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夢癮:美國阿片類藥物泛濫的真相
- (美)山姆·昆諾斯
- 5431字
- 2022-01-05 14:51:17
3.都是老鄉
亨廷頓,西弗吉尼亞州
2007年9月的一個星期一,西弗吉尼亞州亨廷頓的一位收入頗豐的管道工特迪·約翰遜去探望他的兒子亞當。
亞當·約翰遜是個胖乎乎的紅發小伙。他癡迷于另類搖滾樂,是紐約娃娃樂隊、布萊恩·伊諾以及“牛心上尉”(1)的粉絲,這使他與在社會問題上相對保守的西弗吉尼亞州有點格格不入。他打鼓、彈吉他,在富裕的社區長大。那時他23歲,剛開始在亨廷頓的馬歇爾大學的生活。他已經有了一檔自己的廣播節目,叫《振蕩動物園》,并在校園電臺彰顯出他不拘一格的音樂品味。亞當的母親是個酒鬼,而他已經斷斷續續吸毒好幾年了。他的朋友們說,他是從喝咳嗽糖漿開始的,但很快就開始服用包括處方止痛藥在內的其他藥物。
亞當高中時輟學,拿的是普通教育發展證書(2)。他四處找活干,以維持生計。他為特迪工作。在特迪看來,亞當正在洗心革面。他和朋友們一起玩音樂,看上去很清醒。當他被馬歇爾大學錄取,打算主修歷史時,特迪為此激動不已。
于是,那個周一的早上,特迪來到了亞當的公寓,卻發現兒子死在了床上。
亞當的尸檢結果顯示是海洛因過量;警察說亞當吸食的是一種黏稠的黑色物質,被稱為“黑焦油”,這種半加工海洛因,來自墨西哥的太平洋沿岸地區,那里也是罌粟的產地。這個消息和亞當的死訊一樣讓他震驚不已。海洛因?那是紐約才有的玩意兒。亨廷頓在阿巴拉契亞中部啊。
“我想不通,”后來他說,“我們這里是個小鎮,對這樣的事沒有心理準備。”
那個周末,亨廷頓又有2人死于黑焦油海洛因過量:一個叫帕特里克·拜厄斯,42歲,是棒約翰批薩店的員工;另一個叫喬治·肖爾,54歲,是一家古董店的前店主。接下來的5個月里,接二連三的黑焦油海洛因過量致死事件讓亨廷頓蒙上了一層陰影。2001年以來,該鎮只發生過4例海洛因致死事件,但是這5個月里就死了12個人,還有2個人是去年春天死的。如果不是醫護人員及時施救,還會有幾十人死去。
“這里已經發生過多起藥物過量案件——救護人員發現時[他們]是沒有反應的?!焙嗤㈩D警察局長斯基普·霍爾布魯克說。2007年以前,亨廷頓警方還從沒見過黑焦油海洛因。
兩年后,我站在俄亥俄河的南岸,那是西弗吉尼亞州少有的平地。北面是俄亥俄州,西面是肯塔基州。亨廷頓位于一條狹長的地帶,緊挨著靜靜流淌的河水,該鎮是作為切薩皮克和俄亥俄鐵路的西部終點站而建的。列車把該地區開采的煤運到亨廷頓,再在那里用河駁船運到美國其他地方。
亨廷頓位于美國的南北樞紐——西弗吉尼亞州本身的地理位置也是如此。民主黨人像坦慕尼協會(3)一樣管理著這個州,他們創立了一個有利于煤炭及鐵路公司利益的法律和政治體系。僅在亨廷頓,該州最著名的參議員羅伯特·C.伯德的名字就出現在十幾座公共建筑上——其中包括俄亥俄河上的一座橋。然而,西弗吉尼亞州將其原材料送往其他地方,制成利潤豐厚、價值更高的產品。南方部分地區放棄了這種第三世界的經濟發展模式,西弗吉尼亞州卻沒有。資源開采機械化,工作機會流失;鐵路日漸衰敗,經濟動蕩日漸顯現;而該州的政治體制阻礙了強勁的反應或新的方向。貧窮加劇,大麻成了該州的頭號作物。2005年,該州的煤炭產量超過以往任何時候,工人數量卻是有史以來最少的。
移民們繞開了西弗吉尼亞州。該州只有1%的人口是在國外出生的,這一比例在全美各地是最低的。西弗吉尼亞人帶著抱負涌向北方,心想自己總有一天會回來。在家庭團聚方面,該州確實做了重要工作,這些家庭中許多依然留在西弗吉尼亞州的成員靠政府援助生活。
