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聲聲,擾人清休。趙王頭枕愛姬大腿,身臥涼亭,口吃冰涼桃肉,嘴角汁液溢流。愛姬忙是伸手,將桃汁又抹進大王嘴里。趙王含住其指,吸吮不放,愛姬咯咯直樂。為王捶腿宮女瞥見,艷羨不已。
“大王,廉頗將軍戰報來。”
管事宦者近前輕聲道。趙王伸手接過木牘,笑著解開系繩,封泥隨之崩碎。打開一看,愈看面色愈陰沉,呸一口,吐出愛妃手指,抬腿掀翻宮女,甩手將戰報扔出涼亭,慕然從愛妃腿上起身,于席上跳腳大罵:
“老匹夫!誤寡人,害趙國,豈有此理!”
管事宦者大驚,忙垂手一劃拉,一小宦者便是下水去撈戰報,又使眼色叫宮女退出涼亭,待大王亂罵一陣,累到喘氣,方是目視大王愛姬。年少愛姬得此提醒,忙是起身,稍攏薄裳,亦不敢觸王,只輕聲道:
“大王息怒,莫氣。”
“豈能不氣!前日秦人破關,今日方報于寡人!亡我四尉,失軍數萬!廉頗匹夫,實在可恨!召相國入宮議事,召樓昌,趙括,召平陽君。快去。”
“諾。”
“拉起帷帳。寡人在此稍歇。”
“諾。”
管事宦者一邊叫小宦者,于涼亭四周拉起帷帳,一面遣傳召宦者去各家叫人來。遠處值守宮衛,見水邊涼亭先是王怒,旋即又拉帷帳,便知王意。待聽得亭中女子嬌嬌之聲傳出,便是定矣,衛士彼此相顧而笑,擠眉弄眼。
平陽君最先進宮來,到亭邊,見帷幔內寧靜無聲,便目視管事宦者。管事宦者點頭。平陽君便亦是點頭,垂手而立,以待王召。
帷帳內,涼亭上,愛姬正在大王身上輕揉,聽得腳步聲,見帳外多出人影,便是低語:
“有人已到。”
“扶我起身。”
愛姬忙伸手,又召跪坐一旁宮女上前幫扶。穿好衣裳,扶正冠,又摸順發髻,須鬢,用濕巾擦面,又摸順眉毛,須鬢,愛姬方才笑著點頭。趙王心愛之,摟過愛姬,又親一口。愛姬邊與王親嘴,邊自攏衣裳。
腳下宮女連忙收拾,歸置雜物,抹凈座席。又歸正長案,擺好果盤,水碗,酒壺,冰壺。把亭中理順。
“妾身告退。”
愛姬知大王有大事議,整好衣裳便欲退去。趙王點頭允了。愛姬叫兩名侍女帶上雜物,下涼亭,出帷帳去了。趙王對身邊宮女道:
“叫進來。”
“諾。”
宮女應諾而去。留下一名宮女繼續為大王打扇,起風納涼。
轉眼,宮女回到亭中,管事宦者領著平陽君進來,其后一名小宦者手中端一托盤,上放曬干戰報。
“大王。”
平陽君在涼亭下抬手施禮,開口呼大王。趙王一揮手,開口道:
“請坐。”
平陽君抬腳走上涼亭,脫去夏履,在大王所指之處,于席上端正跪坐下來,抬頭問道:
“不知,大王何事召臣進宮?”
“先看戰報。”
管事宦者將戰報從托盤上拿起,走上涼亭,遞與平陽君,轉身,走到亭邊站好。看過戰報,平陽君胸膛起伏劇烈,面上潮紅。
“不知,平陽君何以觀之?”
趙王見狀,邊問,邊是在案后坐下。平陽君將戰報放于面前席上。未及言,只見小宦者,宮女陸續走進帷帳,上亭來,增擺長案,放果食,水,酒,添置冰塊于冰壺之中,忙活一陣,方是離去。平陽君將戰報從席上拿起,放到條案上,又掃過一眼,方面向王道:
“臣以為,當為媾。”
“為媾!何以如此?寡人欲束甲而趨之!何反以為媾哉?”
