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堂自然課:大自然教給我們的生存之道
- (美)蓋瑞·弗格森
- 11114字
- 2022-01-10 14:26:53
第1課
接納未知
調動知覺去感受世界及其奇妙之處。對大自然的寧靜沉思是維持身心平和的靈丹妙藥。
知識越豐富,事情就越簡單、越奇妙。
——阿爾貝特·施韋澤
阿爾伯特·愛因斯坦在一籌莫展的時候(據說這種時候很多),總愛出去走走。他不去偏僻的荒郊野嶺,而是去普林斯頓大學校園里特意為他保留的一片小樹林,即著名的“學院林”。你也許會想,他只是去放空,和我們很多人出去走走、透透氣是一回事。不過,他的故事更有趣。
據說有一次,愛因斯坦在這片熟悉的樹林里突然被周圍的大樹和灌木、頭頂的天空和腳下的草地吸引,于是停下來四處觀望。雖然明知力所不能及,他仍然努力想象它們之間的相互關系。即使在他死后60多年的今天,我們也沒能完全弄明白1平方碼的土地上正在發生的事情,更不用提一片森林了。但這卻是關鍵所在:愛因斯坦刻意挑戰自己,讓自己迷失,打壓自己的意志,然后返璞歸真。他總能在更自由、更直觀的空間里找到自我。
他常常說,只有深入奇妙的大自然才能更好地領悟。
任何問題都不可能在它最初暴露的那個層面得到解決。愛因斯坦和其他很多科學家對此心知肚明。所以,他利用樹林把自己抬升到更高的位置,那里少了限定,多了創意。樹林里平凡的果樹把他和他認為的“真正的藝術和科學的源泉”連接起來。如果必須在增長知識和與奇妙保持聯系之間做出選擇,愛因斯坦建議學生選擇后者。
做出這種選擇,哪怕只是坦然地說出這種想法,也需要具備和那個時代的主流文化完全不同的另一種智慧。愛因斯坦堅信那些認為不行或者不能這樣做的人“不是死人,就是盲人”。
阿爾伯特·愛因斯坦不是唯一一個對奇妙愛不釋手的巨星。在夜晚觀測宇宙的卡爾·薩根表示:科學不僅奇妙,而且是奇妙的重要源頭。針對已經被揭示的奇妙,他說:“當我們通過無垠的光年和分段的紀年了解我們的家園時,當我們接受了生命的復雜、美麗和巧妙時……這種奇妙是無比崇高的。”
當代物理學家、弦理論的代表人物愛德華·威滕是地球上最聰明的人之一,他在人類存在的最基礎的層面看到了奇妙之處。珍·古道爾始終不贊同單純通過事實和科學解讀生命,她說:“世間有太多不可思議之事。世間有太多令人嘆為觀止之事。”
如果你準備重新和奇妙交朋友,那么你首先要知道它喜歡在哪里出現。其實,讓它感覺像家一樣的地方就是奇妙所在之地。我們幸運地生活在一個“科學驚喜”大放異彩的時代。聽說蜘蛛可以借助大氣中的電子飛翔,你不興奮嗎?它們用后腿支撐身體,在空氣中吐絲,絲上帶的負電荷推動周圍空氣中類似的負電荷,然后它們就飛上了天。如果告訴你,在我們的身體里,在組成人體原子的電子、中子和質子之間有99.999 99%是空的,你會不會打個寒戰?補充一句,倘若清除這個空間,你實實在在的身體,也就是你的“實質”就會小到看不見。假設這顆星球上的每個人都把這個空間清理干凈,那么剩下的部分不過一塊方糖的大小。
再花點兒時間想想,你每天走在馬路上,不可避免地要和大地接觸。你鞋子上的電子推開街道上的電子,這意味著雖然極其接近,但是你并沒有腳踏實地地走出你的人生,相反,你在飄。但是老話說得好:你永遠不可能離開地球找到太空的邊界。即使以10萬英里的時速計算,跋涉10 000年,你也不會有絲毫的進步。
