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安小遠的視線里多了兩個人影，遠遠地，變近了。

她趕緊出門迎接，想強裝鎮(zhèn)定，可心跳卻開始加速，她迅速深呼吸了幾口氣，安慰自己道，不就是以死相逼嗎？沒事的，冬天就冬天吧，大不了躺在地上真的凍死，一了百了。

可猶豫再三，她還是怯了冬日的寒冷，沒敢躺，而事實是，她知道，就算自己再怎么以死相逼，母親也不會向她做任何妥協(xié)的。

*

他們，似乎在爭吵。

安小遠看著父親快步地往她這邊走來，自從跟爺爺生活后，她每次回家，都能從父親的臉上，看見一臉?biāo)阑业钠v，這疲憊是經(jīng)久的壓抑和煩悶衍生出來的，而今天，他的疲憊里，多了一絲絲焦急。

“小遠，去收拾東西，跟我去學(xué)校！”

安小遠頓時喜出望外，想著還好自己沒有做出以命相逼的沖動行為，可當(dāng)她喜悅的視線落到母親臉上時，不得不僵住了。

“去什么學(xué)校？誰給你安文武長本事了？感情昨晚老娘說的話，是被你當(dāng)耳旁風(fēng)了？”劉引男瞪大了眼睛看著丈夫，“我就不信了，你今天敢?guī)W(xué)校試試！”

“我就帶她去了，你想怎樣？”安文武怒聲道。

在安小遠的印象里，父親永遠都是不吭不哈，一副唯唯否否的模樣，很少大聲講話，想必父親和自己一樣，知道跟一個蠻不講理的人說理，是多么的浪費口舌。

“我想怎樣？呵呵，”劉引男橫著臉冷笑道，“我告訴你，要是擱在我們那時代，我早就找戶人家把她嫁出去了，我現(xiàn)在就想她安安分分的給我呆在家里賣貨，等年齡夠了找個婆家，嫁了人了事。”

“她才15歲啊，都是你生的，憑什么琳瑯可以上大學(xué)，小遠連初中都不讓上完？”安文武知道自己是明知故問，眼前的這個女人，他曾經(jīng)愛過并嘗試理解體諒過的女人，是多么的迂腐。

“你還好意思說劉琳瑯，你看看她被你慣成什么樣子了，不讓去學(xué)校還給我一哭二鬧三上吊，你不要跟我提劉琳瑯，我這會還一肚子火呢！”

劉引男早上送劉琳瑯上火車，最后一刻還勸說著劉琳瑯不要去學(xué)校了，可劉琳瑯說什么她不懂年輕人的思想，不懂這個社會早已經(jīng)是新時代了，沒文化不行，她說不過劉琳瑯，想著丈夫能幫襯她幾句，可丈夫卻是幫著劉琳瑯的。

劉引男越想越氣，猙獰著臉上前推了丈夫一把，對著安文武指鼻子畫臉道，“上學(xué)上學(xué)，一個個都要上學(xué)，我就不明白了，腦子有什么狗屁思想，不都是被學(xué)校禍害的，還學(xué)會死皮賴臉了，我說最后一次，不準去學(xué)校！”

說完便“哐啷”一聲，把大門關(guān)了起來，準備進房間。

“撲通，”安小遠來不及反應(yīng)，父親已經(jīng)跪在了地上，“我求求你了，讓小遠先把初三念完吧，我出去再多做一份工，還不成嗎？看在你答應(yīng)爸臨終囑咐的份上，別食言，成嗎？”

“你別提他，”劉引男沒好氣地嘶吼道，“提他我就頭疼，要不是他那么倔，我媽也不會走的那么早，我告訴你安文武，你最好不要跟著他學(xué)，沒啥好果子吃的。還有你，”劉引男指著安小遠道，“安小遠，你聽著，你別覺著我答應(yīng)你爺爺說讓你上完大學(xué)，就真的以為我會讓你上大學(xué)，你連高中都別想上，九年義務(wù)教育我已經(jīng)給你義務(wù)夠了，不差這半年，從今天開始，你就好好的呆到家里，好好的經(jīng)營這小賣部，到時候我給你找個好人家，虧不了你。”說完就回了房間。