“大王息怒。戰者,自有將。廉頗雖不敵秦軍,然終有消耗秦軍。正如戰報所奏,秦人不惜死傷,猛攻二鄣,其死傷亦為不少。”
“哼,廉頗之說,不足為信。其戰敗,自如斯言,以為粉飾。”
“不然。自五月以來,秦于二鄣不得寸進久矣。足見廉頗守御有方。”
“寡人命其擊敗秦軍!非如今狼狽招架,喪師亡地也!”
“廉頗雖戰敗,其功不可沒。”
“何功之有?”
趙王漲紅臉憤然道。平陽君略一沉默,坦然道:
“秦人蓄謀已久,來勢兇猛。廉頗軍不敵,轉而防御,以勞其師。秦人雖勝,卻難以終勝。其傷亡多,則士氣落,戰力減。且其后皮牢城仍在,牽制其力,日后必為我所乘也。”
“既如此,更應與之死戰!正所謂,狹路相逢勇者勝!何以為媾乎?”
“為媾者,因軍不敵秦人也。戰之不利,自當交之,以止不利。”
“豈有此理!廉頗老匹夫,當殿,口口聲聲必敗秦軍。如今反敗于秦軍,其蠢無比!寡人便不該信其言也!”趙王咆哮中,察覺帷幔外來人,便是喝道:“嗨,既已到,便快進來!”
站在亭上角落管事宦者見此,忙出帷帳,轉眼便將樓昌、趙括二人引進帷帳。趙王皆叫入亭中就座。平陽君見王眼色,將戰報遞于樓昌。
接過戰報,樓昌見有墨跡化開,略感詫異,只是不便多問,便細看其文,不究其墨。看罷,又按王示意,傳于趙括。
接過戰報,趙括便是開口道:
“何以如此字跡模糊?”
“速看!莫多言。”
趙王手敲面前長案,不耐道。
“諾。”
趙括應諾,低頭暗笑,細看戰報。愈看愈有氣,放下戰報,便向王施禮道:
“臣以為,廉頗屢戰不利,當去其將,另派領軍之人,不可任其誤國。”
“卿所言甚是,寡人正欲親征上黨。”
“大王不可。”
平陽君忙又勸諫。樓昌亦道:
“大王不可。不如發重使為媾。”
“不可為媾。”趙括一聽為媾立時道:“秦軍乘勝,正自大也,何以愿為媾?我軍不利,非士卒不肯戰,實為將者之過也。更其將,自可扭轉形勢,戰勝秦人。”
“何以知我軍不利,乃將之過也?”
樓昌目視趙括道。趙括淡然反問:
“若非將之過,又乃何之過也?”
樓昌欲言又止,平陽君于是面王道:
“臣以為,戰與媾皆為取利也。與秦媾,必艱難。是以為媾之時,軍于上黨亦不可懈,應更勇猛與秦人戰。秦人失亡愈重,則媾愈易成也。反之,若秦人軍爭日勝,則媾不可得也。”
“若如此,戰便是也,何必為媾?”
趙王皺眉道。平陽君沉聲道:
“不然。秦人勢大,是以廉頗將軍難取勝也。為媾,則有望息戰,存我之戰力也。”
“不然!不可為媾!”
帳外忽響起吼聲,平原君邊說邊走進帷帳,沖王施禮。趙王眉梢輕挑,伸手指身旁案席道:
“相國請坐。”
“謝大王。”
平原君說話上涼亭,脫去皮履,在案后坐下。
“相國何來遲?”
聽王問,平原君道:
“臣在家中為美人所困,收拾不及,故而來遲。”
“相國年近花甲,當惜身也。”
“咳,無妨。臣好美色,無美不歡。何以言媾?”
