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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氏”號飛船上天后,那個荒島實驗場就封存了。卵生人技術是一朵技術的奇葩,但它從根子上說是一種“窮人的技術”,是和落后的化學燃料飛船配套的。現在,行動委員會的核聚變技術已經實現突破,第二艘飛船肯定將是核動力飛船了,即老界嶺會議上康不名所說的“可變比沖磁等離子體火箭”。它的最高船速將達到光速的百分之一到一點五,這樣,飛船逃出災變區域的時間大大縮短,大約為五千年這個數量級。在這樣的時間段里,已經可以采用那種比較傳統可靠的方式,即由活人來控制飛船,船員輪流冬眠加上在飛船中繁衍后代以度過五千年的航程。飛船估計只能裝載一千名乘客,但卻能夠攜帶所有地球人的DNA,這種方式當然更容易為人類所接受,因為這才是真正的人類逃亡,是把真正的人類統緒和人類文明廓延到太空。而且在到達目的地后,可以依靠人類的智慧來應對不可預測的環境,不需把希望寄托在所謂“上帝的技術”上。
所以,卵生人技術這朵奇葩其實是一株曇花,一次怒放之后便立即凋零。現在,只有喬治·雅各比仍住在這座荒島上,他說想靜下心來,把這項技術好好整理一下,打磨一下,然后——“封 存起來,留給有考古癖的后人。”他蒼涼地說。

一輛中型快艇在浩渺的水面上疾駛,在船后留下三角形的尾波。船上坐著近二十名乘客,膚色各異,大都穿著隨意。此刻,乘客們都饒有興致地欣賞著遼闊的湖面風光,看著空中拖著長腿飛行的水鳥。“樂之友”基金會副會長葛其宏坐在船尾,笑嘻嘻地對船長說:
“甭開得太快,今天要特別注意安全。知道不?這十八個人都是天體物理學家、宇宙學家、量子力學專家、相對論專家,是物理學各個領域的頂尖人物。要是一翻船,得,物理學得倒退一百年。”
船長啐他一口,“呸呸,你真是個烏鴉嘴。我說葛會長,你好歹是個當官的,也得學點當官的范兒。”
葛其宏仍然笑嘻嘻的,“那還用學?想當年我當報社總編時就很有當官的范兒啊。不過,這十幾年跟著‘樂之友’們學壞啦,這里的人都愛胡說八道,也從不忌諱把‘死’字掛到嘴邊。”
前面一位乘客聽見了他們的談話,回頭用不太流利的中文說:“葛先生說得夸張了,倒退不了一百年的。”他認真地想了想,“大概能倒退二十年吧。”
葛其宏沒想到這些外國客人還有懂中文的,聳聳肩不再信口開河了。他掏出電子記事本看看客人的資料,認出那人是英國著名天體物理學家羅格。這家伙剛才糾正了葛其宏的“夸張”,但他那個相對平實的估計(物理學得倒退二十年)反倒讓葛其宏看到了他真正的自負。羅格的同座是一位身材高大的“白”人,有明顯的白化病癥狀,皮膚在雪白中透出粉紅,淺藍色眼珠,頭發和汗毛是極淡的金色。這會兒他疑惑地看看羅格,顯然是 問他與中國人在說什么。羅格解釋了幾句,那人微微一笑,簡短地說:
“減五年。我水性好。”
葛其宏低聲給船長翻譯了,船長愣了片刻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由得吐吐舌頭。這些大鼻子,一個比一個狂!羅格知道他倆打的什么啞謎,笑著解釋:“是不是笑他吹牛?不過,這位泡利先生確實不簡單,著名量子物理學家,科學界公認的聰明腦瓜,在門薩協會里也是頂級成員。”
船長悄悄問什么是門薩協會,葛告訴他,是西方的高智商者的協會,用句大白話就是“超級天才俱樂部”。船長敬服地看看那倆人,悄悄觸觸葛的胳膊,低聲問:
“他們來這兒干啥?”
