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五芒星/Pentagram

少年默默告訴自己，絕不能把遇到墮天使這件事告訴任何人。

耀眼的燈光讓城市上空的雨云顯得一片朦朧，在這片陰霾下的城市小巷里有一條小路，雨水啪嗒啪嗒地拍在路面上。小路旁邊放著一個垃圾箱，那從天而降的墮天使就在那垃圾箱上。他抱著自己的膝蓋蜷縮著，身體比被雨淋濕的貓顯得還要消瘦。他就這樣低著頭，任憑雨水打在自己身上。

少年最開始看到他時，以為那是一只生病的貓。實際上那時少年眼中看到的就是一只貓。可是少年轉(zhuǎn)念一想：“生病的貓怎么可能在雨里蜷縮著呢？”他剛剛覺得有些不對勁時，只見那“貓”的形狀開始漸漸變化，還沒等下一個猜測在腦海中浮現(xiàn)，短短一瞬間，那“貓”的形狀就開始變得朦朧不定，最終化作了一個衣衫襤褸的流浪者。

少年對眼前的變化感到不知所措。眼前的事物隨自己的想法而改變，這對于少年來講還是頭一次。他壓抑不住自己的興奮，心中不禁想道：“說不定自己現(xiàn)在變得和其他的正常人一樣了呢！若是這樣的話，自己以后再也不會被大家排擠了！”可是他又轉(zhuǎn)念一想，自己的適應性障礙不可能就這樣忽然痊愈了。于是他壓抑著內(nèi)心的喜悅，面向天空，嘗試與支配城市的“天空之城控制體”溝通，向它祈禱著：“求求你了，不要再讓雨淋到我的身上吧。”可是這祈禱卻并未靈驗，顯然他還是未能成功和“控制體”交流。從出生到現(xiàn)在一直如此，這次也不例外。少年的身體周圍并未產(chǎn)生“隔雨屏障”，他和那個蜷縮在垃圾箱上的“流浪者”一樣被雨水打濕。少年低下了頭，擦拭著手上的雨滴。那順著臉頰流向嘴唇的雨水，摻雜著他的淚，仿佛帶著血的味道。

雨水并不冰冷，可是少年的身體卻已冷透，他打了一個噴嚏。此時垃圾箱上的那個“流浪者”抬起了頭。

少年眨巴著眼睛，盡管父母和哥哥多次告訴他不能用那種眼神看人，可他還是下意識用那獨特的眼神審視著垃圾箱上的“流浪者”。無意中，少年半閉著的雙眼，像貓一樣散發(fā)出綠色的光芒。他的瞳孔漸漸變圓，然后變成了五角形，最后變成了五芒星，他就用這樣的雙瞳凝視著那“流浪者”。

不久后他漸漸發(fā)現(xiàn)，那似乎也不是一個流浪者。他身上貌似是一件大衣，但仔細看起來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一對翅膀。他如烏鴉一般伸展開那漆黑的雙翼，來包裹自己的身體。此時少年才意識到，原來這才是他的真實樣貌。少年怔住了，他不禁想到，自己的雙眼并非為了看到這個世界的事物而生，也并不是為了看到什么街道、機器抑或是書本，而就是為了看到此時此刻的他而生——那蜷坐在垃圾箱上的“那個東西”。

“你是誰？”

少年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道。他慢慢地展開自己的雙翼。他的全身都被羽毛覆蓋，臉也宛如一只鳥，那如同鸚鵡般的嘴略微動了一下，雙眼像紅寶石一樣通紅，雙眉上的羽毛緊繃，讓那雙眼顯得更加毛骨悚然。

＜我看起來像什么？＞

他問道，但又似乎并未開口。他沒有雙臂，翅膀就是他的臂膀。翅膀上有一雙鋒利的爪子，每只爪子有四個爪尖，看起來像是蝙蝠，那些爪尖便是他的手指。

“看起來就像是烏鴉天狗一樣的東西。”

＜你似乎能夠看到我。＞

“不可以嗎？”

＜無所謂。＞

他抖動了兩下雙翼，雨水隨之飛濺起來，打在少年的臉上。此時“那個東西”用那雙深紅的雙眼凝視著少年。少年心中嘀咕著：“他不是這個世界的生物，天空之城控制體不可能創(chuàng)造這種東西！”于他來說，控制體更不可能專門創(chuàng)造出這種東西，又讓他遇到。少年一直被“控制體”無視，“你根本沒有存在的必要，你根本沒有生存的價值，你根本不存在……”仿佛“控制體”一直在他的耳邊重復著這些話語。

少年向后退了一步，躲避了飛濺而來的水珠。少年的年齡已經(jīng)成熟到不再恐懼這些東西。雖然他依然對那些自己無法理解的現(xiàn)象、黑夜或怪物感到害怕，可是對眼前的這個存在卻感受不到一絲的危險，因為“那個東西”看起來實在是有些弱不禁風。

＜我是惡魔。＞

“我怎么覺得看起來不像？”

＜隨便你吧，總之我來自一個和你的世界無法相容的地方，我被自己的世界趕出來，再也回不去了。＞

“那個世界是天國嗎？”

＜它只是我所在的世界。＞

他說完之后又坐在了垃圾箱上面，用雙翼把自己包裹起來。

＜那是和你無緣的世界，至少，是個和除你以外的居民無緣，除你以外的人都感知不到的世界。可是，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是你……？這也許是神的旨意。＞

“你的世界里面也有神嗎？”

＜不知道。＞

他看向別處，＜沒有吧，我正是因為相信神的存在，才被趕出了自己的世界，淪落到這樣一個糟糕的地方。這里是靈薄，既不是天國也不是地獄，是天國和地獄的中間地帶。＞

“這里是地球。”少年說道。

＜什么，你說球？哈哈哈哈哈哈！＞他發(fā)出了怪異的笑聲，隨后他說道：＜簡直就是在開玩笑。地球根本就不是什么所謂的球，因為它壓根就不是個圓形，你們世界的上面就是我們的世界，你們世界的下面就是我們的殖民地，我們一族用這雙翅膀，從上界飛向下界，從我們在下界的殖民地獲取食物。你們居住的世界只存在于這兩者間狹小的空間之內(nèi)。你們的世界無非也就是一個可憎的、邪惡的、只不過像云一樣虛無縹緲的世界，你們這中間世界的人從來都無視神的律法，像爬蟲一般在地上蠕動。對于你來說可能是不走運才來到這世上的，而我卻是墮落到這里的。＞

“我覺得你是一位天使。”少年說道。

＜我確實比你擁有更廣闊的視野，但是對我來講你看上去才更像一個天使，你的那雙眼睛，似乎并不是為了看到這個世界而生的。＞

“可是我沒有翅膀啊。”