亨廷頓的人口從1960年的8.3萬下降到今天的4.9萬。當人們在著名的23號公路上一路向北去往哥倫布、克利夫蘭或者底特律時,3R(4)在這里變成了“讀、寫和23號公路”。2008年,亨廷頓被選為全美胖人最多的城市;據美聯社報道,這里的批薩店比整個西弗吉尼亞州的健身館和健康中心還要多。
在所有這一切中,穩步增長的除了人們的腰圍,還有亨廷頓的吸毒人數和宿命論思想。毒販把這個鎮稱為“撈錢頓”(Moneyington)。毒販從底特律搬了進來,警察開始懷疑起任何一輛懸掛密歇根州牌照的汽車。
然而警察告訴我,墨西哥毒販會繞開這個鎮。這對亨廷頓很難得。墨西哥毒販在全美各地活動——田納西、愛達荷乃至阿拉斯加,但沒有來西弗吉尼亞州。我看過的一份美國司法部2009年的報告顯示,西弗吉尼亞州是全美7個沒有墨西哥毒販出沒的州之一。對此,警方的理由很簡單:這里沒有墨西哥社區可以藏身。墨西哥移民跟著工作走,從而充當了一種類似經濟晴雨表的作用:你所在的社區有墨西哥人意味著你所在的地區正在發展。亨廷頓和西弗吉尼亞州都沒有工作機會,自然也就沒有墨西哥人了。
因此,我想知道,在這些日子里,墨西哥產的黑焦油海洛因究竟是如何殺死這么多人的?而且,西弗吉尼亞州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有各種海洛因的?
我的記者生涯是從在加州的斯托克頓當犯罪調查記者開始的。彼時,我對海洛因的了解也只限于1970年代幾部與紐約有關的電影:《法國販毒網》、《沖突》(Serpico)、《城市王子》(Prince of the City);毒品總是白色粉末狀的。紐約是全美的海洛因集散中心。但在斯托克頓,我只看過一種名為黑焦油的毒品。緝毒人員告訴我,黑焦油海洛因產自墨西哥,那里是鴉片的半加工基地。與其他類型的海洛因一樣,黑焦油海洛因可以吸食,也可以注射,與我在《法國販毒網》里看到的純度更高的白色粉末一樣夠勁。區別在于它的雜質更多。緝毒人員還說,黑焦油海洛因是西海岸毒品,主要在加州、俄勒岡州和華盛頓州銷售,在丹佛和亞利桑那州也有許多,但在密西西比河以東的地區并不為人所知。多年來,美國緝毒署的報告也是這么說的。
那么,黑焦油海洛因如今在密西西比河以東地區是什么情況呢?
帶著這些疑問,我來到了亨廷頓和俄亥俄河岸邊。當時,我是《洛杉磯時報》墨西哥緝毒戰報道組的一名記者。我的工作就是報道墨西哥人在美國的販毒交易,這個主題還沒有人深入報道過。在搜集新聞素材的時候,我正好讀到了一些關于2007年亨廷頓的黑焦油海洛因大范圍出現的報道,于是撥通了亨廷頓的一位緝毒警的電話。
他告訴我,這里所有的黑焦油海洛因均來自俄亥俄州的哥倫布。
我又給哥倫布的美國緝毒署辦事處打了電話,找到了一位非常健談的特工。
“我們抓了幾十個墨西哥海洛因毒販。他們都把毒品裝在很小的氣球里,開車出去兜售,送貨上門。他們就像一個個團隊或團伙。我們回回都逮捕司機,他們就一直從墨西哥派新司機來,”他說,“從未間斷?!?/p>
他談了很多挫敗感,歷盡千辛萬苦進行調查,最后逮捕了一些年輕人,而很快就有新人頂替了他們。他說,他們就藏身于哥倫布龐大的墨西哥裔居民之中。司機們彼此都認識,但從不交談,身上也從不帶武器。他們就這么來了,用假名字,租公寓住,6個月后就走了。他們與俄亥俄州以及美國東部習以為常的那種控制海洛因交易的黑手黨不一樣。
“讓人完全意想不到的是,”他說,“他們都來自同一個城鎮。”
我不覺地坐直了身子。
“哦,是哪個城鎮?”
