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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生死守護
  • 高淵
  • 17748字
  • 2021-12-24 17:45:57

第一章 三一年

陳為人出獄了。

下了將近一禮拜的雨,終于收住了,但天還是陰陰的。1931年11月的上海已經(jīng)頗有寒意,一個二十八九歲的女子一早就在監(jiān)獄外等候,一頭樸素短發(fā),圓圓的鵝蛋臉,膚色甚白,是上海灘常見的少婦模樣,手上拿著一件加厚的棉布長衫。

龍華監(jiān)獄厚重的鐵門略略開啟了一點,僅容一個人出入。緩緩地,門內(nèi)走出一個清瘦的男子,看上去年紀不過三十歲左右,長身玉立、眉目清秀,只是臉上帶著病容,眼睛似乎不太適應并不算很亮的室外光線。他的臉上看不出歡喜還是悲傷,他甚至沒有算過,這是他第幾次出獄了。

十多年前,他一度在北京追隨陳獨秀,跟著這位倔強而剛烈的先生到處演講、發(fā)傳單。有一次,他問先生:“這樣做怕不怕被抓進牢房?”他記得先生微微撇撇嘴,看了他一眼道:“我們青年要立志出了研究室就入監(jiān)獄,出了監(jiān)獄就入研究室,監(jiān)獄與研究室是民主的搖籃。”

這回,陳為人又一次在這個“搖籃”里待了半年多,“搖籃”給他的饋贈是麻木的雙腿和嚴重的肺病。此時,短發(fā)少婦已經(jīng)快步走到他跟前,一邊幫他穿上棉布長衫,一邊輕聲問:“我們回哪里?”

陳為人還沒來得及回答,一輛有點破舊的黃包車已經(jīng)停在他們跟前。車夫甚是機靈,一看陳為人行動不便,立馬緊跑幾步,蹲下說:“先生不要濕了鞋子,我來背你上車。”沒等陳為人說話,車夫已經(jīng)不由分說背起他,輕輕放在了車座上。

陳為人雖是湖南人,但十幾歲就來到上海,對這個十里洋場并不陌生。他知道遇到下雨積水,有些殷勤的黃包車夫會把客人背上車,這樣可以多要點小費。但對于他這個剛出獄的人,這個車夫居然也如此,有點出乎他的意料。

不由地,陳為人打量了一下車夫。他不像很多車夫那么精瘦,黑黑壯壯的,年紀大約在四十歲左右,右手小臂的衣袖空空如也,似乎是條斷臂。

“太太也一起坐上來吧,可以照顧照顧。”上海灘的規(guī)矩是,黃包車一般只能坐一個成年人,但這個獨臂車夫似乎看出陳為人身體不佳。少婦也不客氣,剛坐上車,車夫又問道:“先生太太去哪里?”少婦用詢問的目光看了陳為人一眼,“去徐家匯吧,這地方待久了,去轉轉。”陳為人道。

“到徐家匯去天主教堂嗎?原來先生也信洋教。”車夫帶著濃重的蘇北口音,說話間已經(jīng)小跑了起來。

陳為人笑笑沒答話,他發(fā)現(xiàn)車夫左手抓著車桿,用粗麻繩把兩根車桿綁在腰上,拉車甚是麻利,說道:“你用一只手拉車不容易啊。”

獨臂車夫大聲笑著,說:“小時候跟村子里小把戲摔跤,把手摔斷了,我們泗陽老家不像上海,哪有好郎中,看了好幾個月,最后都化膿了,只好像豬蹄髈一樣一刀砍掉咯。”車夫說得輕描淡寫,就像在說別人的事,看起來經(jīng)常會有客人問他。

陳為人趁他講話,湊到少婦耳邊上輕聲問:“慧英,這輛車是你叫的?”

“他最近一直在我住的弄堂口等生意,我坐過兩三次。今天早上出門,他看到了就來兜生意。我想龍華這里太偏,黃包車不好叫,就坐他的車來了。”韓慧英同樣把聲音壓得很低。

見獨臂車夫一時沒話了,陳為人又找了個話題:“你這樣拉車,一個月能掙多少銅鈿?”

“我六年前從鄉(xiāng)下到上海來,除了會種田,什么也不會。還好有一把子力氣,正好有個認識的同鄉(xiāng)在拉黃包車,原來搭班拉車的生毛病拉不動了,就叫我跟他一起拉。一個人從雞叫拉到下半日,換個人再拉到鬼叫。”

獨臂車夫東拉西扯,正是陳為人想要的,他再次湊近韓慧英:“最近你住哪里?”他們夫婦原本住在北四川路的一排石庫門沿街的鋪面房子里,公開登記的是一個毛巾店。但半年前他被捕后,韓慧英也立即搬離了,這是陳為人在獄中就聽到的消息。

“你被捕后,我?guī)е⒆訓|躲西藏,換了好幾個地方。現(xiàn)在住在一個遠房表姐家里,但她家只有一個亭子間,她還帶著一個八歲的女兒,加上我和愛昆,已經(jīng)住得沒有轉身的地方了。”

若非韓慧英主動提起,陳為人都沒顧得上問兩歲兒子的情況。因為這個有點奇怪的獨臂車夫的出現(xiàn),讓他只能先挑最重要的問。

北四川路永安里有一幢單開間的三層石庫門房子。時近中午,底樓客堂間里,一個三十歲出頭的男子,放下正在翻閱的上海地圖,走到后面的廚房,系上圍裙準備做幾道淮揚菜。

樓梯上,一個二十歲左右的青年人匆匆走下,那男子馬上叫住他:“潤弟,有空的時候幫我去買一包刮胡子刀片。”那青年人沒反應,徑直往后門走去。男子想起他左耳失聰,快步走到他身體右側,指指自己胡子拉碴的臉,把剛才的話重復了一遍,又加了一句:“我?guī)淼哪菐装讯继陦牧恕!?/p>

“好的七哥,我現(xiàn)在就去買。”青年人停住腳步,回頭微笑點點頭。

他熟門熟路地走出弄堂口,來到拐角的一家煙紙店。店家拿出好幾種刀片,讓他自己挑,這把他難住了。雖說七哥已經(jīng)來這里住了小半年,其間深居簡出,白天極少出門,經(jīng)常托他辦點事,但買刀片還是頭一回。他猶豫了一下,買了一包中等價格的。

回到家,七哥正在小廚房里忙,便把刀片遞上。七哥一邊切著菜,一邊抬頭看了一眼,抱歉地說:“我的胡子又粗又硬,這種普通的刀片刮不動。是我剛才忘了告訴你,要買老人頭牌。等你有空的時候再去買一下,這包刀片你留著用吧。”

在潤弟眼中,這個七哥英俊嚴肅又和藹可親,令他從小就對七哥又愛又畏。七哥比他整整大十歲,在他們這一輩十四個堂兄弟中,七哥排行第七,潤弟則是老小。不過,七哥并不管他叫“十四弟”,因為他的字是潤民,所以叫他潤弟。

潤民知道,路邊小煙紙店一般不進較貴的老人頭牌刀片,只有百貨公司才有。正好他要去趟書店,便再次走出后門,到弄堂口叫了輛黃包車。

坐在車上,回想跟七哥七嫂一起居住的這小半年,一種滿足感油然而起。雖然,那天深夜的造訪,讓他驚出了一身汗。

1931年5月間,潤民即將從上海法學院畢業(yè),一天夜已深,正在準備論文,而妻子和兩歲的兒子早已入睡。輕輕地,后門傳來兩下敲門聲,來訪者顯然不希望打擾隔壁鄰居。潤民從當做書房用的二樓亭子間窗口探出頭去,只看到一男一女兩個身影,便問了句:“誰啊?”