＜外形什么的根本無所謂，最重要的是你能夠和我說話。之前的很多次，我都想和這個世界的家伙們說話，結(jié)果誰都聽不到我的聲音。那些家伙根本看不到我。＞

“你想回到自己的世界嗎？”

＜當然了，但恐怕是做不到了吧。之前也有我的同伴墮落到你們的世界，可到現(xiàn)在還沒有誰能夠回去。這個世界就像是一個巨大的旋渦，它的力量實在是太可怕了，就像是你們世界的龍卷風一樣，把所有的事物吸了進去。我們一族從來都是繞開你們的世界穿梭于上界和下界。一旦被你們世界的引力所捕獲就再也不可能憑借自己的力量飛回去了。恐怕我就要死了吧，我也好久沒吃東西了。＞

“你大概多久沒吃東西了？”少年問道。

＜用你們?nèi)祟惖臅r間來算的話……差不多是一萬年吧。＞

“你已經(jīng)一萬年沒吃東西了嗎？”

＜對你來說也許很漫長，但是對于我來說算不上太長的時間。＞

“你來我家吧，我把我的食物分你一部分不就行了。”

＜你們的食物是不行的，這個世界沒有我能吃的東西。＞

“那要是這樣的話，你怎么樣才能回到自己的世界呢？”

＜我也不知道，但是無論如何也得請你幫我一個忙！＞

說完這話，墮天使從自己的羽翼內(nèi)側(cè)取出了一小冊書。

＜這就是下界的種族所相信的圣典。他們其實是一個熱愛和平的族群，我周圍的人總是在說下界那些被殖民的什么什么，其實根本就不是那樣，只有我才了解什么是事實。我們這個種族很弱小，我們根本就不是殖民在下界，我們只不過是寄生在他們的種族上而已！＞

“所以你才被流放到這里嗎？”

＜你還真的很明白呢，明明還這么小。＞

“所以你肯定是被自己的同伴欺負了吧。”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他還是接下了墮天使遞給他的那本紅色封皮的書。

“題目是盧比圣典？上面寫了些什么呢？”

＜你能看得懂嗎？快讀給我聽聽！我是讀不懂這上面的文字的。因為我們一族沒有文字，只相信文字這種東西是邪惡的。剛才你說的是盧比圣典（Rubric Code）這個詞嗎？對了！下界的種族就把他們的神稱作盧比神（Rubric）。Code應該就是法典的意思吧。＞

“嗯？什么啊，這本書不就是一片白紙嗎？”

＜不可能！你再看看？＞

為了不讓雨水淋濕這本書，少年彎下腰來，一邊為這本書擋雨，一邊翻看起它的內(nèi)容。街道上一片昏暗，少年瞇起眼睛仔細端詳著。漸漸地書上浮現(xiàn)出了一行行的文字。

“看到了，字出來了！上面寫著……‘不要對我有所期待！我的孩子們啊，我沒有決定任何事物，我也從不擲骰子。我既沒有自己的理念，也沒有自己的思想。’”

＜你騙我！神不可能沒有自己的思想。＞

“可是你給我的書上就是這么寫的。下面還寫著‘可是我的孩子們啊，我卻是真實存在的。正因為我的存在才有了你們的存在。切記，我的孩子們啊——’”

＜這本圣典實在是太愚蠢了。這本身就說不通，文字本身表達的不就是理念嗎？可是這本圣典卻說神沒有自己的理念，這難道不也是一種理念嗎？自相矛盾……＞

“你這么說可就不對了，你看，我之前讀過的部分就消失掉了。整本書要是讀完的話，文字肯定會全部消失了，這樣理念不就消失了嗎？肯定是這樣的。”

＜難以置信……＞

“為什么？”

＜這樣的話這本圣典也太沒有價值了，那豈不是和你們世界的書一模一樣了。＞

“不是的，你給我的這本書和我這個世界的書是不一樣的。”

＜哪里不一樣？＞

“那是因為，我自己……”少年猶豫了一下還是告訴了墮天使，“我是讀不懂書的。”

墮天使一下子怔住了。

“先說好，我是識字的啊。”少年辯解道，“但無論如何，我還是讀不懂書。所以可能我是個笨蛋吧。”

＜你剛才讀的那個應該不是圣典上的內(nèi)容吧。＞

“這是什么意思？”

＜恐怕這本書上也沒有你讀出的那些話吧。＞

“可是我剛才讀給你聽了啊。”

＜不，我的意思是你剛才并沒有讀這本書，而是你被盧比神附體了，是他借你的口讀出來的……沒錯，你一定是天使。快告訴我怎么離開這個世界。神的話一定知道該怎么做！＞

“……好像有人來了。”

＜等一下，別走，請別走！我現(xiàn)在想要離開這個世界只能靠你了！＞

“那就再等一等吧，你應該還有很多時間吧？”

＜可是對于我來說時間過得太快了，你整個人生的這段時間，對于我來說也只不過是一瞬而已，你要是不在了，我就得在這牢獄一樣的空間等死！＞

“啊，是我哥哥來了。這本書還給你。”

＜不，你拿著吧。＞

“你在這里干什么？”墮天使的話音未落，少年的哥哥便走來問道。他沒有看到墮天使，可是卻看到了弟弟手中拿著的那本奇怪的書——一本紅色封皮的小冊子。

“呃……什么也沒干，就是在這附近隨便看看。”少年回答道。

“又在這垃圾箱里找什么東西嗎？真是個無可救藥的家伙。媽媽正在擔心你呢。”

“媽媽擔心我？”

“媽媽……其實也不是。總之你先和我回去，爸爸現(xiàn)在都快要氣炸了。就是因為你小子現(xiàn)在他們又吵起來了！”

哥哥把少年一把拉入了“隔雨屏障”中，帶著他向家的方向走去。

“‘你們不可依賴于我。’”

“你說什么？”哥哥對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感到莫名其妙。

“沒什么，這本書里寫的一句話……我感覺應該是這么寫的吧，這本書好像沒有什么變化，無論什么時候翻開來，只能看到重復的內(nèi)容。”

“你真是個小笨蛋，”哥哥眼中流露出了同情的神色，“書的內(nèi)容本身就會定期發(fā)生變化。書就是這種無常的東西。控制體一直用微波來傳送新的信息編碼，書架上的處理器接收到這些新的編碼字后就會把書里的內(nèi)容加以改變。所以我們才有書可看，生活才不會無聊。所以說嘛，書的內(nèi)容就是這樣瞬息萬變的，前些日子看的那本書，真的可以說是杰作啊！這次出版的內(nèi)容就是主人公在半路上被敵人干掉了。可是明明上一版還是個好結(jié)局……”

“……這些你早都已經(jīng)告訴我了。”

“把那本書給我看看！”

“不要……快還給我！”

