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 云歸樓
  • 馬宇龍
  • 4431字
  • 2021-12-28 16:12:18

第二章

1

死亡,你在張開懷抱迎接我嗎?

當我的衣襟、我的頭發在風里飄舞的時候,我覺得一種從未有過的神清氣爽的感覺醍醐灌頂。

死后方知萬事空。其實死真的會解脫,那些用盡一生拼命追求的、那些像抽刀斷水一般割舍不下的、那些悲悲歡歡、那些恩恩怨怨,一切的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甚而有幾分滑稽可笑。

但是這樣的話沒有人能聽到,即便在各式各樣的遺書里一再地語重心長,也沒幾個人會真正聽取。活著的意義也許就是不斷地攫取,不斷以各種各樣的追求方式加速奔赴死亡的進程。所以,死不過是另一種生的方式,這也許就是人們經常說的所謂永生。

但為什么當我面對死亡時,不由自主地還是感到害怕,感到無助呢?或許,死亡是會將一切都帶走的過程,它不僅將這個人帶走了,而且將他周圍所有的牽掛與思念也全都帶走了。可是,帶走是帶到哪里去呢?是不是一個足夠遠的地方,讓我們無法尋找,牽掛和思念也無處安放直至被回收刪除?

我自由地飛行,身體變得特別輕盈。我飛出了窗口,飛向天空。我在空中飛呀飛呀,不知飛了多久,沒有痛苦,沒有煩惱,好像生命的意義就在于飛翔本身,不管飛高飛低,只要盡情地飛,都充滿了愉悅。

市委的任命文件放在了我的桌子上:市委決定,任命鄺天窮同志為市委機關工會主席,請按工會章程依法進行任職程序。

我如慣常提起筆,要在文件上簽署,但卻不知道該寫什么。往日辦公室小唐每天都會抱來兩大夾子文件,有些是急件、密件,但大多都是平常件,有普通的周知性的,有需要擬文辦理的,也有請示解決問題的,等等吧。一般我都會簽上同意、批轉某某執行,或是建議上辦公會議研究,請某某盡快辦理等等。而這份文件是人事任命方面的,也就是個周知性的,我不能寫“同意”,自然也不能寫“不同意”。但是要簽署的,這將是我在市委辦公室工作期間簽署的最后一份文件了。

傳閱。

我提筆寫下了兩個字,然后如常寫上“鄺天窮”三個字。寫完,我凝視了一會兒自己的名字。我突然感覺這次我的名字簽得和以往有些不太一樣。哪里不一樣呢?我翻出了以往簽署的文件,自己對照了一下。這次的字體好像變得有些生澀。難道一個簡單的簽字又一次暴露了我心內的隱秘?

我坐在椅子上,把頭靠在后背上,閉目養了會兒神。

再度睜開眼看那文件,其實沒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再說,誰會在意這個呢。

放下文件,我開始整理屋子,收拾東西。我把柜子里、抽屜里那些文件、書籍、各種酒店的餐巾紙、打火機之類全部堆在茶幾上、沙發上,不用的扔在一邊,有用的整理在一起,放進一個準備好的紙箱子里。

這么多年待在這間辦公室里,自己早已與它不可分割,渾然一體了。這里到處都是自己的痕跡,甚至連屋角旮旯里,也有自己用梳子梳下來的頭發。我清楚記得,自己的第一縷落發就是在這里落下的。我的頭發一直很好,這得之于母親的基因,母親四十九歲去世時,仍然是滿頭烏發,沒有發現一根白發。我卻在三十六歲的時候落下了第一縷頭發。

看看,我整理出的東西,多一半都是垃圾,有用的不過一小摞而已,我可憐的頭發這么多年就是犧牲于這么多的垃圾上。唉,我的可憐的頭發呀,你竟不能死得其所,你原來死得毫無價值。

我把桌子抽屜拉出來,騰出里面的小物件,我看到一大堆名片散亂在里面。每次出門參加各種公務活動,在辦公室接待各色人等,都會收到形形色色的人送上的名片,我知道,這些東西一般都沒有用處,好多接過來根本不會去看第二眼。想到要聯系某人,也會通過其他方式去獲取他們的聯系方式,而絕不會在抽屜里去翻他們的名片。可以說,在我的意識里面,它們基本可以算作是不存在的。

既然不存在,它們也就是垃圾了。我把這些名片稍做整理,丟在了那堆垃圾里。然而,在我把名片盒扔過去的瞬間,有一張名片很不聽話,從那裝著一沓名片的小盒子里跳了出來,赫然落在了地板中央。我過去想撿起來讓它回歸原位。彎腰撿拾的當兒,我看到了上面的名號:省建設廳常務副廳長龐俊杰。

龐俊杰?