葛其宏也低聲說:“是楚天樂和賀梓舟邀請的,說要進行一次重要的投票。至于投票表決的具體內容嘛——”他有意賣關子,“對不起你了,它正好保密到我這一級。”
荒島到了。船長系好纜繩,幫扶著客人上到岸上。馬先生立在碼頭迎接客人,他已經七十七歲,臉上布滿老人斑,身體狀況不好,枯干瘦削,皮膚松弛。六十六歲的天樂媽和十七歲的柳葉在旁邊照顧著他,喬治也在身邊。柳葉已經出落成一個大姑娘了,皮膚微黑,眸子清澈,一頭濃密的黑發尤其惹眼。馬先生對客人道歉:
“很抱歉,楚天樂夫婦、姬院長和賀梓舟都不能來迎接你們,因為賀老,即賀國基辦事處的第一任主任,昨天去世了,他們趕去參加葬禮。不過他們已經返回了,航班馬上就抵達南陽機場,然后他們會坐直升機趕來,最多一個小時吧。”客人都下船了,在他周圍聚齊。快艇返回,葛其宏也跟船走了。馬士奇說:“他們 回來前,先請喬治領大家在島上參觀一下吧。這兒可以說是卵生人的伊甸園,很有歷史意義的。”
喬治平淡地說:“其實,說它是卵生人的墓地更為貼切。”
他領著十八位物理學家參觀,首先觀看了那兩個最先孵化的蛋殼。裂開的蛋殼仍保持著原來的狀態,隨便斜躺在地上,上面加了透明的半球形玻璃罩。罩內的沙面上還能看到一些凌亂的小腳印,腳印很清晰,但只到罩壁處就中斷了,外面的腳印已經被三年的風雨抹去。喬治介紹說,這個荒島上一共進行了十次孵化,共投入了一百枚人蛋,最終成活了十三人。可惜留下腳印的只有此處,因為其他十一枚孵化成功的蛋都位于草坡。物理學家們默默地瞻仰著,看了很久,這些破碎的蛋殼,尤其是這些半途中斷的小腳印,激起了眾人的澎湃心潮。
這些腳印能不能出現在某個星球上?誰都不敢打包票。
再往前走,同樣的半球形透明罩罩著其他殘破的蛋殼,有少數人蛋還是完整的,沒有孵化。喬治蒼涼地說:
“你們知道的,‘禇氏’號起航三年,飛船的信號已經收不到了,船上的十三名卵生人幼兒,連同五百萬個人類受精卵,連同自愿去看護他們的禇貴福老人,究竟是死是活,只能托付給不可知的命運。”他嘆息一聲,“如果事先想到‘禇氏’號離開后我會無事可干,我一定去頂替禇先生那個角色。”稍停他補充道,“禇先生是一位偉人。想起與他初次見面時我曾有過不敬之語,真是慚愧得無地自容。”
羅格拍拍他的肩膀,笑著安慰:“雅各比先生,你同樣是一位偉人。告訴你吧,我作為物理學家是很嫉妒生物學家的,因為我覺得你們離上帝更近。知道你做出的是什么樣的功績?你實際上重復了上帝的工作,而且出手不凡,比他多創造了十一個成品 ——不,十一個半,因為夏娃是用亞當的肋骨造的,只能算半個。有了如此煌煌功績,你還有什么不滿足的?”
大伙兒都笑了,爭著和雅各比在蛋殼旁合影留念。只有泡利沒有參與合影,獨自在水邊漫步,欣賞著水天一色的風景,神情頗為迷醉。那邊,柳葉高興地喊:“看,直升機,天樂哥他們回來了!”