哥哥從少年手中把書奪了過來，隨便翻看了幾眼，卻發(fā)現(xiàn)這本書上什么都沒有，只不過是空白一片。他在心里嘲笑愚蠢的弟弟，然后將這嘲笑化作了內(nèi)心的怒火，狠狠地把那本圣典丟了出去。

“哥哥，別這樣！”

“不許去撿！小心今晚沒你的飯吃。就因為你一直這樣，連我也被別人當成是傻子了！大晚上出來瞎晃悠，你到底想干嗎！”

“……是因為爸爸讓我滾出去我才……”

“所以才說你是個笨蛋啊，爸爸的意思是讓你在屋子里老老實實待著。”

“哦……”

少年跟著哥哥的身后，邊走邊看向剛才盧比圣典被扔下的地方。忽然，一個黑影悄無聲息地落下，用他宛如鷹爪一樣的腳拾起了那本被雨淋濕的書，然后從少年和他哥哥的頭頂上掠過，朝著城市的燈火中飛去。

少年發(fā)現(xiàn)自己的哥哥剛才并未注意到墮天使的存在。他覺得很是奇怪，為什么所有人都沒有發(fā)現(xiàn)墮天使呢？少年心中一直在思考著原因，卻發(fā)現(xiàn)自己沒能找出答案。所以少年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之所以只有自己能夠看到墮天使，是因為自己是一個笨蛋。”

天使根本就不存在……不！天使之類的東西是不應該存在的！

“可是哥哥，今天爸爸確實是這樣說的，他叫我滾出去，然后再也不要回來。”

“剛才不是說了嗎，這話的意思是……”

“我在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是個廢物。”

聽到這話，哥哥停下了腳步。“你只不過是生病了而已，再過一段時間就能治好了。爸爸也只不過是累了而已，這并不是你的錯，你不是個瘋子，明白嗎？”

“可是我卻能夠看到天使。”少年嘟囔了一句。

“你剛才說什么？”

“沒什么。”

“把身上的雨水擦擦，再這樣下去可要感冒了。”哥哥順手把手帕遞給了弟弟。

少年從哥哥手中接過了手帕，擦干了自己頭上的雨水。他覺得哥哥對于自己來說是非常溫柔的存在，可是神卻似乎并非如此。他擦干雨水后默默地把手帕還給了哥哥。隨后兩人一言不發(fā)地走回了家里。

少年的哥哥發(fā)現(xiàn)，自從那天把他從雨夜中帶回來之后，他眼中的那種光芒變得更加的異樣了。平日里，為了不讓自己的弟弟用那雙奇怪的眼睛看周圍的市民而給別人造成麻煩，他總是關(guān)照著弟弟的言行。雖說父母并沒有直接讓他每天去這么做，可是就算父母嘴上不講，但還是希望平日里他能夠照顧到自己的弟弟。因為作為哥哥，照顧弟弟也是天經(jīng)地義、不言自明的道理。兄弟二人就讀同一所中學，無論上學還是放學總是形影不離。哥哥就這樣一直照顧著弟弟。但弟弟的行為卻變得異常起來。在學校里的時候，他會一個人發(fā)著呆，到了放學的時候，哥哥喊他“放學回家啦”，他也會無動于衷，甚至忘記去答應一聲。直到哥哥拍了拍他的肩膀時，弟弟才注意到原來是哥哥在喊他，然后強擠出一抹微笑。有時弟弟走在街上會忽然看向樓頂，或者是回頭看向之前走過的路。明明剛剛還在東張西望，卻忽然轉(zhuǎn)移自己視線的焦點，用雙眼凝視著遙遠的前方，然后漸漸合緊眼皮。此時他的瞳孔會慢慢變小收縮，最終變成五芒星的形狀。這時候哥哥就會在他耳畔提醒他：“嘿！注意點！”或者是“你的眼睛可又發(fā)光了！”隨后當?shù)艿芑謴土松裰荆矔s忙低頭道歉：“對不起，哥哥……”

對于哥哥來講，弟弟是個負擔。如果沒有弟弟的話，自己每天就可以和女朋友出去玩了。所以有時他也會覺得自己個人的時間因為照顧弟弟而被白白犧牲掉了。但就算是這樣，他還是覺得弟弟也實在是太可憐了。如果僅僅是身為弟弟就要被兄長轄制，那倒也還說得過去。可是對于弟弟來講卻有著比這更為巨大的枷鎖在束縛著他，且他卻無法從這種束縛之中解脫。當哥哥的是能夠理解這種痛苦的，可是他卻沒有將弟弟從這種痛苦中解放的能力。因為他知道，只要天空中那座飄浮著的“天空之城控制體”依然無視自己的弟弟，那么弟弟就不可能從這座城市中獲得任何權(quán)利和自由。

兄弟兩人在放學回家路上四處閑逛時，哥哥便會為了弟弟去使用自己的權(quán)限。雖然自己的權(quán)限并沒有多大，但哥哥還是將這微不足道的快樂分享給了弟弟。比如在街上點心店里的自動售貨機買一些零食。

“給我來兩個冰激凌。”哥哥命令自動售貨機。

售貨機中“天空之城控制體”的終端電腦只識別出了哥哥，于是它通過顯示屏告訴他：＜兩個冰激凌，您購買的數(shù)量超額。＞雖然對于弟弟來講，屏幕上的文字若隱若現(xiàn)無法識別，但是他心里明白哥哥現(xiàn)在正為了自己同控制體做著微不足道的斗爭。

“哥哥，不用再和它講了。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冰激凌那種零食早都不吃了……”

哥哥此時瞪了弟弟一眼，暗示他閉嘴，然后再一次惡狠狠地朝機器喊道，

“給我兩個冰激凌！”

＜這樣會使您攝入過多的卡路里，此外也可能導致蛀牙。＞

“我不是個胖子，我也在預防蛀牙。我就是想要兩個冰激凌不行嗎？”

＜如果您一次性取出兩個冰激凌，而不盡快食用，它們就會融化。＞

“有一個我要給我弟弟，他用不了這個機器！”

機器沉默了一會兒。此時空中飄浮著的“天空之城控制體”正高速地檢索著市民的相關(guān)資料，然后將檢索結(jié)果顯示在屏幕上：＜您沒有弟弟。＞

無論何時得到的永遠是這樣一個回答。可是少年的哥哥一直在幻想著，終將有一天，機器能夠識別弟弟的存在，并在屏幕上顯示出他的信息。所以他也一直重復著這樣的行為。

“那好吧，就給我來一個。”

