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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唐代“公務員考試”的困惑:外掛為何這么多?

  • 看不夠的中國史
  • 國家人文歷史
  • 4062字
  • 2022-01-14 10:16:13

細心的歷史學家可以為科舉找到更早的源頭,但一般情況下,泛泛說來,還是把隋唐視為科舉制度的第一個階段。

以后世的標準看,這個階段的科舉很多地方都怪怪的。

功夫在詩外,高分靠場外

第一,就字面意思說,科舉就是分科舉士的意思,只有隋唐,才符合這個標準。因為后來考科舉幾乎等于是考進士,而隋唐時期,考試科目,那是真多。

除掉曾經很煊赫,但后來因為太難很少有人參加的秀才科,唐代最基本的考試,有明經和進士。此外,皇帝隨時可能根據具體需要,新增加一種考試,這稱之為“制科”。各式各樣的“制科”考試,統計下來起碼有六七十種(傳統說法是“無慮百數”)。至于制科的名目,什么賢良方正、博學鴻詞、能言極諫之類都還比較正常,但還有什么志烈秋霜科、臨難不顧徇節寧邦科、長才廣度沉跡下僚科、手筆俊拔超越流輩科、哲人奇士逸淪屠釣科……招牌華麗如圣斗士的拳法,真是看得人眼花繚亂。

第二,唐代流行一種特別有觀賞性的活動,叫作“行卷”。就是考試之前,來應考的舉子,把自己的作品送給王公大人們甚至主考官看。如果得到贊賞,那么真到考試的時候,現場作文寫得怎樣,也許根本無所謂。

也就是說,考場外的各種活動公開且大量存在。《文獻通考》說,天下的士子薈萃于長安,他們成群結隊,衣衫不整,騎著一只只跛腿小驢,千方百計奔走于權貴之門。第一次送出作品,叫“尋找知己”;送出后沒有回音,就再來一次,叫“復習功課”;如此還沒有回音,就干脆帶著禮物在大路上攔住人家馬頭,口稱“某人拜見”了。

由此產生的各色段子,真是不知道有多少。

如王維參加考試之前,為了得到玉真公主的推薦,竟然假扮優伶,演奏了一曲《郁輪袍》,引起了公主的注意,然后成功把自己的作品送到了公主的手里。結果公主贊嘆說:“京兆得此生為解頭,榮哉!”大意是,今年京兆府把這位同學作為推薦的第一順位,是我們長安城的光榮。這是考試還沒開始,解頭就已經定了。

更夸張的,如唐文宗大和二年(公元828年),禮部侍郎崔郾到洛陽去主持科舉考試,太常博士吳武陵向他推薦杜牧。杜牧是高干子弟,文才也確實好,崔郾當然也很贊賞,但同時也很為難,因為這次考試,第一名到第四名都已經內定,最后他和吳武陵說定,給個第五名。崔郾對其他官員說起這件事:“剛才太常的吳博士,送給我一個第五名人選。”于是說出了杜牧的名字。

從這個場景來看,誰來通的關系,為誰通的關系,確實就是當眾聊天的話題。這就是唐朝,宋以后的主考官,借多少個膽子也不敢的。有人提反對意見,杜牧這人不行,“不拘細行”,就是日常生活不檢點。這當然并不是誣陷,“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這杜牧自己交代得很清楚的。但崔郾很重然諾:“已許吳君矣。牧雖屠沽,不能易也。”已經答應人家的,哪怕杜牧是個殺豬的賣酒的,這個第五名,不換了。

唐武宗會昌三年(公元843年),王起主持科舉,問宰相李德裕有沒有中意人選,李德裕的回答那叫擲地有聲:“安用問所欲為,如盧肇、丁棱、姚鵠,豈可不與及第邪?”你問我干什么,像盧肇、丁棱、姚鵠這幾位,不錄取他們你覺得合適嗎?