我們全在這兒,你不覺得這才是最不可思議的事情嗎?假設宇宙中的引力只大一點點,受重力而成的星球就會小很多。我們的太陽可能只能再亮一兩萬年,在人類和其他生物還沒有機會逃生的時候就熄滅。反之,如果一顆原子里中子匯聚的力量減弱一點點,宇宙中就不會有現在的化學物質;沒有這些化學物質完美的排列組合,就沒有生命的出現。
當代生物學家、物理學家、藥學家和生態學家沒有像17世紀早期的科學家那樣逃離自然,而是紛紛表示大自然魅力無窮,他們帶領我們不斷地感知越來越不受控制的宇宙萬物。尤其是最近幾十年,科學家不再渴望不變的事實,反而開始迷戀大自然的奇妙和自然界生命的變化。他們每一天都在向我們展示,這種生命是多么充滿朝氣和活力、多么生機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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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科學的發現對人類知識的急速增長來說是一件大好事,它是和奇妙交朋友的第一步。但你并不能看到奇妙的正臉。這就像看暗淡的星星一樣,要稍稍偏一些,從側面看過去才行。換句話說,竅門就是充分利用覺察力。
只有意識到大自然熱衷于讓天地萬物此消彼長,我們的覺察力才能增強。哲學家尼爾·埃文登將這種奇妙之事往來穿梭、消失和出現的現象形容為“交換的節奏”:一種事物在說,另一種在聽;一種事物觸摸大地,另一種騰空而起;一部分減弱,一部分增強;一個死去,一個新生。
如果把這種交換的節奏和古希臘對自然的定義phusis,即“自生”聯系在一起,那么我們就可以把自然想象成沒有停頓和結束的交響樂,在恢宏的節奏中,日常生活只是比較顯眼的幾個音符而已。其實,你之所以能夠好好活著,和“天地萬物”的關系并不大,而主要取決于和你骨肉相連的那份節奏。這是令人難以置信的相互關系,它讓你從里到外每天都不一樣,你身體的部分和你的周圍時時都在改變、新生和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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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世界只是一條“不可能兩次把腳放進同一個地方”的大河,那它為什么這么難以被看清楚呢?首先是因為,當阿爾伯特·愛因斯坦、珍·古道爾和卡爾·薩根在不可知中培養自己的覺察力并獲得啟發的時候,上流社會的主角們正在忙著整理壁櫥。其次是因為,最擅長收拾壁櫥的一些家伙出來干預了我們的教育體系。絕大多數的學校照本宣科,折斷了孩子們好奇的翅膀。如果用音樂來解釋,可以說這相當于學校發給樂隊成員每人一根小棍子和一個塑料桶,然后讓他們敲敲打打。可是事實上,他們是為偉大的鋼琴而生的啊。
當然,并非所有的教育都是這樣的。我們在有意培養好奇心的那段時間里,有過不同的舉措。比如,在1910—1920年,美國一些離開農莊而走進城市生活的人想讓孩子們知道食物從何而來,于是發起了在學校修建菜園的運動。結果遠遠超出預期,竟掀起一陣狂潮。它就像現在的“學校花園運動”一樣,意在激發孩子接觸大自然的天性。這是好奇心的搖籃,而好奇心是培養批判性思維的基礎。
日久天長,孩子們肯定會發現:某種蝴蝶只拜訪花園里的某一種花,只有嘴長的昆蟲才能吃到花蜜。但是在此之前很久,他們看到的只是蝴蝶扇動著顏色像黃昏和秋葉的柔軟翅膀翩翩起舞。接著,他們迫切地想要多看一些。多看是學習的起點。正如生物學家蕾切爾·卡遜所說,在引導孩子的過程中,讓他去感受比讓他知道更重要,這將事半功倍。
