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駕。”
沈傲快馬加鞭,飛奔在上陽坊的街道之上。
此刻他心急如焚,北齊之行,所見所聞疑點甚多。高羽此刻急切的傳喚,他心里總不免忐忑不安。
片刻后,皇城內坊,正門前。
沈傲跳下馬來,熟練的接受守衛檢查。
文官下轎,武將下馬,欲進內坊,先脫衣裳。
任何人,不論男女,欲進內坊,都要接受最嚴苛的脫衣檢查。
如此森嚴,皆是因為,內坊乃是朝廷的中樞所在。居于此地之人,皆是掌握王朝命運的頂級權貴。
此間人物,隨便哪位有了閃失,都是朝野震動的大事。
至于內坊騎馬,乃是皇恩。只有那新科及第的前三甲,亦或是回朝獻捷的大元帥,方能獲此殊榮。
沒了馬,沈傲只能快步而行。若不是皇城內奔跑,有失雅度,此刻他怕已狂奔而去。
好在沈傲年輕力壯,腳步輕快,一盞茶的功夫,已行至門前。
“公子,老爺在書房等你”守門的家丁,急忙迎上前去。
“有勞。”沈傲略施一禮,火急火燎的往書房趕去。
太傅這府邸,七進七出的院子。院內的布置,也是典雅古樸,不失風韻。奇花異草,奇珍異寶不計其數。飛檐翹角,石板鋪路,紅墻黃瓦,肅穆莊嚴。
庭院深深,清幽雅致,仿佛是一幅潑墨山的水畫,行在其間,都讓人心曠神怡。
畢竟是皇親國戚,與這座府邸相比,沈傲那府邸,最多算個破宅子而已。
沈傲加快腳步,穿過長長的回廊,跨過芳香的花園,越過清澈的湖泊。復行數里,這才到了高羽的書房門前。
“孩兒拜見義父。”沈傲立于門前,恭恭敬敬的施禮道。
也是奇怪,今日書房大門敞開,似乎早就在等著他一般。
“仲元啊,來,來,來,看看為父這局棋。”高羽擺著手,喚著沈傲的字,招呼他走上前來。
沈傲低頭看去,那棋盤縱橫十九道,一黑一白兩塊大棋,焦灼不堪。
這局棋,看似黑棋占盡先機,將白棋大龍團團圍困,卻也已將自己至于危險的境地。
白棋只要回手兩子,棋盤局勢便會瞬間改變。只是白棋這一手,實在是過于精妙,尋常之人難以察覺。
“不知這局棋,義父是執黑棋,還是白棋?”
“哎.......對弈之道,是黑是白,何須涇渭分明?”高羽笑著說道,那深深的眼窩,總是讓人惴惴不安。
“這局棋,雙方戰況焦灼。卻均有勝機,只是這勝機,對雙方來說都太過兇險。”沈傲看著棋局,細細的品道。
“那你說,是黑棋迎,還是白棋?”
“若依孩兒愚見,勝負只在雙方誰能先人一手。”
“哦,是嗎?”
高羽捻著山陽胡須微微一笑,緩緩的走到棋盤前,呼的一聲,將棋盤掀翻在地。
“現在,誰勝誰負啊?”
這一番沈傲也是摸不著頭腦,不知老謀深算的義父,心里打著什么主意。
“你要記得,對弈之道,勝負不僅在對弈的雙方,也存在于棋盤之外。”高羽看著一臉茫然的沈傲說道。
“多謝義父教誨,孩兒謹記在心。”沈傲棋力原也不差,少說也有大國手的水準。但和號稱官子圣手的高羽相比,總還是遜色不少。
“北齊之行,收獲不小吧!”高羽坐在那黃花梨木的官椅上,端起茶杯,淺淺的品了一口香茗。
“義父,龍墨軒已然脫困,現正在孩兒府上。”
“嗯!你可知,為父此舉何為啊。”高羽擺擺手,示意他坐下說話。
“依孩兒愚見,義父此舉乃為牽制雍涼侯章勛。”
“不錯,此番老夫讓七殺堂全數出動,沒想到竟是全軍覆沒,那件東西也不知所蹤。這一番,著實老夫始料未及。”
高羽站起身來,緩步走到窗邊,言語之間云淡風輕,沒看出一絲始料未及。
“此事孩兒在北齊,也已知曉。只是還有一事,讓孩兒心中難安........”
