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風聲呼嘯,我老老實實閉著眼,一聲不吭地把自己當成個行李,被大圣拎在手上跳出地府、飛上半空、飛往長安。
自從被大圣說破了那場夢的本意,我就一直在反省。但無論我怎么用力,都想不明白佛門的真正目的。如果那場夢是沖著大圣去的,那佛門就是為了讓大圣知道六耳獼猴的真實身份。這么做對他們有什么好處?而夢境里的六耳獼猴,會不會根本就是佛門虛構的假象?
我那閉目塞聽的五百年,果然都是假的嗎?我對猴子的同情,也都是假的嗎?那現在的我,還是假的嗎?
“大圣?”我沒忍住。
“嗯?”大圣懶洋洋。
“咱們斗得過佛門嗎?”想了又想,我只憋出這么一句。
“不知道?!贝笫谋亲永锖叱龌卮稹?
我緊皺眉頭,又開始自我反省。
“不過,”大圣瞟了我一眼,接著說,“你怕什么?”
我抬頭看了看大圣,又看了看旁邊跟著的天蓬,突然想罵自己:我怕什么?!
“大圣?!蔽倚ξ麊舅?。
“嗯?”大圣有點不耐煩。
“還是齊天大圣這名字好,比斗戰勝佛厲害多了。”我夸著。
“那是!”天蓬湊過來擠眉弄眼,“我也覺得天蓬元帥這名字更威風,要是能一邊叫著天蓬元帥,一邊干著凈壇使者的活兒,那就美了!”
我白眼還沒來得及翻,只聽得耳邊一聲巨響,隨即天蓬猛地倒飛出去。我跟著也被狠狠撞飛,虧得大圣反手把我往前扔了一把,我才沒有像他倆一樣砸在地上。
大圣一落地就從地上蹦起來,咬牙切齒地大喊大叫:“什么人在此作怪!給俺老孫滾出來!”
我見他又要揮棒造勢,連忙上前壓住他手腕,沖剛剛爬起來的天蓬喊:“元帥!你去,問土地!”
天蓬懵懵懂懂點頭,拍了拍頭上的土,惡狠狠用力跺了跺腳:“此處土地!出來見我!”
連叫三聲,就在大圣忍不住要甩開我的時候,眼前一陣白煙飄散,煙霧中和上次一模一樣的小老頭出現了。
“啊,見過二位佛爺,見過仙子。幾位到此有何指教?”小老頭顫顫巍巍拱手。
我往前兩步,沖小老頭還禮:“勞煩您,我們要去長安城,是否此路不通?”
“啊,”小老頭扶著拐杖點頭,“仙子久不來人間,難免有此一問。此去長安城,非步行不可前往?!?
“步行?”我倒是第一次聽說。
“對對對,”小老頭繼續,“新任國君為保首都安泰,集結千萬術士之力,在長安城周遭立起天幕,將一切術法阻擋在外。即使仙界之人來此,也要收斂法力、散去修為,以凡夫俗子之身步行進入長安城?!?
“什么?!”天蓬跳了起來。
大圣冷哼一聲,拿金箍棒敲了敲我肩膀:“小阿紫,散去修為進入城中,俺老孫可就護不了你了。你還去嗎?”
我看了看地平線上的長安城,低頭盯住小老頭的眼睛:“老人家,這進城規矩可有例外?”
小老頭定定看著我,搖搖頭:“無一例外?!?
“出城可有規矩?”我問。
“沒有。出得城來,一切照舊?!毙±项^還是搖頭。
“佛門高僧,玄奘法師,如今是否還在城中?”我問。
“法師這些年來從未出城。”小老頭回答。
“你知道他現在何處?”我問。
“小老兒不知。小老兒進城也是俗人一個,沒有術法傍身,無法得知法師去向。”小老頭搖頭搖得撥浪鼓一般。
我點點頭:“辛苦您老,您請回?!?