“如果現實是知識和智慧的種子,”卡遜說,“那么情感和知覺則是種子生長的沃土。”
她說得對。以前是對的,現在也是對的。美國研究學會近期的調查表明,參加戶外課程的孩子的科學課考試成績平均提高了27%。
說到自己,我還是挺幸運的。我家有一個小院,種了一些樹,我有幾位好老師。我有的東西越來越多了。等到16歲的時候,我已經能夠把外面的世界講得頭頭是道。我會帶你去我媽媽種了6排豌豆的小菜地,用一把小鏟子挖開土,讓你看盤根錯節的小腫塊和小結節。多虧了我的科學課老師朗格內克先生,我才能告訴你那些小結節是另一種生命體——細菌的作品。細菌保護土壤里的氮元素,而氮元素是極好的肥料。然后我們可以討論一下細菌是怎樣通過豌豆葉子里的淀粉和糖大量繁殖的。天氣轉涼的時候,那些葉子開始喂養蚜蟲,蚜蟲供養瓢蟲,瓢蟲養育知更鳥,知更鳥在夏天的清晨站在楓樹上傾情歌唱,將我從睡夢中叫醒。
到了20歲、上大學三年級的時候,我能告訴你的就更多了。如果看見螞蟻在媽媽搭的西紅柿架上爬上爬下,我一定會興奮地告訴你,樹木,尤其是干旱地區的樹木是如何雇用螞蟻做保鏢的:鱗翅目昆蟲吸取葉子里的糖漿作為晚餐——這樣做并不傷害樹木——然后把它們不需要的部分排泄。螞蟻圍著昆蟲排出的糖大快朵頤,于是心甘情愿地趕著自己的“羊群”,圍著樹把它們不停地從一處移到另一處。昆蟲高興了。螞蟻高興了。螞蟻自愿承擔起保護大樹的責任,對企圖在樹上安營扎寨或者偷吃樹葉的入侵者毫不留情,于是樹木也高興了。
我如今可以侃侃而談,不僅要感謝有益的書籍和出色的老師,更得益于我小時候收獲的那些感動:郁金香和天竺葵的顏色和形狀讓我沉醉,大黃蜂笨重的飛行讓我癡迷,印第安納的一場雨后,涌出地面的爬蟲在蠕動時留下的曲線和毛毛蟲一拱一拱地前行讓我喜不自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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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機會請在大樹下坐一坐,或者在漆黑的夜晚仰望滿天繁星,又或者只是在花園里蹲一會兒,什么也不做。在這樣的時刻,你通常可以擺脫自我,進入奇跡的王國。
你要先靜下心來。這也是愛因斯坦進入“學院林”的第一個動作:深呼吸,然后平靜地凝視周圍的生命。坦率地說,如果你每天像我一樣,感覺被卷入了一條大河,有還不完的債和理不清的事,那這種寧靜的冥想對你而言,可能比對愛因斯坦來說更困難。極端的安靜可能會有點兒讓人不舒服,你仿佛推開了一扇通往困惑的門:有些黑暗,有些混沌。有時候,安寧和平靜與“必須做一些別的事”的焦慮會同時出現。但是請記住,即使只靜心感受15分鐘,也可以減少焦慮。靜心能使我們和世界產生更深層次的交流,讓我們暫時把嘮叨、渴望和糨糊一樣的思緒束之高閣。簡單地說,奇妙是遠離喋喋不休的世界的。
