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尤格拉火蟻

昨夜的降雪在溪流的沿岸淺淺地積了一層，潮濕的巖石顯得更為黝黑、醒目。

溪谷水聲潺潺，溪水冰冷刺骨。但是，王獸仿佛完全不覺得冷，喝水的時候甚至把鼻子浸入水中。

這是非常晴朗的一天，燦爛的陽光讓王獸的體毛閃閃發亮。

早上訓練時，里蘭降落在一塊有積雪的巖石上，稍微滑了一下，趾甲好像受了傷。它正不斷地舔著趾甲以及四周。

“讓我看看。”艾琳走上前。

里蘭抬起頭來，很聽話地不再舔自己的爪子。

趾甲的生長邊際有一道小小的裂口，血已經凝固了，不是很嚴重。

“很小的傷口。”

艾琳微笑著，抬頭看著里蘭。里蘭撒嬌般用鼻子“哼”了一聲，白色的呼氣像蒸汽一樣從鼻孔噴出。

里蘭與其他王獸不同，已經生育過好幾胎，從體毛中間可以看到肚子上有兩個紅黑色的乳房。它的女兒米娜雖然早已過了哺乳期，開始吃普通食物了，但每當里蘭回到牧場，米娜還是會奔過來，一邊撒嬌，一邊吮吸里蘭的乳房。所以，乳房周圍的毛被牽拉得根根直立，凌亂不堪。

艾琳檢查完后，里蘭又開始迫不及待地舔舐傷口了，但舔著舔著，它突然抬起了頭。

它的耳朵微微顫動，凝視著艾琳背后森林的某個地方。

阿爾和埃克也抬起了頭，同樣向森林的方向望去。

艾琳皺起眉頭，朝王獸望著的方向看去，并沒發現任何異樣。

“怎么了？”

艾琳剛一開口就似乎聽到了什么，馬上閉上了嘴。

“杰西？”

艾琳發出指令讓王獸在原地待命，然后飛快地奔了過去。

毫無疑問那是杰西的聲音，他不斷地反復叫嚷著什么。

“杰西！杰西！”艾琳開始大聲呼喊。

她在樹林間躲閃穿行，踏過被積雪覆蓋的矮灌木，徑直向兒子呼聲傳來的方向奔去。樹枝劃傷了她的面頰，似乎已經開始流血，但艾琳顧不上這些，她掙扎著奔向冬季樹林的深處。

杰西的尖叫聲似乎已經很近了，艾琳卻一個趔趄跌在了一塊樹木稀少的空地上。

一棵樹的樹根筆直地向前延伸著，杰西就在樹根處。他像發瘋似的擺動著四肢，在地上打滾。

看到兒子身體上爬滿了赤褐色的蟲子，艾琳不由得尖叫起來：

“杰西！”

被尤格拉火蟻咬到會產生劇痛，若全身被咬的話還會有生命危險。

聽到杰西的尖叫，附近的衛兵也穿過樹林趕了過來。看到眼前的景象，衛兵剎不住腳沖了幾步后，就停下來再也不敢動彈了。

將樹干吃空筑巢而居的尤格拉火蟻，不斷地從蟻穴中涌出來，地面就像是一汪不斷漫延的赤紅色水洼。

艾琳沖進蟻群當中。

她頓時覺得自己的腳、大腿、肚子、手和脖子都像被火筷炙燙般刺痛，但她仍咬牙抱起兒子，一邊拍打著他身上的尤格拉火蟻，一邊不停腳地奔向河邊。

艾琳在雪地里一路跌跌撞撞地來到了河邊。在進入水中的瞬間，艾琳在兒子耳邊大喊：

“深吸一口氣，屏住呼吸！”

接著，她抱著兒子走到河流的中央，猛地蹲了下去，讓河水漫過自己的頭頂。

艾琳一邊努力站穩不讓河水沖倒自己，一邊揉搓著兒子的身體趕走尤格拉火蟻。

為了不讓杰西窒息，艾琳站起身托起兒子，讓他的臉露出水面。但是，杰西始終閉著眼睛，氣息微弱。因為浸在冰冷的水中，他的臉開始發白，還浮現出點點紅斑。

“杰西……杰西……”艾琳發瘋似的摟著兒子的身體，撥開貼在他前額的濕發，摩挲著他的臉頰。

杰西微微睜開已經紅腫的眼皮，但可能因為過于疼痛，他說不出話來，只在喉間發出咝咝的喘息聲。

咬住杰西衣服不放的尤格拉火蟻被冰冷的河水沖刷一陣后，開始漸漸散開。艾琳憤怒地拍打著兒子的身體，驅趕火蟻。

直到突然發覺看不清兒子的面龐時，她才意識到自己的眼皮也已紅腫不堪了。在此之前，她絲毫沒有注意到全身如炙烤般刺痛。

艾琳好不容易將杰西身上的火蟻弄得差不多干凈了，這才抱著兒子回到岸邊。

必須盡快讓杰西吃藥。

艾琳抱著一動不動的杰西向里蘭走去。

衛兵問艾琳該怎么辦，她現在已經沒有工夫理會這些了。她走到里蘭身邊后，先換了個姿勢，然后把杰西扶抱到胸前。

幸好還沒有解下騎乘帶，否則在手指已經凍僵的情況下，是沒有辦法系上騎乘帶的。艾琳先把杰西的身體托起放到里蘭的背上，然后自己艱難地爬上了騎乘帶。

里蘭打著響鼻，扭過腦袋看著艾琳母子。在艾琳呼喝了一聲之后，它一下子飛上了天。

艾琳甚至沒有確認一下其他王獸是否跟了上來，她用自己的胸膛緊緊地貼著兒子冰冷的身體，盡可能地溫暖著他。

耳邊風聲呼嘯，被火蟻咬傷又浸過冷水的手指現在已經全無知覺。艾琳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抓著騎乘帶。