自動售貨機像是消氣了一般，痛快地把冰激凌放了出來。哥哥取過冰激凌遞給了弟弟。他無言地看著自己的弟弟耷拉著雙肩，避諱著周遭市民的眼光，默默地吃著冰激凌，不禁感到心中涌動起一股怒火：“明明弟弟就在身邊吃著冰激凌，和自己呼吸著同樣的空氣，和其他人一樣活在這世上，可為什么控制體就是無法識別他呢？”弟弟吃完了之后，他便去其他的自動售貨機給自己也買了一支。雖說控制體告誡哥哥不要攝入太多的卡路里，但是卻并沒有像上次一樣拒絕他。可是這件事情并沒有就這樣結(jié)束，控制體通過安裝在家里的終端告訴了兩人的父母。＜您的兒子攝入了過多卡路里。＞父母早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所以直接忽視了終端的提示。但也正因為如此，夫婦總感覺和周圍人相比有一種自卑感，畢竟只有他們有這樣一個讓人心力交瘁的孩子。“明明大家都是正常的孩子，為什么只有我的兒子……他是精神有問題也好，生病了也罷，請讓我的孩子能夠和控制體交流吧……”可是誰都不可能實現(xiàn)這個愿望。就連醫(yī)院的醫(yī)生也束手無策，因為控制體說并沒有找到這樣一個孩子。如果沒有控制體電腦的協(xié)助，醫(yī)生是無法對病人實施治療的。連病歷都做不出來，這樣又該怎么去治療呢？當醫(yī)生想要用儀器檢測少年的腦部時，所有的大腦掃描裝置都無法運作，所有的儀器都無視了少年的存在，所有的反饋和少年的哥哥收到的反饋如出一轍。

＜在啟動掃描儀前，請將病人放置到指定位置。＞

“放置完成，可以掃描了。”醫(yī)生告訴了儀器。

機器只顯示著：＜未發(fā)現(xiàn)患者＞或是＜您所說的那個少年并不存在＞。

醫(yī)生告訴了少年的父母，雖然少年確實可憐，但是自己什么也做不了。父母只能垂頭喪氣地回到家中。

少年的哥哥告訴了母親，他發(fā)現(xiàn)弟弟最近行為越來越古怪了。母親前思后想，猶豫著要不要把兒子的情況告訴丈夫。最后她還是決定和丈夫商量一下。

“這孩子好像也沒有辦法學習，”她一邊收拾著餐后的桌子一邊不安地說道，“這孩子將來到底該怎么辦吶……”

少年父親將視線投到了電視里晚間新聞的畫面上，對于他來說這是飯后的唯一樂趣，卻被這一番問話攪擾了興致。他一邊不耐煩地抽著煙一邊說道：“這孩子就算是去學校，也沒辦法聽懂課上在講什么。那家伙也用不了那些電子器械、電子屏幕、個人顯示器什么的。”

“你說什么？那家伙？那可是你的兒子啊！”

“我現(xiàn)在可是很忙的，根本沒有時間去管孩子的事情。‘天空之城控制體’的系統(tǒng)管理可不是個輕松的工作。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辛苦，至少讓我回家的時候能夠……”

“要是就這樣無視下去一切都變好的話，我也懶得和你講這些！我知道你不想聽到糟心的事情，但是這件事和其他事情不一樣！”

“我明白……”

“你根本就什么也不明白！”

說罷，妻子便把盤子重重地摔在了洗碗機上。做丈夫的無可奈何，只能等待著妻子那歇斯底里的內(nèi)心恢復平靜。

“……我們必須得謝謝周圍的人，”丈夫說道，“這孩子就算是那個樣子，也能夠上學，也能夠像正常人一樣生活不是么？”

“可是這之后又該怎么辦呢？這孩子要是將來孤身一人，那就意味著他會活活餓死！”

“他不是孤身一人，就算是控制體一直無視他，周圍的人也不可能眼睜睜看著他餓死吧……”

“可是人生也不能就靠單純吃飯活著吧！那孩子根本什么都干不了！”

丈夫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掐滅了手中的香煙。

“那孩子到底在看什么呢？那個五芒星的瞳孔又是怎么一回事？難道這孩子能看到所謂的五次元世界嗎？也許他根本就不是人類……”

少年的父親覺得，那五芒星的瞳孔也許說明了自己的孩子就是一個惡魔。

“那孩子可是我生下來的！是你的兒子！你怎么能說這種話！”

“所有這一切都源于一個問題，控制體沒辦法從天上識別出這個孩子。只能說他的體質(zhì)可能太特殊了。”

“可你不就是控制體的管理工程師嗎？你什么都做不了嗎？求求你了，幫幫這個孩子啊！”

“我只是操作一下地面上的終端而已。最近因為故障太多，我也忙得不可開交……”

“肯定是控制體自己出了問題。那么精密的機器居然沒辦法識別我的兒子，絕對是它出了故障！我的兒子絕對沒有問題！控制體那種東西真是消失了才好！”

“胡說八道！你的意思是讓這個街道毀于一旦嗎？！”

“啊！神啊，求求你了！幫幫我！”

“你說什么？神？”丈夫立刻壓低了自己的聲音，“剛才那個字不許你再說出第二遍。就是因為那些宗教狂人，之前的世界才毀滅了。那些家伙根本不承認科學，他們不是人，他們是一群畜生！神這種概念毀滅了我們之前的世界。各種各樣的神和宗教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復存在了。如今只有控制體才是和平的唯一保證！”

這番對話作罷，兩人忽地默不作聲起來。妻子一言不發(fā)地從桌子上拿起了臟兮兮的盤子開始清洗。而丈夫又掏出了香煙，點上火吸了起來。

兩個人一直默默扮演著一個平和家庭里恩愛夫妻的角色，可是在心中時不時總會有一個毛骨悚然的念頭閃過，而他們往往也是在感到一陣惡寒之后，拼命地將這個念頭從心里抹去。如果被控制體得知了他們的真實想法的話，那么控制體肯定會采取一些極端措施來“解決”這個問題——他們的兒子。雖說兩人都擔心控制體真的會干出這種事來，但是做父親的似乎更加冷靜和樂觀，他認為控制體在理論上是不可能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的。對于控制體來說根本就看不見那個孩子，既然看不到又談何將其消滅呢？可是做母親的卻并不能像丈夫一樣，如此輕易就讓自己的負罪感消失得一干二凈。對于她來說，就算控制體發(fā)現(xiàn)不了這個孩子，人類卻能夠做到。她并不想成為出賣自己兒子的人。這是一個恐怖的念頭，而且她也一直在自己的內(nèi)心反復否定著這樣的可能性。哪怕只有一瞬間，她也不想看到這個念頭再次涌現(xiàn)。少年的母親心里想著，如果有一天自己死了的話，又能有誰來保護這個孩子呢？她祈禱著：“請保佑我的孩子吧。”可是就連她自己也不清楚，究竟該向誰祈禱？又該向誰托付這個孩子？瞬間，一種極度的疲憊涌上心頭。洗碗機把洗過的餐具自動放回收納柜里，她慢慢走到水龍頭旁，像是早已麻木不仁一般半張著嘴，呆望著眼前的光景。