那個男子馬上抬起頭,對著窗口低聲說:“潤弟,是我。”這才看清,原來是七哥。喜出望外的潤民一溜小跑下樓,打開門剛要說話,那男子示意他噤聲,隨后兩人一起閃身進門。潤民這才看清,七哥穿著一件藏青色單長衫,一旁的青年女子也是一身做工考究的深色衣服,難怪剛才在昏暗的路燈下看不清楚。

“潤弟,我們先到客堂間坐坐。”沒等傻站著的潤民回答,七哥徑直走進了客堂間。隨手關上門后,七哥指著身邊的女子說,“這是你七嫂,你們還是第一次見吧。”一邊放下手上的皮箱,一邊拉著潤民在身邊坐下:“這么晚來,沒吵到孩子睡覺吧?我們估計要在這里住上一陣子,三樓隨便給我們安排一個小房間就行。但你要記住,我們來這里的事,你一定不要跟外人說,也要叮囑家里人不要外傳。”

七哥說話時,是潤民最熟悉的嚴肅但不失親切的表情,打小雖然相處時間不長,但在他心中,這個七哥是個既能做大事,又對家人充滿感情的人。他不由自主地頻頻點頭,因為多年的習慣就是這樣,對七哥的事從來不問,某種成分是不敢,又有某種成分是心照不宣。

就這樣,這位歷來天馬行空、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七哥,居然安心在這個小石庫門房子里住了下來。此后半年,甚至極少白天出門。在潤民的記憶中,七哥白天只是偶爾出去過一兩次,而且匆匆即回,有時候早晨或者晚上會出去,時間也會比較長,規(guī)律是早上七點前必回,而晚上七點后等天完全黑了才出去。只是,潤民不是太清楚七哥究竟是早上幾點出去和晚上幾點回來的,因為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在夢鄉(xiāng)中。

黃包車一路跑了十幾分鐘,遇上了第一個紅燈。

獨臂車夫在路口停了下來,回頭說:“我以前一直在蘇北老家種田,一年到頭在田里忙死忙活,也吃不飽肚子。來上海拉車多好,只要知道看紅綠燈,有把子力氣就行了。”

陳為人停下跟韓慧英的交談,剛要接話,旁邊又停下一輛黃包車,一個精瘦的車夫一邊擦汗,一邊大聲說:“一只手阿秋,你怎么拉車拉到鄉(xiāng)下來了?”

獨臂車夫轉過臉,用蘇北話和上海話夾雜著沒好氣地說:“哪里有客人就到哪里拉,阿秋我不多跑跑,屋里廂女人和小把戲吃什么?”

那精瘦車夫瞥了一眼車上,大驚小怪地說:“哦呦哦呦,今朝力氣這么大,一拉拉兩個人,昨日夜里你屋里廂女人給你吃啥好東西了?”邊說邊訕笑著。

獨臂車夫故作氣往上沖,漲紅著臉說:“人家是夫妻,喜歡擠一擠有啥關系?再說我拉得動,說不定到地方,人家先生太太給我兩份拉車錢呢。”

話音剛落,紅燈已經(jīng)變成綠燈,路口等著的五六輛黃包車一起起步,飛也似的沖向路口。一邊跑,車夫們一邊大聲呼喊,吸引了路邊零星路人的目光。

沖過了路口,獨臂阿秋放慢了腳步,回頭看看身后的那些黃包車,得意地大吼:“你們這些飯桶,都跑不過我這個一只手的!”然后又放低了聲音,對陳為人夫婦說:“先生太太沒受驚吧?”

陳為人來上海多年,知道上海的黃包車夫常常喜歡在路上狂跑,不僅跟別的黃包車比,還要超自行車、有軌電車,甚至汽車,也算是苦中作樂的小游戲。他便笑笑說:“阿秋,家里有幾個小把戲?”

“生了七個,女人的肚子實在是太爭氣,全是光榔頭兒子。”阿秋又嘆了口氣,“不過么,阿大和阿四生病死掉了。阿二人老實,十五歲了,蠻肯做的,我讓他去紗廠掃地,工錢沒有幾只銅板,吃飯不用吃家里了。”

阿秋一路說著幾個兒子的情況,韓慧英趁機低聲跟陳為人說:“前幾天,我去了何寶珍那里,她說等你出獄后,我們可以搬去她家里住。”

陳為人想了想說:“她和少奇工作都很忙,還帶著孩子,少奇還是中央職工部長,我剛出來,怕有尾巴跟著,他們那里先不能去。”何寶珍是劉少奇的妻子,而陳為人十多年前參加外國語學社時,曾跟劉少奇、任弼時等聚在一起,學習俄語和無產(chǎn)階級革命知識,為去俄國學習做準備。

黃包車在寒風中穿行,陳為人裹緊了棉袍,還是打了幾個寒戰(zhàn)。韓慧英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說:“組織上關照,讓你找個安靜的地方,先養(yǎng)好身體,工作的事慢慢說。”

這時候,獨臂阿秋已經(jīng)說到了他第六個兒子:“你別看小六子今年只有四歲,不過真的是聰明啊,啥事體一教就會,私塾老先生說如果不讀書,就太可惜了。別的小把戲以后都送到紗廠做工,只有這個小六子,我是做死做活也要讓他讀書的。”

看到他談興正濃,陳為人更靠緊了韓慧英,把聲音壓得更低:“顧順章出事之后,上海的黨組織的情況怎么樣?”

“被破壞得很嚴重,不少同志被捕了,我也是最近才聯(lián)系上組織的。”韓慧英輕輕嘆口氣,看著路上蕭疏的情景,有點出神。

“胡公還好吧?”

