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遠彼時還是個真正的小青年,一雙眼澄澈簡單得望得到底,卻偏偏選了他去做這個臥底。
楊建群的大手拍了拍他的肩,問他:“遠子,有沒有問題?”
夏遠干脆利落地敬了個禮:“保證完成任務(wù)!”
于是二十出頭的小青年夏遠,染了頭發(fā)吹了發(fā)型,換了身“狂霸酷炫拽”的衣服,大敞著領(lǐng)口,靠在卡座沙發(fā)上喝酒,活脫脫就是一個剛獲自由的富家小少爺。他接連要了幾杯酒單上最貴的酒,自然很快便被盯上,有人鬼鬼祟祟地湊過來拍他的肩:“小兄弟,新來的?之前沒見過啊?!?
夏遠要的酒基本沒喝,都在抬手間隨便潑在了身上,故而對方一湊過來他就有了十二分的清醒,擺著紈绔的架子應(yīng)答:“可不是。好不容易成年了,我家老頭沒理由關(guān)著我了,當然要放松放松?!?
對方了然地一笑,湊得更近,貼在他身邊,往他手心里塞了一包粉末。
“這、這是什么?”他佯裝天真。
“好東西?!睂Ψ脚牧伺乃氖直?,“兄弟嘗嘗就知道,如果喜歡呢,我那多得是。”然后笑著站起來要走,夏遠連忙拉住他:“那,我該怎么找你?。俊?
來人笑了,指了一下后面的酒保:“你要還想要,就找他,跟他說是老三的人就行?!?
“好。”老三離開,夏遠也松了一口氣。他的生澀一半是表演一半是真實,因為緊張而生的汗水打濕了手里的紙包。
花錢大手大腳的“小少爺”夏遠很快就融入了圈子,甚至還幫著老三完成了幾單所謂的“生意”。老三對這個新來的小弟很是滿意,有意無意地帶著他做幾票大的,夏遠也認識了幾個哥,幾個老總。他在圈子里的化名叫肖雄,上級夸他名字好,一看能帶領(lǐng)兄弟們一展雄風(fēng)。
“不敢不敢?!毕倪h一邊賠著笑,一邊源源不斷地把消息遞出去。
“我聽老三說,”張總掏出一支雪茄,夏遠忙舉著火機上去幫著點上,張總滿意地點點頭才繼續(xù)講,“弟弟家里是做大生意的。”
夏遠揣摩著老總的意思,試探著應(yīng)答:“不過是小本生意,買進賣出賺個差價而已?!?
“是嗎?”張總吐出一個煙圈,“老弟可是謙虛了,你這出手闊綽得可不像小生意?!?
“是……家里還是有點底子,但跟您這種大生意比起來當然是差遠了,要不我怎么能過來跟您掙大錢呢?”
他這番話很明顯取悅了對方,張總點點頭:“行,跟著我好好干,虧不了你?!?
“那是當然!”夏遠連忙表忠心,“我也不求您這樣的大富大貴,我這,小富即安,小富即安?!?
張總大笑,打開雪茄盒分了他一支,夏遠狗腿著點起來,然后被嗆到咳嗽連連。于是張總笑得更放肆:“你這孩子天資不錯,只要肯干,不說別的,起碼這輩子能當個人上人!”
“哎!”夏遠順過氣來,“我肯定都聽張哥的!”
“對了,明天……有個會?!?
“哥,您是說……”
“會上呢,有咱們這行的幾個大人物,只要他們多看你一眼……懂嗎?你明天跟我過去,機靈點兒。”
“是是是!”夏遠心下一動,“我現(xiàn)在就去給您把酒店訂上!還是原來那家嗎?”