聞言趙王沖趙括一仰下巴。平原君隨即看去。趙括便是起身,走來將戰報遞于相國,又回案后坐好。看過戰報,平原君將之放于案上,面向王道:
“如此,愈不可為媾也。秦人正利,何愿為媾哉?臣以為,當嚴令廉頗,與秦力戰。惟多殺秦人,方可斷秦昭爪牙,止其貪欲也。若此時為媾,非媾不可得,更令諸侯恥笑。若二鄣未破,與秦媾,尚可全我上黨。無非棄韓上黨耳。而如今秦破二鄣,直入我境,若為媾,豈非將上黨拱手送秦人乎?”
“不然。”對面平陽君開口道:“為媾,意在軟化秦昭。并非不戰。為媾意在彌補軍爭之不足也。且自古以來,為媾之約一日不成,戰則一日不息也。為媾并不害戰也。為媾乃以防軍弊也。”
“豈有此理!”平原君面帶不忿道:“知為媾,則內軍無斗志,外惹諸侯恥笑。何言無害邪?”
“若不媾,軍再連敗,則何以與秦周旋?”
平陽君淡然沉聲道。平原君怒曰:
“汝何以長秦人之威,滅自家之氣也!”
“秦質子在邯鄲。秦未必不肯為媾也。”
一旁樓昌忽開口道。
“不可為媾!”
平原君拍案怒道。趙王亦是嚇一跳,開口道:
“相國莫急。寡人欲親至上黨一戰。”
“不可!”
亭中四位大臣卻是不約而同道。趙王一時愕然,繼而問:
“何以寡人不可出戰?”
“我趙國猛將多矣,皆為大王驅使,何以勞大王親征。臣以為廉頗屢戰不利,應去其將,另換將領軍。”
平原君道。平陽君隨即面王道:
“不可。臨陣換將,兵家之大忌也。若使為秦人所乘,上黨更不堪矣。”
“寡人以為相國所言甚是。廉頗老矣,怯不敢戰,枉費我趙人血脈。應另擇敢戰之將領軍,以勝秦人。”
席上趙括跪起,躍躍欲試。平原君一見,面色略微一變。平陽君則又諫曰:
“不可。臣以為,軍雖敗,亦有挫秦人。能于二鄣阻敵月余,殺敵數萬,亦有功也。如今雖地有所失,其后未必。且即便廉頗不能勝秦軍,但能如前殺秦人,則秦人雖勝,其軍亦所剩無幾,再無力攻吾國也。若恰有吾國為媾之臣于咸陽,則秦雖勝,亦愿為媾也。況且,亦有可能,廉頗于長平勝秦軍,則為媾更易也。切不可因一時失利,而匆忙換將也。”
“臣以為平陽君所言極是。”
樓昌附言道。
本以為相國會出言非之,卻不料未聞其聲,趙王便是看向平原君。正思前想后,暗自揣摩的平原君見狀,隨即面王道:
“臣以為換將有利軍爭。廉頗畏秦,愈戰愈怯,以至上黨盡失,亦未可知。敢戰之將則不同,必挫秦人銳氣,令其不敢東向。”
“嗯。”
趙王鼻中嗯哼,轉而看趙括。見王視己,趙括即言道:
“臣以為,廉頗老矣,畏秦如虎,方引今日之敗也。糾其過,必糾其人。臣請換廉頗。”
“不然。”平陽君立即開口非之,目視趙括問道:“汝言廉頗畏秦如虎,至引今日之敗,何以為據乎?”
“若非畏秦如虎,為何不援皮牢?若非畏秦如虎,為何逐次分兵阻秦,而不出戰之?若非畏秦如虎,為何廉頗遠在長平,不親守二鄣?”
聽趙括言,平陽君一時無所措辭。樓昌一見,忙道:
“此言差矣。廉頗乃將軍,掌數十萬眾,居后運籌帷幄,乃是軍中常事。”
“非也。”趙括隨辯道:“長平在二鄣百里之外,將不在軍前,何以知敵?何以知自軍?以數萬眾委于裨將守二鄣。裨將死,又委于尉。終是尉死軍潰。若非畏秦,又是畏何?何以王龁,能于二鄣前攻戰,而廉頗,不能于二鄣上守戰邪?”