聽到陳為人這一問,韓慧英趕緊定定神:“真是萬幸,聽說胡公提前得到了顧順章叛變的消息,就立刻撤離了,來抓捕的特務撲了個空。不過從4月份以來,一直不知道胡公的消息,說是很可能已經(jīng)離開上海去蘇區(qū)了。”

陳為人輕舒一口氣,只聽韓慧英繼續(xù)道:“不過國民黨最近連續(xù)登了兩次報,懸賞兩萬大洋緝拿胡公,所以也不知道胡公到底是不是還在上海。”

這時候,獨臂阿秋已經(jīng)說完他七個兒子,開始說他女人家里的事了。

吃著簡單的午飯,七哥隨手拿起當天的《民國日報》,這是潤民剛才帶回來的。一眼就看到頭版上刊登的一條懸賞啟事,以兩萬銀元捉拿周恩來。他毫無表情地繼續(xù)翻看其他版面,此刻他注意到坐在八仙桌對面的潤民,正以有點擔憂的眼光看著他。

對于這個自幼身體羸弱、左耳失聰?shù)男√玫埽吒缡冀K是很憐愛的。而且他還有個年輕的妻子,以及一個不到兩歲的兒子,所以不到萬不得已,七哥絕不愿讓潤弟一家涉險。

但今年的情況太特殊。他在上海的多處居所和辦公地先后暴露,只能選擇這個潤民父親買下的石庫門房子,作為最后的落腳點。這里畢竟獨門獨戶,只要深居簡出,就不容易受外界注意。而且,外面知道他這個秘密住址的,只有一兩個人。

但這樣的日子,對于習慣忙碌的七哥來說,是一種煎熬。白天,他只能看看書報,或者逗逗潤民頑皮的兒子,而他腦子里,一直在不斷梳理著大半年來的驚濤駭浪般的歷程。

這年1月7日,中共六屆四中全會在上海秘密召開。其實,按中共中央的原意,只是打算開一次緊急臨時會議。但沒想到,在籌備會議時,共產(chǎn)國際代表米夫表示不同意,他認為臨時會議沒有權威性,不如直接開四中全會。這時候,遠東局新來的代表德國人艾伯特也提出,臨時會議無權改組中共中央,而不改組就無法扭轉錯誤路線。

那天的修德坊6號里,除了遠在莫斯科的中共中央代表張國燾,和在井岡山奮戰(zhàn)的毛澤東,中共中央當時所有的領導人都出席了四中全會。工作報告是總書記向忠發(fā)作的,與會每個人都作了表態(tài)。

最終的中央領導機構改選結果在意料之中,李立三、瞿秋白等人的中央政治局委員職務被撤銷,選舉了新的委員和政治局候補委員。

全會雖然開得讓人揪心,還是安全落幕了。但全會閉幕不等于全會結束,十天后,上海各級黨組織分頭秘密開會,要貫徹六屆四中全會精神。其中有的會議開得氣氛緊張,對四中全會文件,有人贊成,也有人反對。

就在1月17日下午一點多,多輛警車疾馳到三馬路(今漢口路),特務、軍警和巡捕直撲東方旅社,大搜捕開始了。旋即,逮捕了多人。

隨后,警車又直奔天津路上的中山旅社,逮捕了阿剛、蔡伯真、歐陽立安、伍仲文等四人。把人押走后,仍然派人蹲點守候,將前來聯(lián)絡的人一一抓獲。三周后,二十多位被捕的中共黨員被殺害。

面對這樣的局面,七哥痛心疾首。他跟身邊同志說,這樣的巨大損失不應該再出現(xiàn)了。但現(xiàn)在,坐在永安里的屋子里,這才是他對1931年苦難回憶的開端。

獨臂阿秋放慢了步子。

他指指前面的尖頂建筑,回頭說:“教堂到了,信耶穌的人都喜歡去,先生太太要進去嗎?我在門口等——你這個赤佬怎么老是跟我跑,知道我頭眼活絡,銅鈿賺得多?”

后半句話,他已經(jīng)在跟后面不遠處,剛才那個跟他打招呼的精瘦車夫說了。

陳為人和韓慧英對視了一眼,韓慧英說:“我們禮拜天再來,現(xiàn)在肚子餓了,你拉我們回家吧。”

陳為人點點頭,他剛才上車就說去徐家匯,是想利用這段時間了解一下情況,可以決定先到哪里落腳。現(xiàn)在大致情況清楚了,還是先回韓慧英的暫住地相對穩(wěn)妥。

“你和愛昆現(xiàn)在住的地方叫什么?”陳為人雖然還是低聲問,但不太在意獨臂阿秋會不會聽到,因為這話很家常。

“這里過去還有點路,靠近靜安寺,叫子康里。我前幾天問過了,弄堂里正好有個亭子間空出來,原先的租客剛剛搬走。我問了二房東,租金是一個月六塊銀元。但亭子間冬天冷、夏天熱,我就是擔心你的身體。”

“沒關系,先安頓下來,然后再聯(lián)系,看接下來做什么生意。”陳為人說的聯(lián)系生意,韓慧英自然聽得懂,就是找到組織,讓組織上安排工作,接口說:“你放心,先養(yǎng)病,生意總歸會有的,不著急。”

這話說得并不算響,但耳尖的獨臂阿秋還是聽到了,馬上搭話道:“現(xiàn)在做生意要當心啊,幫會里面要燒燒香,巡捕房也要塞點好處,連法租界里面的安南兵,那幫癟三也曉得要好處了。”

陳為人知道獨臂阿秋說的安南兵,就是法國人從殖民地越南征來的士兵,補充法租界巡捕房的人手,笑著大聲說:“不當心么,就要吃官司了。”

“先生上次做生意被流氓敲了一大筆銅鈿,人還被弄進去,還沒死心啊?”獨臂阿秋這話,是今天一早韓慧英上車時跟他說的,現(xiàn)在他又反過來問陳為人。

“上海灘真是魚龍混雜,我們生意人有發(fā)財?shù)模灿邢裎疫@么倒霉的,不過除了做生意,別的我不會啊。”陳為人半開著玩笑,獨臂阿秋也一路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黃包車已經(jīng)拉了七八里地,陳為人越來越冷,阿秋卻滿頭大汗,已經(jīng)有點氣喘吁吁。

“上海人都說拉車的風里來雨里去,肯定短命,拉七年車肯定死。我已經(jīng)拉了六年了,大概明年就要翹辮子了。”獨臂阿秋高聲自嘲著,雖是嘆苦經(jīng),臉上卻并不愁苦。

沒一會兒,黃包車進入一個弄堂,拐了兩個彎,停在了一個石庫門的后門。獨臂阿秋又要上前去背陳為人下車,被陳為人擺手制止了。韓慧英從口袋里掏出一個銀元,道了聲辛苦,便攙著陳為人進門了。

獨臂阿秋默默地注視著兩人的背影,若有所思。

吃罷晚飯,七哥坐等天黑。

已是深秋,才六點多,天色已經(jīng)全暗了。七哥還是不緊不慢地喝茶,看他最喜歡看的地圖,因為他的作息原則是,晚上七點之后才出門。

七點剛過,永安里這座房子的后門走出一個人,上身穿藏青色短風衣,下身穿一條藍嗶嘰中式褲子,腳蹬一雙半舊皮鞋,頭戴鴨舌帽。今天出門,七哥選擇了工人打扮。

他的步履不疾不徐,熟門熟路地穿行在小弄堂中。有些地圖上沒有的路,他也已經(jīng)摸得很熟,多走小路、不坐公交是他這大半年來的行事風格。

二十多分鐘后,七哥走進一個小小的電影院。一看就是一個三輪電影院,門口顯得破舊,而且燈光昏暗,放的是頭輪電影院兩三個月前就放過的好萊塢電影。但對于七哥來說,卻是一個理想場所。

賣票的老頭提醒他,電影已經(jīng)開始了一刻鐘,七哥面露懊惱神情,但還是做出舍不得不看的樣子買了票。放映廳里稀稀拉拉坐著十來個人,七哥看到在倒數(shù)第五排,右面里側坐著一個穿長衫、戴眼鏡的中年男人,他便走到倒數(shù)第六排,在那個人的左前方坐下。