小老頭答應一聲,正要一溜煙鉆回地底,突然抬頭看了看我們,邊咳嗽邊說:“小老兒提醒一句:這長安城內無數高人異士,通曉術法以外的各種手段。幾位既然要進城,最好還是喬裝改扮一番,不要惹了不必要的麻煩。”
說完,也不等我們回答,小老頭順著白煙消失了。
我看看自己,又轉身看看天蓬和大圣,有些遲疑:“喬裝改扮,要怎么做?”
天蓬拍了拍胸脯,沖我擠眉弄眼:“阿紫姑娘,你來看。”
就在一瞬之間,天蓬從上到下換了一身行頭:發髻規規矩矩挽在腦后,一身淺黃麻布長衫,身后還背著一個小布包。配上灰撲撲的布鞋和水汪汪的桃花眼:儼然一個純良無害的趕路之人。
我忍不住鼓掌叫好,然后好奇地看向大圣,等著。
大圣將金箍棒往下一點,金箍棒落地之時就變成了一根木棍。拿著木棍的大圣改頭換面,成了一個一身青灰短打的精干武士。唯一的線索是那快飛上眉梢的眼角,以及一絲埋在眉毛下方的金線。
他倆彼此看看,又一起看向我。
我正笑得睜不開眼,邊喘氣邊擺手:“我來不了。化形以來就是這身紫灰色長袍,沒得換?!?
大圣剛要開口,被天蓬一把攔?。骸昂锔?,我來我來,我懂?!?
說著,天蓬對著我一揮手,我只感覺腰間陡然受力,一條腰帶憑空纏了上來。
“哎哎?!蔽疑焓置蝾^頂,那里有什么拉住了我的頭發。
“好了!”天蓬激動地搓了搓手,邊看著我邊用袖子擦拭眼角,“啊,我家翠蘭就最喜歡這身衣裳。阿紫姑娘雖然矮小了些,穿著卻也挺好,挺好。”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裝扮,莫名有些不快:大紅短襟配翠綠長裙,腳上還是一雙粉色布鞋。這真的比我之前那件好嗎?
我求助地看向大圣,努力忽視他壓抑不住的笑容:“大圣,給我換個顏色吧?”
“這身不好嗎?”大圣一本正經地問我。
“好,”我咬牙切齒地回答,“是我不喜歡打扮得這么好看?!?
“那可惜了。”大圣裝模作樣搖了搖頭,伸手拍了拍我頭頂。
耳邊傳來天蓬的哀嚎,我耷拉著眼睛往下瞄:總算從上到下都恢復了紫灰色,不再看得我眼睛疼。
“走吧?!卑堰筮笸嵬岬奶炫钊釉谝慌裕笫ズ臀也⒓缤L安城走去。
上次走這段路還是跟著商隊,走的時候還在想著要怎么找到大圣,急匆匆往前趕路,連馬車都覺得不夠快。這次換成和大圣一起走,卻好像沒走幾步就到了城門口。
長安城似乎毫無變化,依舊穩穩當當立在平地之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進出城門,熱鬧程度不遜于開壇講法那天。
“快走快走,門洞中不許停留!”手拿長槍的衛兵對著人流大喊大叫。
“哎,讓開!讓開!”身后傳來一陣呼喝聲,我被大圣猛地拉住,緊接著一輛馬車從我眼前疾馳而過,差點把我掀翻在地。
“嘿!”城門里外的衛兵一擁而上,將那馬車攔在門洞出口,然后七手八腳地把趕車人推搡下來:“你小子要造反??!門洞里還趕這么快,撞死撞傷吃了官司你好得了嗎!”
趕車人年紀不大,這會兒估計是嚇壞了,憋得滿臉通紅,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這人看著倒有些眼熟,就是一時之間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我站在出口另一邊,扶著頭用力想。
那群衛兵正吵吵著,從馬車上鉆出來一個人:滿頭白發,滿面笑容,袖子緊緊系在手腕上,渾身上下收拾得干凈利索。
那人一下車就直奔趕車人而去,站在趕車人身邊給那群衛兵拱手鞠躬,嘴里不停求著情:“軍爺軍爺!饒了小子這一回!這小子不是故意的,是這馬驚了!軍爺!馬驚了!”