“換廉頗!”
趙王說話瞪目,啪一掌拍在案上,拍到自己手疼。
“不可。”平陽君復諫曰:“廉頗領軍有其術也。臣以為其分兵,只為消秦軍之勢也。秦人愈深入我境,其轉輸運糧愈路長,其難愈多。此乃廉頗將軍消磨秦軍之計也。秦人遠來,侵掠他國,自是想速戰速決。廉頗將軍自不使之如愿也。且換將,不免挫我士氣。新將熟軍亦須時日,其中變數頗多,實不宜取。臣以為,于今為媾或有成,或有不成,皆可顯我趙國之厚也。廉頗自是于上黨照打不誤。若敗,有媾以濟之。若勝,則所失之土自復歸矣。”
“此言差矣!”
“慢,慢。”
趙王開口打斷趙括,抬手,中指輕摳額頭,想起前年平陽君所諫。若是聽之,不受韓上黨,便無今日之敗也。又想起平原君力主受地,又親往受之,韓上黨軍民卻是毫無用處,令秦人如入無人之境。心中便是生出怨恨,有意聽平陽君之言。四人見王摳頭思慮,便皆不作聲。一旁宮女悠悠打扇,冰壺內寒氣彌漫,亭中甚是涼爽。
“平陽君所言有理。廉頗照打不誤。然何人可入秦為媾?”
聽王問,平陽君忙舉薦道:
“臣以為鄭朱可入秦為媾。”
“哦。相國以為如何?”
“臣以為即便為媾,換將之事亦不宜遲。”
“如此便是鄭朱。相國稍待。今日便先定鄭朱入秦一事。請平陽君與鄭朱言明,為媾必以全我趙國之土為要。韓上黨盡與秦人便是。明日朝議此事,必使其成也。”
“臣定成此事。”
平陽君道。
“嗯,且去。寡人與相國議換將之事。”
“諾。”
平陽君稱諾,起身離去。樓昌,趙括亦起身。趙括卻是被趙王開口叫住。
“趙括留下,聽寡人與相國議事。”
“諾。”
見趙括被王留下,平陽君與樓昌便是結伴出了帷帳。
涼亭中,趙王請相國吃喝。平原君自是從命,吃點喝點,并不先說話。趙括見此,亦不多言,自是吃喝。趙王目光在二人身上轉了圈,復看定平原君道:
“寡人有意命趙括為將。相國以為何如?”
“如大王言。”
平原君立即答道。早在趙王留人之時,其心中便已是想定,先除去廉頗再說。趙括聞言,嘴中停嚼,一時呆愣。
“即如此,明日便同議換將。”
“不然。平陽君一再阻大王換將,若明日朝議中,其當面非議,便是不好。”
“依相國之意?”
“臣聽大王欲親征,心甚急,是以極力主換將。此時再想,又覺此事應先觀其變。若廉頗知恥而后勇,破秦軍于上黨,則何須換之?若其又敗,再換不遲。”
“敗軍之將,何以言勇!”
“廉頗非泛泛之輩也。”
“嗯。便如相國之言。哎,美人如何困相國?”
“哦,雙腿交纏于臣。”
“哈哈哈,寡人想不得,相國被美人雙腿,交纏之狀。”
“大王見笑。若無事,臣請告退。”
“無事。我送相國。”
趙王說話起身,比平原君還快。見平原君出了帷帳,趙王復又坐回席上,揮手道:
“撤去帷幔,皆退遠點。”
“諾。”
管事宦者稱諾,命宦者撤帷,帶宮女皆退至走廊,可觀王之手勢,聽不見王之所言處。
亭中,趙括邊吃喝,邊聽王語。
“廉頗實乃無用至極。徒有虛名,誤我趙國。相國亦是詭詐,見不得汝領兵。朝中一干老臣,皆玩弄寡人于股掌矣,可恨至極!想我初立,若非太后出吾弟,質于齊,安平君將齊兵出,幾不可御秦也。之后,秦昭又以魏齊事戲寡人。若非汝勇,竟無人敢圍平原君之家也。數年來,寡人苦心經營,趙國日強。不想今日一戰,盡敗于廉頗之手也。哎,早知如此,去歲李牧請在軍抗秦,便該留其在邯鄲矣。”
“若留李牧,又何人守雁門?”