“胡公,中央又來問你何時去蘇區(qū),現(xiàn)在繼續(xù)待在上海越來越危險了。”中年男人略往前湊了湊,壓低聲音說。

七哥沒回頭,低聲說:“我剛把胡子刮了,這個胡公是不是有點名不副實了?”說著自己笑了笑,繼續(xù)道:“不過明天就會長出來,又是胡公了。”

中年男人也笑著說:“誰不知道胡公是美髯公。”

胡公正色道:“我怎么會不知道應該盡早離開上海,但這個人沒找到前,我是不能走的。”

中年男人雖然知道前排的胡公看不到,但還是情不自禁地點點頭:“根據(jù)你提出的要求,這個人要懂文墨,最好是做過文字工作,要耐得住寂寞,要有家庭,要非常謹慎負責。今年4月份顧順章叛變后,我們上海的同志有不少被敵人逮捕,其他的很多人都離開了,一時很難找到合適的人選。”

“你繼續(xù)找,要外松內(nèi)緊,沒有合適的寧可再等一等。”胡公知道,坐在他后面的這個人比他更急,因為人選定不下來,自己就不會離開上海。他想了想又問,“龍華監(jiān)獄里的那些同志們,現(xiàn)在營救出來了多少?”

“他們在里面很團結,斗爭也很有策略,敵人抓不住把柄,最近開始陸續(xù)放人了。我這幾天也在收集釋放的情況,現(xiàn)在黨組織都換人了,消息比以前慢了很多……”

胡公沒等他說完,一字一字地說道:“營救工作要加快,特別是關向應、謝宣渠、劉曉、陳為人等同志,是我們黨的重要干部,一定要全力營救,要用好互濟會的力量,多管齊下。”

說著,胡公就要站起身,但又坐下道:“你也要特別當心,這么多文件現(xiàn)在由你保管,一定不能出事!”說完,便起身離開。

中年男人沒有側臉,用眼角余光看著胡公從走廊上走出,心里突然想起一個人,但已經(jīng)來不及叫住胡公。

陳為人剛剛和衣躺下,韓慧英帶著一個穿西裝的胖男人敲門進來。

“這是郭醫(yī)生,是小妹介紹來的。”韓慧英的話,陳為人當然聽得懂。上午到了明月坊,韓慧英沒帶陳為人去自己暫住的亭子間,而是去12號找二房東,表示要租下那里的亭子間。

那個二房東是個麻利的寧波女人,四十多歲模樣,看到韓慧英便道:“上次你來問我,我說六塊錢一個月,不過前面的租客還沒走,現(xiàn)在他留下了幾件家具,最好阿嫂你出點轉讓費,他也不用搬走,你們也不用再買,很合算的。”

韓慧英知道,所謂轉讓費就是后續(xù)租客買下前面租客留下的家具,兩廂便利,便問:“要多少?”

二房東眼睛都不眨地說:“五塊銀元,桌子椅子都是全的,半賣半送。”她這么迅速地接話,是為表示自己絕無從中牟利,開口報出的就是前任租客的要價。

韓慧英想讓陳為人早點休息,便想答應下來。一旁的陳為人卻道:“寧波阿嫂,我女人說她看過的,家具都很舊了,四塊銀元都不值。”他這么說,是不想答應得太爽快,不然會讓這個寧波二房東覺得他毫無生意人氣息。

果然,寧波二房東提高了聲音道:“哦呦,先生真是生意人,價鈿算得噶清爽。不過人家前頭房客就是說要五塊錢,這樣吧,我來幫他做個主,四塊五角錢,你們也別再還價了。”

在亭子間安頓下后,韓慧英就想把兒子愛昆從隔壁亭子間抱過來,給久違的父親看看。卻被陳為人阻止:“我在監(jiān)獄里,肺病比以前重了,怕是肺結核,最好先找醫(yī)生看看,別傳給愛昆。”

韓慧英點頭稱是:“最近剛跟黨組織聯(lián)系上,派了一個叫小妹的女同志跟我單線聯(lián)系,我一會兒就去接頭地點跟她聯(lián)系,看看能不能給你找個醫(yī)生。”

待到吃過韓慧英出門前留下的晚飯,陳為人剛要躺下,便看到這個胖醫(yī)生進來,心中還是很欣慰的。胖醫(yī)生掏出聽診器,在陳為人胸口聽了好一會兒,用帶點廣東腔的上海話道:“這個有點像肺結核。”陳為人倒是坦然:“那么郭醫(yī)生可以給我開什么藥嗎?”

胖醫(yī)生想了想說:“肺結核沒有什么特效藥,最有用的不是吃藥,是要安心靜養(yǎng),保證營養(yǎng),還要多呼吸新鮮空氣。從你這個癥狀看,現(xiàn)在還是早期,只要注意調(diào)養(yǎng),應該不會有大問題。”

說完,胖醫(yī)生便告退,既沒有留下藥物,也沒有收取分文診療費。陳為人問韓慧英:“這是組織上派來的醫(yī)生?”

韓慧英道:“現(xiàn)在黨組織被破壞得這么嚴重,哪里還有自己的醫(yī)生。這是小妹幫我找的,說是張老太爺家里人看病也經(jīng)常找他,反正還算可靠吧。”

陳為人點點頭,不再說什么,他沒想到自己在獄中這大半年,上海的黨組織已經(jīng)如此凋零。韓慧英也沒再說什么,只是用眼神示意他早點休息。胖醫(yī)生的話她聽在耳中,心想:好好休息現(xiàn)在倒是不難,但呼吸新鮮空氣卻不好辦,因為陳為人剛剛出獄,為安全起見,最好隱居一段時間再出門。而保證營養(yǎng)是最難的,夫婦倆沒有收入,黨組織的經(jīng)費已經(jīng)斷了大半年,拿什么去買雞鴨魚肉?

胡公走出電影院,賣票老頭已經(jīng)在票房睡著了,口水幾乎垂到了桌上。

他加快步伐走進了夜色中,并沒走來時的路,而是走了一條新路。在街上走了十來米,便拐進了一條黑漆漆的弄堂。盡管只有微弱的月光,但他沒有放慢腳步,熟門熟路地在弄堂里穿行,仿佛有一雙穿破夜色的眼睛。

一路默默地走著,胡公的內(nèi)心卻波瀾翻滾。

1月份的那次大搜捕之后,上海地下黨組織損失不小,但胡公久經(jīng)風浪,在他的周密布置下,轉移了一批人,更換了幾處接頭地點,用了一兩個月,就基本恢復元氣。但沒想到的是,4月下旬的一個凌晨,一陣輕輕的敲門聲把他驚醒。

聽聲音是事先約定的暗號,但這天并非預定碰頭的日子,客人又是夤夜來訪,縱是胡公也不免心驚。確認沒有危險后,胡公開門迎進了兩個人,都是他負責的中央特科的直接下屬:陳賡和李克農(nóng)。

兩人也都見過大世面,神情依然鎮(zhèn)定。他們對視一眼,陳賡低聲說:“顧順章叛變了。”

胡公略一點頭,道:“簡單說一下過程。”李克農(nóng)和陳賡以最簡略的話語,報告了事態(tài)過程。原來就在上個月,顧順章從上海護送張國燾、陳昌浩去鄂豫皖蘇區(qū)。在漢口,將張陳二人送走后,顧順章可能是缺錢,居然化名登臺表演魔術。他對自己的魔術技藝很自信,更自信的是自己的化妝術。但沒想到,4月25日剛一上臺,就被此前的中共叛徒在臺下認出,立即遭到特務逮捕。當晚,顧順章被迅速押解到國民黨武漢綏靖公署行營。沒有嚴刑拷打,也沒有威逼利誘,馬上叛變。

胡公擺了擺手,問:“消息是誰送來的?”