“哦?說來聽聽。”
“和七殺堂一起遇難的,還有柳州三霸。”沈傲低語道。
“柳州三霸?高炅這老家伙,也插進來了?”高羽略感吃驚的說道。
“此事,孩兒多方證實,確認無疑。”
“這老狐貍,也想來分杯羹?”高羽站起身來,踱著步猜測道。
“高炅行事,一向詭譎難測,此事暫且擱下。七殺堂眾人的死狀,想來你也了然于胸了?”
“孩兒已盡數知曉。”
“有何見解。”
“義父,此事實在匪夷所思。”
“嗯!確實匪夷所思,但細細想來,卻也毫無破綻。但同樣也證實了,雍涼之地的傳說,并非空穴來風。只是可惜,那件東西不知所蹤。”
高羽背手踱步,緩緩的坐下,品了一口茶,接著說道:“如今看來,江湖之中,廟堂之上,老夫的對手遠不止一人啊。”
“未知義父,有何打算?”
“老夫,本欲派你和龍墨軒一同前往雍涼,但思來想去,還是留你在司州,守好門戶最為要緊。”
高羽說著話,將散落的棋子一顆顆拾起。沈傲心智清明,些許小事,怎可讓義父動手,立馬伏在地上,一顆顆的拾起棋子。
“但雍涼之地,事關者大,老夫還在斟酌,派誰前往。”高羽說話間,沈傲已將棋盤,棋子重新擺好。
父子二人,對坐弈棋。
二人對弈,不過百手。沈傲敗像已露,整塊棋局,已被逼得前無去路,后有追兵。
此等局勢,已是再無翻盤的可能,只得投子認輸。
“仲元,棋藝有大長進啊。”高羽望著棋局,意味深長的說道。
“義父棋藝高明,孩兒自愧不如。”對弈之道,沈傲對義父從來心悅誠服。
“世事如棋,誰輸誰贏,不到最后一手,豈能輕易斷言?”
“孩兒受教了。”
“仲元,你要記得,既是棋局,就必有棋子,棋盤,對弈之人,觀弈之人。勝負有時不是那么重要,唯一重要的是,這局棋中你扮演什么角色。”
“孩兒,愿做那執棋之人,執子一手,以搏天下。”
“有道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義父莫不是,讓我做那觀棋之人?”沈傲疑惑的問道。
“凡入局者,必為棋局所迷。只有旁觀之人,才能清楚的看清,棋盤上的每一個劫。實在不行,也可掀了棋盤,攪了棋局。”
高羽不愧為官子圣手,棋理之道,果然獨步天下。
“這盤棋,老夫雖失了先手,卻還未到勝負之時。此刻,老夫要做旁觀者,到要看看,這局棋有何名堂。”
高羽那深邃的眼神,隱隱之間讓人覺得不寒而栗。
“義父高明,孩兒不及萬一。”沈傲心悅誠服道。
“選個日子,讓龍墨軒啟程吧。十二年了,也該讓他回家了。”
“是,孩兒回去,即刻安排。”
“這局棋,當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高羽看著棋盤,冷笑著說道。
出了太傅府,沈傲放任胯下寶馬,緩步前行。
此刻他的心中,雖依然雜亂如麻,卻已然有了計較。
既有人請他入局,他便做一閑棋冷子。即不脫開棋局,又能冷眼旁觀,看盡局勢。
或許對他來說,這是破此死局的唯一方法。
夕陽西斜,日將西沉,沈傲方才回到府邸。
他屏退左右,只留他只身一人,打著燈籠,緩步的往書房后走去。
沈傲這書房,本是他讀書批閱塘報公文之處。原本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座屋子,除了門邊種了幾株青竹,再無點綴。
不知為何,三年之前,他突然大興土木,在書房后又建了一座偏房。
那偏房建的不倫不類,極為破壞整體府邸的布局。平日里大門緊鎖,誰也不讓靠近,也不知道這間偏房里究竟住了什么人物。
沈傲環顧四周,確認四下無人,從袖中取出鑰匙,開了院門。
“郡主。”沈傲敲開內屋,對屋內的女子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禮。
“沈叔叔,這可是你的府邸,千萬別如此多禮。”女子趕忙一把扶起了施禮的沈傲。
