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本核殤七十年
- (日)川村湊
- 3514字
- 2021-12-28 16:12:54
2.怪獸與核輻射
“禁止原子彈氫彈試驗”的國民運動并非向日本(廣島、長崎)投下的鈾原子彈和钚原子彈造成的直接傷害一事提出抗議,而是反對通過原子彈、氫彈試驗可能造成的全球核輻射擴大化。這場由家庭主婦聯合簽名而發端的運動逐漸形成浪潮,催生了“禁止原子彈氫彈爆炸署名運動全國協議會”(原水協)這一組織。“原水協”自1955年開始在廣島、長崎兩地舉辦禁止原子彈氫彈爆炸世界大會,此后不久,組織分裂,產生了“原水禁”(禁止原子彈氫彈爆炸日本國民會議,社會黨系)和“原水協”(禁止原子彈氫彈爆炸日本協議會,日本共產黨系)兩個組織。二者的關系完全可以比照當時的美(自由主義陣營,西方)蘇(社會主義陣營,東方)冷戰關系。另外,“原水禁”不僅反對核武,也反對所謂“和平利用核能”的核電站。所以,禁止原子彈氫彈爆炸運動還衍生出了反對核電站和接納核電站的兩派。
1963年8月召開的第八屆禁止原子彈氫彈爆炸世界大會是兩派各自形成后的第一次大會(大江健三郎曾在《廣島札記》中記錄過這一大會的狀況)。原本以禁止原子彈氫彈爆炸為目的的國民運動分裂演變成了支持和反對蘇聯、共產運動的兩股政治勢力。
1954年,氫彈怪獸哥斯拉形象首次在電影院的大屏幕登場時,有著非常鮮明的背景設定。哥斯拉被設定為是來自太平洋的另一端的襲擊日本的“敵人”。積貧積弱的日本自衛隊(日本自衛隊經歷了警察預備隊、保安隊等組織演變,誕生于1954年。哥斯拉的形象和自衛隊于同年誕生這一點較為諷刺)迫不得已啟用裝甲車、戰斗機進行自衛,但根本不是哥斯拉的對手。哥斯拉的皮膚如同巖石一般堅硬,無論是裝甲車的炮彈還是戰斗機的子彈,打在身上都只是濺起一些火花。哥斯拉一發威卻能踩癟裝甲車,打落戰機,從嘴里吐出放射性熱能光束把周圍燒成火海。(電影《哥斯拉》的拍攝在現實中得到了日本陸上與海上自衛隊的協助,但電影中使用的是“防衛隊”的名字。從1957年的《地球防衛軍》開始,東寶公司和自衛隊的合作關系明朗化。)[1]
哥斯拉被塑造為威脅戰后日本和平的“敵人”。雖然它并不是落在廣島、長崎的原子彈(或者說戰爭本身)這一噩夢的二度上演,但應該解釋為是威脅著日本復興的原子彈、氫彈的核輻射之化身。準確地說,觀看著屏幕上出現的哥斯拉形象的日本國民,害怕的已不是結束了的戰爭(核爆),而是威脅著當前和平與繁榮的核武所具有的破壞力。
所幸,電影中第一代哥斯拉被主人公芹澤大助博士的科幻發明“氧氣破壞素”殺死了。這也可以說是氧氣和氫氣(氫彈)的對決。針對哥斯拉這個因氫彈而產生的怪物,必須用科學的力量戰勝它(電影中的發明家芹澤大助是在戰爭中失去了戀人和一只眼睛的孤獨的科學家)。
雖然電影中第一代哥斯拉最終成了沉在東京灣海底的白骨,但在其續篇,即第二部《哥斯拉的逆襲》(1955年)中,哥斯拉戰勝了同為氫彈怪獸的安吉拉斯并長時間在日本肆虐了,最后被誘至北極冰封在冰川里。(1953年的美國電影《原子怪獸》中,由于氫彈爆炸試驗而驚醒的原子怪獸是在北極的冰面下沉睡了一億年的阿根廷龍。受了這個電影的啟發,才有了哥斯拉電影的策劃。這個冰凍情節顯然也是受了電影《原子怪獸》的影響。)當然,因為電影中第一代的哥斯拉被殺死了,所以不得不塑造出第二代哥斯拉。東寶公司的創作者意識到這點之后,就在電影情節中把哥斯拉冷凍保存,這樣從第三部開始,想什么時候使用這一形象就什么時候讓它解凍復活。
安吉拉斯也是因氫彈試驗而蘇醒的變異怪獸形象。它最大的武器是類似于穿山甲的甲殼和豪豬、刺猬一樣的尖刺。和其他怪獸作戰時,它用兩只后腿站立,拿后背攻擊對方。安吉拉斯被設定為來自西伯利亞,可以說它是對滯留在西伯利亞的日本士兵的憤怨進行具象化而被塑造出的怪獸形象。如果說哥斯拉象征了太平洋戰爭中的戰死者
,那么安吉拉斯則象征那些被從中國帶到西伯利亞而死去的日本兵。這個怪獸的巨大悲鳴將大阪城的城墻震得土崩瓦解。這正象征著那些滯留而死的日本兵向著戰后日本社會的憤怒咆哮。