一架直升機已經躍過地平線。喬治說:“咱們都到地下室等他們吧。大家得抓緊時間,投票之后,賀梓舟要立即趕往美國費米國家實驗室去,那邊已經做好了實驗的準備——當然,我是說如果投票通過的話。”
大家聚到地下室。這兒不是會議廳,沒有足夠的椅子,地上擺了二十五個草蒲團,是天樂媽和柳葉用島上的荒草臨時扎成的,圍成一個圓形。馬先生招呼眾人入座,送上茶水,茶水就放在地板上。門外響起直升機的旋翼聲,不久,魚樂水用輪椅推著楚天樂,后邊是姬人銳、亞歷克斯、賀梓舟和康不名,一行人匆匆進來。柳葉候在地下室門口,先迎上去同賀梓舟來了一個熊抱:
“洋洋哥,不要太難過啊,我媽說,賀爺爺的去世應該算是喜 喪。”
賀梓舟平靜地拍拍她的后背,“我不難過。我爺爺臨走前一直很清醒,很平靜。他還笑著托我轉告諸位,說很抱歉他食言了,不能趕到同步軌道為下一艘飛船送行了。不過他說,他會在更高的地方——天堂——為遠航者送行。”
大家都笑著同他擁抱,然后重新入座。天樂媽和柳葉去廚房了,她倆要準備二十幾個人的午飯呢。這邊隨即開始了會議,由姬人銳任會議主持。楚天樂先來一個簡短的致辭,他的同步語音器相當不錯,聽起來與真人說話無異:
“這次會議由賀梓舟作主講,這個‘密真空能量’的理論就是由小賀最先提出來的。洋洋你講吧。”
賀梓舟立在屏幕前,先解釋了幾句:“楚先生的話完全是謙虛。我在十幾年前確實說過,壓縮的空間可能有蓄積的能量,但只是小孩子的信口胡說。真正的理論基礎是由楚先生和亞歷克斯建立的,當然我也多少做了一些工作。” “樂之友”們一向對“發明權”很淡漠,所以他對此只是一筆帶過,然后就進入正文:
“理論原文已經提前傳給大家了,我想,大家對楚先生提出的‘三態真空’即標準真空、疏真空和密真空的概念都已經清楚了。我這兒先回顧一些背景資料。1972年,人類第一次粒子對撞實驗之前,蘇聯著名宇宙學家澤利多維奇曾進行了一周的瘋狂計算,以確定這樣的高能對撞到底會不會激發空間的塌陷。后來實驗進行了,一切平安,人們也就淡忘了澤利多維奇曾經有過的擔憂,甚至把它看成杞人憂天式的荒誕。但人們忘了,‘一切平安’有一個隱含的前提,那就是,我們當時所處的宇宙是一個溫和膨脹的宇宙,即輕度的疏真空,由于膨脹速率很小,可把它看作是標準真空。多年來粒子對撞的事實證明,在標準真空中做粒子對撞是安全的,但在‘正在暴縮’的密真空中呢?我們三年來的研究給出了這樣的結果:當空間收縮時,在空間的深層結構中會逐漸蓄積能量,它的絕對值很小,但足以破壞空間深層結構的穩定。當收縮量增加到某個臨界值時,粒子對撞產生的高能態會激發出局部空間的湮滅,從而造成真空的空洞,或者說二階真空。”他停頓下來,掃視著眾人,“請大家注意,我說的是空間或真空的湮滅,而不是物質的湮滅。空間湮滅是一個全新的概念,但它其實只是愛因斯坦質能方式的擴延。因為,只要承認真空有深層結構,那么它也是物質的,因而也具有經典物質所具 有的屬性。大家對這段內容有異議嗎?”
與會者輕輕搖頭,示意他繼續。
“好,我接著說。正像物質湮滅一樣,空間的湮滅也將轉化為能量。精確計算表明,其釋放的能量將略略大于激發能量,也就是說,密真空的受激湮滅從總體上說是一個對外釋放能量的過程。無疑這是一個天大的喜訊啊,因為,”他在此前的演講中一直很嚴肅,這時綻出孩子般的嬉笑,“正像我在少年時代曾經說過的,星際飛船將航行在能量之海上,隨便在船下舀一瓢就夠燒一個月啦。當然這句孩子話太夸張,實際上,真空湮滅所釋放的能量非常微小。但大家知道,在真空中,即使像恒星光壓這樣微小的力量,只要持之以恒,理論上也能讓飛船逼近光速。而真空湮滅所產生的光壓效應要大于恒星光壓,因為它永遠緊貼在飛船的船尾!可以說,如果這個理論是正確的,那么光速飛船,這個人類夢寐以求但又從不敢奢望的上帝的禮物,突然就要進入人類的年度計劃了!而我們曾寄予厚望的‘可變比沖磁等離子體火箭’,已經可以淘汰了!”