“馬驚了?馬驚了就能橫沖直撞?!馬驚了就能不顧王法?!”領頭的衛兵直瞪眼。
白發老人笑得更歡了:“不能不能。還多虧各位軍爺幫忙拉住了這馬,不然還不知道這小子要闖下多大的禍來。各位軍爺辛苦!辛苦!”
“喲,”領頭的衛兵也笑了,“說聲辛苦就完了?”
“不不不,”白發老人連連擺手,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布包,伸手遞給衛兵,“給各位軍爺壓驚,壓驚。”
接過布包掂量了兩下,領頭的衛兵點點頭:“行,你們走吧,讓這小子以后多注意著點兒!下次就沒這么好說話了!”
“是是是。”白發老人緊緊拉著趕車人的手,兩人回到馬車旁邊。
等那群衛兵散去后,我一溜小跑跑到白發老人身邊,他們還在低頭檢查馬車。
趕車人一邊輕輕拍著馬背一邊嘟囔:“爺爺,剛那兵賊子下手真狠,進城的時候我就想著繞開他們,卻還是被他拿刀尖刺了咱馬肚子?!?
白發老人回頭看見我,拿腳踢了趕車人一下,示意他噤聲:“少說話,馬沒事就走了。”
我伸手摸摸自己的臉,沖白發老人喊:“劉老,你不認識我啦!”
劉老又回頭仔細看看我,笑瞇瞇撓著頭:“喲,姑娘,恕我老漢眼拙,您是?”
“我呀,”我看了看身后的大圣,壓低聲音,湊在劉老耳邊說,“我孫阿紫呀!跟你們走過一趟,這才多久,你就不記得啦!”
劉老瞪大眼睛,退后兩步,上上下下打量我好幾遍,頭搖得跟篩子似的:“那小子?不可能不可能,你怎么會?不會不會!不可能不可能!”
“哎,”我氣急,“我不過就是急著找大圣去,沒跟你們道別么?怎么現在都不認我了?!我連工錢都沒問二哥要呢!”
劉老站在原地抓耳撓腮:“不是,你這姑娘!那小子都不見人影四五年了,而且,而且他也不是……”
“阿紫姑娘,”天蓬湊到我眼前,滿臉疑惑,“這誰?。康降渍J不認識你?”
我回頭求助大圣,大圣想了想,說:“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對你來說才幾天,對他來說的確有好幾年了,不記得你也正常?!?
是嗎?我嘆了口氣,也不想再看劉老,轉身就要走。
“等等,”半天沒出聲的趕車人突然叫住我,“你就是求佛尋仙去了的那個傻小子嗎?”
我別別扭扭地點點頭:“對,是我。”
趕車人見我承認,一個箭步沖到我眼前,兩眼放光地盯著我:“我光聽爺爺說來著,這回見到真人了。你看著也不傻???”
“我看你傻!”劉老反應過來,狠狠打了一巴掌趕車人的后腦勺,把他推到身后。
“爺爺你讓我瞧瞧唄,你總說他多可憐多能吃苦,還救過你的命,我一直惦記著要瞧瞧看呢!”趕車人賴著不動,硬生生又挨了劉老兩巴掌。
“劉老你還總提我呢?”我樂呵呵問,“但我不記得救過你???”
劉老揍了自己孫子一頓,看起來心情好多了。見我問他,也不像先前那么驚訝,只把雙手抱在胸前,斜眼瞧著我,良久才回一句:“你真是孫阿子?”