＜也許你并不是這個世界的孩子，你本應當出生在下界，但是卻錯誤地出生在這個世上。所謂的下界嘛，叫作“盧比大陸”，真的是個不錯的地方啊。＞墮天使說道。

露臺上景致很好，少年就在這里眺望著夕陽西下的景色。這個露臺在八十三層的摩天公寓中第四十二層的公園里。

在布滿火燒云的天空中，三四座巨大的“天空之城控制體”被夕陽最后的一絲光包裹著而變得像金星一般格外的耀眼奪目。

“我是我媽媽生的。”

＜我覺得你是天使。＞墮天使一邊說，一邊用他那紅色的雙眼與少年共同注視著這座城市。他就像一只鳥，蹲坐在露臺的扶手上。

＜這并不是你應當生活的世界。＞

“那我該怎樣回到自己本來應去的那個世界？”

＜不知道，我也為此嘗試了許多辦法。為了讓人類能夠看到我的存在，我也是煞費苦心。可是到頭來那些看到我的家伙卻說我是惡魔。其中有一個人是這么說的：“因為這個世界上有惡魔，所以這個世界上并不存在神。”人類不僅曲解我的存在，而且也曲解神。他們創(chuàng)造出一個適合自己價值觀的神，然后同所謂的異教徒戰(zhàn)斗。這一切都是我的錯。這個世界的歷史以我為中心發(fā)生了改變。如今，這個時代已經(jīng)快要把我給忘記了。那天空中飄浮的就是這個時代的神了。這個時代也沒有什么惡魔。但是對于你來講，那個所謂的控制體就是惡魔，也是應當毀滅的敵人。＞

“真的是這樣嗎？”

＜如果我是神的話，就會賜予你各種各樣的情感，比如喜悅、悲傷、憤怒抑或是痛苦。可是那個天上飄著的玩意兒沒有給予你任何東西。你既沒有感受到喜悅是什么，也沒有感受到所謂生活的艱辛。我說得對嗎？＞

“我有的時候也在想，如果當初我要是沒被生下來該多好啊。可是我要是把這話說給媽媽聽肯定會被大罵一頓。也許媽媽會邊哭邊訓斥我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可明明我沒想讓媽媽傷心啊。有時爸爸也會說‘活著真是太辛苦了’，可是我從來不這么覺得。別人總是說我很不幸，可看起來他們的生活才更加艱辛。”

＜你已經(jīng)忘記死亡了。沒有死亡就意味著沒有生命。你現(xiàn)在可以說并不是真正地活著。某些人似乎也有著類似的想法。當他們發(fā)現(xiàn)不知死焉知生時，就會為了理解所謂的生究竟是什么，而朝著自己的太陽穴扣動扳機。他們在自殺之前的那一瞬間確實能夠體會到自己實實在在地活著。啊呀，喜歡這樣體會活著的話那就任他們?nèi)ニ篮昧恕？墒墙o他們所留下的時間太過短暫，若是想要延長這段活著的時間，恐怕只有神的力量才能夠做到。＞

“那個叫作盧比大陸的地方存在神嗎？”

＜嗯……其實我也不太清楚。之前你不是給我讀過那本盧比圣典嗎？里面的內(nèi)容確實讓我大吃一驚。這和我之前想象中圣典應有的樣子完全不同。與其說是一部圣典，倒不如說是許多科學數(shù)字的組合。我現(xiàn)在還想再聽一下，你能再給我讀一遍嗎？＞

墮天使再一次伸展開了自己的雙翼，從一側(cè)的羽翼下掏出了那本封皮有著紅寶石一樣透明感的盧比圣典。

＜能夠在這世界上和你相遇絕非偶然，這一定是盧比神的指引！＞

少年接過了那本盧比圣典，打開了其中的一頁。

“啊，字出現(xiàn)了！‘我的孩子們啊，我并不指引你們的道路。可是這世間并無偶然，你們所經(jīng)歷的一切都是我所安排的結(jié)果。那結(jié)果的原因并不由我所生，故我不為此承擔任何責任。’這句話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完全不明白。我覺得大概盧比神是個不負責任的神吧。”

＜……我也沒辦法理解，但是盧比大陸的家伙們似乎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也許所謂的神就存在于支配一切現(xiàn)象的法則之中。所以盧比神大概指的就是支配著盧比大陸的規(guī)則吧。盧比神沒有所謂的人格，也沒有所謂的思想和理念。如此想來，也許神就是那種事物吧……總感覺自己被騙了一樣。本來我還期待盧比神有著強大的力量呢。＞

“‘絕不要對我有所期待。你們所有對我的感謝、憎惡、反抗抑或是祈禱，都沒有任何力量。可是對除我之外事物的感謝、憎惡、反抗抑或是祈禱，卻能夠應驗。我支配的就是后者的力量。我的孩子們啊，你們要用心去思考。我所說的就是這些。’”

少年繼續(xù)翻閱著盧比圣典，可后面什么也沒有寫，更沒有文字再浮現(xiàn)出來。于是少年把盧比圣典還給了墮天使。

“盧比神這位神……”少年不禁思索了一番，“你覺得盧比神也存在于這個世界嗎？他是否也支配著這個世界呢？”

＜我覺得他是存在的！你無疑就是最好的證據(jù)……可是單憑借你的力量，似乎又沒辦法把我從這個世界上救出去。那天上飄浮著的控制體的力量實在是太過于強大。那股邪惡的力量，恐怕連盧比神都無法戰(zhàn)勝吧。＞

“可是我倒覺得對于盧比神來講，也許沒有所謂的勝敗之說。他恐怕已經(jīng)超越了這個概念的框架了。這個城市的人肯定不是盧比神的孩子，他們都是控制體的子民，可是只有我不是……”

＜所以你要是想活下去的話，就必須逃離這個世界才行。這個世界對于你來說并沒有所謂生的概念。可是又該怎么樣才能從這個世界逃離出去呢？剛才你也讀過了，盧比神是不可能幫助我們的，那到底該怎么辦呢？難道剩下的只有絕望嗎？＞

“我倒覺得也不是沒有辦法，”少年看向墮天使說道，“盧比神雖然不會出手幫助我們，但是卻告訴了我們逃離這個世界的方法。”

＜我不這么覺得。＞

“圣典已經(jīng)告訴我們了，那就是利用控制體的力量。”

＜你的意思是依靠這個世界的神的力量嗎？＞

“那個東西并不是神，雖然它擁有著強大的力量，但卻是人類創(chuàng)造出來的。我覺得‘天空之城控制體’就相當于盧比大陸中盧比神一樣的存在。”