你可能不記得了,當你是個小娃娃的時候,你還很擅長這種專注的凝視。你天生是個有經驗的學習者,不需要把所看、所聽、所感裝進別人設定的盒子里。站在楓樹搖動的枝丫下,你可以把世界聚攏到一起,不只是樹枝、樹葉和樹干,還有小鳥、松鼠、螞蟻、風聲和在樹葉上跳動的光點。自然會讓你流連忘返。那時,阻隔你和世界的墻壁還很薄,你的心也沒有受到根深蒂固的、要把人類從周圍萬物中剝離出來的文化的影響。每一處風景都以最精彩的方式幫助了你這樣一個正在觀看周圍世界的孩子。現在,你可能覺得那個孩子早就走遠了。但是世上沒有絕對之事。人在一生中會不斷積累知識,不斷反思過去,不斷成長。被好奇心驅動接近世界、跟隨新奇的感受而非理智的引領的能力,一直在你觸手可及之處。作為一個成年人,你甚至更勝一籌。你可以有意識地在生活的各個層面調動內心的感受,增強滿足感,增進和別人的關系,然后將這種與生俱來的好奇感凝結成一種更深入地概括、分析世界的能力,即覺察力,那是一種被現代生活的諸多需求掩蓋的智慧。
調動知覺
回到20世紀70年代我在落基山脈的荒野自由自在地閑逛的時候。那時,我發現自己總是走走停停,閉上眼睛傾聽風聲。事實上,我已經成了風的鑒賞家。無論是在愛達荷州的索圖斯山,還是在輪廓分明的堤頓山脈之中,我都能聽到風的呼吸聲:清晨吸氣刮過山谷,下午吐氣穿行于高山草甸。還有在冷暖之間四溢的風,它在與樹枝、樹葉和樹干偶遇時帶出各種聲音:美國黑松悶聲低吟;道格拉斯冷杉長吁短嘆,發出波濤般的聲音;山楊樹的葉子像溪流一樣嘩啦啦地響;斑點榿木的聲音截然不同,像從天而降的驟雨;低地的灌木發出生硬的嗖嗖聲,麥草發出滿足的沙沙聲。在凍土的邊緣、接近世界頂點的地方,我聽到了亞高山冷杉的演奏:迎風的枝條被狂風扯斷的聲音和背風處的枝條扭轉纏繞的聲音。
以這種簡單的擴展方式入門之后,我開始傾聽各種聲音:紅松鼠咬掉的松果跌跌撞撞地穿過松枝,落在鋪滿松針的地上,發出輕微的鈍音;遠處,彼此摩擦的粗大樹枝既有溫和的吱吱聲,也有訴苦的呻吟聲;滴水穿石的聲音;烏鴉展翅從頭頂飛過的聲音。
然后我開始培養觸覺。溪水旁,貼著皮膚的空氣冰涼濕潤;落在眼皮上的陽光暖洋洋的;我用指尖劃過老橡樹開裂的樹皮,撫摸山楊樹和紙皮樺像涂了一層粉末的光滑樹干;我光著腳踩在涼爽露水浸潤的青草上。
大自然的氣味不勝枚舉:美國黃松的樹皮散發著香草的味道;夜來香和山梅花的芳香持續不散;松針帶著胡椒味兒;鼠尾草的氣味刺鼻;大雨過后的草場的氣味沁人心脾;玫瑰、草木犀和蒲公英的葉子各有獨特芳香。閉上眼睛,各種氣息撲面而來,那種感覺就像周日早上,湊近剛煮好的咖啡或者剛出爐的肉桂卷聞到香氣時一樣。
大自然有這么多值得去聽、去聞、去觸摸的東西,但是大部分人只知道去看。秋天,我們除了沉迷在森林琥珀色的日光里,追蹤著鳥兒飛往夜間棲息地的路線,還能做些什么呢?我們會不會對輕盈地跳過籬笆墻和攔路大樹的小鹿贊不絕口?會不會對夏天的云海翻騰心生敬畏?提到奇妙事物,人們似乎總是傾向于依靠視覺發現。這叫作抱殘守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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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希臘人最先給人類的覺察力套上了束縛。
讓我們穿越回古希臘的雅典城:那是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你走在一條鵝卵石路上,路兩旁是被精心照料的狹長花園,盛開著蘋果花、墨角蘭和百里香。在前方拐一個小彎,走下石階,小劇場里一群熱情洋溢的年輕人簇擁著德高望重的學者阿那克薩哥拉,你正好聽到一個學生開門見山地提問——就像往常一樣,帶著如饑似渴的求知欲和年輕人特有的魯莽:“人為什么而活?”