在電影《空中大怪獸拉頓》(1956年)中,拉頓被設定為兩億年前的翼龍在現代蘇醒后變成的怪獸。片中的主人公柏木久一郎博士(平田昭彥飾演,他也是《哥斯拉》中芹澤博士的飾演者)認為拉頓蘇醒的原因并非是原子彈、氫彈爆炸。雖然沒有哥斯拉那樣清楚地指明與氫彈試驗有關,但從拉頓的名字和原子序數86的放射性元素的發音一致這一點即可看出它也和原子彈爆炸、氫彈爆炸以及核輻射緊密相關。另外,在電影《哥斯拉大戰機械哥斯拉》(1993年)中再度出場的拉頓,由于受到哥斯拉的熱能光束攻擊而進化成為火焰拉頓,從而和自身發出鈾光線的哥斯拉完成了同一化。(在此之前,拉頓的主要攻擊方式是扇動翅膀來產生暴風。)拉頓從此也開始發射熱量光束進行攻擊,施展出了作為“放射性元素”的作用。
繼《哥斯拉》之后,成為東寶公司特攝電影第二塊金字招牌的是《摩斯拉》(1961年),電影導演也是本多豬四郎。他曾親口證實,“從根本上講,我是一邊考慮著受到核爆影響的世界的樣子,一邊制作電影的。電影中,在南太平洋諸島都遭到核爆的滅頂之災后,只有一個島上的人得以幸存,是因為我設定島上那基于天然之物而制成的原始飲料非常神奇”(《〈哥斯拉〉和我的電影人生》[5])。
電影中,太平洋上一個叫作嬰兒島(被賦予輻射的墳墓之意)的島嶼受到了氫彈爆炸試驗的高濃度輻射,以雙胞胎小美人為代表的島上的原住民卻并沒有罹患輻射疾病。這是因為他們飲用了以生長于島上的天然菌類制作而成的飲料(紅色果汁),這種飲料具有消除輻射毒害的“消毒力”。
可以肯定,《摩斯拉》的電影制作者在制作時有著對原子彈、氫彈爆炸的恐懼和想要克服這種恐懼的念頭。對輻射的“特效藥”——“產生于大自然的原始飲料”的期待是這部電影中隱藏的信息。(當然,那種東西是不存在的。)[6]
綜上所述,哥斯拉(以及安吉拉斯、拉頓、摩斯拉、德古拉等怪獸)象征著二戰中死難者的怨念,也表現了人們對不可見的、威脅著戰后社會和平的核輻射的恐懼,但它們并不是直接表現輻射恐怖性的形象。以《哥斯拉》為契機制作的東寶公司特攝電影系列中,除了怪獸大戰系列電影之外,表現輻射恐怖性的系列電影有《美女和液體人》(1958年)、《蘑菇人瑪坦戈》(1963年)等。制作此系列電影的契機為美軍在比基尼環礁試爆氫彈導致“第五福龍丸”被輻射的事件。沾染了放射性落塵的久保山愛吉去世,金槍魚等水產品被放射性落塵污染,繼而在日本爆發“禁止原子彈氫彈試驗運動”,正是這一系列的關聯事件孕育了直接表現輻射恐怖性的系列電影。
【注釋】
[1] 雖然從電影《哥斯拉》的第一部開始,所有系列作品都得到了自衛隊的協助。但第一部在制作時,自衛隊還處在其前身“保安隊”的時代,因此致謝詞中寫的是感謝“海上保安廳”。《地球防衛軍》中則用的是“防衛隊”,沒有特別標明自衛隊的名稱可能是出于對自衛隊有一些政治避諱。另外,掛著日本國旗的裝甲車被怪獸踩爛、噴火燒毀后爆炸的鏡頭很多,隨意地冠上自衛隊名稱的話,會造成自衛隊從心理上可能難以接受。20世紀80年代之后的“哥斯拉”系列則自始至終使用了自衛隊的名字。類似《戰國自衛隊》(《戦國自衛隊》,1979年,角川映畫)電影那樣真正得到自衛隊全面協助的片子都可以制作,只用一下“自衛隊”的名字就更不用猶豫了。——原注
[2] 二戰結束后,被蘇聯紅軍解除武裝,押解到西伯利亞古拉格的日本戰俘。大約為56萬至76萬人。其中很多因囚禁而死亡。戰俘中有的是日本人,有的是朝鮮人,原本是駐守偽滿洲國的日本軍人,后來向蘇聯紅軍投降,被流放到西伯利亞。
[3] 加藤典洋在《再見,哥斯拉們——戰后已遠》(2010年)一書中做出設問,為什么哥斯拉要反復攻擊日本呢?回答是,因為它象征著在二戰中死去的日本士兵的魂魄。相比“日本死于二戰中的人”的說法,更具體一步說明了是那些“參與戰爭而死的人”。指出了哥斯拉代表著亡靈,象征著那些人的可能性。
[4] 原子序數86的放射性元素為氡元素(Radon),符號為Rn。在日語中,發音和大怪獸拉頓的名字相同。
[5] 《〈哥斯拉〉和我的電影人生》,導演本多豬四郎的訪談集。
[6] 電影《摩斯拉》的原作小說《發光妖精和摩斯拉》(《発光妖精とモスラ》)的其中一名作者福永武彥對廣島核爆非常關心,他的代表作《死之島》(《死の島》),描寫了在廣島受到核輻射的女性畫家和為了與之見面而赴廣島的主人公。《摩斯拉》中的嬰兒島同樣是由于核爆而成了“死之島”。另外,對于輻射的治療,雖沒有特效藥,但在輻射前若服用了碘劑,碘儲存在甲狀腺中則能起到一定的預防作用。《摩斯拉》中的紅色果汁即是根據這種說法創作出來的。
[7] 久保山愛吉,“第五福龍丸”的通信長。雖然罹患輻射疾病的船員都在治療后痊愈,但久保山愛吉在治療過程中不慎由于輸血感染丙型肝炎,在事發半年后死于肝硬化。他被認為是第一個死于氫彈爆炸的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