這幾位也就理所當然地在那一榜都高中了。

不管后人怎么理解,這些故事,唐朝人都是當“佳話”講的。

第三,考場外的競爭如此重要而且被視為合理,考場里的規矩,就小得多了。進考場本來要搜身,但有的考官覺得這么防作弊很無聊,就不搜了,還把各種考試參考書放在考場里,任由考生翻閱。據有的小說描寫,考場里也不禁止考生交流,考生要是對考題不明白,向考官詢問也是可以的。

宋以后的科舉故事,一大主題是偷考題——直到今天,重要考試的考題泄露仍然會是大新聞。在唐代,就不怎么有這種故事的土壤。因為出什么題也沒那么重要,有時竟是可以臨場改的。

有個叫喬彝的,參加京兆府的解試。喝得醉醺醺的,清晨開考,他中午才到,但試官還是放他進場了。拿到題目,是《幽蘭賦》,喬彝說:“兩個男人相對,寫《幽蘭賦》有什么意思,快點兒換題。”

于是試官就真的給他換了,改成《渥洼馬賦》。喬彝說,這還有點兒意思,奮筆一揮而就,警句云:

四蹄曳練,翻瀚海之驚瀾。

一噴生風,下湘山之亂葉。

兩位試官一看寫得真好,還真的就打算判喬彝為第一名。最后京兆尹發話:喬彝頭角崢嶸得過分,當解頭怕他驕傲,給個第二名吧。

糊名、謄錄之類的程序,只有武則天偶爾會搞,唐朝其他時候當然是沒有的。大詩人劉禹錫,自己官運很不好,兒子劉咸允參加科舉,也總是不能考中。原吏部尚書崔群同情劉禹錫的遭遇,心心念念要拉他兒子一把。剛巧崔群的學生張正謨做了京兆府試官,崔群就把張正謨找來,當著劉禹錫的面把這事托付給他,希望讓劉咸允中個解頭。等到發榜,劉咸允倒是中了,但名次很靠后。崔群非常生氣,跟門人說:“以后張正謨來找我,就不要通稟了。”表示不再認這個學生。

可以講一個清代的故事作為比較。南通那位實業家狀元張謇,曾科場蹭蹬好多年。其實,張謇很早就得到兩代帝師翁同龢的賞識,他每次去考試,那些考官們往往就是翁同龢的學生,所以閱卷時幾乎就是在找張謇的卷子想給個高分,但次次認錯了人,高分給了旁人,張謇卻被他們刷掉了。但翁同龢不能像崔群一樣,為這事向學生發飆,因為他知道學生們確實沒有辦法。事實上,他老人家自己也認錯過,光緒十八年(公元1892年)會試,翁同龢自己是主考官,收到一份卷子,其中大談朝鮮問題——張謇年輕時做淮軍軍閥吳長慶的幕僚,曾在朝鮮和日本人斗過一回,談這個是他的愛好。翁同龢于是認定這份卷子是張謇的,當即錄取。

然而,這偏偏是另一個考生知道張謇的文風也知道翁同龢的想法,刻意模仿的,真的張謇再次落榜,最后,老頭氣得新進士們的謝師宴都不去了。

這兩個故事都帶有段子氣,不過明顯可以看出時代差異:清代考官只能根據卷子猜作者,猜錯的可能性很大;唐代的考官,卻很清楚考卷后面的考生是誰。所以,后世科舉,即使你很得主考官賞識,你也未必考得中;唐代的主考若是想錄取你,卻總是能做到的。

第四,唐朝人考中了進士,并不意味著就有官做,還要去參加吏部的“關試”。而關試的考核,有四條標準:身、言、書、判,即所謂體貌豐偉、言辭辯證、楷法遒美、文理優長。很明顯,“身”和“言”,不面試是考不出來的。

眾所周知,面試這個環節,考官的自由裁量權是最大的。何況即使不作弊,世家子弟這時也明顯占優勢。假設一個苦孩子,白天要下地干活,肯定曬得烏頭巴腦,晚上才能看書,又點不起燈,于是什么鑿壁偷光、囊螢映雪之類的招數紛紛用上,長時間下來眼神多半也會搞得比較奇怪。而門閥貴胄從小居移氣,養移體,形象氣質自然培養得比較好。要是從小沒見過比村長更大的干部,關試時面對眼前一排吏部大員,怕也難免緊張得不行。和人家名門之后一進來,就能親熱地喊“崔叔叔好,盧叔叔好……”那也完全沒有可比性。