張總點頭,算是同意了。
就是明天了,夏遠心想。
第二天不出所料地來了各色人等,夏遠帶著笑一一握手,把du梟們安置到座位上。
快到收網(wǎng)的時刻了,他心跳愈發(fā)地快,神經(jīng)緊張下甚至隱隱聽到了衣領(lǐng)里監(jiān)聽設(shè)備的電流聲。
最后張總坐定,朝夏遠示意。夏遠眼見人來齊了,對著衣領(lǐng)內(nèi)的設(shè)備,狀若無事地說了那句約好的暗號:“可以上菜了?!?
包廂的大門沒有如他所想地被一腳踢開,du梟們還在一起談笑,但夏遠的五感在那一刻消失,大腦一片空白,耳邊只有嗡嗡聲,他慌亂地又重復(fù)了一遍:“可以上菜了……”
幾乎是瞬間,三把槍同時對準了他。夏遠感到冷汗打濕了貼身的衣衫,他緩緩舉起手,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平穩(wěn)下來:“這是做什么?都是自家弟兄,先……把槍放下?!?
張總起身,語氣冷漠:“你說做什么?這么多日子,我竟沒看出你反了!你在給誰傳遞消息?條子?”
“我沒有啊,張哥你聽我說,我是覺得還沒上菜太……啊!”他直接被一腳踢翻在地,所有衣兜被扯出來,身上的手機滾在地上。
“那個,您看……我就一個手機,里面也沒東西……”皮鞋重重踩在手上,輾轉(zhuǎn)摩擦,夏遠吃痛,但依然咬死不認。
有人拿走了他的手機檢查,剩下人仍在他身上摸索,夏遠極力忍住護住領(lǐng)口的動作,攤開雙手以示清白。但du梟們能混到如今也是自有手腕的,還是有人摸到了他的領(lǐng)口:“嗯?里面有什么?”
“沒,真的沒啊……”夏遠徹底慌了,備用的方案此刻全部失靈。
下一秒領(lǐng)口被扯破,縫入其中的的監(jiān)聽設(shè)備被摔到地上,狠狠踩碎。
夏遠抖著聲音解釋:“哥,你聽我說……我……”對方又是一拳揮過來,夏遠猝不及防,再次被打倒在地,耳邊響起了拉槍栓的聲音。他腦中只剩下之前商量好的最后計策——魚死網(wǎng)破,棄車保帥。他死在這里不要緊,只要保存好警隊的有生力量,總有一天……
只是……師父要失望了。
“碰!”門終于被踢開。
兩聲槍響后剛剛槍指夏遠的人倒在了地板上。夏遠翻身坐起,擦掉唇邊的血:“師父!”
同事們沖進來制服了du販,夏遠終于松了一口氣。誰料有個亡命之徒掙脫了控制,抄起刀就砍向了夏遠。赤手空拳的夏遠起身不及,被楊建群匆忙抱住,男人后背瞬間就迸出一道血口。夏遠終于站起身,扶好楊建群一腳踢翻了du販。雷子帶人上來拷住了他,夏遠終于徹底放了心,扶住站不穩(wěn)的楊建群:“師父,你撐??!我這就送你去醫(yī)院!”
楊建群后背明顯傷到了大血管,不住地往外流血,衣服已經(jīng)紅了一片。夏遠紅了眼眶,六神無主地壓住楊建群的傷口,楊建群攥住他的手臂:“我沒事,別怕。人都抓住了嗎?遠子你呢,沒受傷吧?”
“沒有沒有!”夏遠搖頭,“一點小傷!師父您怎么樣?再堅持一下!救護車……快來了!”
雷子上來架住了楊建群的另一邊:“遠哥,楊隊,救護車馬上就到!”