“武漢方面給南京中統(tǒng)頭子徐恩曾發(fā)去密電,一連六封都是‘十萬火急’,上面都寫著‘徐恩曾親譯’。正好徐不在辦公室,錢壯飛根據(jù)已經(jīng)掌握的密碼本副本,才知道顧順章叛變了。他派女婿劉杞夫連夜坐火車趕到上海,根據(jù)預先約定的緊急聯(lián)絡辦法,找到了我們。”

胡公面色沉靜地聽著,腦子一刻也沒停。在1月份召開的四中全會上,顧順章剛剛被選為中共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而且他一直是特科負責人之一,還兼任行動科科長,專門負責懲處叛徒。

“這個顧順章掌握了中央在上海幾乎所有的聯(lián)絡點和接頭方式,我跟他很熟,這個人精干滑頭、心狠手辣。更重要的是,他了解我們的思維方式、生活習慣、活動規(guī)律和偽裝技巧。”胡公輕輕揮了一下手,“你們分頭通知能聯(lián)系上的同志,馬上撤離,能立刻離開上海是最好,不然也必須立即更換住所,中央機關不能再去了。”

胡公隨手拿起帽子,起身就往外走。走到門口,突然停步回過身來,差點跟緊隨著他的陳賡和李克農(nóng)撞個滿懷:“錢壯飛同志打入中統(tǒng)內(nèi)部很不容易,現(xiàn)在必須立刻撤離南京,這次他立了大功,但也暴露了,你們要盡一切努力保護他的安全。”

說完,胡公消失在門外略帶晨霧的夜色中。李克農(nóng)和陳賡都是心頭一熱,心想:這么生死存亡的緊急關頭,胡公還惦記著戰(zhàn)斗在南京中統(tǒng)內(nèi)部的錢壯飛的安危。

此時,胡公已經(jīng)接連穿過了五六條弄堂,前面不遠就是永安里。他略感涼意,不自覺地加快了步伐,腦中的思緒依然洶涌。

調(diào)養(yǎng)了大半個月,陳為人覺得身上松快了不少。雖然時節(jié)已經(jīng)入冬,但他卻不像剛出獄時那么畏寒,而且胃口也好了不少,他喝稀飯時,兩歲的兒子愛昆經(jīng)常好奇地看著他,看著父親津津有味吃稀飯。

吃過早飯,韓慧英買菜回來了。陳為人看到,今天的菜籃子格外豐盛,除了有日常的青菜、豆腐,居然還有半只雞,問道:“今天怎么這么奢侈?”

“組織上讓小妹帶來了十塊銀元,讓我們付這個月的房租,還說給你買點吃的,調(diào)養(yǎng)身體。”

陳為人輕輕嘆了口氣:“我這大半年都在監(jiān)獄里,現(xiàn)在雖然出來了,但整天就在家里躺著吃喝。現(xiàn)在的局勢這么不好,同志們都冒著很大的風險在工作,我卻一點插不上手,還要花組織上的經(jīng)費……”

韓慧英知道他心里焦急,忙岔開話題:“你看我今天還特意買了尖椒,雖然醫(yī)生叮囑不能多吃,但我知道你這個湖南人,好久不吃尖椒,眼睛都沒神了。”

陳為人只是淡淡一笑,繼續(xù)道:“你說我還能為黨干什么呢?”

“你現(xiàn)在這身體,要像以前那樣去工廠、鐵路上發(fā)動工人運動,怕是不太行了。你不是編過雜志嗎?還可以繼續(xù)做文字工作。”韓慧英說罷,便沉默了。

沒想到,陳為人卻精神一振:“報刊暫時停掉了,但中央機關還有一大攤工作,很多黨的干部都轉移了,現(xiàn)在應該很缺人手。像秘書處就有不少文件檔案工作,如果組織上信得過我,收發(fā)文件、保存檔案這些工作我倒是可以做。”

韓慧英沉默了一會兒,輕聲道:“文件檔案這么機密的事,組織上一定是用最可靠的同志來負責。像你剛剛從監(jiān)獄里出來,對你在獄中的表現(xiàn),組織上肯定還要做一些調(diào)查甄別,怎么可能現(xiàn)在就讓你做這么重要的事?再說,你這個想法,我們也不方便跟組織上提出來,工作要由組織安排,不能自己挑。”

作為1921年入黨的老黨員,陳為人當然知道組織紀律。但這些年東奔西跑忙慣了,即便在獄中的大半年,他也在串聯(lián)獄中的黨員,一起成立了“同難會”,組成特別支部,有策略地跟敵人斗爭。

而現(xiàn)在,蝸居在六七平方米的亭子間,整天無所事事,是他入黨十年來極少有的狀況。這令他坐臥不安,甚至心存愧疚。

今天又是預定的接頭日。

胡公起了個大早。五點剛過,他就出門了。今天穿著一件半舊的灰色棉長衫,肩頭搭著個布袋子,里面放著兩三卷紙和畫筆,像一個早起寫生的畫師。

準確地說,胡公這種只在早晚出門的工作狀態(tài),直接原因并不是顧順章叛變。4月底得到消息當天,胡公就同陳云商定對策,并在聶榮臻、陳賡、李克農(nóng)等人協(xié)助下,迅速采取了一系列緊急措施:銷毀機要文件;將黨的主要負責人迅速轉移并采取嚴密的保衛(wèi)措施;他們的秘書中凡可能為顧順章所認識的都做調(diào)動;將一切顧順章所熟悉的、可能成為其偵察目標的干部盡快轉移到安全地區(qū)或調(diào)離上海;切斷顧順章在上海所能利用的所有重要關系;廢止顧順章所知道的一切秘密工作方法和暗號,由各部門做出緊急改變。

但壞消息接踵而至。1931年6月22日,當時的中共中央總書記向忠發(fā)不聽胡公反復勸告,擅自外出并過夜,結果被捕。剛剛調(diào)入特科的潘漢年立刻把消息報告胡公,并說其極可能叛變。更糟糕的是,向忠發(fā)不僅知道胡公的住所,甚至還有房門鑰匙。

胡公當即搬到四馬路上的都城飯店,并派特科行動隊在自己住所附近監(jiān)視,以證實向忠發(fā)是否叛變。第二天深夜,特科隊員就來報告,看到一隊特務押著個人用鑰匙打開了胡公住所的后門。

從這以后,胡公輾轉多個地方,最后來到了某僻靜處落腳,并深居簡出。

在大大小小的弄堂里穿行了將近半小時,胡公走進一家小飯店。這是一個街面小館,店招非常簡單,就在門口懸掛一塊木板,上面寫著斗大的“面”字。這種小館子在當時的上海灘十分普遍,因為經(jīng)濟實惠,上海人管它叫做“普羅館子”,就是大眾餐館的意思。