這名字當著大圣的面被叫出來,讓我一瞬間從頭頂紅到了腳心。我忍住掩面而逃的沖動,硬撐著點點頭:“對,劉老,真是我。”
劉老嘆了口氣:“這讓我老漢怎么想得到?!我和姚二哥找你找了大半年,你倒好,轉身就變作了姑娘家。這讓我們怎么找得到?!你這小子!”
說著,劉老一手指著我一個勁兒地搖頭,另一只手又把自己孫子抓來揍了一巴掌。
“我,我不知道你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說什么好。
劉老上下看看我,又看看旁邊看戲的天蓬和大圣,再嘆了口氣:“算了,你也不容易,一個姑娘家逃荒出來是應該謹慎些,倒是我老眼昏花,看走了眼了。你說說你,力氣比誰都大,又不愛洗澡,連頭都不梳,整個人看著就黑乎乎的,誰能想到!”
黑乎乎?我有嗎?大概是吧……
“好了好了,再見到你就好了,”劉老兩手一拍,作勢要拉我又有些猶豫,只好改成沖著馬車揮手,“小子啊,這稱呼我就不改了,你要是還記得我和姚二哥,就跟我去見見他,怎么樣?他可是一直念叨著你,你都快成了他的一塊心病了!”
我用力點頭:“好啊,姚二哥也在長安?”
“在在在,”劉老笑瞇瞇地沖天蓬和大圣連連點頭,“你這兩位朋友也一起吧?一起一起,上車上車。姚二哥現在生意做大了,在長安買了個院子,既能歇歇腳,也能當臨時庫房,寬敞得很,正好一起去看看!”
一行人在劉老的招呼下坐上了馬車,隨著趕車人的一聲呼喝,馬車骨碌碌往前走著。
劉老坐在我旁邊,天蓬和大圣坐在對面。劉老轉頭面對我,假裝要和我說話,其實一直悄悄觀察著對面兩人。
我見他還是老樣子,不由得有些好笑:“劉老,你剛說過了幾年了?四五年?你還真沒什么變化?!?
“呵呵,”劉老捏了捏自己的膝蓋,“是沒有你小子的變化大。你說說看,這些年你都干什么去了?”
“我啊,”還真不好說,“我,拜師了,就是玄奘大師,他收了我,喏,他倆就是我的同門師兄?!?
劉老瞇著眼看著我。
“怎么?不信?”我繼續扯謊,“我們都是大師的俗家弟子,這些年都在關外歷練來著。要不是佛門緊急召喚,我們還準備把大師當年的西行之路再走一遍呢?!?
劉老眼都快瞇沒了,我等著他訓我胡說八道,他卻緩緩點了點頭:“唉,你小子大概真不是凡人。信,你說的我都信!不光我信,等會兒見了姚二哥,你一樣的話再說一遍,他也能全信了!”
我糊涂了:“為什么?我倒不信了,你們這么信我?”
“嘿嘿,”劉老笑了笑,從懷里掏出一個十分眼熟的小包,“你還記得你那一包果子嗎?”
我點點頭,從花果山帶出來的仙果么,我是送給他們了。
“你走后一年多,我跟著姚二哥重走這條商路,還是走到那條河邊,還是讓程波子找船夫渡我們過河。你猜這回怎么著?”劉老神秘兮兮地停下了。
“程波子要害你們?”我瞎猜。
“不是不是,”劉老擺擺手,“那天眼看著天氣很好,水面風平浪靜。船夫剛把船搖到河中央,沒想到一條巨蛟從水底竄出來,直接打翻了我們兩艘貨船,所有人都掉進水里,只等著要么淹死,要么被那蛟龍吞了。”
“然后呢?”天蓬插嘴。
劉老繼續回憶:“我被那蛟龍卷起的巨浪當頭拍下,只一下就昏昏沉沉不省人事,是程波子一手拖著我,這才救了我一命。他把我和姚二哥堆在一個貨箱上,自己轉頭去救其他人,這一去就再也沒能回來,至今尸首全無?!?