一張很有棱角的面孔立即浮現在我的眼前。龐俊杰最初是西北大學建筑系的系主任,我的大學導師。那時候在大學里他是為數不多幾個賞識我的導師之一,我的畢業論文《中國城市建設的敗筆簡析》得到了他的高度推介。畢業的時候,龐俊杰要我留校任教,可是我的父親鄺野死活不同意。當時我并不知道母親的遺托,只以為父親年事漸高,身邊孤單,需要我陪伴而已。

龐俊杰老師雖然十分遺憾,但也感念于我的一片孝心,放我回了原籍韓陽市。當年我分配到了韓陽市建筑規劃設計院。那年年底,龐俊杰就調任西北建筑學院當了副院長。

在父親的一再動員和不停地催促下,我參加了市委辦公室工作人員的招考,進入市委辦公室第三年,我從報紙上看到我的老師、四十九歲的龐俊杰被提拔到省建設廳任常務副廳長,之后我就一直關注著他的情況,再次見他是在我剛剛被提拔為市委辦公室副主任不久。那次,龐俊杰來韓陽市檢查工作,當時省建設廳劉廳長剛剛退居二線,龐俊杰以常務副廳長的身份全面主持廳里工作,我正好參與草擬市委周書記給龐俊杰的工作匯報。

檢查工作的過程我是沒有資格參與的,接待工作也不是我所分管,所以那次龐俊杰在韓陽的活動,我是沒有條件介入的。等工作結束,吃罷晚飯,市委、市政府的幾位領導把龐俊杰親自送到賓館房間離去后,我才鼓足勇氣敲開了他的房門。

沒有想到的是,龐俊杰雖然今非昔比,身處要職,卻依然一如從前那樣和藹可親。他一見到我,就滿臉歡喜地叫出了我的名字:鄺天窮,來之前我還念叨你呢。

我有些受寵若驚。屁股決定面孔,這是一般的規律,坐在了什么位置上,就要拿出一副跟這個位置相符合的面孔,說一些和這個位置相吻合的話,不然,你就會成為另類,被打入另冊,乃至最終失去這個位置。龐俊杰坐在了廳長的位置上,對我卻還是一副老師對學生的和藹面孔,這不能不讓我感動不已。

這次見面非常愉快。龐俊杰非常關切地問了我的情況,當然說的更多的是當年我們在學院做師生的事,他的記憶力非常好。看來那些往事不僅僅是我,也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了。難能可貴的是,他還說起了我的畢業論文,他甚至能說起這篇文章的核心內容和重點段落。

一個小時的時光很快就過去了。很美好很愉快的時光。這張名片就是那次他給我的,他渾厚的聲音讓我久難忘記:天窮啊,你是個難得的人才,有什么需要我的,隨時跟我聯系。

三年了,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但是我知道他主持建設廳工作已經三年多了,廳長的位置一直空缺著。人事上的事情很復雜,大小都一樣,無論在哪個層次上,都有著各自難言的苦衷。作為被他一直器重的學生,我從心里希望他能盡快扶正,以他淵博的學識和人品大展宏圖、造福百姓。

我拾起了這張名片,在手里摩挲了下,順手塞進了衣服兜里。

這時候,門被敲響,是秘書小陶。

小陶叫陶清波,是去年參加全省公務員考試進來的,小伙子很機敏,至少比我剛進來那會兒要聰明得多。就像我剛進來時,那些老前輩說我的話:對這些娃娃們不敢怠慢的,以后的吃喝拉撒都要在他們臉上看呢,就連將來有一天去了土骨堆搞個葬禮都要靠他們張羅呢。

鄺主任,在收拾東西?需要我幫著干點什么嗎?

是啊,這文一發,就不能再賴著了,早點搬過去。也沒啥東西,這都收拾好了。這兩個箱子是帶走的,別的呢,你看著處理一下,都是些不用的文件。不過,一定要就地銷毀,打為紙漿,別流出去呀。

鄺主任,你放心,這點保密意識我有,還好,你沒調多遠,也就是從三樓升到了七樓,以后有啥不懂的,材料上需要請教的,找您也方便。

陶清波說著,就抱起了一只箱子。這時候,辦公室的其他人都過來幫忙了,七手八腳地幫我把東西搬到了位于七樓的機關工會主席的辦公室。

機關工會只有四名工作人員,而且都是些老弱病殘。原工會馬主席長期有病,不來上班已經一年,這次已改任為調研員了,雖然占著機關編制,但是更是不會來上班了。還有一個女的叫曹紅蓮,四十多歲,工人身份,最早是市委辦的打字員,敲了十幾年鉛字打字機,鉛字打字機退下去后,她也就跟著沒事情做了,就調到了機關工會管賬。再就是老張和老肖了,兩人都過了五十五歲,都在外邊搞點小生意,生意是他們的主業,單位的公事對于他們來說反倒成了副業。

