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霧氣像凝固的棉絮般籠罩著整座城池,寒星被陰兵推搡著穿過那扇血跡斑斑的青銅城門時,聞到了一股陳腐的氣息——像是積攢了千百年的嘆息與眼淚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再見了,陽壽未盡的小鬼。”此時黑無常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好好享受你的'假期'吧。”
黑無常的聲音如同冰錐刺入骨髓,險些讓寒星跪倒在地。他踉蹌著向前幾步,回頭時,那勾魂使者早已經消失在濃霧中,只有現場還殘留著屢屢黑霧,證明他曾經在這過。
“新來的?”一個沙啞的聲音從背后傳來。
寒星轉身,看見一個佝僂著背的老者,他的身體呈現出半透明的灰藍色,右胸口有一個碗口大的窟窿,邊緣處還在緩慢地滲著黑色的霧氣。
“這里就是枉死城?”寒星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同樣呈現出不健康的灰藍色,但比老者要實在一些。
“不然呢?西方極樂世界?”老者嗤笑一聲,那個胸口的窟窿隨著笑聲噴出一小股黑煙,“歡迎來到等待之城,孩子。我是老周,以后有不懂的可以問我。”
寒星跟著老周穿過城門內的廣場,地面是用一種會吸收聲音的黑色石塊鋪就,他們的腳步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廣場中央矗立著一座巨大的日晷,但投射陰影的不是陽光,而是從城墻外滲進來的灰色霧氣。
“那日晷...”
“記錄的是你的剩余陽壽。”老周頭也不回地說,“不過別費心去看了,新來的都這樣。那玩意兒只會告訴你還有多久才能離開,卻從不告訴你怎樣才能離開。”
寒星感到一陣眩暈。
“我還能回去嗎?”寒星忍不住問,“黑白無常說我只是暫時在這里等待...”
老周突然停下腳步,轉身時臉上的表情讓寒星心頭一緊。那是一種混合了憐憫、嘲諷和某種更深沉情緒的表情。
“聽著,孩子,”老周壓低聲音,“枉死城有三條鐵律:第一,不要相信勾魂使者的話;第二,不要試圖尋找出口;第三...”他指了指廣場另一端一座高聳的黑色建筑,“每月初七去判官府報到,否則他們會讓知道后悔兩個字怎么寫。”
寒星順著他的手指望去,那座建筑像一把利劍刺入灰蒙蒙的天空,無數細小的黑影在它周圍盤旋,如同被磁鐵吸引的鐵屑。
老周帶著寒星穿過幾條蜿蜒的街道,兩旁的建筑呈現出各種扭曲的形狀——有的像被無形大手擰過的黏土,有的則如同融化后又重新凝固的蠟燭。這些房屋的窗戶后偶爾會閃過人影,但沒有人走出來打招呼。
“這里是‘安分’區,最適合你這種新魂。”老周在一棟看起來相對正常的二層小樓前停下,“二樓左轉第三間還空著。記住,午夜后不要出門,黎明前不要開窗。”
寒星想問為什么,但老周已經擺擺手離開了,身影很快被街道上漸濃的霧氣吞沒。
小樓內部比外表看起來寬敞得多,走廊兩側排列著無數相同的木門,每扇門上都用暗紅色的顏料寫著一個名字和一些數字。寒星找到了標有自己名字的那扇——“寒星,23/78”,后面的數字讓他心頭一緊。
他的房間空蕩蕩的,只有一張鐵床、一把椅子和一個不斷滴水的石盆。墻上有一面模糊的銅鏡,寒星湊近時,鏡中的影像讓他倒吸一口冷氣——那不是他熟悉的臉,而是一張布滿裂紋的面具般的面孔,每道裂紋下都透出微弱的藍光。
“這就是死后的樣子嗎...”他顫抖著觸碰自己的臉,卻感覺不到那些裂紋的存在。
接下來的幾天,寒星逐漸摸清了枉死城的規律。這里沒有晝夜之分,只有“明時”和“暗時”的交替,由城內四座高塔上的燈籠控制。明時霧氣會稍微淡一些,街道上也會出現更多游蕩的亡魂;暗時則相反,所有居民都必須回到自己的住所,否則會被巡邏的鬼差抓走。
城中的居民形形色色——有身著盔甲的武將,也有衣冠楚楚的商人,但他們都不愿談論自己的來歷。寒星很快發現,枉死城的人最熱衷的兩件事就是計算自己剩余的陽壽和打聽返回人間的可能。
第七天,寒星按照規矩去判官府報到。那棟黑色建筑內部是一個巨大的圓形大廳,數百個亡魂排成螺旋狀的隊伍,緩慢地向中央移動。大廳墻壁上鑲嵌著無數小格子,每個格子里都漂浮著一團藍色的火焰。
“那些是命燈,”排在前面的一個中年婦女低聲告訴他,“記錄著每個人的生死簿。”
當寒星終于來到中央平臺時,一個長著三只眼睛的判官頭也不抬地翻動著一本不斷自動書寫的冊子。
“寒星,陽壽四十三年零四個月剩余。”判官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下月初七再來。”
寒星鼓起勇氣問道:“大人,請問我什么時候能回人間?”
