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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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在路上，路途好漫長。

其實每一個人從出生、長大到衰老，乃至死亡，只是畫了一個圓。盡管圓的長度和厚度并不一樣，但是無一例外，都是回到了最初的起點。就像有人說，早知道會死，何必要生？然而，不知生焉知死？

此刻，我正離天星大廈的天臺越來越遠。在重力加速度的作用下，我像石頭一樣摔向地面，速度越來越快，離地面越來越近。我感覺到自己不會用太長的時間就會變成一枚人肉炸彈，驚起韓陽的所有市民。

在不斷下墜的過程中，我分明感受到我的心臟開始緊縮，身體也不由得抽搐，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耳邊不斷有冷颼颼的風硬硬地鉆進七竅，我的耳朵開始變得冷硬，喉嚨也不聽使喚，一陣陣痙攣起來。

痛苦。真正的痛苦來了，也許這是最后的痛苦了。這樣的痛苦之后我想一定會有別樣精彩。親人、朋友贊許的目光一點點牽扯我，有母親岳蘭，有弟弟天盡，有下屬陳小婷，還有舊同事老陳……我聽到他們說，來啊，對，來啊，就這樣，不遠了，快要到了，我分明聽見還有溫暖的合唱和聲作為背景烘托著他們的聲音。

在這種美好的聲音的呼喚下，我的痛苦一點點消散，我的七竅、五官、四肢都像不再屬于我，編織著五彩霓虹的天地里，有我美麗的靈魂在飄逸。

大地呀，我要來了，請迎接我！

一進入省城，我的“獵豹”就被堵在了丁字路口。

看到我們面前的車輛一輛接一輛地停了下來，身后的汽車也越來越多，司機唐興旺只好熄滅火，靠在駕駛座上焦急地等待著。我左右看看，馬路上，從丁字路口到前面十字路口，大的，小的，長的，短的，高的，矮的，各種各樣的車輛已經(jīng)結(jié)成一條長長的五顏六色的車隊長龍。

這座在南方人的想象中始終是騎著駱駝上班的西北大城市，如今也變得跟他們那里一樣人滿為患、車堵成患。日益擁堵的交通狀況已成為這座城市的頑疾。這也許就是不斷推進的城鎮(zhèn)化水平所帶來的意外收獲。記得某個資料上有數(shù)據(jù)說：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來，三億多農(nóng)村人口遷移到城市，預計到五年后中國城市化率將達到50%。而城鎮(zhèn)戶籍人口僅占總?cè)丝诒壤?3%，這就意味著有13%，也就是一億兩千萬生活在城鎮(zhèn)里的人沒有城鎮(zhèn)戶口，也沒有享有城鎮(zhèn)居民應有的待遇。

將近一個小時過去了，車子里一盤音樂CD已經(jīng)輪流唱了兩遍，前面的車開始蝸牛似的移動。唐興旺發(fā)動車子，也開始了緩慢的行駛。這時候，坐在后面的卞新生嘆了口氣說，不堵車的話，進城到西北飯店這點路只要三四分鐘就到了，今天堵了五十分鐘，還是咱韓陽好啊。

我接上卞新生的話說，其實韓陽再發(fā)展下去，和這里一個樣。城市建設不是貪大求全，貪高求多，在城市化的發(fā)展規(guī)劃上，更應當充分體現(xiàn)以人為本。更多的時候，我們一直在唱高調(diào)，在具體工作中往往只顧眼前。據(jù)說，廣州的的士司機車上總備有一份報紙以打發(fā)塞車時的無聊等待，他們開玩笑說，在廣州開車，剎車的技術(shù)要比開車的技術(shù)好才行，汕頭市新區(qū)新建了一座立交橋，上面設置了雙向紅綠燈來控制交通，別說地面阻塞了，連應急的空中疏通也無法自保了。城市中心區(qū)道路被建筑擠壓而變窄，加上人多車多，鋪路趕不上汽車上路的速度。在城市功能區(qū)劃分不清的現(xiàn)狀下，我們還要風雨無阻地忍受永遠的塞車，這是一個不停添堵的時代。

車子進入西北飯店，已經(jīng)到了吃下午飯的時候了。師傅唐興旺幫我把包提上房間，吞吞吐吐，像有話要說。唐興旺跟我年齡相當，話少勤快，比起市委的小李子，更顯寡言穩(wěn)重，更多的時候他就像是一架機器，靈敏運轉(zhuǎn)又讓你絲毫不用擔心和設防。作為領導司機，唐興旺是非常稱職的。而且有一點讓我很感動，唐興旺的父母都在設計院工作，也是我的老同事，他本人部隊復員后安排在房產(chǎn)辦公室。局里司機緊張，張萬山就借調(diào)他來局里開車，借調(diào)了三個月，張萬山發(fā)現(xiàn)唐興旺相當不錯，就直接給他辦了調(diào)動手續(xù)，專門給自己開車。設計院改制，唐興旺父母都提前內(nèi)退了，老陳死后，經(jīng)其他人的慫恿，他父母要參與抬尸上訪，唐興旺聞說，專門趕回家做通了父母的工作，并把他們接到了自己家里。這些，唐興旺從來都沒有跟我講過，都是秦素梅跟我說的。她這樣評價唐興旺，別看小唐是個工人，他的思想境界比一些干部還要高呢。可是今天他這樣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是要說什么呢？