店里已經(jīng)坐了不少來吃早飯的客人,胡公進來也沒堂倌來招呼,他看到靠墻的桌子邊,兩個食客已經(jīng)在收拾殘羹,便徑直走了過去。果然,他剛走到桌邊,那兩人就起身離開了。

胡公坐下,向四周掃了一眼。隔壁飯桌的長凳上躺著一個人,身上酒氣撲鼻,不僅自己占了一條長凳,一只腳還擱在另一條長凳上,臉朝著墻壁正在呼呼大睡。這是一家通宵營業(yè)的普羅館子,客人半夜吃過宵夜后,只需給伙計幾個銅板,就可在凳子上過夜。

胡公招呼堂倌過來擦拭了桌子,并點了一碗陽春面,特別叮囑要“寬湯重青”。堂倌明白,就是面湯要多,蔥花也要多放。

面還沒上來,門外走進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就是上次在電影院接頭的人。可能是他穿著比較素雅,看著像個讀書人,堂倌主動上前招呼了一下,然后走向那個躺著睡覺的醉漢,想把他趕走,讓中年人坐那里。

中年人擺了擺手道:“不要打擾別人睡覺,我就在這里拼個桌吧。”隨后走向胡公這桌,堂倌忙上前跟胡公打了招呼,中年人便坐下了。他也點了一碗陽春面,要求卻是“緊湯免青”。堂倌心里想,看你穿得干干凈凈,以為身上有幾塊大洋,沒想到也只點了十八個銅板一碗的陽春面,而且這么洋盤,哪有陽春面要面湯少,還不要放蔥花的?

這時,胡公的面已經(jīng)上來,他低頭喝著面湯,低聲道:“張老太爺,有合適的人選嗎?”這個戴眼鏡的中年人也不過四十歲的模樣,但他在黨內(nèi)的外號卻是“張老太爺”,可能是因為他辦事沉穩(wěn)的緣故。

“我想到一個人,他和少奇等人去蘇聯(lián)學習過,協(xié)助過李大釗開展工人運動,當過滿洲省委書記,有十年黨齡。他在1928年和今年兩次被捕入獄,在獄中嚴守黨的秘密,堅持對敵斗爭。”

胡公一邊吃面一邊說:“你說的這個人我也想到了,而且他做過文字工作,在哈爾濱編過《哈爾濱晨報》,在上海編輯過《向導》和《上海報》。”

看到胡公表示首肯,張老太爺有點興奮,馬上補充道:“而且他的妻子是黨的地下交通員,符合以家庭化掩護的要求。”

胡公點點頭說:“看來我們倆想到一起了。他出獄多久了?”

張老太爺說:“應該就是上個月,在監(jiān)獄里生了病,現(xiàn)在在家里養(yǎng)病,我這里的小妹已經(jīng)跟他妻子韓慧英聯(lián)系上了,已經(jīng)接了兩次頭,還送了些生活費給他們……”

胡公打斷道:“你馬上做兩件事,一是按照組織規(guī)定,甄別他在獄中的表現(xiàn);二是讓小妹具體了解一下他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是否能夠繼續(xù)工作。”

食客漸多,堂倌過來拍拍那個醉漢:“天大亮了,起來吧。”

醉漢倒也爽氣,伸了個懶腰便坐了起來,看了一眼堂倌:“我也要吃早飯,有什么好吃的?”

堂倌指指身后的五個食客道:“這個桌子讓給他們吧,你另外找個地方。”

醉漢大手一揮:“我昨天半夜就來了,憑什么要讓?”

堂倌頭眼活絡,過來跟這桌的胡公和張老太爺賠笑:“小店小本生意地方小,這里能不能再坐個人?”

胡公點點頭。醉漢剛在桌邊坐下,胡公也不抬頭:“陳賡,今天有急事嗎?”

剛才一聽醉漢開口,胡公便知是陳賡。他是中央特科的情報科科長,訊息最是靈通,而且若無要事,陳賡絕不會出現(xiàn)在這個接頭地點。

沒等陳賡回答,胡公對張老太爺說:“剛才說的人選我覺得可以,但是對他這次在獄中的表現(xiàn),還是要按規(guī)定進行甄別調(diào)查,一有結果馬上跟我報告。你先走吧。”

張老太爺從兜里掏出二十個銅板放在桌上,起身就走。堂倌走過來收了錢,喃喃自語:“到底還是讀書人,知道付點小費。”剛要轉身,陳賡叫住他:“一副大餅油條,再加一碗陽春面。”

堂倌問:“重青免青?”陳賡大聲道:“面要寬湯,重青,再多加麻油、雞蛋皮、蝦皮。”堂倌答應著,心道:要加這么多料,又不肯多花錢買碗三鮮面。

胡公還剩半碗面,邊吃邊說:“說吧。”“太餓了,都沒力氣說話了。”陳賡有些日子沒見老領導,先調(diào)皮了一下。胡公頓了一下,“掌握在顧順章手上的另一套中央文庫,確定已經(jīng)銷毀了嗎?”

中央文庫除了留存在中共中央秘書處的一套外,顧順章手上還留有一套。對中共來說,中央文庫保存著1921年7月黨的一大召開以來的大部分重要文件,是名副其實的“一號機密”。

“我派人再次確認了,顧順章手上這個地下檔案庫,藏在虹口唐山路蕭公館的馬房的石板下面。顧順章叛變后,他已經(jīng)派人把那些檔案全部燒掉了。”

胡公點點頭道:“你一定要確認是全部。”

“肯定是的。我還派人潛入蕭公館,當了一段時間用人,查清確實已經(jīng)全部燒毀。”陳賡已經(jīng)把大餅油條和陽春面吃了個干凈。

胡公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銅板,數(shù)了十八個放在桌上:“中央已經(jīng)決定把中央機關撤到蘇區(qū),你我都要盡快撤離上海,這段時間務必謹慎。”說完起身就要走,陳賡笑道:“胡公這么小氣,不像張老太爺那樣,付兩個銅板小費嗎?”胡公微微一笑,撣撣自己的舊長袍:“我可是窮酸的畫師,哪有錢付小費。”

陳賡心中微微一激靈,心道:“難怪胡公這么多年有驚無險,不僅是化裝化得像,而且行為舉止也要符合不同打扮的身份。”

轉眼到了12月,天氣放晴了幾天,氣溫卻越來越低。

最近幾年,陳為人一直在北方工作,對上海冬天的陰冷頗不習慣,這幾天又咳得厲害。晚上八點多,兒子愛昆皮了一天,已經(jīng)躺下睡著了。韓慧英推門進來,直呼外面好冷。

陳為人急切地問:“見到小妹了嗎?組織上對我的工作有什么新安排?”“見到了。剛出門,在弄堂口又遇到獨臂阿秋,他問我去哪里,讓我坐他的車。我去見小妹怎么能讓別人知道,就說路邊小店去買點茶葉,不用坐車。但我剛才回來,又在弄堂口遇到他,他問我怎么買茶葉去了這么久,我只能說路邊那家店買不到你要喝的白茶,只能多走了一點路。”

