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津州到閔洲坐飛機兩個小時,江岷背著包下了飛機,閔洲機場同過年時候一樣熱鬧,他被一個旅游團隊擠上了開往市區的大巴。
他打開手機,看了眼時間。
今天是十月三號。
傅佳辭和陳維箏前往拍攝地點。這次拍攝的主題較為敏感,拍攝地在酒店里。
傅佳辭乘坐的公交在內環碰到旅行大巴車,交通亂作一團,傅佳辭著急地下車,沿著車道飛奔下高架,打車前往拍攝地。
半小時后,內環的交通才疏散開,江岷在車上睡過一覺后,旅行大巴終于前進了百米距離。坐在他旁邊的阿姨見他醒來,沖他講:“閔洲的交通比津州還差,亂七八糟,剛還有人在高架上跑呢。”
江岷禮貌地聽著,偶爾點頭回應。
他打開手機,在備忘錄里找到地點。
等旅游大巴在市中心下車,還得再坐一小時大巴前往郊區,天色已經不早了,他估計到達郊區就天黑了。
傅佳辭這一路都覺得很奇怪。
她遲到這么久,拍攝片場沒人催她,陳維箏也沒有,她有點擔心這是個騙局,畢竟酒店是封閉環境,她是女孩,防人之心不可無。
路過超市,傅佳辭轉頭進去,直接前往刀具附近買了把袖珍的水果刀。她和趙安陽跑了一年江湖,做事總是多留一個心眼。
因是國慶假期,酒店比平時熱鬧,大堂里的旅行團吵吵嚷嚷,各地口音都有。
傅佳辭打電話給陳維箏,無人接通,她心里有種強烈的預感,今天肯定有不好的事情發生。她打算不拍了,出來混口飯而已,她可不想出事。
她剛走出酒店大門,卻又折返回去。她擔心陳維箏,他那小身板和奇怪的性格,最招人欺負。
傅佳辭找到拍攝的房號,走廊的安靜同大廳的喧嚷完全是兩個世界。
拍攝的房間在走廊盡頭,聽說酒店盡頭的房間晦氣,住客一般都會避開,所以這房間會廉價租給一些過來拍照的攝影師。
傅佳辭拍門,又喊陳維箏的名字,無人應答,房門隔音效果極好,她幾乎聽不到里面的動靜。傅佳辭的心越跳越快,眼皮也跳,她那不好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她的直覺向來準到不可思議。
忽然,有金屬墜地的乒乓聲從門內傳來。咔一聲,房門由內打開,一個穿著浴巾身材魁梧的男人出現在傅佳辭面前,傅佳辭舉起手中的水果刀,直對著那個男人,逼他往里走。
客房里,桌椅凌亂擺放著,陳維箏上身赤裸地被綁在床頭。
男人邊往后退,邊對傅佳辭說:“臭婊子你把刀放下。”
傅佳辭知道他在故意激怒自己,而后伺機反殺呢。她是怕的,可這樣的情形不容許她害怕,她大聲道:“你嘴巴放干凈點,我已經報警了,你要么自己離開,要么等警察過來。”
男人摸了摸下巴:“你是這小白臉什么人?姘頭?知道他是個受嗎?”
陳維箏聽到這句話,如受大辱,臉部瞬間通紅,他掙扎了幾下,手腕磨破,還是沒能掙脫束縛著他的尼龍繩。
江岷下了公交,寂靜的黑夜將他包圍,郊區夜里沒燈,商鋪也沒得開門,他攔住一個出門倒垃圾的女人,問他地址上的居民樓在哪兒,女人指著對面的黑弄堂:“走到頭就是。”
“謝謝。”
女人借著屋子里透出來的光,端詳江岷的外貌,忽然微笑道:“帥哥,生意做不?國慶節,給你打個折。”
江岷冷眼瞥她:“不用,我趕時間。”
女人見他沒意向,也不纏著,不做生意,那便好好休息。
江岷走入夜色濃稠的弄堂,下水道的味道撲鼻而來,他掩住鼻子,拿手電照亮路,腳下盡是水坑和動物糞便。走了約十分鐘,一棟陳舊的居民樓封住這條弄堂。
根據手頭的信息,陳維箏住在7樓的閣樓。
他原本心中存疑,陳維箏有潔癖,怎么會住在這么臟的地方。到達七樓,只有一間,整個樓梯間被打掃地十分干凈,不染塵埃,房門前掛著一個日式掛簾,江岷這才確定,陳維箏確實住在這里。
他摁了門鈴,不出聲,便又敲門,敲幾遍,無人來開。
六樓的大媽聽不下去,打開門,沖上面喊道:“小陳中午就出門了,沒回來,家里沒人,你敲門也是白敲。”
江岷背靠在房門上,他身心皆有些疲憊。打開背包,拿出礦泉水和面包,卻沒有食欲。書包里還有半包煙,他抽出一根煙,去摸口袋里的打火機,口袋空空的,他這才記得打火機被機場安檢收走了。
他決定不等了,原本就不是該浪費時間的事。
他直接在手機上買了連夜回津州的火車,又打電話給出租車公司,叫車去火車站。
酒店。
傅佳辭握著水果刀的手在顫抖,對方用邪祟的眼神看向她:“你也是個好貨色,要不然一起玩?”
