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已經爬出了地平線，幾百年如一日的土黃又一次取代了藍黑色的深夜。半座無名城在一夜之間化為廢墟，幸存的居民麻木地檢查著半坍圮的家園，在垮塌的結構下搜尋幸存的財產，遠處時不時傳來女人的幾聲哭喊。

波赫坐在石凳上，面前本來是一座用先進科技灌溉出的小公園，現在卻被改建成了新的墓園。死難者的尸體被按照生前的信仰習俗分類安葬，格里芬擔任了臨時的奧克蘭祭祀，提著香爐為每一個死去的奧克蘭信徒祝福禱告。一群沙克族居民在旁邊搭起了一座傳統的沙克式火葬臺，圍坐在四周低聲吟誦著古老的度詞，戰死的沙克人不分陣營，被一視同仁地洗凈身體，共同安放在柴堆上，雙臂交叉，武器放在身前。彌爾頓躺在正中間，面容無比平靜，那把缺了滿是缺口的巨劍將他的整個身體遮住。火葬臺旁一位年長的沙克人一聲高喊，將手中的火把扔進了柴堆，沖天的火焰瞬間燃起，遮蓋了死者的儀容，所有沙克人伴隨著火焰的噼啪聲，一同唱起了古老的歌謠。

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和泉夫人從一座新修的墳墓前緩緩起身，擦干濕潤的眼角。身后的墓碑上沒有銘文，只有一個滑稽的擬聲詞“嗶噗”。

桑達女士死后，所有的貴族護衛立即停止了戰斗，自發地圍在身邊保護著她的遺體，隨后一名副官向勝利者雙手奉上佩刀，標志著屈服。當和泉夫人到場時，已經太晚了，無名城的最后一位元老剛剛在她的手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氣。奇怪的是，她并沒有因此而歇斯底里，而是無比平靜地接受了失敗者的投降，允許他們帶著主人的尸體體面離開。

桑達女士所言沒錯，結束嗶噗的毫無意義的生命是一種解放，是“科學家”的自我救贖，和泉夫人確實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輕松：與其抓住無名城舊夢的羈絆苦苦支撐，不如結束一切從頭開始，她年輕時與無名城先驅們的美好回憶，隨著嗶噗的蓋棺徹底埋葬。

可是，這種輕松沒持續幾秒，蜂擁而來的后勤官們又將她扯入了重建的瑣事中。

“鋼鐵蜘蛛嚴重受損，維修還是再捕獲新的？”

“工業區受損最重，需要重建，農業區失去了一多半的收成……”

“失去居所的難民安置怎么辦？”

……………………

波赫饒有興致地看著和泉夫人焦頭爛額地和后勤官們喋喋不休，絲毫沒注意一個女人正從背后靠近。

梅瑞狄亞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肩膀上，將他嚇了一跳----在昨晚的處刑中，波赫三人的出現分散了行刑者的注意力，箭矢擦著她的身體飛了過去，她順勢倒地，靠裝死躲過一劫。

“監察使‘大人’，”她戲謔地說道，“現在怎么辦？”

“你自由了，你的契約結束了。”波赫平靜的回答，突然轉頭問道，“你想去哪？”

“留在這里，監察使大人，”胖姑娘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無名城正需要醫生，和泉夫人看起來也需要助手。”

“不回去嗎？”

“回到圣國，哈哈，我的大人，像我這種人回去幾乎就是判了下半生的軟禁，畢竟不像瓦爾基亞，有洛肯這種有權有勢的父親。”

波赫聽了直接從凳子上跳了起來，雙眼圓瞪著問道：“什么！？瓦爾基亞是……洛肯的女兒！？她去哪了？奧克蘭啊，我們差點讓她死在這！！……”

話音未落，沙迪驚慌的喊聲打斷了對話。

“警報！圣國人！一隊圣國人！”

所有人瞬間亂作一團，波赫跟著女護民官一路沖向城門。經過一夜苦戰的守衛們筋疲力竭的列陣立在城門處，握緊武器用肉身堵住被熏得焦黑的城門，臉上凝結著緊張和絕望。門外赫然立著一個圣國方隊，頭排的戰士身穿審判庭制式黑甲，后面跟著大批武裝從者。在方隊前立著一高一矮兩個男人，正與一個黑發女子爭執著什么。