陳為人皺了皺眉頭,他雖自己沒有出過門,但聽韓慧英說,只要出門就會在弄堂口遇到獨臂阿秋,這人似乎天天都在這里等生意,不知是何來路。

韓慧英喝了點熱茶,繼續(xù)道:“小妹還是說組織上讓你繼續(xù)休養(yǎng),先不著急工作,生活費會保證的。”陳為人有點不悅,他最不喜歡聽到的就是,不為黨組織工作還要拿組織上的經(jīng)費。

“對了,剛才臨走時,小妹問我們晚上會出門嗎?我說一般不會,除了吃好晚飯會帶愛昆在弄堂里玩一會兒,或者跟小妹接頭,基本上不會出門。小妹說,這幾天讓我們晚上不要出門,還要求我們切記。”

陳為人聽后想了想,覺得不對:“她為什么特別關照這幾天晚上不要出門呢?而不是關照這幾天白天晚上都不要出門?照理說,晚上出門不是比白天要安全些嗎?”韓慧英點頭稱是:“上次跟小妹接頭的時候,我把獨臂阿秋天天在弄堂口的情況跟她說了,她也說讓我們多加小心,這人會不會是敵人派來盯梢的探子?”

“從我出獄那天遇到獨臂阿秋,我就有點懷疑。但根據(jù)正常的思路,盯梢的人應該盡量普通,盡可能不引人注目才對。你看這個獨臂車夫,可能上海灘拉車的里面找不到第二個。敵人派這么讓人過目不忘的人來盯梢,是不是有點笨得過頭了?”

聽這話,陳為人和韓慧英都笑了,韓慧英連忙捂住嘴,指指在床上貼著墻角熟睡的愛昆,示意不要吵醒他,然后輕聲問:“那你覺得小妹這話是什么意思?”

陳為人搖搖頭,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因為他覺得自己的預感不可能發(fā)生。

這一刻,潤民正坐在自家一樓的客堂間,翻看手上的《福爾摩斯》報。這是當時上海灘很出名的小報。但小報歸小報,卻很少登風花雪月的文字,倒是另辟蹊徑,跟它的報名一樣,熱衷于揭露黨政軍和社會各界的黑幕,特別喜歡挖點新聞事件背后聳人聽聞的秘辛。看到這張報紙,聯(lián)想到這幾天來,上海市面上軍警盤查極嚴的景象,潤民不由地擔憂起住在同一個屋檐下的七哥七嫂。

進入12月份,以前喜歡在客堂間看報喝茶、喜歡下廚做幾道拿手淮揚菜、喜歡跟潤民兩歲的兒子嬉鬧的七哥,雖然神情依然如常,但更多的時候待在三樓自己的房間里,似乎跟七嫂有很多話要說。

尤其是前天晚上,突然有個穿長衫、戴眼鏡的人來敲后門,七哥把那人迎到三樓房間后,房門緊閉足足有一個小時。那人下樓時,正在廚房燒水的潤民發(fā)現(xiàn),七哥站在樓梯口,神情嚴肅地目送此人離開。

聽到樓梯聲輕輕響起,潤民趕緊把手中的報紙放進抽屜里。抬眼一看,果然是七哥下樓了。“孩子睡了嗎?”七哥輕聲問。“睡著了,他媽媽抱上樓了。”

七哥跟潤民笑笑,摸了摸自己濃密的胡子道:“你明天有空的話,能不能再幫我去買一下老人頭刀片。我這么硬的胡子,也只有那個刀片能對付。”潤民也笑了,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七哥真是美髯公,我怎么就長不出這么多胡子呢,明天還要買別的東西嗎?”

七哥略一思索,道:“沒什么了,你沒事也早點休息吧。”說完轉身剛要上樓,又轉身叮囑了一句:“明天幫我多買幾把刀片。”潤民實在忍不住了:“七哥,你跟七嫂是不是要走了?”七哥停下了腳步,緩緩轉過身來,默默地看著潤民,便轉身上了樓。

夜雨綿綿,三輛黃包車穿行在黑漆漆的夜色中。

雖還只是12月的上旬,但前幾天天氣晴好,冷空氣也趁機南下。這幾天連下了兩天雨,空氣中彌漫著的陰冷潮氣,仿佛要鉆進人的骨髓。若走在路上被雨水打濕,更是寒顫連連,無處躲避。

時近八點,陳為人陪愛昆在玩游戲。床上有幾張花花綠綠的香煙牌子,被愛昆抓在小手里,翻來覆去地揉捏、拍打。“愛昆,別使勁捏,弄壞了就不能玩了。”在桌邊縫補衣服的韓慧英,輕聲說著愛昆,然后對陳為人說,“你也不管管?”“孩子小,還不懂愛護東西,過兩天再去要幾張香煙牌子就行了。”

那時的上海,煙草公司之間的競爭頗為激烈,為促銷產(chǎn)品,就隨香煙贈送小畫片或圖卡。大卷煙廠的香煙牌子大多畫工和印刷都不錯,還會出“紅樓夢”“水滸傳”之類的系列,但集齊頗不容易。

陳為人自己不抽煙,這些都是寧波二房東送的。她老公是個煙鬼加酒徒,常常喝得醉醺醺,倒也不鬧事,就喜歡倒在床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二房東氣急敗壞時,會破口大罵道:“儂這只老赤佬,點把火把屋里廂和自己燒燒掉算了,倒也省心。”

看著愛昆玩香煙牌子,陳為人就會想起二房東夫婦的樣子,不禁啞然失笑。他忽然又想起一事:“那天你說,小妹關照我們這幾天晚上不要出門,到今天有幾天了?”韓慧英停下針線,抬頭想了想道:“三四天了吧。”

“你覺得小妹這話有什么特別的意思?”“一開始我也覺得有什么別的意思,但現(xiàn)在想想,可能她覺得天氣冷了,這幾天又下雨,叫我們保重身體,晚上就在家里待著,也沒啥別的意思。”韓慧英繼續(xù)自己的針線活。

“小妹是個很細致的人,還是老黨員了,跟你接頭又不是嘮家常,這句話不像是隨便說說的。”他們說著話,愛昆已經(jīng)歪在床上睡著了,手里還捏著一個香煙牌子,畫的是三國人物:常山趙子龍。

此時,三輛黃包車已經(jīng)來到弄堂口。

車上走下三個人,弄堂口一個年輕的清瘦女人迎了上去:“跟我來。”

在弄堂里繞了幾個彎,走到12號門口,那女人低聲說:“就在亭子間,我剛才來看過。”

三個人中,一個頭戴鴨舌帽的人說:“小妹,這么冷的天,辛苦了,你不用上樓了,先回去吧。”他隨后轉身,和一個穿長袍、戴眼鏡的人一起輕輕推門上樓。

聽到敲門聲,陳為人和韓慧英都是一驚。陳為人出獄以來,這里只來過兩個人:上門出診的郭醫(yī)生和給小愛昆送香煙牌子的寧波二房東。

韓慧英低聲道:“是二房東來收房租錢了?”

“不可能,如果是二房東的話,人還沒上樓,聲音已經(jīng)上樓了。”陳為人接著道,“沒事,你去開門吧。”

兩個人帶著寒氣走了進來,后面那人摘下了鴨舌帽,陳為人夫婦大吃一驚:“胡公!”