當然,這個假設比較極端,因為真的出身太低微的,前面的考試早就被刷掉了,幾乎不可能進入關試環節。但關試時只是二三流的門第,那吃虧也是非常明顯的。如著名的大文豪韓愈,韓姓本來就名聲不夠響亮,他又是出自一個不起眼的分支,只能自吹“郡望昌黎”而已。所以他雖然哼哧哼哧過了進士考試的門檻,關試就再也通不過,最后只好滿心失落地跑到節度使那邊當幕僚去了。

最后當然還應該注意到,唐朝進士的數量,是很少的:平均每年23人,不但不能望年均340人的宋朝之項背,比之明清的每年100人左右,也差得遠。

這么一點點數量,根本不足以為大唐的國家機器提供足夠的官員。事實上,科舉也確實不是唐朝人最主要的入仕途徑。從數量上來說,唐代每年新增入流的官員有時高達1000人以上,而即使加上明經,科舉入仕的也不過百人;從釋褐(進入官場后擔任的第一個職務)級別來說,高干子弟靠著“門蔭”,可以一上來就做從五品的官,而進士一般是擔任校書郎或者縣尉,在正九品、從九品之間。

當然,這不是說對于唐朝人而言,進士身份就不重要。各類史料中那么多贊美進士的話,可都不是瞎說的。只不過,擁有一個進士身份,價值不在于你可以因此獲得一張官僚隊伍的入場券,而是將來在通往高級官員的道路上,你從此多了一個重要的加分項。

總之我們可以看出,唐代科舉的競爭,既在考場內,也在考場外,是關涉到才華、聲望、人脈的綜合性全面較量。這種較量的結果,就是“上林新桂年年發,不許平人折一枝”,體現在兩《唐書》(即《新唐書》和《舊唐書》)中,就是夠格擁有一篇傳記的人物,90%出身是官宦家庭。

當然,有不少材料上提到唐代后期的科舉中,“孤寒”對“子弟”往往占據優勢。但現代學者做過量化分析,發現所謂“孤寒”,泛指“公卿子弟以外所有的入仕者”,就是把中下層官僚家庭的孩子,還有破落的舊士族統統包括在內。高門甲族瞧不起他們,但于普通人而言,這已經是高攀不上的身份。

也就是說,唐代科舉最多是在社會上層內部提供了一種流動性,至于給中下層出路這件事,科舉基本是不負責的。

從選拔人才的角度說,唐代科舉也有點兒尷尬。看不上進士辦事能力的觀點,在唐代也很流行。最著名的例子如李德裕說:“朝廷顯官,須公卿子弟為之。”因為公卿子弟從小耳濡目染,對政府機器運作的規則和套路,自然比較熟悉。而出身貧寒的士人縱使才華過人,進入朝廷后也會有個麻煩的磨合期。

作為普遍原理,這話有走極端的地方。但李德裕確實有說這話的底氣,作為出身高貴的官員,不論胸襟、見識、才具,他都比他那些進士出身、文采風流的對手如牛僧孺輩,高出不知道多少。

進士考詩賦,而唐朝人對這種文學創作的能力,多少懷有一點兒類似宗教般的感情。文學才能被視為一種與生俱來的神圣素質(沒天賦努力也沒用),而一旦擁有了這種素質,就應該盡量避免被具體工作所玷污。

如唐武宗時,鹽鐵判官姚勖要升任職方員外郎,就遭到了尚書右丞韋溫的反對:“郎官最為清選,不可以賞能吏。”其實,姚勖是玄宗時名相姚崇的五代孫,著名詩人姚合的從侄,他本人也在長慶元年進士及第,本來從各方面看都不可謂不清貴,但僅僅因為從事過鹽鐵方面的具體工作,在韋溫看來,已經被開除出清流的行列。

韋溫當然在“文學教”里也是原教旨主義者,但確實能代表很大一批人的傾向。所以到了唐代末期,“浮薄”“輕薄”之類的形容,干脆成了進士的代名詞。

(作者:劉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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