“大家都以為他有害人之心,誰知道他倒是個英雄?!蔽野醋⌒乜?,有些喘不上氣。
“是啊,還是姚二哥看人看得準,換我還真不一定能用他,誰知道還能被他給救了。我欠他的不止一條命啊。”劉老感慨著。
“爺爺你繼續往下說?。 避噹忸^那趕車人竟然也在聽故事。
“你好好趕車!”劉老斥責了一句,接著說,“我和姚二哥不通水性,只能死死抱住那木箱不敢松手。但漂了一天一夜,我倆都又累又餓,都快堅持不住了。這時候,姚二哥想了個主意?!?
“什么主意?”我順著問。
劉老講到這段眼睛都亮了:“姚二哥說,寧可淹死,不想餓死。他決定開了這木箱子,找找吃的。”
“這是什么破主意!”我沒忍住。
“呵呵呵,”劉老笑起來,“我腦子昏昏沉沉,根本沒力氣和他爭辯,只能任由他打開箱子。這箱子一開,你猜如何?你那包果子,你那包早就被我們忘了的果子,就這么掉在他手里?!?
“當真?”我嚇了一跳。
“當真!”劉老漲了一個調門,“沒來得及多想,我們幾口就把你那包果子吃完了。真沒想到,這果子一進了肚子,這肚子里就像是有了一團小火苗,越燒越旺,越燒越旺,把一身寒氣燒了個精光。我只覺得渾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氣,也顧不上會不會水,就在水里瞎撲騰,一個勁兒地朝岸邊扒拉。嘿!沒幾下就真被我扒拉上岸了!我一上岸,還沒站穩,后背就被人拍了一巴掌,我回頭一看,哈哈,姚二哥就跟在我身后,他也扒拉上岸了!”
我瞪大雙眼,無話可說。
劉老還是沒忍住,用力拍著我的肩膀,大聲喊著:“小子!你的好果子??!你給我的時候說能救命,我還當你是胡說八道,沒想到啊沒想到,這玩意兒真就救了我一命!我到現在還覺得自己是做夢呢!”
我疼得呲牙咧嘴,連忙拉住劉老的手,給他放回他自己的大腿上:“您拍這兒,用力拍!”
“呵呵呵,”劉老聽話地拍起了自己的大腿,“這一趟之后哇,我可就不敢輕易走商了,直到去年,說這蛟龍被國師給滅了,這天下讓國師他們治理的風調雨順,又加上我這孫子要棄文從商,我就合計著跟姚二哥商量商量,帶我孫子出來見見世面。”
“就是那個要當大官的孫子嗎?”我特意提高了聲音。
“唉,好好的書不愿意讀,要跟著我學走商。”劉老嘆氣,“罵也罵過了,打也打過了,我也就算了。人各有志,不好強求。不讀書就不讀書了吧,好好經商也能活著。是吧,孫子?”
“是的,爺爺!”趕車的又豎著耳朵聽著了,“但這事得怪您自己。是誰從小給我講走商的故事的?是誰天天在我面前感慨那些路上的奇人軼事的?就說這神奇果子,您給我說了多少遍了?”
劉老氣得掀開簾子,邊罵邊拉韁繩:“我跟你說是讓你跟著學嗎?你自己不學好還賴上我了!停下停下,到了!”
馬車晃悠著停住,我急匆匆跳下車,腳剛沾地就被劉老一把拉?。骸皝韥韥?,跟我走,進去了可先別出聲,咱看看姚二哥認不認得出你!”
劉老的頭發雖然全白了,手上的力氣卻一點不減當年。我都沒來得及和大圣他們打聲招呼,就被拽進院門,腳步不停地直奔后院廂房。
“姚二哥!姚二哥在嗎?快出來快出來,看看是誰來了!”劉老邊走邊喊,中氣十足。
“哎!”房中有人高聲答應,緊接著一個滿臉大胡子的壯漢走了出來,沖劉老拱手行禮。
我努力看了又看,才從那團毛發后面看出點姚二哥的影子。
“劉老你可算到了,就等你了!”姚二哥說著,看向我,“這誰???你在路上撿的孫子媳婦?”