阿那克薩哥拉毫不猶豫地回答:“為了觀看。看天空、星星、月亮、太陽。”
古希臘的學者觀看了太多太多的東西。他們執著、專注地看出了各種奧妙:推測月食的成因;預測流星、閃電和彩虹;觀察水流,并且利用它來驅動從磨坊到管風琴的一切。為了找到真實可信的證據,他們看得入木三分。事實證明,這種目的明確的觀察是獲得偉大成就的基礎。現代科學家也熱衷于此。古希臘時期的阿那克薩哥拉坐在石階上給學生講課,一個世紀后,亞里士多德宣布人類最完美的存在體現在“theoretical life”(“theoretical”一詞源于希臘文“theoria”,意思是“看”),即理論思辨中。確切地說,這個“看”是聚精會神且孤立地、置身事外地看。
我們繼承了這種特殊的觀察方式,固執地相信孤立地看待觀察者和被觀察者就是所謂的“客觀注視”。這意味著一刀兩斷,意味著禁錮。
雖然這種方法的收益毋庸置疑,但現代科學還是理智地質疑它的全面性,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消息。我們經歷了漫長的時間才承認客觀事實并不是全部。
假設在陽光明媚的清晨,一個3歲的小女孩發現自己站在一棵以前從來沒見過的大松樹下。古希臘人和追隨他們理念的現代人會說,她通過這種直接的、外在的注視認識了一棵樹:這棵樹比周圍的樹高,但是比她家前院的樹矮。
但是,現在我們知道某些不尋常的事情發生了。她不僅觀察了世界,而且很可能下意識地把樹和自己進行了比較,進而感受到了樹的挺拔和高度。換句話說,她不僅獲得了大腦的認知,還激發了整個身體的認知。
她把自己和大樹聯系起來之后,大腦里出現的不再是“客觀注視”所呈現的可以和其他大樹進行對比的圖像,而是包含多重感覺的信息包。20年后,這個從松樹上搜集的信息包在適時的觸動——也許是樹汁的氣味,也許是她抬頭仰望另一棵樹的高枝的瞬間——之下變得鮮活起來,為這個少女帶來一種莫名的心曠神怡且錯綜復雜的感覺。
我們的思想非但沒有像古希臘學者所說的那樣和身體分離,反而有時是被身體駕馭著的。這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觀點。把身體放在大自然里,調動你全部的感官和知覺搜集各種信息,這些強大的信息包在以后的日子里將帶你走上一條與眾不同又妙趣橫生的路,感受世界及其奇妙之處。
經常閉上眼睛去摸一摸、聽一聽、聞一聞,甚至嘗一嘗,可以減少視覺依賴,因為嗅覺、觸覺和聽覺比視覺所受到的約束力小。當我們閉著眼睛,鼻子靠近一朵野玫瑰的時候,我們不會想到這是一個聞花的人和一朵被聞的花,而是欣喜地沉浸在這種和諧的氛圍之中。
讓思緒流淌
這里是秋天的森林。你知道這種感覺吧:夏天已逝,冬天還未到訪。世界不停地呼著氣,寧靜地享受著淡淡的憂傷。也許在這一刻,你能回想起穿運動衫的幸福時光:在玩接球游戲或者被埋進落葉堆。如果你和我一樣是個怪人,那么也許你會急著找出秋天的味道從何而來:真菌和細菌如何斯文地吃掉落葉?冷空氣如何淡化大地上此起彼伏的其他氣味,偏偏讓這股懷舊的腐爛味脫穎而出?
任何一次回憶都是開心的、有趣的、讓人心滿意足的。但是下一次當你在外面,這些想法再出現的時候,看看你能否做到欣賞片刻就放手讓它們離去——像蒲公英的小絨毛一樣隨風飄遠。看看你能否放棄琢磨自己,轉而思考生命,高瞻遠矚地感知世界。
錯誤的選擇
幾年前,我在蒙大拿州的一個小鎮上的咖啡館里和一對夫妻一起喝咖啡。他們年近半百,經營著自己的牧場。那天,那個丈夫有點兒偏執,氣哼哼地數落如潮水般涌入當地的外鄉人。
“他們愛上了開闊的戶外生活,”他抱怨道,“但是,他們從來沒有停下來想一想,因為有農場和牧場才有了這開闊的空間。他們搬過來,接著就開始抱怨田里的塵土和響著鈴鐺的牛群。真是一群瘋子。”
他的妻子看著他,搖搖頭,說:“有些人是這樣的,但不是每一個人都這樣。你這么說只是懶得思考。”
“不是懶,”丈夫說,“是講究效率。”