他略做停頓,平息了自己的激動,目光灼灼地掃視著同樣激動的與會者。然后繼續說下去:
“綜上所述,想對‘超臨界密真空能夠受激湮滅’這個假說做出驗證是很容易的——只需來一次常規的粒子對撞實驗。這兒我要做一點解釋。我們所處的局域宇宙由溫和膨脹轉為急劇收縮已經四十多年,這四十多年中,歐洲和美國共進行過三次粒子對撞實驗,都沒有發現異常。不過,這三次都是在前十年做的,那時空間的收縮還沒有達到‘三態真空理論’所預言的臨界值。其后三十多年中,由于全世界所有財力集中于人類逃亡計劃,粒子對撞實驗被全部叫停。現在,據我們的計算,空間收縮已經達 到可以激發的臨界值。樂之友基金會也向美國費米國家實驗室提供了資金,那邊做好了重啟實驗的所有準備,只用按下電鈕即可。但是……有一個幽靈一直游蕩在物理學界的上空,它是半個世紀前就提出的一個假說:如果激發出微空間的湮滅,哪怕只是一個比針尖還小的二階真空,它也會像死神的掃帚一樣,以光速掃過整個宇宙,使整個宇宙依次塌陷!這是何等可怕的前景啊。會不會這樣呢?據楚先生、亞歷克斯和我的計算,不會。但對于這樣全新的理論,沒有誰敢百分之百地保證。這是一個兩難的處境——我們需要做一次實驗來驗證新理論的正確性,但又怕它激起不可逆的宇宙毀滅;但不做這個實驗,我們又無法知道會不會激發出二階真空,更無法知道它是否會造成宇宙毀滅。實在是兩難啊。所以,今天邀請十八位世界一流的物理學家,加上‘樂之友’中的楚先生、亞歷克斯、馬先生、姬先生、康先生和我,是想進行一場坦率的討論,然后投票表決是否進行這場實驗。”
會場氣氛變得非常凝重。姬人銳想緩和一下氣氛,笑著說:“先聲明一下,我是個物理學的外行,今天主持會議但不參加投票,所以投票人數一共二十三人,是奇數。”
來自加拿大的雷克斯平靜地問:“投票結果是有約束力的,對吧?”
楚天樂嚴肅地表態:“當然。如果投票結果是否定的,我們將中止實驗。如果我們此后經過研究仍然認為應該進行實驗,那時將召開第二次第三次類似的投票,其后的投票仍有約束力。”
來自日本的中村智雄說:“我認真看了你們寄來的理論全文,覺得它是自洽的,只是,宇宙收縮時所蓄積的能量從何而 來?或者換句話說,是什么造成宇宙收縮?關于這點,你們的理論沒有給出解釋。”
亞歷克斯直率地說:“你說得非常對,這點確實是該理論的阿琉克斯之踵。但我不贊成今天把注意力放在這點上。因為,不管動因是什么,反正局域收縮是已經存在的事實。所以,收縮的動因大可放到日后再從容研究,眼下更迫切的問題是:能不能利用這個正在收縮的宇宙來實現光速逃亡。”
羅格立即表示同意:“亞歷克斯說得對。依人類眼下的處境,學究式的研究大可往后放一放。”
中村智雄并未因兩人的直率反對而不快。他認真想了片刻,平靜地說:“你們的意見是對的,我收回剛才的疑義。”
羅格說:“我說說自己的意見吧。我認真研究了密真空能理論,覺得粒子對撞造成宇宙災變的概率不大。當然,如果是在平常,即使只有十萬分之一的災變可能,我也不會同意啟動實驗,因為我們只擁有一個宇宙!這才是真正的、不可復制的諾亞方舟!但在眼前這個災難時代,我想適當的冒險還是值得的。畢竟,正如姬先生曾經說過的,人類幾次在地理上的大擴張都靠的是冒險精神,而不是謹慎的科學態度。”他停了停,笑著說,“我有個建議,一會兒投票時不要采用非‘是’即‘否’的斷然選擇。比如我的態度就是:百分之九十贊成啟動試驗,百分之十反對。”
姬人銳立即表態:“這個意見不錯,這更能準確反映投票人的意見。那就這樣吧:一會兒投票時,每張票為一百分。可以是一百分贊成,或一百分反對,或七十分贊成三十分反對。棄權票為五十比五十。”
