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早課，結束得格外早。

南海仙翁只講了兩章經文，便讓弟子們下課。

玉磬才敲響，弟子們就紛紛離席，往經堂后面涌去。

他們圍在白凜身邊，熱切地嘰嘰喳喳說起話來。

“小白，多日不見，今日怎來了？”

“多日不見你，我還以為你病了。”

“就是，昨日那壽菊宴，我還想著帶你去吃好吃的，可你竟是不在，連荼靡也找不到……”

“嘖，我怎么覺得小白瘦了？”

“來來來，這是我在自在居買的肉丸子，可香了。”

……

北斗星君看著白凜叼起一顆肉丸子吃了起來，目瞪口呆。

輕鴻在一旁看著北斗星君神色不對，頗是汗顏。

心中直罵這些師弟師妹們毫無眼色，不知進取。

北斗星君是上仙，南海仙翁的貴賓。能請得他到這經堂上來，乃是千年不遇的機會。這些人竟然不抓緊來請教學問，反而紛紛跑去向一只狗獻殷勤，當真是辱沒仙山名聲。

作為仙山弟子之中地位最高的大師兄，南海仙翁不在之時，弟子們全由輕鴻來統領，平日的學風也是由他來督導，當下……

輕鴻瞥了瞥南海仙翁，見他臉上并無慍色，卻反而一副饒有興味的樣子。

他更是尷尬，忙解釋道：“那白狗，是荼靡養的。據說是自己找上了門來，非纏著荼靡，荼靡無可奈何，只得收留。平日里，荼靡去哪里，這狗就跟到哪里；荼靡來上早課，它也跟在后面聽講。弟子們都覺得這狗頗有靈根，對它甚為喜愛……”

話沒說完，北斗星君的臉色更不好看。

“胡言亂語。”他面露慍色，“什么白狗？什么自己找上門？”

輕鴻愣了愣，一時說不出話。

南海仙翁則笑一聲，對輕鴻和氣道：“原來如此。這些日子，你教導弟子辛苦了，且去歇息吧。”

見師父為自己說話，輕鴻如蒙大赦，連忙行禮應下，轉身退去。

“好個仙山，好個福地。”北斗星君瞪著南海仙翁，冷冷道，“爾等竟敢如此折辱上神，大逆不道。”

南海仙翁不緊不慢道：“不知我這仙山如何怠慢了上神？”

“那荼靡明知這是上神，竟還拿他當狗。”

南海仙翁沒說話，只嘆口氣。

北斗星君道：“你嘆什么？”

“嘆你服侍神君多年，竟是錯付。”南海仙翁道，“他寧可來我這仙山上當狗，也不肯留在天庭。”

北斗星君：“……”

*

荼靡素來知道白凜身為上神，就算變成一只狗，凡間的人妖鳥獸也會對他有天然的親近感。

看到白凜突然出現在經堂上的時候，她便已經感覺到大事不好。

果然，早課之后，弟子們紛紛涌了過來，將白凜圍在中間。

他們一個個笑瞇瞇的，親切地喚他小白，還拿出了狗糧。

荼靡不用抬頭，也能察覺到北斗星君那邊像刀子一樣飛來的目光。

而那死狗全然一副不知死活的樣子，如往日一般接受著眾人的贊美和投喂，悠然自得。

荼靡知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忙擠到白凜身旁，道：“下課了，隨我回去。”

白凜看她一眼，正要起身，旁邊卻有一位師兄奉上一盤燒雞，笑瞇瞇：“小白，吃這個。”

那盤燒雞顯然是剛剛做好的，冒著熱氣，外皮金黃。

見那金藍雙瞳盯著燒雞不動，荼靡心道不好，連忙擋在白凜面前，賠笑道：“多謝師兄。它今日吃太多了，再吃要撐壞。”

那師兄“嘖”一聲，道：“能吃是福，數日不見，小白都瘦了，該好好補補才是。”

荼靡正要推拒，忽然，弟子們噤聲，自動站到兩邊。

看去，只見竟是北斗星君走了過來。

他看了看白凜，隱隱用目光剜了他一眼，而后，卻看向荼靡。

見那張嚴肅得如同斧劈刀削的臉上生生擠出笑容來，荼靡又是驚訝又是心驚，只覺比發怒還可怕。

“你叫荼靡？”他的聲音和緩。

荼靡：“……”

這自是明知故問，荼靡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有些慌張，瞥了瞥他身后的南海仙翁。

南海仙翁神清氣定，毫無異色。

荼靡的心也跟著定了定，向北斗星君一禮：“稟星君，正是。”

“這獸物，是你的？”

他刻意地避開了“狗”字，可謂用心良苦。

“正是。”荼靡又答道。

“我座下正缺一只靈獸，見此物頗具靈根，乃是正好。”北斗星君不緊不慢道，“從此以后，便讓他跟了我，如何？”

這話出來，荼靡愣了愣，弟子們卻一時嘩然。

“荼靡，快答應！”碧菡扯了扯她的袖子，入密傳音，“小白去了星君座下，也是你的福報！”

無數的催促之聲接踵而至。

“就是，快答應！那可是北斗星君！”

“小白做了神獸，我家那給他舔過毛的狗也有希望了，快答應！”

荼靡無語。

北斗星君的用意她當然知道，這死狗歸了他，便不再是她的，也不再有理由留在仙山上。

她神色訕訕，不由看向白凜。

卻見他睜著一雙無辜的眼睛望著她，水汪汪的，竟有些無辜之感。

接著，他站起身來，在眾目睽睽之中，走到荼靡身后，躲了起來。

荼靡：“……”

北斗星君：“……”

*

距離伏龍仙山之外的萬里之遙的大陸之上，正值隆冬。

大雪下了一場又一場，土地里的莊稼早已經收割完畢，鄉野里白茫茫的一片，人們大多窩在屋子里躲避寒風。

而位于大地邊緣的落霧山，則更是極寒。

十年前的仙魔大戰里，魔族退敗，落霧山也化為焦土，生靈絕跡。天庭為了將魔族剿殺干凈，在此地設下禁咒。落霧山常年罡風呼嘯，玄冰覆蓋，沒有生靈能在此處存活。

但每個人都知道，它們并沒有消失。

落霧山的地底，巖脈堅固。

從混沌中取來的戾火，其色幽藍，長明不滅，可將天庭的玄冰烤化，在巖脈里銷蝕出無數的洞穴來。

地底最大的巖洞里，熱氣蒸騰。

黑稠的瀝青池子沸騰著，嗆人的氣味能將任何凡人毒死。可魔物們卻并不害怕。

幾名魔族弟子赤腳趟入瀝青之中，用長長的鐵杵不時攪拌，讓瀝青煮得更加均勻。

瀝青時而鼓起泡來，面上酷似人臉。

魔族弟子們見怪不怪，只用鐵杵將那些油泡戳破，聽著它們尖叫，扭曲著癟下去。

一名弟子正攪拌著，突然，一只手從瀝青中伸出，掐住他的喉嚨。

眾人一驚，正要上前，卻聽一個聲音道：“不必理會。”

弟子們睜大眼睛，只能看著那同門掙扎著，被拉入瀝青之中，未幾，無聲無息。

正當驚魂未定，瀝青池子突然從中間鼓起，粘稠的黑水之中，一人站了起來。

他的面容上面覆著厚厚的瀝青，卻顯然正是方才那死去的魔族弟子的模樣。

那聲音再度響起，輕笑著，似男似女，非男非女。

“魔君毗迦，拜見千竹上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