“看看你倆緊張的,不用扶我!”楊建群因為大量失血已經(jīng)神智模糊,但依舊是那個指揮若定的隊長,“雷子,根據(jù)遠子之前的情報,確定一下有沒有漏網(wǎng)的,必須一網(wǎng)打盡……”他說到最后終于撐不住,軟倒在夏遠身上。
“師父——”
夏遠呆呆地坐在手術(shù)室門口塑料椅子上,上面“手術(shù)中”的紅字像血一樣,像自己手上身上沾著的楊建群的血一樣刺眼。
雷子辦好了各種手續(xù),回來看到他這樣失神,心里一陣不忍。坐到他身邊出言寬慰:“遠哥,我聽大夫那邊的意思,楊隊不會有生命危險的,這里交給我就行。你這臉上還流著血呢,趕緊包扎一下吧。”
“不是?!毕倪h嘶啞著聲音,痛苦地搖著頭“不是我的血……”
雷子遞過去濕巾,夏遠草率地在臉上抹了一把:“為什么……”
雷子一愣:“什么為什么?楊隊為什么替你擋刀嗎,那肯定會啊,畢竟……”
“不是這個?!毕倪h打斷他,“為什么我說出暗號時候,沒有人進來呢?如果兄弟們按原定計劃進來,就不會……”他聲音低下去,隱隱哽咽。
雷子攬住夏遠的肩,低低地嘆了口氣:“其實原本不想和你說的,怕你想多了,給自己攬責(zé)任……這次行動,你其實有個地方?jīng)]注意?!?
“什么?”夏遠猛地抬起頭,眼角依稀有淚。
“酒店有信號屏蔽器,你進去之后就斷了一切通訊,我們根本就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情況……是楊隊,楊隊他覺得情況不對,怕你出事才沖進去的。進去前有人勸他放棄行動,怕莽撞進去有什么閃失;但他不同意,他說你已經(jīng)為收網(wǎng)做了這么多,我們不能因為意外而放棄你?!?
醫(yī)院空蕩的走廊里,回蕩著雷子的聲音。夏遠痛苦地抬起手臂,擋住了自己的眼睛:“我不知道……”他喃喃著,“我真的不知道……都怪我,是我不夠小心……可為什么……為什么躺在里面的不是我!”夏遠徒勞地抹著眼淚,可臉上的淚水根本擦不完,“我欠他一條命啊……”
在小酒館里和楊建群不歡而散之后,夏遠叫了瓶啤酒,一邊喝著,一邊回憶著那時候的自己和楊建群。他從來沒有想過,他最敬愛的人,會站到法律的對立面去。
當年于小卉涉案,去抓捕的時候,他拿手銬的手都是抖的,他死死咬著嘴唇才沒有哭出來??墒窃谒M看守所的前一天,在她輕柔的告別中,夏遠還是在審訊室痛哭失聲。
最后一次了。他和自己說,這是最后一次,給親愛的人戴上手銬。
可夏遠沒想到一切會來得這樣快。
楊建群可能涉案的消息對他來說,不啻于晴天霹靂。于小卉涉案,夏遠尚可以安慰自己,小卉初涉證劵,有些事可能不懂。但是楊建群,他的師父他的導(dǎo)師他從警路上的引路人,他穿上警服時最想要成為的模樣……這個人涉案了。
夏遠沒有和任何人講過自己的懷疑,哪怕是雷子問到了,他也沒有說得過于直接。他百般調(diào)查,只是想找一個可以說服自己楊建群是冤枉的理由,可是沒有,一個理由都沒有。他查得越深入,找到的線索越多,楊建群的嫌疑就越大。
夏遠又倒了一杯酒,他甚至想醉死在這里。醉了就好了,醉了就什么都不用想,醉了楊建群就永遠是他心中最正直的楷模。他低頭,在酒水里看到自己的表情,頹喪、無望。
他又想起了那次命懸一線的臥底行動,他摔在地上,很疼,但是他沒有放棄,哪怕是最絕望的時候,他也相信行動可以成功。
“沒事了,別怕?!睏罱ㄈ旱穆曇舫霈F(xiàn)在他的腦海。
夏遠放下杯子,起身結(jié)賬。
走出酒館,他拍了拍自己的肩,就像當時臥底前楊建群對他做的那樣:“夏遠,沒事了,別怕。”
他攔下了一輛出租車。
“去哪?”司機問他。
“北江市局?!毕倪h的聲音沒有一絲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