判官的第三只眼突然轉向他,那眼球是純黑色的,沒有一絲反光。“下一個!”判官厲聲喝道,兩個青面獠牙的鬼差立刻將寒星拖出了大廳。
那天晚上,寒星發現墻上的銅鏡出現了一道新的裂縫。
一個月后,寒星已經基本適應了枉死城的生活。他認識了幾個“鄰居”:能預知天氣變化的更夫,總在自言自語的老先生,還有一對不斷重復死亡瞬間的母女。最讓他驚訝的是,枉死城居然也有“娛樂”——城西有個戲臺,每晚都有不同的亡魂表演他們生前的經歷。
正是在那個戲臺,寒星第一次聽到了關于“出口”的傳言。
那天的表演者是個穿紅裙子的女子,她演繹的是自己如何在火災中救出十二個孩子卻沒能逃出來的故事。表演結束后,人群中有個聲音突然說:“聽說有人找到了離開的路。”
整個戲臺瞬間安靜下來,連一直滴答作響的屋頂漏水聲都仿佛停止了。
“胡說八道!”一個老者厲聲說,“六十年來我從沒見過誰能提前離開枉死城!”
“但我聽說,”紅裙女子輕聲說,“判官府有一寶貝——回魂草,據說吃了后就能回到人間...”
話音未落,一陣刺骨的陰風掃過戲臺,所有人都低下頭不再言語。寒星抬頭時,看見一個高大的黑影站在戲臺邊緣,那對發著綠光的眼睛正掃視著人群。
第二天,紅裙女子消失了。老周告訴寒星,她因為“傳播謠言”被關進了枉死城地下的黑牢。
“別想那些沒用的,”老周胸口的黑洞擴大了一些,“我見過太多像你這樣的年輕人了。接受現實吧,在這里等待陽壽耗盡是最輕松的選擇。”
但是寒星無法接受,他不愿在這枉死城坐以待斃,師門的血海深仇深深地扎在自己靈魂深處,這柄懸頂之劍必須要親手折斷。
為此,他做了個鋌而走險的決定——夜闖判官府,誓要將那回魂草給找到。
判官府后有一條狹窄的密道,是寒星在幫一個老鬼差搬“記憶瓶”時偶然發現的。那些瓶子里裝著亡魂們最珍貴的回憶,會被定期送到閻王殿審查。密道墻壁上長滿了會發光的苔蘚,寒星借著微弱的藍光爬行了不知多久,終于來到一個通風口似的小洞前。
“...這批枉死者情緒越來越不穩定了。”這是判官的聲音,“總是不肯安分等待。”
“無妨。”一個更加低沉的聲音回答,每個音節都讓寒星的靈魂震顫,“他們遲早會明白,枉死城的靈魂永遠只能待到陽壽耗盡,再入輪回。所謂返回人間,不過是為了讓他們安分的謊言罷了。”
寒星感到一陣眩暈,差點從狹窄的通道滑落。他緊緊捂住嘴,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最近那個亡魂呢?”閻王問道,“他似乎還抱著希望。”
“寒星?再等幾個月他就會像其他人一樣放棄了。所有亡魂最終都會接受現實——枉死城沒有出口,只有無盡的等待。”
寒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住處的。他蜷縮在鐵床上,看著墻上的銅鏡——現在那上面已經布滿了蛛網般的裂紋,仿佛下一秒就會碎裂。
第二天,寒星沒有像往常一樣去廣場看日晷。他漫無目的地在城里游蕩,直到來到一處他從未到過的區域。這里的建筑更加破敗,街道上飄著淡紫色的霧氣。一塊歪斜的路牌上寫著“執念區”三個字。
“你不該來這里。”一個清脆的聲音突然響起。
寒星轉身,看見一個扎著小辮子的少女坐在一堵矮墻上。與其他亡魂不同,她的身體幾乎完全透明,像是由霧氣構成的一般。
“為什么?”寒星問道。
“因為這里是存放'不可能實現的愿望'的地方。”少女輕盈地跳下來,她的雙腳沒有觸地,而是漂浮在離地面幾厘米的地方,“我叫青螢,七年前為了追一只蝴蝶掉進湖里淹死的。”
寒星驚訝地發現,青螢身上沒有其他亡魂那種沉重的絕望感,反而有種奇異的活力。
“你知道判官和閻王的對話嗎?”寒星突然問道,“關于我們永遠無法離開的事?”
青螢的眼睛亮了起來,“所以你知道了真相。大多數人要花幾十年才能接受這個事實。”
“但你不絕望?”
“因為我找到了回人間的辦法。”青螢神秘地笑了笑,“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