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小遠難受著，又好奇著，她趴在窗簾后面，露出一只眼睛。

曾經，她多想聽到父親的吶喊，多想看到父親的反抗，就在剛才，她終于如愿了。父親竟然沖母親揮起了手，她感動極了，這么些年，父親從來不敢沖母親大聲說一句話，今天，卻都做了。

看著父親不再吃母親耍潑猴那一套，她笑了。

此刻，劉家寂靜一片，仿佛一切都沒有變化，但一切卻都有了變化，那個木訥順從的父親，沖母親反抗了，就在昨晚，他們的吵架，還是以父親的道歉收場的，可今天往后，她似乎，可以放心些什么了！

父親、母親、姐姐，如果這個家，沒了爺爺，少了自己，應該更像一個家。

次日，天未亮，一陣窸窸窣窣之后，安小遠揣著爺爺留給她的存錢罐，背上了書包，悄悄地走到窗前靜靜地聽了聽，很好，沒有動靜。

她躡手躡腳地走到大門處，輕輕地打開，又輕輕地合上。

一陣狂跑。

她身后，是她人生路上無數次的挨打、無數次的耳光、無數次的責罵。

她終于，逃開了她那該死的童年。

跑了很遠之后，安小遠才停下來，她看了看四周，發覺自己正跑在去學校的路上，心想父親肯定會順著這條路來找她，那她能去哪里？

去找姑姑嗎？那個給了她出生機會的人。

*

劉引男懷安小遠時，所有人都指著她尖尖圓圓的肚子，說一看這孕相，絕對是男孩。

劉引男的臉上第一次綻現出幸福，在懷孕第四個半月的時候，就迫不及待地去了醫院，讓在醫院上班的小姑子給看性別。

安文藝沒吭聲，這不符合院規定，可她知道一旦拒絕，哥哥后面的日記只會難上加難。

B超結束后，安文藝笑著對嫂子撒謊。

劉引男一聽兩眼放光，“真的嗎？哎呦天哪！謝天謝地謝謝各路菩薩保佑！”

所以后來，當安小遠以女兒的實體出來后，整個劉家瞬間天翻地覆了。

劉引男在醫院里破著嗓子罵了又罵，出院后還去安文藝的家里罵，脾性變得尤為暴躁，依仗著小姑子的判斷失誤，以前對丈夫安文武還些許尊敬，之后便把除大女兒在外的任何人，都不當人了。幾言不合就暴躁火烈出手打人，三天兩頭都能聽見她的惡語相加，動輒就要把安小遠送出去給別人養，甚至丟出去過幾次，都被時刻盯著的老父親，也就是安小遠的爺爺，給撿了回去。

從小，安小遠便在這種水深火熱的氛圍里周旋，但那時她還太小，只知道母親的不喜歡，并不知道，那份不喜歡，已經達到了厭惡的程度。是啊，原本以為是香火，結果依舊是個丫頭，是誰都會討厭的，更何況，是擱在想兒子想入魔了的母親身上。

所以，安小遠特別喜歡姑姑，可現在，難道她要去姑姑家嗎？不行，不能連累到姑姑，可是，除了姑姑家，她還能去哪里呢？

她想到了和爺爺的小房子。

可那里能去嗎？爸爸一定也會找到那里去的，算了，聽天由命吧！

安小遠閉上了眼睛，拱下身子，做了一個大象鼻子的姿勢，開始轉，一直轉，轉到她暈的不行為止，才踉蹌著站穩了腳跟，順著大象鼻子指引的方向，繼續跑了起來。

她是極其開心的，她感覺自己就像天上的小鳥一樣，自由、展翅、翱翔。

終于跑累了，她氣喘吁吁的就地坐下，抱著存錢罐把臉埋進膝蓋，另一只手耨捏著路邊的枯草，哭了。

她真的很想去，那個充滿爺爺記憶的房子。

奶奶死后，爺爺便離開了劉家，一直到因為自己上學這事才回來，然后就帶著她，兩個人在外面租了房子住。后來，偶爾逢節假日，父親便會帶著姐姐來接她回去，在家里住一住。

每次，也不過是劉琳瑯要求，她才會被帶回家。

現在，她能去那里嗎？

她知道，她不能去那里。

她怕自己會疼，會痛，會熬不過。

清晨的陽光已經柔和地灑向了大地，許久之后，安小遠抬起頭，四下里看了看，一邊估摸著家的方向，一邊估摸著學校的方向，她決定，看那房子最后一眼，再看看那棵銀杏樹，就離開這座城市。

由于坐得太久，猛地起身后便眼前一黑，隨即整個世界又從眼眸里亮堂了起來。

看著太陽，安小遠失了神，她伸出手掌，手心向著太陽，讓陽光從指縫之間灑向自己，好溫暖，所有的一切都好溫暖，一剎那間，她覺得這種溫暖好幸福，離開了那個家的感覺，原來是如此美好，原來姐姐是早就知道了這種感覺，才會硬著頭皮和母親對著干嗎？

她突然想，姐姐以后會不會想起她？他們會不會像她？想她的程度會不會非要找到她？她會不會偷偷回來看爺爺？

*

這會，安小遠確定了方向，卻不敢走大道，只敢沿著有水渠的小路，邊走還要邊回頭，生怕有人跟上來。

感覺走了好久，貼身的衣服已有些許汗濕，她笑，平日子爺爺總教她鍛煉取暖，她還不信，原來即使是寒冷的冬日，太陽也會讓人熱出汗。

安小遠邊走邊抬頭看著太陽，不小心一個趔趄，連人帶東西滾進了旁邊的水渠，冬天的水渠沒有水，只淀著些許石頭瓦礫，只聽見清脆的一聲響，有東西碎了。

安小遠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碎了。

爺爺留給她的存錢罐，在石頭和瓦礫中間，碎成了一片一片，里面擠滿了一張張的紅色、綠色、灰色，像是花兒綻放一樣，顯得格外的突兀，格外的刺眼。

她耳邊似乎聽見爺爺說，我們小遠長大是要嫁給有錢人的，爺爺可得好好的給你攢嫁妝，別讓人家瞧不起了。

她似乎看見爺爺每次往存錢罐塞錢后，抱著自己舉高慶祝一臉知足的樣子。

她似乎看見爺爺臨死前，用虛弱的氣息，指著自己囑咐母親，你一定要讓她上大學，不然我死不瞑目的樣子。

她又看見自己拼盡全力，用命從母親手里奪過這個存錢罐時候的樣子。

而現在，存錢罐碎了。

一陣撕心裂肺的疼席卷而來，她覺得自己被掐住了喉嚨，哽喘著不能呼吸，她覺得有千萬把刀，一刀一刮地割在她的心臟上。

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開始嚎啕大哭起來，她好想爺爺此刻就在她身邊，她好想抱抱爺爺，好想，好想自己就在爺爺身邊，哪怕是和爺爺一起，躺在那冰冷的棺木里，也好過現在，這死一般的疼痛。

她只以為存錢罐是爺爺留給自己的遺物，卻沒想到，這遺物里，裝著爺爺一生的心血。

她好疼，真的好疼。

冬日的陽光依舊溫暖，無限的痛楚席卷著，安小遠抽搐著躺在地上，蜷縮著身子抱緊了存錢罐，她真的好想，此刻的自己，是躺在爺爺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