小唐，你好像有事，有事就說吧。咱們在一起的機會最多，彼此也最熟悉和了解，有話不妨直說。

鄺局長，這事堵在我心里好長時間了，也不知道該不該跟你說。

什么事，盡管說。

也不是啥大事情，算是個家事吧。我愛人董莉在周原縣掛職當副縣長，最近聽說很有可能組織決定要留在縣上任職。我想吧，孩子還小，我又是這么個工作性質(zhì)，家里父母還指望她呢，我知道你跟王部長關系不錯，一直想讓你找找王部長幫忙說說，讓我家董莉還是回她的黨校吧。我覺得一個女人當個黨校電教中心的主任已經(jīng)很不錯了。

我笑了，你呀，這是好事。你要支持才對，你愛人進步也是你的榮耀。我跟你說，我當初為了老婆工作的事自作主張，帶來多年的后遺癥，我后悔不已。一般組織用人是不允許講條件的，尤其是提拔重用的干部，更不能隨隨便便說不去就不去。

鄺局長，我知道，可是我家董莉自己也不想下去，掛職副縣長這兩年，她已經(jīng)覺得自己不是那塊料。

這樣吧，小唐，我可以跟王部長說說，探一下口風，看具體是什么職務，到哪個地步了。如果已經(jīng)上部務會研究，那就不能再變了，好不好？

好好，鄺局長，謝謝你，我就先走了，有事叫我。

唐興旺走后，我洗了一把臉，就給何光榮市長的秘書小孫撥了電話，問了何市長下榻的房號。

我敲門進去時，金太陽建筑設計有限公司總經(jīng)理左義邦正在何光榮屋里談笑風生呢。

天窮啊，你來了，我正跟左總說呢，明天的會議是給他左義邦一個人開呢，可不能便宜了他。

哈哈哈，市長哪里話？這是韓陽的榮譽，我左某能有今日，也是離不開各位領導的扶持和幫助啊。我看這樣，明晚我做東，帶各位好好玩玩。平日里領導們太辛苦，難得休閑，這是個好機會，也給我個機會讓我好好表現(xiàn)一下。

我隨聲附和了幾句，想起了上訪者說的話。此刻，這兩個人在我面前十分融洽地交談著。我感到有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讓他們連成了一體，我在很遠的地方，能看見他們，卻很難抵達他們。我想起一個詞：共同體。多么可怕的共同體啊，我們一直在不斷地杜絕防止在各種領域形成各種利益共同體，但是我們又不得不千方百計與大家打成一片。要知道，當大家都成為共同體，不能成為共同體的一員，將會是多么孤單無助。

此刻，我就有些孤單。

全省企事業(yè)單位改革推進暨經(jīng)驗交流大會在一陣鼓掌聲中開始，又在一陣鼓掌聲中結(jié)束。省長韓振杰同志出席并做了講話。按照慣例，我應該在講話前加上“重要”二字。

會后去餐廳，我遇到了同學高力強。午餐是自助餐，我取了菜跟過去坐在了高力強旁邊，跟他邊吃邊聊。

我很發(fā)愁啊，跟大伙表態(tài)要解決問題的，經(jīng)驗算是推出去了，可是那些棘手的問題誰來解決？矛盾誰來化解？你們都哈哈大笑，頻頻鼓掌，笑過之后，鼓掌之后，把尷尬留給我一個人。

我的大局長，你能干一輩子建設局長？有些事非個人能力所為，所以只能看圖識字，走一步算一步。你沒聽人說，一年看，二年干，三年等著換，你就別為這些事犯愁了，老師把你放在這，肯定還是有他下一步的考慮呢。

我苦笑了一下，眼下的事都應付不了，還下一步呢。說句實話，老師打破常規(guī)重用了我，我一直擔心工作干不好，給老師丟臉，讓人覺得他使用的人不行。也許別人是為升遷干著，我好像是為了龐老師，所謂士為知己者死吧。