來自香港的陳光地大聲反對說:“不可思議!既然你認為有可能造成這片宇宙的毀滅,你還能百分之九十地贊成干下去?! 這可不是玩電子游戲,死機后只需重啟一次就行。我百分之二百地反對。”
他的言辭過于激烈,姬人銳機敏地用玩笑化解:“呀,那可不行。你只有權投一張全額反對票,不能來個百分之二百。否則我一會兒統計票數時,就要去掉一個最高分。”
雖然是在這樣沉重的時刻,這句玩笑還是把大家逗笑了。以后的發言都比較平和,包括陳光地也控制了情緒。南非的瓦爾杜拉則平和地表達了反對意見:
“姬先生那個關于地理大發現的例子恐怕不妥當,和今天的局勢沒有可比性。沒錯,人類史上幾次地理大發現都是緣于冒險精神而不是科學家的謹慎;但大家不要忘記,每一次成功之前都可能有一千次失敗。如今人們只記住了成功和勝利者,卻淡忘了更多的失敗,忘卻了探險中死去的人。好在那只是小群體的死亡,人類從總體的角度說能夠承受這樣的損失。但是,如果今天的實驗轉化為災難,那可是整個人類、整個宇宙的滅亡!”他搖搖頭,苦重地說,“面對這樣的前景,至少我本人絕對不敢按下那個按鈕。”
他的擔心非常合理,剖析也極具說服力,不少人同意他的觀點,此后的發言以反對意見居多。雷克斯提出了自己的見解:
“瓦爾杜拉的剖析很有說服力,但其基點是建立在‘真空湮滅可能導致宇宙毀滅’這個假說上。我對半個世紀前的這個假說曾做過認真研究,坦率地說,它算不上假說,只能說是猜想,沒有堅實的理論基礎。我不贊成因為一個草率的猜想而束縛科學的手足。”
來自西班牙的塞卡德斯說:“我同意雷克斯的觀點。當然,楚等提出的‘三態真空理論’目前也只是假說或猜想,但我們可 以從這個角度來考慮問題——如果它是對的,也就是說,它預言的真空湮滅能夠實現,那么也要相信它預言的安全性;如果它是錯的,它預言的真空湮滅無法實現,那也就不必考慮其安全性了。”
白發蒼蒼的康不名一直默不作聲,這時舉手要求發言。他說:“我想作一個假設,假如楚先生因病在此前去世,因而使得三態真空理論的建立推遲了十年?再假設科學界在沒有三態真空理論因而在沒有預警的情況下,剛剛啟動了一次粒子對撞實驗?”
瓦爾杜拉平和地反駁:“那只是假設。把討論建基在純粹的假設上沒有意義。”
“不,恰恰相反。我的兩個假設在現實中都是很容易實現的,屬于大概率事件。大自然有這么一條隱伏的規律:越是威力強大的災難,其被激發的門檻也就越高。為什么會如此?沒什么道理,它只是不言而喻的事實,否則我們的宇宙早就滅亡了!何況是宇宙毀滅這樣的頂級災難,其被激發的閾值一定極高,上帝不會把賭注押到——比如某個渺小星球的某一個個體的健康上,哪怕他是一個超級天才。所以,我們可能太狂妄了,想以一次內稟不確定的討論來改變宇宙的進程,這是十分可笑的。”
姬人銳問:“你的意見是……”
“盡管做實驗吧。如果它真的會激發宇宙的毀滅——那它反正是逃不了的。即使我們不做,你也無法保證宇宙內其他文明都不去做,但是,哪怕只要有一個文明做了,哪怕它是在一億光年之外,我們也得玉石俱焚。甚至兩束高能宇宙射線的偶然相撞也會激出同樣的結果。我們這樣的討論,就像是一只蟻王在召開御前會議,嚴肅討論如何改變太陽的軌道。”
姬人銳同康不名是忘年交,雖然年齡相差二十五歲,但因為生日正好相同,一向相互戲稱“同庚”。既是同庚便可以隨便開玩笑了,所以兩人一見面就要打嘴仗。這會兒姬笑罵道:“你這個玩世不恭的老家伙,今天真不該讓你參加會議,白費了一個投票權。”他沉吟片刻,“不過,以我這個外行人看來,這老先生說的是對的。有一句話: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它和老康的觀點本質是一致的。”