“嘿!”劉老笑瞇瞇背著手,“你仔細看看,這人你可認識!”
姚二哥聽話,走上前來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個不停。我老老實實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腦袋跟著他上下左右轉悠,幾下就把我自己轉暈了。
“劉老你拿我尋開心呢吧?”姚二哥看著我直皺眉。
劉老笑得更歡了:“我哪有那閑工夫。你可看仔細了,這天天念叨著的人都認不出來?”
“天天念叨?”姚二哥抓著自己的胡子搓了又搓,“我天天念叨誰?哎!你這小子!”
姚二哥沖上前來,猛地拿手拍在我肩膀上,我被拍得踉蹌兩步,半邊身子火辣辣地疼。
“哎喲!疼!”我捂著肩膀,欲哭無淚,“二哥你下死手??!”
姚二哥呵呵笑著,又是撓頭又是搓手,忙不迭道歉:“哎呀哎呀,下手重了!忘了你小子不經揍?!?
“二哥,”劉老沖姚二哥努嘴,“你也是睜眼瞎,這還能叫小子嗎?這明明是個大姑娘!”
“這?”姚二哥愣了愣,退后兩步重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劉老,滿臉不解,“你小子,怎么,怎么穿成這樣?”
“哈哈哈,”劉老大笑幾聲,拉住姚二哥往房里走,“來來來,進屋坐下說,坐下說!”
招呼上倚著院門看戲的大圣和天蓬,所有人都跟著劉老走到廳里坐下。
“這倒沒想到,”劉老認定了我之前是故意掩飾自己姑娘家的身份,把他猜想的我的孤苦身世又跟姚二哥說了一遍,姚二哥聽完還挺感慨,“這世道,一個姑娘家,也是苦了你了?!?
“不過現在好了,”姚二哥目光灼灼地盯著我,“你二哥我走商也賺了不少錢,你就跟著我。女兒家的走商不行,安心在家待著也可以。做做女紅,學學管賬。等我在長安給你尋一戶好人家,歡歡喜喜地嫁去當夫人!”
“二哥!”我插不上話。
“嫁妝和身份你都不用管,就說是我女兒,尋親來的,沒人敢說閑話!”姚二哥拍起了胸脯。
我看了看劉老,他眼看頭頂,故意不接我話茬。我又看了看大圣,他單腿翹在椅子上,單手托腮,笑瞇瞇看著我,一言不發。
都是些指望不上的家伙!
我氣急,轉頭瞪著天蓬,天蓬被我瞪得沒辦法,咳嗽兩聲開口:“姚二哥是吧?幸會幸會,我是阿紫姑娘的師兄,豬悟能?!?
“哦,幸會幸會,師兄?”姚二哥疑惑。
“對對對,”天蓬一本正經,“我們師從上玄下奘法師,不才比阿紫姑娘拜師早一些,厚顏認了師兄之稱?!?
姚二哥猶豫著點點頭:“玄奘法師?那是佛門?收女弟子嗎?”
“收的收的,”天蓬語氣堅決,“眾生平等,有緣即可?!?
姚二哥把視線從坐得端端正正的天蓬身上,挪到就快躺倒的大圣身上,最后挪到我身上,盯著我問:“小子,你真拜了玄奘大師當師父?”
我有些不忍心,卻還是點點頭:“真的。師父一見我就說有緣,當場就收了我當俗家弟子。兩位師兄也都是好人,在外修行的時候全靠他們照顧我?!?
姚二哥嘆了口氣,點點頭,沖大圣和天蓬拱了拱手:“這小子嘴笨心善,做事多少有不周到的地方,辛苦兩位多多看護了。”
天蓬連連擺手:“不妨事不妨事,自家人自家人?!?