“杰西……杰西……杰西……”艾琳的嘴里不停地低聲念叨著。她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呼喚兒子的名字，只是停不下來。

“不要死，不要死，媽媽求你了，不要死……”

兒子一動不動，艾琳緊緊地貼著那小小的身軀，不斷地祈禱著。

艾琳是在杰西的哭聲中清醒過來的。

屋子里微微透亮，早晨的光線從略微打開的窗戶中照射進來。

艾琳剛想起身，就不由得呻吟起來。不僅是手腳，她的全身都像被無數的蜜蜂蜇過一樣，紅腫且火燒般地疼痛。

艾琳勉強睜開腫脹的眼皮，伸出手探了探躺在旁邊床上的杰西。

杰西的額頭已經不像昨晚那樣燙得炙手了，但還是很熱。

他的臉紅腫不堪，正無力地抽泣著。

“沒關系的，過一會兒就不疼了。再忍忍。”艾琳撫摩著兒子的頭發，把臉貼在他的臉頰上，輕輕地安慰杰西。

“媽……媽媽。”杰西口唇間發出聲音，“我……口渴。”

艾琳點點頭：“媽媽現在就去給你拿水喝。”

杰西的枕邊有兩個裝滿了水的水筒，應該是艾薩爾準備的。

艾琳拿起水筒，一只手伸到兒子的腦后，把他稍微扶高了一些，然后把水筒放到了杰西的嘴邊。杰西大口大口地喝著水。

或許因為喝了冰水稍稍舒服了一點兒，艾琳把杰西放倒之后，沒一會兒，他就輕輕地打起了鼾。

艾琳在床邊的水桶里打濕了手巾，絞干后輕輕地擦拭著兒子滿臉的汗。然后小心翼翼地解開杰西的前襟，抽出了墊在他腋下的布，冷水浸濕的布現在已經干透了。

艾琳又把布打濕后絞干，重新墊在杰西腋下。雖然想給他些冰，但那樣的話就太涼了。發燒是身體向外排毒的表現，像這樣不停地替換濕布，反而比一下子降溫更有效。

用布擦拭了杰西的后背和前額之后，艾琳才好不容易喘了口氣。

艾薩爾已經守護了一個通宵，這會兒可能是回學舍拿藥去了吧。家中似乎沒有其他人，十分安靜。

艾琳母子兩年前就在這個房子里生活了。門口還建有用于士兵站崗的小屋，有兩個哨兵日夜把守。不從那里經過，是進不了家門的。以往每天到了這個時候，都會傳來他們準備早飯的聲音，今天卻沒有任何響動，想必是他們為了照顧自己。

艾琳拿起另一個水筒，喝了幾口水。

冰涼的水讓干咳、紅腫的喉嚨舒服了很多。艾琳覺得自己的嘴里有一股藥味，這讓她突然想起了自己孩提時，被蜜蜂狠狠蜇了高燒不退，喬恩叔叔喂自己吃藥并整夜看護的情景。

雖然艾琳很感謝喬恩叔叔，但那時還是希望母親能在自己身邊。想起這種哀怨、無助的心情，艾琳輕輕嘆了一口氣。

艾琳用手指撫摩著兒子通紅的臉頰，在他身邊躺下。杰西炙熱的呼吸就在艾琳的口鼻之間，艾琳閉上了眼睛。

真可憐……

進入卡扎魯姆學校學習的孩子，首先必須掌握周圍森林里毒蟲、毒蛇的知識。但是，杰西的年齡還小，也沒有正式入學校學習。雖然大人們向他說過一些，但他還不知道尤格拉火蟻的厲害。

“我應該教教杰西的。”艾琳悔恨交加。

她知道寂寞的杰西經常會穿過森林偷偷溜進訓練場，但王獸讓她心無旁騖，完全沒有考慮到兒子會遭受到這般危險。

艾琳總覺得有衛兵在近旁就不會發生什么。此外，還有艾薩爾、卡莉莎、女仆、男仆，大家都在照看杰西，這也讓她多少有些懈怠。

艾琳又嘆了一口氣。

這兩年，她似乎一直生活在被人催促前行的焦躁當中。

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被召喚到與拉扎生死相搏的戰場上。在這一天到來之前，艾琳想盡可能地解開傳說中會帶來災難的王獸的生存奧秘。即便這種探求無法及時得到答案，艾琳也一直在考慮如何訓練王獸，才能避免發生最嚴重的事態。

但是，和杰西一起生活的日子是無法替代的。

艾琳微微睜開眼，凝視著熟睡中的兒子。

對艾琳來說，雖然與母親一起生活的日子十分短暫，但時至今日，回憶起母親對自己傾注的愛，她都覺得珍貴無比。正是這份愛支撐著她的心。

我對孩子來說也是這樣的母親嗎？

艾琳將自己的面龐輕輕貼在兒子小小的耳朵旁，又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