膚色雪白的泡利一向惜言如金,這時簡短地說:“我贊成康。量子世界中沒有絕對的不可能,只是概率大小而已。如果宇宙中根本不會出現二階真空泡,那另當別論;但如果能夠人工激發,那么它肯定能自發產生。”他聳聳肩,“但一百四十億年了,宇宙并未毀滅。”
楚天樂扭頭看看康不名和泡利,悄悄向他們點頭。賀梓舟也開玩笑:“謝謝你啊,康叔叔,還有泡利先生,你們讓我在按下啟動按鈕時減少了負罪感。”
眾人一直討論到中午,每個人都充分發表了自己的意見。姬人銳說:“討論進行得差不多了,我想可以投票了。”

魚樂水和喬治旁聽了一會兒,離開會場到廚房去了,今天是物理學家的專場表演,兩人不參加投票,不如去給天樂媽幫廚。天樂媽正忙得不可開交,因為幫手的柳葉靜不下心干活,隔一會兒就要跑到門口去聽一陣兒。見魚樂水進來,柳葉立即大驚小怪地說:
“喂,嫂嫂,洋洋哥變了,我都不認得了!你看他剛才發言時的范兒,絕對是大腕級別的!可平時在我眼里,他就是一個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小屁孩兒。”
這句孩子氣的話讓魚樂水忽有觸動——想起當年在老界嶺會議上聽楚天樂發言時,自己心中也是同樣的感覺。細想這也不奇怪,一個人的心態是和責任呈正相關的,如果被放在執掌人類命運的位置上,他想不迅速成熟都不行。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當年的活潑率性少多了,增加了平實穩重——并不是她想這樣,而是環境逼著人這樣。何況洋洋已經二十六歲了,比當年的天樂還大四歲呢。她笑著逗柳葉:
“是不是看上他了,想把哥哥變成戀人?——別不好意思,你嫂嫂當年也是在一次類似的會議上,對你天樂哥一見鐘情的,而且后來是我主動發起進攻。”
柳葉笑嘻嘻地說:“多謝嫂嫂無私地傳授經驗,不過眼下還是讓他當哥吧。就是想變位,也得想辦法讓他來追我,免得以后不好管教。”
魚樂水笑了,夸她“目光遠大、老謀深算”。天樂媽雖然忙著準備飯菜,實際耳朵也一直豎著在聽外邊的討論。她小聲問魚樂水:
“水兒,要是天樂的啥子理論沒錯,真的就能造出光速飛船了?”
“沒錯。嚴格地說是近光速飛船,能達到光速的百分之九十幾。根據相對論,任何有質量的物體都不可能達到光速,因為越接近光速,它就會變得越重;若能達到光速,質量為無限大,這是不可實現的。”
“那人們就能逃出去了?”
“沒錯。如果是近光速飛船,肯定可以逃出去了。”
“水兒,我怎么有點兒不相信,這樣的美夢一下子就變成真的了?”
旁邊的喬治插話:“我也一樣啊,就像是被埋在礦井里很久的人,乍一見到耀眼的陽光,眼睛都被晃花了。但縱觀歷史,技術上的突破都是這樣突兀。萊特兄弟的飛機上天前,民眾都不相信用木頭做的翅膀能上天;克隆技術誕生之前,民眾不相信用一個細胞鼓搗鼓搗就能變成一個活生生的嬰兒。還有我研究成的卵生人技術,對民眾來說同樣也是不可思議。所以,伯母你盡管相信吧。”
天樂媽下意識地停下手中的活兒,仰著臉默想一會兒,憧憬地說:“馬先生和我肯定是趕不上了,水兒、天樂你們說不定就能趕上,柳葉更不用說了。這就好了,只要你們能逃出去,我和你爹就是掉到啥子黑洞里也是高興的。”
魚樂水有些黯然,天樂媽說得沒錯,兩個老人恐怕是趕不上這班車了。看看柳葉,她的眼眶紅了。魚樂水強顏笑著,安慰婆婆:“媽,讓天樂他們加快點兒,你和爸努力多活幾年,還是有可能趕上坐光速飛船的!”
