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千里有些頭重腳輕地下了班。

血糖班以后，可以下夜班，也算是一點小小的福利。

整個血糖班都沒有看到龐南生的影子。

這個二線，多少有些不稱職。就連二十多個他的會診，都是研三的師姐一個一個科室跑下來，詢問病史，查看血糖記錄情況，記錄患者目前的血糖控制方案，同時還要給自己覺得最合適的治療方案。然后去醫生休息室里向他匯報，將最終和龐主任討論后的會診意見，逐個輸入到系統里......

陸千里之所以頗有微詞，是因為在他以為要下班的時候，龐主任叫住了他。

當頭一棒，“把手里剩下的試紙，交出來！”

而后，陸千里就看著這個兩鬢都有些斑白的副主任，像那種通過串珠子來治療散光的小朋友，一個一個去數剩下試紙的數量，然后按照用完試紙的盒數，去計算消耗試紙的數量。

龐主任拿手機上自帶的計算器捯飭了半天。直到確認消耗數量，和計費數量大差不差以后，他的眉頭才終于舒展開來，直到陸千里離開辦公室，他還在喋喋不休地啰嗦著，“小伙子干得不錯，不像上個實習生，多浪費了二十根。我特意給教秘交代了，這二十根試紙不給我補上，絕對別想出科......”

可能中年人的生活，就是這般心酸無奈吧。

陸千里把白大褂脫掉，塞進塑料袋里，再放入包中。

“還是先給岑雪打個電話。”陸千里撥通了昨晚在住院證里找到的電話。

“哪位？”一個中年男性的聲音。

陸千里一怔，旋即馬上反應過來。

“是岑雪的父親嗎？”

“是的，請講。”電話那頭的聲音，有說不出的疲憊。

“您好，我是當時急診科給她看病的陸醫生，不知道您是不是還記得我。”陸千里開門見山，“然后婦科門診，我得知她得了...癌癥。”

陸千里沒有再說下去，他有種預感，電話那頭的情緒，不是太穩定。

“嗯嗯，陸醫生您接著說，最近也慢慢能接受現實了。”

“我的建議還是盡快住院，進行相應的治療，盡可能......”

“哦，這件事啊，小雪已經在婦科住下了，就是，就是最近遇到些問題......”

陸千里心稍微安定了一些，在醫院的話，出現什么情況，都能第一時間處理。加強營養，也能稍微延緩一下機體的惡化。

畢竟惡病質，是條不歸路。

“就是最近小雪，治療的欲望不是很強烈，每天醫院配置的營養餐也不吃......能不能麻煩陸醫生，有空的時候過來開導一下她。”最后幾個字都有些含混不清，“實在是給你添麻煩了。”

“你麻煩人家干啥？醫院是給你一個人開的。”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大呼小叫的聲音。

“沒事的，剛好下夜班，在幾床，我現在馬上去看一下。”陸千里打開背包拉鏈，重新把白大褂穿好，戴好工牌。

穿著工衣，還是會方便一些。

陸千里走入婦科的病房，不知道為啥，每次自己的婦產科之旅，都如此跌宕起伏。

第一次是替方亞瓊拿白大褂，被杜少媚堵在了醫生休息室，那句“不許欺負方亞瓊。”至今還在陸千里耳畔時不時回響。

第二次就是去華夏軍區第三醫院，去看望黃婉儀，被左印權刁難暫且不說，就那么巧遇上黃婉儀預產期提前，然后就是驚心動魄的羊水栓塞......

這次是第三次，希望一是不要出什么幺蛾子，二是不要碰上杜少媚......

陸千里找到了岑雪所在的病房，推開門進去。

是個略微有些擁擠的三人病房。

靠里是位波浪頭的大媽，很是精神，一點也不像是個病人，把病床頭部搖得老高，靠在上面津津有味地刷著手機，不時傳來一聲不合時宜但又爽朗的笑聲，給壓抑的婦科病房帶來了些溫度。

靠門的是位被子蒙著頭休息的女病人，顯然是被笑聲惹得有些心煩意亂。

岑雪的父親看見陸千里進來，忙站起來，“陸醫生，你來了。”

陸千里點點頭，比起上次門診見面，岑雪肉眼可見地瘦弱了不少。

“爸，都說了不要麻煩人家陸醫生了，你怎么回事？”岑雪側過身，往上拉了拉被子。

“爸不是看你一直不好好吃飯，醫生也說了，這樣下去不行的，你必須給我吃飯！”

“要你管我？”岑雪絲毫不領情，“都說了你忙你的，反正我和我媽，也沒稀得你照顧，我媽不在的那天晚上，不是也只有我一個人守在手術室門外？”

“我那天公司派我去縣里調研，是在是推不掉，你因為我一個人在外面奔波賺錢，過得很快活？還不是看人臉色，處處巴結。這金城物價這么高，你上學用錢，吃穿用錢。我不拼，全家一起喝西北風去？”

岑雪的父親心力交瘁，加上岑雪口不擇言又戳到了他的傷心處，一時間難過、自責、憤怒混雜在一起，音量也不自覺地提升了起來。

“要不大家都先冷靜下？以后再說？”陸千里妄圖澆滅兩個人越來越攀升的氣焰。

“不關你的事，你別插嘴。”這倆父女嘴上吵得那么兇，默契倒是一點沒少。

“我這是遭了什么罪，遇上這倆病友，一個比一個能折騰。”靠門那床患者帶了兩個耳塞，被子蒙頭，咬牙切齒。

“今下午就辦出院，這地方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那個明明最應該亢奮最可能情緒暴躁的甲亢患者，愣是被這倆人磨得沒脾氣。

一個癌癥晚期隨時可能一命嗚呼，一個年過半百動不動就在病房開懷大笑，就沒有一個正常點的病人。

陸千里夾在中間，甚至插不進去一句話。

有時候往往是面對越親近的人，才越放肆，越是容易刀刀見血，針鋒相對。

岑雪和她父親的爭吵聲越老越大，言辭也愈發冰冷，漸漸往不可控的方向走去。

杜少媚推開病房的門，“吵什么吵，再吵都給我出院？一點素質沒有，其他病人都投訴了。”

身后還跟著一眾探著好奇小腦袋的大四學生。

杜少媚難得有空帶著本科生進行一次教學查房，剛沒講幾個病例，就聽到隔壁病房像菜市場一樣聒噪。

尤其是剛剛宣揚過。

“我們病房，不想有些外科病房那么吵鬧，布置得都很溫暖，病人會在安靜舒適的環境里治療，獲得最佳的診療體驗......”

火冒三丈的杜少媚看到了一旁呆站著的陸千里。

“岑雪，好好休息，不要動怒。”

“患者家屬，以及陸千里，和我出來。”杜少媚扭頭出了病房，“剩下的實習生，到走廊里分組討論下宮頸癌的分期，然后每組派一個同學給我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