我的東西拿到原馬主席的辦公室門口時,門還鎖著。陶清波拿出手機給曹紅蓮打電話:曹姐,鄺主席已經到了,你趕緊把鑰匙拿來啊。

我被讓進隔壁的黨史研究室,坐了會兒,我聽到一串鑰匙丁零當啷響,接著有個高喉嚨大嚷:哎呀,這把我跑壞了,我剛擠上公交車,聽說新苑超市搞活動,我要去撿點便宜貨的,一個電話就把我催來了。

我坐著沒動,聽到陶清波問曹紅蓮:馬主席把東西搬走了嗎?

那個高喉嚨的曹紅蓮說,也沒啥東西,他的東西他早就拿走了,前天叫我去他家取了屋門鑰匙。

我聽到他們一起把摞在窗臺上的我的箱子搬了進去。

我坐在黨史研究室翻報紙,小陶進來了,鄺主任,門開了,東西都拿進去了。我站起來,走進我的新辦公室。一進門,我就被屋子里的景象打垮了,地上垃圾遍地,紙屑、舊信封、用過的簽字筆、墨水瓶隨處可見,屋角接地板的墻壁上,有一攤墨水污跡,顯然是一只墨水瓶甩過去砸碎的產物。一對沙發、桌椅完全被塵土所覆蓋,沙發邊上一只痰盂,痰跡斑斑,十分惡心。一盆君子蘭,早就干枯而死,其狀甚慘。

陶清波皺著眉頭數落曹紅蓮。我說曹姐,你看你,新主席上任了,你連房間都沒打掃,啥態度嘛。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鄺主席,你先慢慢收拾著,我要去新苑超市搶購東西了。

曹紅蓮看都沒看陶清波,扔下一句話,把鑰匙丟在桌上,就擰著屁股下樓去了。

陶清波還要喊,我攔住了。算了,別叫了,她是啥人我清楚,這類人混了半輩子,沒有指望升官發財,也就只有她的小日子了。往往,機關能干的總有干不完的活,不能干的總是沒有活干。少干或不干的人,往往不犯或少犯錯誤,給領導的印象往往比較好,年底測評時往往票數較高,生活相安無事。這就是無奈的現實。

鄺主任,您先在旁邊辦公室坐坐,我們給您打掃衛生。

我沒說好,也沒說不用,更沒說謝謝,我的心里一時五味雜陳。我就這樣離開了苦苦奮斗十年的市委辦公室,來到了這么一個不被人待見的地方嗎?

我下了辦公樓,來到院子里。正值秋天,秋風凜冽,落葉遍地,中心花園里的黃菊花一朵朵在風中窸窣,一股冷意灌進了我的衣領,瞬間流貫我的全身,我不由打了個寒噤。

我邁著凝滯的步子向前走了幾步,看到兩輛嶄新的豐田越野魚貫而入,停到了不遠處的停車坪上,我閃進了旁邊的樓檐玻璃門。市發改委的郭耀光主任晾著一顆禿頭,夾著一個公文包,從最前面的車上下來,向樓門走來。

我躲在旁邊,看到他急匆匆地上樓去了。我知道他肯定是去市委周書記那里了。這個老家伙,做了十幾年發改委主任,誰的賬都不買,就跟周學亮走得近,道行很深,讓人捉摸不透。

郭耀光像大多數官員一樣,還在興致勃勃地經營著自己的仕途,我卻要在那樣的環境里去聊度余生嗎?我站了一會兒,不知道該去哪里。這里突然就沒有我的容身之處了嗎?人情,突然就變得很淡。是否我太清高太深沉?想起了一句話:他們熱鬧地活著,而我只是遠遠地看著,此起彼伏的熱鬧,像是隔著一片海。那種孤寂,只有我自己體味。

十多年的機關經歷突然間就成了一頁白紙,我覺得自己的胸口一陣陣發堵,呼吸立時就變得不暢起來……

主站蜘蛛池模板: 阿巴嘎旗| 安顺市| 玛多县| 杨浦区| 梨树县| 交口县| 喀喇沁旗| 长岭县| 柳林县| 衡山县| 仙居县| 乌鲁木齐县| 睢宁县| 保定市| 黄梅县| 浑源县| 巧家县| 肇东市| 正定县| 盐津县| 方正县| 江陵县| 台南县| 金溪县| 雷州市| 绥中县| 双牌县| 剑川县| 宝清县| 上高县| 福州市| 韶山市| 阿合奇县| 施秉县| 绥德县| 鄂尔多斯市| 平湖市| 永清县| 黑河市| 大厂| 华宁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