這個我理解，知識分子的秉性，不管是為了誰，都渴望建功立業(yè)，不虛度此生。

正聊著，我手機響了，真是邪了，說誰誰就來，是龐俊杰打來的電話，天窮，會議結(jié)束了吧？

龐書記，結(jié)束了，很成功。下午辦點事，明天就可以回來。

你暫時別回來，我跟光榮市長通了電話，我明天也來省城，我想請省建設廳幾個領導吃個飯，坐一坐，你來安排，韓陽的好多事需要省廳來解決。

好，好，時間定在明天下午嗎？

是，明天下午六點，我明天一早出發(fā)，下午一兩點就到了，到時我跟你聯(lián)系。

我掛了電話，對高力強說，龐書記要請你們幾位廳長吃飯，到時你也來吧。

我哪能來？再說路廳長的隨從名單里，未必有我啊。我就不陪你老同學了，等你們飯吃完了，我直接去房間看他。他調(diào)走后，我還真沒見過呢。

高力強的話很對，飯不是隨便誰都能吃的，就像左義邦，在韓陽三番五次請我去吃飯，我都推掉了。但是如今到了省城，他要請客，而且何光榮在座，我就再也不能拒絕了。不去，就只能被孤立，去了無論如何，至少在表面上算是與他們打成了一片。

這頓飯氣氛熱烈，但是對于我來說，卻吃得很別扭。我感覺時間很漫長。一般情況下，誰職務大，誰就在飯桌上主持著整個飯局，決定著飯局的開始、結(jié)束以及潮起潮落、起承轉(zhuǎn)合。何光榮在上位一坐下，就開始天南地北地神聊。先聊他在周原縣工作如何過五關斬六將，自然他的“絕妙一拆”不能不提。

領導的愛好，往往會成為下屬的共同愛好，即愛好著領導的愛好，幸福著領導的幸福，快樂著領導的快樂。整個飯桌氣氛在何光榮的掌控下，不時發(fā)出爽朗的笑聲，如果說何光榮是一個演講者，那么左義邦就是一個啦啦隊，他不失時機的吹捧和附和，讓氣氛變得更加熱烈，也讓何光榮更加來勁，他眉飛色舞，頻頻舉杯。

我坐在他旁邊，一次次應付著他端起酒杯，感覺好生無聊，我想如果沒有我們這些觀眾，他會這樣興致勃勃嗎？其實，主角的很多自以為是的毛病都是配角培養(yǎng)出來的，一個失去觀眾的演員，他是怎么也提不起精神、無心于自己的表演的。

我看了一下表，已經(jīng)十一點鐘了。我的心開始漂移，我覺得生命與靈魂已然在別處。

天窮，喝酒啊，想啥呢？

何光榮突然把我從很遠的地方拉了回來，我看到他端著一杯酒，意味深長地看著我。

哦，沒，沒什么，只是覺得有些累，這兩天一直沒休息好。

看你，一個不會休息、不會玩的人也是個不會工作的人，因為各種娛樂游戲之中充滿了玄機，能應對和把握這些玄機，就必定能處理好工作中的矛盾和問題。我可是深有體會啊。

我點點頭，何市長說得對，我要向您學習，既要會工作，也要會娛樂。

碰了一下杯子，何光榮突然說，周原的周朝天你認識吧？

認識，認識，是我同鄉(xiāng)，也是我父親的學生，對我父親很尊敬，常來看我父親，是朝天建筑公司的總經(jīng)理，搞得不錯，挺紅火的。

看來他真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哪，朝天不容易，從一個農(nóng)民工發(fā)展成今天這么大的事業(yè)，可以想象，那是經(jīng)歷了多少艱難困苦。我在周原縣工作的時候，沒少幫他，他也很記情。據(jù)說，你弟弟鄺天昊也在跟他干。俗話說，舉賢不避親，能幫的就盡量多幫一點，幫他們，也是幫助韓陽的發(fā)展事業(yè)嘛，這是雙贏的事，你說呢，天窮？

我終于明白何光榮所謂有情有義的含義了。何光榮曾任周原縣縣長、縣委書記，肯定與周朝天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了。今晚何光榮提到了鄺天昊，很明顯是沖著步行街的建設來的。我的耳邊響起了鄺天昊的話：我問你，步行街的方案你扭住了嗎？我來不是乞求你的，我是看在你是我哥哥的份上開導你的，告訴你，你左右不了我，我該干的工程照樣會干！

令人不快難熬的飯局終于結(jié)束了。沒想到，左義邦站起來說，各位難得在一起，還是市長說得好啊，不會娛樂與游戲就不會工作，在這個美好的夜晚，我請各位去東方洗浴中心洗浴、唱歌，打麻將，請賞個臉了。

我知道這分明是沖著我來的，果然，我看到何光榮把頭轉(zhuǎn)向了我。好啊，左總今天在全省長了臉，燒得不行了，恭敬不如從命，我看咱們也就不推辭了，一起去，給這家伙捧個場吧。

何光榮的話的意思是，我們?nèi)コ宰罅x邦的飯，是給他幫忙呢，是送人玫瑰手有余香的事，從這個角度來看，這飯誰不去吃，誰就成了損人利己，真是的，這世界真是搞不懂了。我無力推辭，也無權(quán)拒絕，只能隨波逐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