她說得對,但他的話也不無道理。現在,很多有關大腦的研究發現,大部分人對這位牧場主所說的低能耗思考推崇備至。我們總是偷懶地選擇簡潔或者非黑即白的表達方式,在和世界觀相同的人聊天時更是如此。我們給所有的東西分類,包括人,好像他們具有某種突出的共性。殊不知,萬物有別,事事復雜。其實,這樣分類是盲目的。
有時候,這種做法被稱作“分類強迫癥”,是由我們根深蒂固的“二分法”思維造成的:開放的或者保守的,聰明的或者無知的,敏捷的或者遲鈍的,簡單的或者華麗的,黑或白,好或壞,咱們或他們。
究其根由,這種習慣性思維出自大腦額葉。額葉相當樂于助人,它能幫助我們發現工作中的問題,然后集中大家的智慧解決它們。白天,它可以讓我們回想起昨天會議上的發言,讓我們著手安排工作;晚上下班回家,開車堵在漢普頓大街上的時候,經驗告訴我們向北的十字路口很可能已經水泄不通,這時,額葉會做出改走馬丁·路德·金大道的決定。額葉幫我們把世界分割成塊,將那些需要馬上關注的事情置于相對孤立的位置。
就連動物也會這樣做。梅爾文是一只貓,它曾經惹怒了隔壁的斗牛犬漢克,雖然只有一次,但是它長記性了,之后每次看到漢克都跑得像出膛的子彈一樣快。梅爾文把漢克歸為“危險品”,所以和它保持距離。同樣地,領教過獵人和陷阱的狼群也學會了在人類出現的時候更加謹小慎微。相反,如果你的姐姐每次來你家都會給你的金毛尋回犬(狼的遠親)一點兒好處,那么我保證,她一進屋,你的狗就會立刻跑到她身邊。狗把你的姐姐——也許還有和她在一起的所有人——都歸入喜歡請客的好人堆兒。效果不錯。分類源于確定,它體現在你、你的貓或狗,還有狼群不需要浪費時間和精力考慮的事情上。
雖然分類大有裨益,但是當我們將它用于我們完全不能確定的事情時,它也會瞬間失去意義。生活中隨時可能出現奇怪的事情,這些事復雜難懂、結局難料,給人無限希望,可又缺乏確定性。而分類需要的恰恰是界限清晰。
太多的分類思維屏蔽了生活中的一些野趣,這難免讓人感到不爽和憂傷。劍橋大學的心理學家約翰·蒂斯代爾發現,帶有“絕對論、二分法思維方式”(也就是我說的分類思維)的病人極易患上抑郁癥。與此同時,英國雷丁大學的神經系統科學家們發現在語言中使用絕對性詞語——比如“你總是”、“每次”或者“從來不”——的人可能承受著精神壓力。科學家們在線創建了以個人抑郁和焦慮為主題的心理健康聊天群,其中被調查的6 400人使用絕對性詞語的比例比大眾高50%。在以自殺為主題的聊天群中,被調查者使用絕對性詞語的比例比大眾高80%。
由分類思維和二分法思維主導的生活脆弱易碎、了然無趣。正如哈佛大學的化學和物理學教授埃里克·赫勒提醒我們的那樣:“你要謹慎地選擇解釋世界的方法。因為它本來就是那個樣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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擺脫分類思維和二分法思維的最好方式就是到大自然中去。走進森林后,雖然我們習慣性地認為小鹿、老鷹和草莓是好的,蒼蠅和蚊子是不好的,但是任何一次真正的探究就算不能讓我們喜歡上蟲子,也至少可以讓我們感覺到越來越多的變化。蒼蠅是包括蘭花和延齡草在內的所有植物的主要傳粉者。另外,作為生物分解者,它們絕對是“起死回生”的大師。蒼蠅能吃掉很多蚜蟲和飛蛾幼蟲,所有說蒼蠅肩負著全世界農作物豐收的重任也不為過。再看看蚊子,它養育了魚、蜥蜴、鳥、蠑螈等萬千生物。同時,煩人的蚊蚋的親戚是可可樹的主要傳粉者。消滅一只蚊子可能意味著:啪!又少了一塊巧克力。
蜂鳥好,八哥壞;金花鼠惹人愛,大老鼠(不包括卡通形象)討人嫌。但是,當你仔細觀察大自然的杰作時,你會發現這些都是無稽之談。難怪在遙遠的古文明中,人們很早就意識到這種對立,比如好對壞、寵物對魔獸,是心神俱損的表現。
你不必愛上蒼蠅,但是不妨了解一個事實:蒼蠅(以及蒲公英、狼、臭鼬、雜草)的體內含有和你我體內一樣的蛋白質;蒼蠅的出現和你我一樣有著生命的偶然性;蒼蠅像你我一樣深奧、復雜。進森林前噴防蟲水,隨意地拍死一只蒼蠅或者蚊子,這樣就可以控制自己不去想象世界的另一副模樣嗎?到了一天結束的時候,我們依然會不由自主地去想象那個世界。