他叫來了一位同事。兩人低聲交談了幾分鐘。
離開斯托克頓后,我在墨西哥生活了10年,一直做自由撰稿人。大部分時間我都在小鎮、小村里,寫有關向北移民的人的報道。我寫了兩本關于墨西哥的非虛構作品。其中很多事情就發生在那些規模極小、被稱為屯子(ranchos)的村莊里。
屯子是地處文明社會邊緣的小村莊??v觀歷史,村民們是為了躲避城鎮里令人窒息的階級歧視才搬到內地去的。他們建立了偏遠村鎮,試圖在別人不想要的土地上謀生。他們體現了墨西哥最具開拓性的沖動。他們逃離了政府那令人窒息的管制,一心一意想要擺脫貧困,通常是想辦法自己當老板。
村民們幾乎沒機會接受教育。他們大多是從親戚那里學會了生意之道——如何耕作或者經營牧場。但我也知道,有些村子里所有男人都是流動建筑工人。我認識的薩卡特卡斯州某個村子里出來的一些家庭在墨西哥各地開起了玉米餅店;而另一個村子里的男人則在該州各地當起了警察。我寫過關于米卻肯州圖康布(Tocumbo)的報道,那里人人都學會了制作棒冰,開棒冰店,就叫“米卻肯棒冰店”,而且遍布整個墨西哥,由此改變了這個鎮和這些村民的生活。我還去過特拉斯卡拉州的特南辛戈,那里的男人都是拉皮條的,將農村女孩送去墨西哥城和紐約的皇后區,衣錦還鄉后便蓋起花哨炫目的豪宅。
美國緝毒署特工的聲音再次出現在電話那頭。
“特皮克市?!彼f。
不,他們弄錯了,我想。特皮克是納亞里特州的首府,這個州位于太平洋沿岸,是墨西哥極小的州之一。但它依然是個大城市,有33萬人口。這位特工并沒有說謊。但直覺告訴我,對他所描述的體系至關重要的家庭和個人聯系,只可能在一個小鎮或是屯子建立起來。當我掛斷電話時,心中有個念頭揮之不去。我想象有個屯子的海洛因販子足以供應哥倫布那么大一個城鎮的所需。
這助長了我對屯子的愛。屯子是無法無天、肆意妄為的地方,到處流傳著驚人的故事,關于家族宿怨、被拐的婦女、持槍的男人、小鎮鎮長,尤其是那些硬漢——勇士——反抗權威者的傳奇,他們從不退縮,像超級英雄一樣從屯子里的村民一躍成為墨西哥電影、小說和民謠中的人物。
我的浪漫多情只是一時的迷戀。我不必住在屯子里。那是野蠻之地,不會輕易接受外來者。屯子里的家族交織在龐大的宗族之網中,幾乎每個人都與他人沾親帶故。你若想加入,并非易事。要了解他們的秘密,得花很多時間。但我可以坐上幾個小時聽老人們講述他們村子的事,比如,一個家族是如何因不和而一分為二的。這些故事把事實與傳說融合在一起,講述著與生俱來的勇敢或冷酷而堅定的復仇之心。我在自己的一本書里提到過有關安東尼奧·卡里略的一個故事,他1920年代去了美國,在一家鋼鐵廠工作,他買了一把槍,然后寫信告訴他的殺父仇人說你的死期到了。然后他回了家,在小鎮的廣場上用那把槍殺死了仇人。
我也了解到,嫉妒是屯子里一種極具破壞性的力量。親戚之間并不都能和睦相處。一些家族就是因為有人有而有人沒有的東西四分五裂。在屯子里,我看到了當一個窮人帶著新靴子、新車、漂亮的衣服回到家鄉時,他所受的待遇是如何激發其他人的移民念頭的。當晚,他可以在廣場買啤酒,可以讓他的女兒像本地商人的女兒一樣過15歲成人禮,表現得像個豁達大度的紳士,哪怕只有一個星期;這對任何一個窮人來說都不啻為強效麻醉劑。若是能在家鄉那些背地里罵他們的人面前炫耀,窮人的成功便會更覺甜蜜。因此,很少有墨西哥人一開始就打算融入美國社會。他們北上的目的就是回家,回到屯子。在千篇一律的大城市里,這種返鄉之舉并不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移民們想向那些多年前羞辱過他們的人展示自己的成功,就在屯子里。
我也明白,冒險進入未知世界是這些村民與生俱來的想法。而美國就是一個敢冒險就有回報的地方。反過來說,墨西哥的屯子也對美國人的生活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它造就了幾百萬新工人階級。墨西哥移民對工作、性、政治、公民參與、政府、教育、債務、休閑的習慣和態度,都是在屯子形成的,他們原封不動地帶到了美國,然后慢慢地改變。
在和哥倫布的美國緝毒署特工聊過之后,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僅僅一個小鎮或屯子就能建立起支撐特工所描述的那種海洛因生意的交易網,一個村子的人都是海洛因的大零售商,這可能嗎?