“此刻到訪,不知沈叔叔有何要事?”女子為沈傲奉上清茶。
“郡主,深夜來訪自知冒昧,但此事萬急,還請郡主寬宥。”沈傲對那女子再施一禮。
“沈叔叔言重了,三年來,若不是你悉心照料,小女只怕連性命都難以保全,有何事,但說無妨。”
“這三年來,在下細細查訪,可以肯定,王爺就在雍涼........”沈傲小聲的說道。
“真的嗎?”女子眼中放光的問道。
“可以肯定,但雍涼之路并不太平。無論是朝廷,還是江湖,都對其虎視眈眈。雍涼候章勛獨領一方,儼然已經自立為王。”
“此等環境,郡主若率領南陽死士大舉前往,只恐打草驚蛇。侍衛過少,在下又擔心郡主安危,畢竟朔方一帶并不太平。”
“在下思來想去,眼下只有一法可保兩全。”
“什么方法?”女子欣喜若狂的問道。
沈傲警惕的環顧四周,確認沒有任何異常,這才俯下身來,在她耳邊低語道“如此,如此。”
長夜過半,朝陽破曉。
次日寅卯時分,龍墨軒一如既往在院中,采氣練劍。
習武之人,每逢寅卯相交之時,便會起身,練氣打坐,采晨曦之氣,用來調整自身氣息。
此等練氣方法,傳自《黃帝內經》,可使體內清氣上升,濁氣下降,對習武之人,有增益之功。
地牢里,十二年不見天日,只能趁此刻勤加練習,盡快恢復功力。
否則,一旦踏上那條熟悉的江湖路,可就身不由己了。
看他那劍法,比起前日又大有不同。
長劍翻飛,簌簌有聲。晨曦的照耀之下,那名劍龍淵,流光溢彩,寒光陣陣。
無論是速度還是力量,亦或是招式的復雜變化,身法的移動靈活,都已有了質的飛躍。
不愧是被武道評為“千年不遇的根骨”,僅僅數日光景,實力突飛猛進,好似別人數年苦練之功。
忽然他眼中寒光一閃,右手一揚,手中長劍猶如彗星襲月一般,直挺挺的往那院墻飛去。
只聽的“轟”的一聲巨響,那西蜀青田石特制的石墻,寸寸龜裂,緊接著嘩啦的一聲,化作一片廢墟。
青田石質地堅逾金石,尋常刀劍莫想傷其分毫。
即便是龍淵這樣的名劍,若無深厚內力,也絕不可能對其造成實質性的損傷。
如此堅硬的石墻,居然被一記飛劍擊的粉碎,這內力之強,匪夷所思。
“哎呦”伴隨著瓦礫的跌落,女子吃痛的聲音也隨之傳來,聽慘叫之聲,估計摔的不輕。
龍墨軒閃身在前,也不知何時,劍已在手中。
身為劍客,他本能的一劍,抵在了女子胸前。
等他定睛觀看,眼前之人竟是個身形羸弱的女子時,急忙將劍收了回來。
“在下,失禮了。”
他倒持劍在手,伸手想將女子扶起來。
卻不想那女子遲疑了片刻,毫不客氣的拍開了他的手,自己站了起來。
“干什么,知不知道這樣多危險。”她拍拍身上的灰塵,昂著頭,眼瞪著他說道。
四目相對的一個剎那,龍墨軒的心頭為之一顫。
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嘴,她的樣貌,一點一點的在他平靜的心里,擊出層層漣漪。
癡癡的望著眼前的女子,眼神之中百味雜陳,幾分驚奇,幾分不甘,幾分柔情,幾分不舍。
女子望著他那奇怪的眼神,一時間也是慌了神。雖說嘴上不停地數落著他,眼神卻游離不斷,半點也不敢和他對視。
“老是盯著我看什么,一大早的,真是晦氣。”女子白了他一樣,快速的轉身跑開。
他的眼神,跟著她的身影,一寸寸的移動著,片刻也不曾離開過。直到她的身影,在他的視線中越來越小,消失不見。
良久,良久,他就那樣呆呆的站在那里,凝眸遠視,眼神凄惻溫存,只是那樣遠遠的望著她消失的身影。
“漣漪!”
他自顧自的喃喃自語,就連手中的劍都是有氣無力的捏著,仿佛在放松半分,便會掉在地上。
那一刻他的思緒飄向了遠方,他看不清的宿命,他解不開的因果,他放不下的深情,他沖不破的桎梏。
忽有故人心中過,我便慌神千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