大自然還有反駁二分法的其他方法。裝扮地球的植物絕大多數是雌雄同體。院子里的某些草、百合、玫瑰、南瓜、玉米和黃瓜都是兩性體。還有種類數量驚人的魚、水母,以及帽貝等貝類生物可以根據種群需求隨時轉換性別。此時,必須雌雄分開的二分法不攻自破。就像我們擁有的其他錯誤觀念一樣,二分法在阻隔我們和世界的墻上又添了一層磚。
漫步在荒野中觀察自然的時候,我開始迷戀中國古代的陰陽學:兩個蝌蚪形的圖案首尾相擁,一黑一白,一陰一陽,被一個象征著生命的圓圈圍繞。陰陽不是對立的一和二,而是互補的一對。它們合在一起的收益遠遠大于一加一的效果。所以,在黑色圖形中有一個白點,在白色圖形中有一個黑點,這兩個點看起來有點兒像眼睛,表達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事實。最后,在圓圈的正中,兩個圖形相接的曲線就是平衡的位置:古人說,對奇妙的大自然的寧靜沉思是維持身心平和的靈丹妙藥。
時機
現在是7月中旬,如果你和我一樣生活在北半球,那么想在麋鹿過冬的領地上遇到一群狼簡直是癡人說夢。因為狼最主要的食物來源——麋鹿此時正在幾英里外的高山草場上。同理,你也不可能在4月去采摘黑莓,在寒冬臘月不辭辛苦地撒網捕撈產卵的鮭魚,或者引誘蜜蜂在百花含羞的時候為你采蜜。
我們在信息飛速傳播的世界里度日,次日達的物流,以及越來越多的電影、電視節目、播客和音樂讓人應接不暇。我們在幾英里外的公路上掏出智能手機,就能開啟家里的暖氣;在收拾雜物的時候停下來,動動手指,就可以安排一場晚間的約會;在候診室翻閱最新的雜志時,醫生拿著我們的X光片和2 000英里外的專家通過視頻討論病情。簡單地說,智能科技已經可以隨時滿足我們的大部分需求。
我們可以利用和時間的關系重新找回大自然的樂趣,即把“在那兒”讓人愉悅的神奇帶到“我這兒”來。艾奧瓦州立大學的地理教授辛齊亞·塞瓦托說過,鐘表的發明的確是一件大事,但只能算中世紀的大事,它“讓數字單元看起來比現實生活更可信”,從而極大地改變了我們的生活體驗。這也是我們,至少是很多人感受不到奇妙的重要原因。
大自然可以發生迅猛的事件,比如地震、火山噴發、閃電、野火、洪水,但自然界的形成過程是緩慢的。海岸紅杉從在倒地的原木上冒出嫩芽算起,需要經過1 000年才能長成500多萬千克的參天大樹。河流經過上千年才能沖刷出入海的新河道。巍巍群山在部分上升的同時也在部分坍塌,幾百萬年過去了,有的山體在一寸一寸地抬高,另一些山體在逐步降低。我行走在黃石國家公園東北邊緣蜿蜒起伏的高山凍原上,再一次被腳下的泥土震撼,它每積累一寸都要經過千年的磨難。
太空中的時間像是打著哈欠、伸著懶腰似的慢吞吞地流逝。當我們仰望夜空的時候,那璀璨的星空早已過時,它來自幾十年前還是幾百年前取決于星光到達眼睛的時間有多長。融入大自然有助于我們從容地接受原始的生長節奏,讓我們暫時脫離鐘表上的時間,感受一下大自然的時間吧。
大自然的時間是指這個星球從形成到發展的進程。想到科學家接受這個時間概念只有250年左右,實在令人咂舌。在此之前,大部分人認為地球大概6 000歲,生命在經歷了神明安排的一系列災難之后開始在地球上繁衍,每一次新生就是一個新時代。更準確地說,17世紀的愛爾蘭大主教詹姆斯·烏雪根據《圣經》推算出地球恰好在公元前4004年10月23日被創造出來,那是一個星期天。
但是到18世紀末,蘇格蘭出了一個執著的業余地質學家,他叫詹姆斯·赫頓,此人想得可完全不一樣。他花了好幾年研究家鄉的巖石,結果發現石頭被緩慢地侵蝕之后,沉淀物在壓力和溫度的作用下還能非常緩慢地變回巖石。他筆下的地球是一個循環往復、不斷重生的圓,正如他自己描述的那樣:“沒有起點的遺跡就沒有終點的希望。”現在我們知道他是正確的,但在當時,甚至在他的研究結果公布很久之后,他的觀點一直讓人惶恐不安。