＜你在說什么啊，我根本沒法明白你的意思。＞

“你一直想回到自己的世界。由于這樣一個愿望太過于強烈，最終這一愿望使得人類創(chuàng)造了‘天空之城控制體’。在經(jīng)歷了各種各樣的摸索之后，人類將巨大的能量集中到控制體上，而這巨大的能量足以將你從這個世界解放出去，可是你自己卻不知道如何操控這股力量。因此你召喚了我……這就是盧比神的原理所在。而你實踐了這一原理……”

＜你到底是誰？＞

墮天使從扶手上跳到了露臺上，他用自己的雙翼包裹著身體，盯著眼前這位少年。他不禁從少年身上感到一種恐懼。少年的雙瞳里放出的光芒像是綠色的火焰，可臉上絲毫沒有活人的氣息。此時，墮天使覺得少年肯定是被什么東西附體了。隨后他把盧比圣典夾在腋下，邊退后邊說道：＜不對，不對！神之子啊！那是存在的。看啊，你不是能夠看到它的存在嗎？它和人類過去所想象的惡魔、地獄或者奇跡完全不同。那是真真切切存在的物體，是一個超級電腦。我也知道它的工作原理。它之所以飄浮在天空上就是為了進行強制冷卻。它把太陽光的90%反射出去，把自己內(nèi)部產(chǎn)生的熱量全部都散射向宇宙。那是因為如果在地上創(chuàng)造出那樣的一臺超級電腦的話，自然環(huán)境的溫度都會產(chǎn)生變化。超級電腦可以說是人類歷史上最杰出的產(chǎn)物，甚至讓它產(chǎn)生了自我意識，所以那東西并不是什么幻想！那控制體確實存在著！＞

少年忽然從墮天使身上轉(zhuǎn)移了目光，隨之他眼中那團綠色的火焰也消失了。

“我剛才說話了嗎？你似乎還挺了解電腦的工作原理的……但是我完全沒辦法和那個電腦進行意志交換。”

＜我一直用自己的雙眼見證著人類如何發(fā)展，所以對這些事物自然是有所了解的——那個所謂的控制體，就是一種幻想，但同時又是真實存在的……是啊！也許盧比神是對的！＞

“什么是對的？”

墮天使把手中的盧比圣典輕輕地放到了少年的腳下，然后伸展開雙翼飛向了天空。

＜我可不想墮落到這個世界之后就這樣死掉。接下來我就要去盧比大陸了。＞

“等等，別丟下我一個人！”

聽到這話，墮天使在天空中遲疑了一下，然后說道：“那就到我這里來！”少年不禁透過欄桿望向地面，看到這恐怖的高度之后嚇得抓緊了扶手。

“可是我沒有翅膀，我沒辦法飛起來。”

墮天使那像鳥類一般的喙掠過一絲笑意。隨后他敏捷地轉(zhuǎn)了一圈，震動強有力的雙翼猛地竄上了天空，再將羽翼緊縮回去，從天空中一沖而下，并在少年的視野中再次伸展開翅膀。隨后他又再次翻轉(zhuǎn)了自己的軀體，自少年的頭上掠過，一下子穿過了整個四十二層的公園，然后從對面的露臺直接飛了出去。少年感覺這就像是超音速戰(zhàn)機飛過時所帶來的沖擊。由于這沖擊力太大，他昏倒在了露臺上。

在那以后，墮天使就沒有再次出現(xiàn)在少年面前，那本盧比圣典也消失了。少年的哥哥最早發(fā)現(xiàn)了昏厥在露臺上的弟弟。當少年問哥哥是否看到過一本紅色封皮的書時，哥哥只是答道沒有看到過。這并非哥哥有意撒謊，而是盧比圣典確實從此消失了。

此后少年一直認為，無論是墮天使還是盧比圣典可能都只是自己的一場夢而已。但是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忘記那天他在雨中看到墮天使那副被雨淋濕的可憐模樣，也無法忘記盧比圣典在自己手中的那種質(zhì)感。特別是最后看到墮天使那一幕的情景。那時的墮天使眼中充滿著希望，從少年的頭頂飛過。那種強大的力量和空氣所帶來的沖擊早已鮮明地印刻在了他的心中。

少年覺得也許墮天使早已經(jīng)從這個世界離開了。如果他能逃離這個世界的話，那么自己也可以做到。此后少年開始認真地琢磨逃離這個世界的辦法。他暗暗告訴自己：“這個世界并非是自己所應存在的世界，自己并不應該出生在這個世界，自己本應生活在另一個世界。”可是那個自己本應去的世界究竟在哪里呢？是所謂的“盧比大陸”嗎？少年想起墮天使稱那個地方叫作“下界”，他覺得這個叫法很是不可思議。所謂“下”的含義指的是地球中心的意思嗎？他不禁思索起來。

因為少年本身沒有辦法閱讀書籍，所以一直由哥哥來教他認字讀書。少年能夠看得懂手寫的文字，也能讀懂那些活板印刷的書籍。這些書籍和現(xiàn)在的電子書不同，并不會改變自己的內(nèi)容。可是這種印刷類的書籍早已作古，在城市里幾乎所有地方都已經(jīng)找不到了。特別是宗教類的，光是持有類似書籍就是重罪。

少年尋找著自己能夠看懂的書籍。這些書能夠在不經(jīng)意之時，在各種各樣奇怪的地方被少年發(fā)現(xiàn)。比如某處骯臟的背街小巷里，大樓的外墻出現(xiàn)了破損，在這破損之中少年居然發(fā)現(xiàn)了一本《圣經(jīng)》。再比如某天夜里全家人都出門了，家里只剩下少年一人的時候，自家廚房微波爐里居然出現(xiàn)了一本《古蘭經(jīng)》。在公寓的垃圾桶里、在裝滿糖果的盒子里甚至是蛋糕中，少年總能發(fā)現(xiàn)各種各樣神話傳說和宗教的教義。

少年把這些找到的禁書藏在了自己的床下，并且偷偷摸摸地閱讀著。可是無論哪本書中都沒有記載所謂的“盧比大陸”。少年最終放棄了在書中尋找，轉(zhuǎn)而去請教自己的哥哥。

“你想讓我教你什么？”哥哥問道。

“地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宇宙又是什么？”

哥哥明白了弟弟的意思，他打開了書房里的個人顯示器。隨后他又意識到自己的弟弟看不到這些東西，于是準備了紙和筆，把從顯示器上學到的東西畫在了紙上。

“這個就是地球，這個是太陽。能看懂嗎？這些星球都在一直翻轉(zhuǎn)運動著。總之在這個世界上所有東西都在運動，沒有什么事物是靜止的。如果要說什么是靜止的話，恐怕就是宇宙中的一個點了。”

“那哥哥你剛才講到的那個，靜止的一點，到底在哪呢？”

“所有地方都有，所以無論是哪里都可以看作是這樣一點。可是這樣靜止的一點不可能同時存在一個以上。而且就算是某一點，它也沒有具體的體積，點是沒有大小這么一說的。”

“嗯……我還是不明白。”