胡公上前,按住想要起來的陳為人:“為人同志,不用起來。”

韓慧英也是見過大世面的,這時已經(jīng)倒好三杯熱水,然后輕聲道:“胡公、張老太爺,你們喝點熱水,我去門口放哨。”張老太爺說:“后門已經(jīng)有我們的同志在放哨。”

但韓慧英明白,胡公今天親自上門看望陳為人,肯定有重要的事,按組織規(guī)矩,自己不應該一起聽,便說:“那我就在下面的樓梯口放哨。”胡公點頭道:“孩子沒關系吧?”韓慧英馬上說:“沒事,這孩子睡覺沉著呢,而且剛睡著,一時半會兒醒不了。”說完便推門出去,反手把門緊緊地關上。

陳為人兀自激動難平:“胡公,現(xiàn)在形勢這么危險,你還來看我。我在獄中這大半年,和監(jiān)獄里的其他同志一起,組織成立了共難會,一起和敵人作斗爭。”

胡公笑著擺擺手,輕聲道:“我們知道了,你在獄中不僅很英勇,而且很有策略,沒有跟敵人蠻干,既保存了自己的力量,又堅持了對敵斗爭的原則,干得很好。現(xiàn)在,其他同志也陸續(xù)出獄了,跟你在獄中的串聯(lián)組織很有關系。”

聽到胡公的肯定,陳為人熱淚盈眶。他曾在胡公直接領導下工作過一段時間,深為欽佩胡公的為人和能力:“這兩年反‘立三路線’有簡單化的傾向,很多事情處理得過激了,我一直想找機會跟您匯報。”

“這些反映我都聽到了,一定要改變這種情況。你最近身體怎么樣?”

“剛出獄的時候,連走路都有點困難,咳嗽氣喘,還以為是得了肺結核。后來,慧英請來醫(yī)生看了,說不一定,關鍵是要修養(yǎng)調(diào)理。這一個月一直在靜養(yǎng),感覺已經(jīng)好多了。”陳為人說到這里,正色道,“胡公,我不能繼續(xù)這么躺著了,我現(xiàn)在什么工作都可以做。”

胡公看了看坐在一邊的張老太爺,張老太爺接過話說:“你知道中央有一批很重要的文件,一直保存在上海嗎?”

陳為人道:“你說的是中央文庫?”“對,中央文庫還有一套在顧順章那里。”

陳為人大吃一驚:“顧順章不是已經(jīng)叛變了嗎?他手上的那套文件交給敵人了?”“說起來這事很蹊蹺,我們一開始也以為,他手上那套肯定會交給敵人邀功,但他叛變后,卻遲遲沒有拿出來。”

“那他是想待價而沽?”陳為人道。“我們當時也這么認為,所以就想動用所有的力量,趕在他交給敵人之前找到那套文件。陳賡和李克農(nóng)那里,派了很多人到處追查下落,但一直沒有消息。”

張老太爺喝了幾口熱水,繼續(xù)道:“一開始,打探的消息是,那套文件藏在上海郊區(qū),但郊區(qū)太大,這個根本沒法找。直到上個月,特科行動隊一個隊員來匯報,說虹口唐山路上的蕭家公館的馬房失火,內(nèi)線說那套文件就藏在馬房的青石板下面,被顧順章派人一把火燒了。”

陳為人皺眉道:“這就奇怪了。中央文庫收藏了十分重要的文件,可以說我們黨最重要的秘密都在里面,應該是顧順章手上最大的籌碼,如果拿出來交給敵人,肯定能換來很多好處。他為什么要燒掉對他來說這么重要的東西?”

陳為人看看張老太爺,又看看胡公,似乎想尋找答案。

聽到這里,胡公輕輕擺擺手:“至于顧順章是怎么想的,今天先不討論了。現(xiàn)在兩點是肯定的,一是原來顧順章保管的中央文庫確實已經(jīng)被銷毀,二是保管在中央秘書處的那套中央文庫成了國內(nèi)的孤本,保存好它對我們黨來說,已經(jīng)成為最重要的工作之一。”

聽到這里,陳為人早就聽出胡公的來意了,他鄭重地說:“胡公,你是希望我來保管這個中央文庫?”

胡公說:“因為顧順章和向忠發(fā)的接連叛變,在上海的中央機關受到了非常嚴重的沖擊。我跟陳云還有其他同志商量,中央文庫一定要保存在信得過的同志家里,而且這個家庭是完整的,有男女主人,最好還有小孩。然后,男女主人必須都是黨的人,是忠誠可靠的共產(chǎn)黨員。”

陳為人有點激動:“我被捕了大半年,組織上還這么信任我?”胡公盯著他的雙眼說:“為人同志,我們按組織規(guī)定對你進行了甄別,結論是你是可靠的,你是忠誠的共產(chǎn)黨員。”陳為人的熱淚已經(jīng)不能自抑,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胡公誠懇地說:“你是1921年入黨的老黨員,已經(jīng)有十年黨齡,還當過滿洲省委書記,是黨的高級領導干部。讓你和慧英同志一起負責保管這兩萬多份文件,從此要隱姓埋名,不能參加組織活動,更不能參加組織的會議,你會不會覺得虧待了你?”

陳為人一字一頓地說:“感謝組織上的信任,我和慧英之所以入黨,就是希望馬克思主義救中國。為黨工作沒有職務高低之分,更不能挑肥揀瘦。更何況,在現(xiàn)在的形勢下,保護好中央文庫這個我們黨的最高機密,是組織上對我們最大的信任,也是最重要的工作。請胡公放心,我們一定會全力以赴,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胡公拍拍他的手背說:“從現(xiàn)在起,跟你們聯(lián)系的人仍然是小妹,你們?nèi)绻龅街匾獑栴},”胡公指指身邊的張老太爺,“也可以直接跟張唯一同志聯(lián)系,除他們倆,你們不能跟其他人接頭,不能暴露自己的工作,必須保證中央文庫的安全。”

陳為人站了起來,緊握胡公的手:“一定完成任務。”胡公也站起身來,道:“拜托了。”然后拿過桌上的鴨舌帽,準備告辭。陳為人有點激動地說:“胡公,今天我能不能叫你真名?”胡公啞然失笑,指了指熟睡的愛昆道:“被他聽到?jīng)]關系。”

陳為人走上一步,再次握住胡公的手:“恩來同志,我和慧英一定完成你的囑托,請你放心,請黨放心。”

送別胡公,陳為人久久不能平靜。他把周恩來布置的工作,一五一十跟韓慧英說了,韓慧英也激動得不能自持。

兩人默然無語好久,韓慧英站起身清理一下床鋪,拿下了握在愛昆手上的香煙牌子,看著上面趙子龍的畫像,對陳為人說:“你說恩來同志像不像這面畫上的渾身是膽的常山趙子龍?”陳為人點點頭:“恩來同志不僅有趙子龍的膽識,還有諸葛亮的智謀和關云長的忠義。”

韓慧英接著道:“那我們是什么人呢?”陳為人微笑著說:“如果后人還記得我們,應該自有評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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