劉引男的話，句句斬釘截鐵，一個字一個字地釘在了安文武的心里，也釘在了安小遠的心里。

安文武默默的起身，不再說話。他錯了，他太愚蠢了，他把妻子的命數(shù)想的太可憐，以至于從一開始，他就站在了妻子的立場，開始同情，開始體諒，開始原諒她所有的無理取鬧。

他抱緊了小女兒，哽咽地說著對不起。

他想通了，這個家，不要也罷。

*

安小遠怔怔地聽著，淚水早已掛滿了臉頰，在父親為她跪下的那一瞬間，她是幸福的，可也只是一剎那間的感受，隨之而來的，是洶涌澎湃的鄙視。

她鄙視父親，鄙視這個對母親言聽計從百依百順了半輩子的男人，鄙視他竟然會對那樣的女人下跪，可為什么，聽見他說對不起時，她會那樣的難受。

她想起姐姐填報志愿時，沒有聽從母親的意愿填西市，背地里故意填了南方的深市，她擔(dān)心姐姐不會如愿，姐姐卻笑著跟她打包票，不會的，她不會把我怎么樣的。

最后，母親的確沒有把姐姐怎么樣。她看見姐姐一邊哭一邊趁著母親不注意，對她偷偷笑；她看見姐姐一邊鬧，一邊往她嘴巴里塞桔子；她還看見姐姐一邊假裝要上吊，一邊把床單披在肩膀上當(dāng)斗篷，揮動著雙手一副要起飛的模樣。

那樣的自信，為什么她不能有？

該死，這要死的難受。

安小遠推開父親的懷抱，疾速地走到母親房間門前，開始使勁砸門。

“你胡說什么，什么要不是爺爺倔，奶奶就不會走的那么早，你出來，你是把奶奶的死歸咎給爺爺了嗎？這些話你一個做女兒的怎么說得出口，他可是生你養(yǎng)你的你的親生父親呢！”安小遠哭喊道，這個世界，她不允許有任何人，來玷污她的爺爺。

門猛地被打開了，里面站著瞠目結(jié)舌卻面兇嘴惡的劉引男，她想不到那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小女兒，竟然敢沖她吼了。

安文武也愣住了，隨即就明白了，原來在小遠的心里，爺爺比她自己還要重要。

“啪—”

劉引男一巴掌下來，打在了安小遠的臉上。

“你—”

安文武拉住了女兒，伸出的手掌停留在半空。

“哎呦，說你長膽你還真長膽了，”劉引男看丈夫竟然準備打自己，于是便扯著丈夫的手往自己的臉上使勁貼，“給，給，你打呀，你打一個試試。”

安小遠輕輕地放開了父親的手，轉(zhuǎn)身回了房間，難受，又一次地，哽住了她的喉嚨。

“你放開。”安文武見女兒進了房間，便不想再吵下去，可有些事，不是你不想，別人就不做的。

劉引男哪里饒的過，拽著安文武的衣服往大門口扯，一邊扯一邊打開大門，一屁股坐在地上，開了嗓叫道，“哎呦，要不得了要不得了，堂堂安文武長了本事，竟然敢打婆姨了，這日子還要怎么過呀！”

安文武覺得這女人實在是可笑，平日里捏慣了他的軟肋，次次得逞，可這次，他豁出去了，他才不會像平時一樣低聲下氣地認錯，“好呀，我們往大街上走，要丟人要現(xiàn)眼，就丟個夠現(xiàn)個夠。”

劉引男沒想到丈夫來這一招，扯著丈夫衣服一股腦就站了起來，趕忙走到街上，四下張望著看有沒有人。

安文武懶得理會，回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