傅佳辭懸空的右手臂漸漸無力,眼看她要松開手中的水果刀了,男人朝她撲上來,正是這時,傅佳辭左手迅速抄起身后桌子上的紅酒瓶,朝對方腦袋砸上去。
男人被砸了一記,玻璃渣扎進他額頭皮膚里,血水沿他眼角流下,還來不及發怒,便腿腳不穩地癱在一旁。
傅佳辭抬腳朝他襠下狠狠踹去,罵道:“死變態,你媽知道她懷胎十月結果生了個垃圾么?”
她立馬拿水果刀劃開束縛陳維箏的繩子,并將衣服扔在他赤裸消瘦的身上。
倉促一瞥,足矣讓他看清陳維箏的身體。
陳維箏身上很白,白白一層皮包著骨頭,沒有絲毫力量感,明明是個男人,反倒像是脆弱易碎的陶瓷。
令傅佳辭觸目驚心的,是他的左手臂上一道道疤痕。
陳維箏很快穿上衣服,拉著傅佳辭:“快走。”
傅佳辭反應過來:“不報警?”
陳維箏:“報什么警,這事鬧大了,吃虧的只有咱倆。”
兩人匆匆離開酒店,打車回陳維箏的家。
出租車上,陳維箏沮喪道:“這下完蛋了,你砸的是圈子里的人,事情傳出去,咱倆再也混不下去了。”
傅佳辭不以為然:“中國這么大,又不是閔洲才有模特圈的。大不了換個地方,我還嫌閔洲交通差呢。”
一向安靜的陳維箏突然發怒:“你知道我多辛苦才在這里立足?憑什么要我走?”
傅佳辭:“你愛走不走。”
陳維箏只是冷笑了一聲。
車程很長,傅佳辭有些無聊。她砸了人,最害怕的是她自己,她怕遭到對方打擊報復,自己真的在閔洲混不下去。
她想聊天來緩解內心的不安,便問陳維箏:“你胳膊上的傷疤怎么回事?”
陳維箏看向窗外,車水馬龍,霓虹閃爍,雖然他來這里三年了,可這里的熱鬧全和他無關。
他無法參與別人的熱鬧,也忘不掉舊的故事。
“自己割的。”
傅佳辭驚了——要多狠心,才能對自己下的了手?
“是為了那個自私自利的混蛋,現在想起來,真不值。這些疤,就當是教訓。”
傅佳辭耳朵豎起,八卦之心熊熊燃燒。
陳維箏卻陷入了沉默。
回到陳維箏家,陳維箏手腕受傷,無法開門,傅佳辭拿鑰匙開門。房門被推開,嗒一聲,有什么東西掉落在地上。二人同時低頭,只見是一張銀行卡。
傅佳辭納悶道:“不會有小偷偷了你的東西,然后良心發現了吧。”
陳維箏的聲音顫抖著:“是……是江岷的卡。”
卡背后的簽名龍飛鳳舞,傅佳辭完全沒認出是“江岷”兩個字。
她不知該用人生何處不相逢來形容江岷,還是要用陰魂不散四個字。
好像那個臺風入境的夜晚,讓她注定要遇到江岷,后來她來到閔洲,卻又碰到陳維箏,這一切都由一條無形的線牽引著。
陳維箏忽然沖下樓,用手掌拍打樓下人家的房門,樓下大媽罵罵咧咧來開門:“要死咯,大半夜,鬼敲門哦!”