我給在哥倫布被捕、現正在聯邦監獄服刑的那十幾個司機寫了信,問他們是否愿意和記者聊一聊。幾個星期過去了,沒人回復。正當我準備去關注其他故事時,其中一人給我打來了一個需要我付費的電話。他曾在哥倫布工作過,后來在那里被捕。如今他正在監獄里服刑,刑期很長。他知道的很多。最令人吃驚的是:他告訴我,哥倫布不是他們干活的唯一城鎮。
“還有許多其他地方,遍布全美?!彼f。他提到了鹽湖城、夏洛特、拉斯維加斯、辛辛那提、納什維爾、明尼阿波利斯、哥倫比亞、印第安納波利斯、火奴魯魯,當時他們在17個州有全職工作,有段時間也去過另外七八個州。他繼續往下說,提到的城市都生活著大量的白人中產階級,從過去幾十年的經濟繁榮中受益良多,現在這些城市里也住著大批墨西哥移民。我幾乎從沒有把這些城市和海洛因聯系到一起。這些城市里有海洛因市場?我很好奇。是的,他肯定地回答,市場很大,而且越來越大。我注意到,他甚至都沒有提到美國傳統上的海洛因之都。
“不,紐約有持槍的幫派,”他說,“他們害怕紐約,沒去紐約發展。”
墨西哥毒販害怕幫派和槍戰?所以毒品從一個小鎮開始賣?不僅是哥倫布,幾乎半個美國都在賣黑焦油海洛因,現在才第一次進入密西西比河以東的一些城市?
就從那里,我的心緒飄遠了。
最后,我說,警察說他們是從特皮克來的。
“不,他們不是從特皮克來的,”他說,“他們對警察這么說,但他們不是從那里來的?!?/p>
(1) 紐約娃娃樂隊,搖滾史上極其重要的一支樂隊,朋克音樂先驅之一。布萊恩·伊諾,著名搖滾歌手,熱衷音樂實驗。“牛心上尉”原名Don Van Vliet,是現代音樂真正的改革者之一?!g者
(2) General Educational Development,簡稱GED,是美國教育部為檢驗應考者是否具有高中同等文化水平而設立的考試,包括四類科目,合格可獲得GED證書,針對沒上過正規高中、因各種原因未獲得高中畢業文憑的個人及新移民。相當于中國內地的高中會考或成人教育考試。——譯者
(3) 原本是威廉·穆內1789年在紐約創辦的一個慈善機構。1817年后,因大量愛爾蘭移民的加入,它的運作機制逐步變為通過拉選票換取好處,漸漸成為民主黨的政治機器。1855年至1925年,它與犯罪團伙聯手控制紐約,操控選舉。其權力和影響力在1930年代被紐約的改革派市長菲奧雷洛·亨利·拉瓜迪亞大大削減,其后又茍延殘喘幾十年,最終在60年代被改革派市長約翰·V.林賽打壓而解體。喬治·華盛頓·普蘭基特是該協會的重要人物之一,執掌達25年之久?!g者
(4) 即讀、寫、算,這是美國基礎教育的基本要求?!g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