有些人認為他的理論駭人聽聞,指責他是異教徒、無神論者,但是有些人卻欣喜若狂。和赫頓同時代的數學家約翰·普萊費爾形容自己在找到遙遙回望時間的深淵的機會時,感覺“飄飄然”。感謝赫頓的突破性發現,讓我們對浩如煙海的造物方式有了更廣闊的想象空間。
讓我們的思想也墜入時間的深淵,去了解一下我們行走其上的這顆星球吧。它經過數十億年巨大的地質變化,不斷地賦予自己新的生命和活力。時間的深淵是一個先被我們遺忘,而后又極大地豐富了我們的認知的好地方。讓我們的想象力花時間在那些大到難以把握的畫面上,這能使我們有機會接觸更多世界上的奇妙事物。
既然飛到了奇妙的世界,我們就從沒完沒了的瓢潑大雨開始觀察好了。雨過天晴,鳥兒在曙光中站上枝頭,唱醒了不知道多少個清晨。月亮圓了又缺,潮水漲了又落。40多億年周而復始,推著你走進充滿奇妙事物的世界。在你流連忘返的時候,你會發現自己越來越頻繁地關注自己的小節奏:一天中精力的變化,然后是一周,再到一年;餓了、飽了;運動、休息;社交的吸引力和獨處的舒服感;脖子和手腕處纖細的脈搏;孩子們在成長的身體;呼吸的聲音。如果你有幸看到美麗的事物從青年期步入中年期,然后從中年期進入老年期,請心存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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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快30歲的時候,身患癌癥的母親臥床不起。大概有一個多月的時間,她虛弱得抬不起頭。但是有一天早上,我坐在她的床邊,她的精神突然好了一些,對我說她想出去。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抱著她走到院子里,在外面待了20分鐘左右。一開始,她聞到了丁香花的香味,然后她的目光追隨著一只從喂鳥盆上方掠過的北美紅雀進入樹林。最后,她撫摸了楓樹和山茱萸的嫩葉。
當時,我們幾乎沒說話,但是她那天與眾不同的優雅產生的奇妙氛圍在小院里蔓延,這種氛圍像光一樣照亮了即將吞噬她的黑暗。當天下午,凝固在她臉上許久的痛苦表情奇跡般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安詳。第二天早上,她告訴我們,她要停用已經服用了好幾個月的大劑量鎮痛藥和嗎啡。幾天之后,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她走了。
后來,我向一位著名的榮格學派分析師講述了母親在我懷里的那次短暫而溫情的“旅行”。分析師對我說,榮格認為有時候人能夠在神圣的儀式中體會到強烈的神秘感。這種神秘的體驗通常是心理健康的福音,它能夠激發潛意識,從而成為治病的良藥。
“現在,你想一下,”分析師說,“你母親的小院里遍布人類最初在(宗教)儀式上使用的東西,比如樹木、鮮花和小鳥。”她讓我極力想象沉浸在這樣的大自然里的感覺。我放飛思緒,感受到生命輪回、川流不息的喜悅。雖然只有幾秒,但我真實地體會到了這種能把我們聯系在一起的神奇力量。
在經歷某些重大創傷,比如親人去世的時候,我們很可能在痛苦中突然發現某些奇妙的東西近在咫尺。當然,我們不能只在悲傷中結交奇妙,還應該學著在懷疑、焦慮和失落以外的日常生活中感受它的氣息。
探索奇妙的旅程應該從即刻揚帆遠行開始,不顧及頭頂的天氣,也不在乎船下的魚群。有大約十萬年,人類差不多都是以現在這副模樣到處游蕩的,而大自然則在這段時間里播下種種神奇。雖然我們已經理智地把大自然的很多奇珍異寶,尤其是那些不能失去的保護起來,但是如果我們的目標是喚醒本性中對宇宙萬物的慈悲之心、對世界的感悟之心及與世界的聯結,以享受歸屬感帶來的深層喜悅,我們就需要和萬物融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