陳維箏不等她罵完,直接打斷她,問道:“今天有人來過我家嗎?”
大媽回憶著:“是,有個小伙子來過,好帥的。”
陳維箏問:“他幾時走的?”
“走了有半個小時了。”
陳維箏挫敗地癱靠在墻面,然而,誰也比不過傅佳辭吃驚。
她似乎有些明白為她這么美,江岷卻那么討厭她……原來是取向的問題。
傅佳辭也瞬間覺得惡心了起來,自己的第一次,怎么能跟一個根本沒可能喜歡她的人睡了呢?真是越想越惡心,如同一只蒼蠅在她嗓子里飛來飛去,卻吐不出來。
傅佳辭冷著臉說:“先回家。”
陳維箏回去以后,呆如木樁地坐在沙發上,傅佳辭給他倒了杯熱水,等熱水變溫、再變冷,陳維箏也沒有喝。
傅佳辭拿來書柜里那張屬于陳維箏和江岷的初中合照,她指向江岷:“是這個人?”
陳維箏:“你怎么知道?”
傅佳辭撒謊說:“看得出他是你們班最帥的咯。”
陳維箏從傅佳辭手中接過照片,良久地注視著。
他聲音很小,不知是在跟傅佳辭講話,還是自言自語。
但傅佳辭的耳朵對別人的八卦向來靈敏。
“他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有人可以天生自私,天生就壞。我們是初中同學……他什么都要拿第一,考試也要第一,體育也要第一,鋼琴比賽也要第一。”
傅佳辭尋思,難怪人家是高考省狀元。
陳維箏又說:“初三的時候,我留長頭發,被孤立,班主任逼我剃掉頭發,大家看到我像看到怪物,每個人都說我是同性戀,只有他肯幫我,和我講話,幫我糾正錯題,放學和我一起走。我以為他在保護我,盡管所有人都勸我離他遠一點,我不在乎。中考前他媽媽帶著班主任找我,她們帶我去看心理醫生,可我沒有病,我只是比別人更早地知道我喜歡什么,我不想影響他,于是暫時休學。中考后,他依然是全省第一,可我去找他,他卻再也不見我了。我最后一次見江岷,在學校的操場,他向我坦白,因為學校里總有女生騷擾他,他不勝其煩,所以利用我擺脫那些女生的騷擾罷了。”
隨著陳維箏的敘事,傅佳辭的心如過山車,忽上忽下。
陳維箏想起往事,到底是沒有完全釋懷。
“他媽媽,還有班主任都不知道,他才是有病的那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妄想利用所有人,這才是他。”
傅佳辭:“所以你為了他自殘?”
“中考后,他一天不見我,我就用剪刀在胳膊上劃一刀,是不是很傻?”
傅佳辭想到,如果自己是陳維箏,殺了江岷的心都有。
她中肯地評價:“你很善良。”
陳維箏睜大眼,眼神淚汪汪的。傅佳辭坐在落地燈的光暈范圍內,暖黃的光打在她身上,中和掉她身上冷艷的氣質,她顯得不那么討厭了。
傅佳辭說:“是那些人不對,他們用偏見待人,江岷更利用這種偏見去傷害你,是他們的錯,你卻為他們承擔了后果。”
“如果你是當時的我,會怎么做?”
如果她是陳維箏,被人利用——那當然是搞得對方雞犬不寧了。
傅佳辭說:“我會和你做出同樣的選擇。”
陳維箏似乎知道傅佳辭在騙他,可他接受了這個善意的謊言。
盡管是謊言,卻是他接受過為數不多的善意。
傅佳辭盯著茶幾上那張銀行卡,忽然說道:“也許他也不是個壞人,只是……”
當她意識到她在給江岷找借口,立馬轉了口風:“這樣的人,以后最好不要有交集啦。”
這樣的人,真的是個壞人嗎?
傅佳辭試著回想青溪縣的三天,才過去兩個多月,她竟然就記不清了。
當她回頭時,只看見一片霧海。
而那個叫做江岷的人站在霧海當中。
若想要觸達他,穿越冰冷刺骨的霧海,是唯一的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