哥哥朝弟弟微微一笑，把剛才紙上畫過的“宇宙”遞給了少年。

少年一直在思考著，在哥哥畫的這個世界，究竟哪里才是“盧比大陸”呢？他無時無刻不攥著這張畫，只要有時間就會展開來看看。“‘上’究竟是哪里？難道是太陽的方向嗎？”少年思索著。

最終是風教會了他“上”和“下”的概念。某個周末，少年一個人在公寓四十二層的公園廣場上再次端詳著那幅“宇宙”圖的時候，忽然一陣強風吹過整個廣場，將那幅圖從他的手中吹走了。少年趕忙起身去追，一直追到了露臺的扶手旁邊。當他伸手想要去抓住那張圖時，風卻再次讓它逃出了少年的雙手。然后僅僅一瞬間，那張圖畫就那樣靜止在空中。這薄薄的一片紙上就存在宇宙，而其本身也被“上”和“下”夾在中間。少年瞬間領(lǐng)悟到了之前墮天使提到的所謂“上”和“下”原來并不屬于這個世界。大風很快把那張圖再次吹回了廣場之上。在飄回原位之后，那張圖忽然在少年的面前化作一團火光。在那火光之中出現(xiàn)了一本紅色的書，并落到了少年的腳下。少年抱起書便跑回了家。

從那以后少年變得沉默起來，一句話也沒再說過。

少年的母親開始漸漸難以接受少年是自己所生這一事實。每當這一想法浮現(xiàn)在她腦海之中時，她也不禁感到無比恐懼。少年的雙瞳實在是太過于奇特了，那像翡翠般綠色的雙眼，即使是在白天也會發(fā)出美麗光芒，如同宇宙中的星辰。

一天，母親在少年的床下發(fā)現(xiàn)了大量的禁書。她強忍著驚恐沒有尖叫，趕忙給還在上班的丈夫打電話，把他叫了回來。丈夫看到這一幕后，說道：“這……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父親邊說邊用腳把這些書踢回了床下。緊握的拳頭止不住地顫抖著。

“這孩子是從哪里找到這些東西的？”

“不知道，但是這些書要是被控制體的機器人警察看到就完了。就算那個孩子是個白癡，干出這種事情的話恐怕也難逃懲罰吧。我之前一直沒想到這孩子居然會……他這是在摧毀我們城市的和平，為什么我的孩子會干出這種蠢事！”

“我們要是和警察說明情況的話，他們也許能夠理解。那孩子畢竟和普通人是不一樣的，控制體也沒有辦法去懲罰他吧。”

“不可能，不可能……”丈夫虛脫了一般坐到了床上，然后講道：“控制體絕對不可能放過咱們的孩子。”

“你這是什么意思？控制體不是沒辦法識別咱們孩子的存在嗎！”

“對，所以情況才會更加糟糕。雖說是控制體無法識別，但是我們?nèi)祟愂忻袷强梢钥吹降摹？刂企w已經(jīng)感受到了這股矛盾的存在，并且正在努力去發(fā)現(xiàn)這個矛盾的根源。為了提高運行效率，控制體開始集中大量的能量，導致‘天空之城控制體’周圍的溫度急劇下降，地面的溫度逐漸上升。這實在是難以置信，現(xiàn)在天上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逆溫層現(xiàn)象了，這并不是自然界中正常的逆溫層，而是控制體創(chuàng)造出來的。控制體現(xiàn)在并沒有把產(chǎn)生的熱量排向宇宙，而是直接排向地面。最終結(jié)果就是控制體一步步地冷卻，而地面卻在漸漸變熱。而且那個逆溫層的邊界正在朝著地面移動，不開玩笑地說，到了離地面足夠近的時候，人類的上半身會被凍僵而下半身則會被燒成灰燼。那種情況下還有誰能活下來呢？控制體現(xiàn)在正在拼命地去識別這個孩子，并且從市民中的言談舉止中一點一點地去鎖定他的位置。”

“然后呢？控制體找到他之后會把他怎么樣？”

“當然是消除矛盾了……”

“消除……你的意思是……”

“市民們也不會就這樣坐以待斃吧？一旦控制體因為一心想要找到那孩子而失控的話，我們就會被活活燒死！那個時候整個城市就會化為地獄！”

“那我們到底該怎么做才好？”

“這些書最終會給那些市民和警察殺死那孩子的借口。這些都是證據(jù)！”

“那我們趕緊把它們?nèi)拥舭桑　?/p>

“扔到垃圾箱的話就會被控制體發(fā)現(xiàn)，也許控制體早都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吧。控制體總是二十四小時在天空中監(jiān)視著我們，監(jiān)視著所有的市民，不眠不休。對于它來說恐怕不存在什么死角之說吧。”

“那把控制體毀掉不就行了？你是工程師肯定能做到。那個控制體根本就是個惡魔啊！”

“你說什么，毀掉控制體？”

“為了救我們的孩子……”

“你的意思是，哪怕毀掉這個城市的和平也在所不惜嗎？簡直就是瘋話！人類的力量根本就沒辦法毀掉它！控制體控制著所有的力量……不可能……那個孩子才是惡魔！我們根本就是生出了一個惡魔！”

“對你來說，這真的能夠接受嗎？難道你這么說不會覺得良心不安嗎？你的意思就是叫我閉嘴然后眼睜睜地看著咱們的孩子被控制體殺掉嗎？”

丈夫并未作聲，只是坐在床上微微地搖了搖頭，嘴唇在不斷地顫抖著。

“我才不要那樣！”妻子歇斯底里地喊道。

“……對，你說的沒錯……畢竟我們是做父母的……可是你自己仔細地想一想，就算我們確實不想失去那個孩子，難道你沒感到自己的內(nèi)心有一種另外的感覺嗎？確實是，我們就這樣對那孩子見死不救的話，完全說得上是毫無人性。可你單單為了證明自己并非毫無人性所以才說出那句‘我才不要’，不是嗎？若是不說那句話，你一定覺得自己良心過意不去……一切只是情感上難以接受。實際上你內(nèi)心一直在想著吧，把那個孩子給……”

“不要再說了！我和你根本不一樣，就因為你們男人都那么無情所以才能說出這種話來！”

妻子大聲斥責著丈夫，想要把自己的所有憤懣都發(fā)泄到他身上。然而，當她看到丈夫的眼中閃著淚光的時候，自己內(nèi)心的防線也終于崩潰了，她癱坐著號啕大哭起來。

“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所謂的神！”丈夫抱住哭泣的妻子說道，“但這個世界上卻存在著惡魔。”