天樂媽笑笑,沒有說話,埋下頭繼續干活。這時,外邊響起一片喧鬧。魚樂水、柳葉和喬治忙跑出去看,原來投票已經結束,投票結果顯示在屏幕上,比分相當懸殊:一千七比六百,同意進行實驗。從這個比分看,剛才討論時的反對者肯定有人改投了贊成票。但三位新理論的創建者并沒有喜形于色的樣子,馬上就要趕赴美國的賀梓舟這時正和楚天樂、亞歷克斯擁抱,三人的神態都頗為蒼涼。魚樂水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這件事大則關乎宇宙存亡,小則關乎個人生死,因為——沒人敢斷言實驗中會發生什么。按照三人建立的三態真空理論,粒子對撞只會激發微空間的湮滅,但這個“微空間”到底有多大?也許它有費米國家實驗場那么大,正好把現場的人全捂進去。關于誰去美國指 導和觀察這次實驗,三人曾爭了很久,賀梓舟堅決請纓,理由是應該讓最重要的指揮官遠離戰場,遠離敵人的炮火,最終獲得了兩位同伴的認可。所以,此刻他們的告別實際包含著訣別的成分。其實還有一個同樣堅決的請纓者——姬繼昌,他說按他的性格,最適合擔任赤膊上馬、沖鋒陷陣的先鋒。不過,他來到“樂之友”科學院的時間比較短,學識修為上還顯稚嫩,楚天樂等人沒有同意。
賀梓舟在那邊告別完,來廚房同這幾人告別。天樂媽讓他吃完飯再走,他說來不及了,到飛機上去吃午飯。柳葉又像剛才那樣來了一次熊抱,然后踮著腳吻了他一下,在他耳邊輕聲說了一句什么。賀梓舟明顯一愣,笑了,親昵地拍拍她的后背。
賀梓舟匆匆出門,登上直升機。等直升機融化在藍天深處,魚樂水笑著問小姑子,剛才在洋洋哥耳邊說了什么。柳葉爽快地說:
“我說洋洋哥你可得活著回來,這邊有人在等著你呢。”
魚樂水逗她:“你不是說要設法讓他追你嗎?怎么等不及啦?”
“凡事有輕有重嘛。萬一……我得讓他生前聽到我這句話。”她趕忙補充,“不過,他一定會平安回來的,你說對不對?”
“當然,肯定會平安回來的。”

與會人員吃過工作餐,都走出地下室,開始在島上參觀。姬人銳讓他們稍等,接他們的渡船馬上就到。島上非常安靜,只能聽見拍岸浪濤的嘩嘩聲。水質清澈,坦露出白色的湖底和柔嫩的水草。不少人脫了鞋襪,下水去玩兒。泡利走向姬人銳,很干脆地說:
“姬,我想加入‘樂之友’。”
姬人銳當然高興,他十分清楚泡利在世界科學界的名氣,“那太好了,歡迎歡迎。”他略為思索,“今年年底樂之友科學院執委會將改選,我想泡利先生應該有資格獲得……”
泡利搖搖食指打斷了他的話,“不感興趣。”他微微一笑,向島上畫了一個圈,“但我要住在這兒。”
姬人銳稍頓,看看旁邊的喬治,立即說:“沒問題,隨后我來安排。”
泡利點點頭,表示感謝,然后又獨自到水邊漫步了。渡船來了,眾人都上了船,羅格喊遠處的泡利上船,對方向他擺擺手。羅格回過頭,用目光向姬人銳詢問。姬笑著說:
“泡利先生剛才說要加入‘樂之友’科學院,而且要住在這座島上,我答應隨后為他作出安排,但沒想到他這樣性急。行啊,這樣也行,咱們先走吧,我馬上派人來,為他做一些生活上的安排。”
渡船離了岸,回頭望去,泡利已經脫光衣服下水了,正在渡船的尾波中嬉戲。他全身皮膚雪白,活脫脫一個浪里白條。羅格搖搖頭,笑著說:
“這家伙一向是離群索居的,好了,這次有了一個滿意的居所。”身后,碧水中的那個白色人影漸漸縮小,然后荒島也被水面擋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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