這種社會中,其實有不少人經常使用兩種或多種語言。現代美國人常認為多種語言會阻礙兒童的語言學習并使移民不易同化,因而不鼓勵多種語言的學習。然而,根據最近的研究,學習多種語言的人對獲取畢生的認知能力是有幫助的。然而,從今日的語言發展趨勢來看,語言消失的速度很快,不到100年,世界上95%的語言將消失。這個結果是好是壞,就像多語主義一樣存在許多爭議:不少人贊成這個世界只剩幾種普及的語言,然而有一些人指出語言多樣性可為社會和個人帶來好處。

最后一章(第十一章)討論的主題與今天的每一個人息息相關。現代社會人們常見的死因不是傳染病,而是糖尿病、高血壓、中風、心肌梗死、癌癥等。傳統社會的人以前很少患這些病,甚至沒聽說過這些疾病,直到近一二十年受到西方社會生活方式的影響,才開始患這些病。顯然,西方社會生活方式具有導致這些疾病的風險因子,如果我們設法減少這些風險因子,也許就有可能避免死于上述常見疾病。我將以高血壓和2型糖尿病為例。在傳統社會的生活方式下,這兩種疾病的基因也許是有好處的,然而對于過著西方社會生活的人卻可能變成健康的殺手。基于這樣的事實,很多人決心調整生活方式,因此得以延年益壽、提高生活質量。我們死于這樣的疾病,其實是我們自找的。

本書從位于巴布亞新幾內亞的莫爾斯比港機場出發,在尾聲回到洛杉磯機場。我在巴布亞新幾內亞待了幾個月,直到飛機降落在洛杉磯機場,我的心還在新幾內亞,之后我才慢慢回過神來,知道自己回到家了。盡管洛杉磯和新幾內亞叢林有著天壤之別,但昨日世界的種種并未消失,仍在我們的身體、我們的社會之中。人類社會的大轉變始于1.1萬年前,但新幾內亞人口最稠密的地區在幾十年前才開始有所改變,至于新幾內亞和亞馬孫盆地少數仍未與外界接觸的蠻荒之地,則和遠古一樣,幾乎沒有任何改變。在現代社會成長、生活的我們,總把今日便利、舒適的生活方式視為理所當然,即使有機會到傳統社會所在的地區旅行,也只是走馬觀花,除了一些刻板印象,難以看出傳統社會與現代社會的根本差異。為了了解這些差異,我在書中列舉了一些朋友的體驗。這些人有的是美國人,有的是新幾內亞人或非洲人,他們在傳統社會成長,直到青少年或成年之后才到西方社會定居。我的朋友梅格·泰勒夫人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她在新幾內亞高地長大,因身為巴布亞新幾內亞駐美大使和世界銀行副總裁在美國待了很多年。

傳統社會代表幾千年來建構人類生活的自然實驗。這些實驗都是不可能重復的。我們無法將今天的社會重新設計,幾十年后再來觀察有什么樣的結果。我們只能觀察已經實驗過的社會,并學習它們的經驗。當然傳統社會不見得樣樣都可成為我們的模范,看到不好的地方時,也許我們該慶幸我們的社會沒有這樣的缺點。至于讓我們羨慕的方面,我們也許可以好好想想如何效仿。例如我們羨慕傳統社會沒有與西方社會生活方式相關的非傳染性疾病。在爭端解決、子女教養、對待老人、對危險的警覺和多種語言的使用等方面,傳統社會也都有值得我們學習之處。

傳統社會的生活方式常令我有大開眼界之感。我希望借由本書與各位讀者分享這種感動。除了感動,各位也可以想想,他們既然做得到,我們不妨也試試看,說不定個人甚至整個社會都能獲益。

序圖 本書常討論到的39個傳統社會本書所有插圖系原文插圖。——編者注

新幾內亞及其鄰近島嶼 1=達尼族 2=法尤族 3=達爾比族 4=恩加族 5=佛爾族 6= 策姆巴加·馬林人 7=希尼洪族 8=邁魯島島民 9=特羅布里恩群島島民 10=卡烏龍族

澳大利亞 11=恩加里寧族 12=雍古族 13=沙灘族 14=尤瓦利亞伊族 15=庫奈族 16=皮詹賈賈拉族 17=維爾族與米農族

歐亞大陸 18=阿埃塔族 19=阿伊努族 20=安達曼島人 21=吉爾吉斯人 22=恩加納桑人

非洲 23=哈扎族 24=昆族 25=努爾族 26=俾格米族 27=圖爾卡納族

北美洲 28=卡魯薩人 29=內陸地區的丘馬什人 30=島嶼上的丘馬什人 31= 伊努皮亞特人 32=阿拉斯加北坡的因紐特人 33=大盆地的肖肖尼族 34=西北海岸區的印第安人

南美洲 35=阿切族 36=馬奇根加族 37=皮拉亞人 38=西里奧諾印第安人 39=雅諾馬莫印第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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