波赫一眼就認出了他們：北境審判庭高階審判官洛肯·火衛和巡查騎士長米哈烏，他們對面正是瓦爾基亞！

當他撥開人群闖入對峙時，這場不可謂劍拔弩張的家庭重逢正進行到尷尬的僵局。

“監察使波赫兄弟，你可認得她是誰？”波赫的出現無疑打破了這種尷尬，洛肯犀利的目光如無形的鷹抓將他勾到身前。

“瓦爾基亞……”波赫誠惶誠恐地答道，試圖掩蓋他知曉她身份的事實。

“瓦爾基亞……為何要給自己起如此野蠻的名字，莫吉亞娜？”

“這不重要，父親，但只要我活著，你就不能踏進這里一步！”

“聽著，女兒，你逃走的事情我不會繼續追究，只要你讓開！為什么要袒護這些圣國的敵人！？”

“因為我們的敵人不是他們，就像你不是我的生父！那個曾使敵人的無名城已經如我的生父塞塔一樣，消失在歷史中了！現在不過是一群茍延殘喘的人在求生，卻被聯合城的貴族背叛！”

洛肯被養女的一席話震驚地臉色煞白，久久不能言語。

“你肯定好奇我如何得知的真相，父親，是奧克蘭的神啟！祂在夢中以異象示我過去與未來，揭示我那段被磨除的記憶，我的生父，塞塔，還有十年前的戰爭！但這些都不重要，在祂的啟示中，一場沙之洪即將席卷圣國，我們必須盡一切努力抵御這場滅世之災，而不是花在和這些失去一切的可憐人的爭斗上！”莫吉亞娜爭辯道。

“瘋了，簡直是瘋了……”洛肯震驚之余低聲言語道，又將目光轉向不知所措的波赫。

“看來我無法說服她，而你作為她的監察使有權對她下令，說吧，你怎么認為。”

“瓦爾基亞……呃，我是指莫吉亞娜，您的女兒……說的有道理。無名城已經為他們的罪孽承受了巨大代價，現在將其控制只會拖累圣國……呃……至于她說的什么天災，我不清楚……大人，畢竟我們無法洞悉神的意志，而她已經能靠神啟卜知自己的身世……”

波赫支支吾吾地回答道。

洛肯把手扶在腦門上，痛苦的沉思了良久。站在一旁的米哈烏注視著堅定的少女，眼光中透露出一絲崇敬。

“好吧，你們的任務反正也完成了，先放這些鼠輩一馬也無所謂，但是你，莫吉亞娜，必須跟我回去！波赫，處置完其他人的事后回來向我報道。”說罷，洛肯將一袋沉甸甸的錢幣扔向薄荷，轉身示意身后的方陣調轉方向開回。莫吉亞娜跟在米哈烏身邊，頭也不回地跟著方陣絕塵而去。

看著圣國人離去時蕩起的塵土，無名城里傳來一陣歡呼聲，波赫也長松了一口氣。

“感謝你，圣國人。”沙迪緊緊握住了波赫的手。

“哈，我可不是你的朋友，女士，幾小時前你還試圖殺了我。”波赫戲謔道。

“要怪就怪那個可惡的蜂人吧，這家伙天還沒亮就跑了！”沙迪爽朗地笑了起來，那是來自沙漠居民特有的豪邁笑聲。

這時，格里芬主持完儀式走到兩人身邊。

“結束了，波赫兄弟……”老圣騎士說道，“就剩了我們了。”

“是的，格里芬兄弟，一起回去嗎？”

“不了，兄弟，我已經老了，不適合回到那種打打殺殺的生活了……”格里芬嘆了一口氣，“我已經累了，是時候安穩下來了……”

“可你的使命怎么辦？那些神啟？”

“那根本就不是神啟，我的兄弟，不過是自己的一場臆想，或是娜兒可的誘惑。奧克蘭已經對我做出了懲罰：一切都會離我而去。如果真有神啟，必將會有神跡，就像那姑娘，瓦爾基亞，心臟中刀還能起死回生。兄弟，她一定是奧克蘭的揀選之人，務必要聽她的見證。”

“那你后面要做什么？”

“不知道，但生命留給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我要在最后的年月里安定下來，開個酒館還是當小圣所的祭祀，誰知道呢，奧克蘭自有安排，但是，一點資金支持總不是壞事……”說著，老圣騎士一把奪過了洛肯扔給波赫的錢袋，“作為傭兵，理應有自己的份額，梅瑞狄亞的那一份我也帶著……”

二人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日上三竿，剝皮人漫游的沙漠罕見的出現了晴天。無名城驕傲的保衛者們在護民官的口令中整齊列隊，林立的長柄刀反射著太陽的金光，目送遠行的波赫。

“唉，真沒想到我們會如此送別一個審判庭的人……”和泉夫人站在城墻上遠遠地望著波赫逐漸消逝的背影，亦如十年前望著先驅們義無反顧地開赴圣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