“不過,”姚二哥沉下臉來,“這小子也是跟著我走南闖北的好兄弟,我這條命有一半還是他給的。要是被我知道你們佛門虧待了他……”
我連忙拉住姚二哥,不讓他再說下去:“二哥二哥,放心放心,他們真沒有虧待我!”
“虧不虧待的,你有什么辦法對付佛門?”快睡著的大圣突然開口了。
姚二哥冷哼一聲:“我兄弟加入佛門,是他自己早就想好的,這我也知道。不過要不是他動作快,跟了玄奘大師,我肯定要勸住了他。你們自己看看這幾年佛門都混成什么樣了?先是治不了妖怪丟了國師的位子,后來又驚了御駕惹怒圣上。要不是玄奘大師在圣上面前苦苦支撐,佛門早就被道家趕出中原了!”
“此話當真?”大圣盯著姚二哥問。
姚二哥一拍桌子:“當真!你出去問問,如今誰不知道這天下是道家的天下,也就是圣人們感念舊情,不把這層窗戶紙捅破罷了。我兄弟愿意跟著佛門,就跟著佛門,但只要有朝一日他反悔了,想從佛門出來,你們就得恭恭敬敬原模原樣地把他給我送出來。不然……”
“不然怎樣?”大圣瞇著眼瞧著姚二哥。
“哼哼,”姚二哥穩穩坐著,“不然,朝里養著那么些個道士可不是吃白飯的。憑我和朝里官爺們的交情,借出十個八個老道來,幾下就端了你的廟門!”
大圣聽完,緩緩坐回椅子上,恢復要睡不睡的姿勢,絲毫沒有繼續搭話的跡象。
天蓬接過話頭,打起了圓場:“哦哈哈,我們也是在關外久了,修行起來就不理俗事,卻不知道這道家現在如此厲害。二哥你這番話倒是讓我們長見識了,哈哈,長見識了?!?
劉老這時候終于不再看頭頂,笑呵呵加入了打圓場的行列:“哎呀,大師們懂佛理就好,俗事自有俗人管,不用幫他們瞎操心。這小子養的白白胖胖的,一看就沒有在佛門受過委屈,我覺得挺好!挺好!”
我跟著連連點頭:“嗯嗯,挺好挺好?!?
姚二哥看著我邊笑邊嘆氣:“隨你,我還能管得住你不成。既然玄奘大師愿意收你,我總還是信得過玄奘大師的。只是你小子可不能再一去杳無音信,有空的時候記得給我和劉老寫封信、帶個話?!?
我只剩點頭:“嗯嗯,寫信寫信。不對,我不識字啊,還是托人帶話吧。”
劉老哈哈大笑,指著我和姚二哥笑得停不下來。他孫子這時端著茶水進了廳來,話題又轉到他孫子身上,這才把前面的話頭給徹底掐斷了。
可不能再聊下去,真把大圣聊急了怎么辦?!
我趁姚二哥不注意,給天蓬一個勁兒地使眼色,讓他找個由頭告辭走人。天蓬努力發揮了好幾次,終于把話說死,不走不行了。
劉老和姚二哥把我們送到院門口,一個勁兒地囑咐我不要忘了經?;貋砜纯矗智那娜o我一包錢糧,然后站在門口眼巴巴地看著我們,就是不愿意轉身回去。
我道別道得口干舌燥,說到實在無話可說,這才一步三回頭地順著巷子走到大街上。
大圣和天蓬正倚著街角大樹等我,我加快腳步走到他們身邊,不好意思地傻笑幾聲。
“有機會多看看他們,”天蓬嘆了口氣,“有機會的話,我也想再看看高老莊?!?
“走吧?!贝笫ド焓纸舆^我懷里的包袱,挑在棍子上,背在身后。
我看了看空空的手掌,點點頭:“走了?!?
等有機會從花果山再拿點仙果,托人帶給二哥他們。
總有機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