少年漸漸感受到了。自己頭頂上一直飄浮著的控制體，正在竭盡全力想要確認他的存在。少年也知道為什么直到現(xiàn)在控制體才開始拼了命地搜索自己。

這一切都是墮天使搗的鬼。他還沒能從少年所處的這個世界逃脫出去，于是就靠近了控制體，在它的耳邊說道：“在地面上有一個人，足以威脅你的存在。”墮天使非常了解超級電腦的原理，所以可以對人工智能橫加干涉。而且墮天使本身也不可能被控制體的防御裝置攻擊，又可以飛到那么高的位置。這兩者哪一點對于人類來說都是不可能的，然而對于墮天使來說卻是小菜一碟。

少年此刻非常清楚墮天使的動機。想要從這個世界逃離出去，需要的是惡魔般的力量，而且這種力量最終是由控制體本身和這城市中生活的人產(chǎn)生的。這些都是少年從盧比圣典中所學到的。如果盧比神確實存在，而且它本身的原理在這個世界也通用的話，那么墮天使的所作所為便合乎邏輯了。對于控制體來說，此時墮天使化作了惡魔，而自己對于市民來說，也在漸漸變成猶如惡魔般的存在。

少年相信，如果盧比神是存在的，那么最終將會產(chǎn)生相應的效果。

“你在看什么？有什么問題嗎？”哥哥不解地看著少年。

少年并沒有接過從自動售貨機里吐出來的冰激凌，而是用自己那五芒星的瞳孔一直凝視著自動售貨機。哥哥看到他那正在凝視的雙瞳和緊張的表情，感受到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

于是哥哥拿起了那支冰激凌，可是他還沒反應過來時，弟弟就把自動售貨機破壞掉了。

哥哥看到，一瞬間仿佛是從少年五芒星的瞳孔之中噴出的怒火在起作用一般，這臺機器就那么從它的內(nèi)部開始崩壞。火花從售貨機的出貨口四散飛濺開來，冒出些許青煙，之后伴隨著巨大的爆炸聲機器化作了一堆廢鐵。而少年僅僅是盯著這個自動售貨機，便把從出生以來就無視自己的機器徹徹底底地毀掉了。

“你在干嗎！”

哥哥顧不得其他，扔掉了手中的冰激凌吼道。而少年也默不作聲轉(zhuǎn)身就走。他所過之處，無論是店頭或街角放置的機器，抑或是裝有控制體終端的儀器，紛紛起火冒煙，化作了一堆廢品。

市民們并不清楚這種情況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真的弄清原因卻并未花太長時間。“天空之城控制體”給市民們提供各種各樣的幫助。當市民們注意到少年擁有毀滅這個城市的能力，并且還在使用這種能力之時，他就必然走上這條被“消滅”的命運之路了。

父母要求他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間里。在屋中，他能聽到父母和控制體派來的機器人警察之間的爭吵。此時他覺得這種被消滅的命運才是他所期盼的未來。

“到了我該回去的時候了。”

少年自言自語道。他向陪伴自己十三年的房間做了道別，拿起了桌子上的盧比圣典。哥哥攔著他，告訴他不要做傻事，少年只是說了一句：“哥哥，謝謝你。”于是轉(zhuǎn)身走向玄關(guān)，把盧比圣典交給了機器人警察，并告訴它：“這是禁書，可是對你來說是無法識別的吧。”

“快住手！”母親發(fā)出了近乎悲鳴的叫喊。

被控制體操縱的機器人警察雖然知道少年就在這附近，可是它依然沒辦法感知到少年的存在。

機器人警察想要抓住少年，它猜測少年應該就在自己的附近，于是便伸出銀色的機械臂。少年則奮力地從機器人身邊逃了出去，奔向了公寓的走廊。看到這一幕，少年的家人和那臺機器人警察全都追了上去。少年奮力逃跑，一直逃到了位于公寓八十三層的天臺上。

公寓里除了特殊情況以外并沒有什么人去天臺，所以那里只有維護公寓的機器人和各式各樣水箱一類的巨大容器，而沒有專用的扶手一類的安全設(shè)施。少年在八十三層的公寓天臺，冒著強風，一直走到了樓頂?shù)倪吘墶Ｋ仡^看了一眼自己的家人，無論是父母還是自己的哥哥都紛紛露出驚恐的表情。

“你要干什么！”

“快停下來！”

“別再往前走了！”

少年聽到家人的勸阻后，只是微微一笑，平靜地說道：“這都是大家期盼的，大家都希望我能夠離開這個世界。所以，我也可以安心地離開了。”

“根本沒有人這么想過！”

“別讓媽媽傷心。你是我的孩子，怎么能希望你……”

“是啊，當然了，媽媽。可是我已經(jīng)沒有必要繼續(xù)留在這個世上了。我必須得回到自己的世界才行。”

“你到底在說什么！”

“媽媽，雖然你生下了我。但是我卻不是因為你的意志才來到這世上的。”

“不！你的出生是我們所期盼的。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只不過是偶爾有一些不幸降臨到了你的身上……”

“不對……爸爸，我之所以來到這世上，是依靠自己的意志。是我最終選擇了你們，這一切都是我所期盼的。”

樓頂吹過的風變得更強勁。少年的父母和哥哥被風吹得不得不彎下身。

“這個世上絕無偶然，再見了……”

少年那發(fā)出綠色光芒的雙眼望向天空，從樓頂一躍而下。此時，忽然上空劃過一道閃光。一座天空中飄浮著的控制體發(fā)生了巨大的爆炸。那閃光的亮度甚至使得太陽光芒都顯得暗淡起來。面對刺眼的閃光，人們都本能地閉上了雙眼。世界開始朝著逆溫層陷落下去。

少年的父親在閉上眼之前，覺得自己的兒子終于成長為了一個真正的男兒。他大聲呼喊自己孩子的名字，可是那璀璨的光芒卻將少年包裹其中。少年離開了這個世界。

地球開始失去它的厚度，宇宙也在顫抖，最終被拉伸成為薄薄的一片。少年被一雙黑色的雙翼支撐著，穿過了一片散發(fā)著光芒的巨大旋渦。宇宙也最終在他身后扭曲，化作一片薄薄的云彩。少年和墮天使一起開始墜落。

少年的眼前開始出現(xiàn)一片廣闊的綠色森林。天使帶著他飛過了這片森林，落在了草原上。少年抬頭望向天空，看到了一片旋渦狀的云彩，在那其中閃爍著無數(shù)的亮點。

＜那個世界正在崩潰。＞天使一邊讓自己的翅膀休息一邊說道，＜那個世界也許最終會入侵到這個世界中來。看起來我們似乎做了一件傻事。＞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么這個責任最終還是需要我們來承擔。這一切并不是盧比神的錯。”

＜你到底是什么人？＞

少年笑著向天使回答道：“我就是你所期盼的那個人，我現(xiàn)在回到自己的世界了。”

此刻從天空中飄落下來無數(shù)白色的物體，少年把它們接在手心里。這些都是哥哥所描繪的，那個世界的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