一直靜聽的趙括忽道。趙王一愣,瞅著趙括道:
“汝可守雁門。”
“誰又伴王左右?”
“嗯。廉頗實令寡人失望至極也。若今春汝為將,何以戰?”
“臣自當親領全軍守二鄣。”
趙括放下酒杯道。
“亦不顧皮牢?”
“皮牢與陘城一水之隔。救之不及。且若于皮牢與秦戰,秦人背靠故國,支援不斷。我則輸運迢迢,難以為繼。”
“于二鄣則不同。”
“然,二鄣乃趙韓邊境,其勢易守難攻,又經營多年。”
“如此,汝與老匹夫何異之有?”
“當然有。臣少壯好勇,怎會只屈居長壁之后防守。若臣在二鄣,必一面嚴守長壁,一面暗出斥兵,盡察秦人,待有利時機出現,必驟然發動,率軍突襲,一鼓作氣,直取王龁中軍,盡殺山徑中秦人!”
“嗯嗯,寡人愛聽!可恨,廉頗誤我。其何以據長平,而不去邊境?”
“以臣之見,其當是恐秦人從河內出奇兵,入上黨。”
“哦。汝何不畏此?”
“河內前年歸秦,去歲雖詐集軍攻韓,實未戰也。其民新附,不足以戰也。此其一。再則,河內四面臨三晉之地,自顧不暇也。是以臣料其不敢輕動。即便其兵出,我亦可于太行山經阻之,以端氏遲滯其兵,我自可分兵戰之。”
“嗯,妙哉!將軍之事,汝莫急。今次相國,亦愿汝代廉頗。只是其仍不舍軍權落于汝手。”
“軍權在大王,臣只領軍為大王沖鋒陷陣。”
“若上黨之戰,廉頗終勝。則寡人自不好換之。然其若再敗,寡人必命汝為將代之。汝可有勝秦之策?”
“臣有。”
“何以勝秦?”
“我趙人善戰,聞名諸侯。自胡服騎射以來,兵強馬壯,與諸侯戰,鮮有敗績。大王圖強,趙國更是多年承平,無人敢窺邯鄲。正所謂四戰之地,非善戰不得其生也。然軍爭亦有法,變化多端,是為兵法。是以,善戰者,以少勝多,以弱勝強,持強更強,所向披靡。秦人受二十等軍功爵所激,驍勇好戰,卻善攻不擅守。廉頗只想守備地方,以逸待勞,消耗秦軍,正應秦人之所善也。如此分兵據守,正好為秦人各個擊破。是以,我若領軍,必集軍,以去分軍之弊,以全軍猛攻秦,盡展我趙國士卒之善戰,令秦人陷入不善之守御,一鼓作氣,盡破之。此亦是出其不意,攻其無備也。”
“善!今日便在宮中午食,莫去到處玩耍。”
“臣好酒色耳。”
“我宮中無酒色乎?”
“嘿嘿。”
“若看上宮中之女,汝只開口,寡人送于汝。”
“臣不敢,在宮中午食便是。”
“嘻,人求之不得事,何以在汝口中為便是?”
“臣前日酒后無狀,險沖撞大王,豈敢忘。”
“寡人不計,卿可隨意。”
“謝大王。”
“哈哈,累呀,走走。”
遠處管事宦者,見大王在亭中站起,忙帶眾宦者、宮女跑向涼亭。
朝議媾和,平陽君薦鄭朱入秦,相國、樓昌等皆附議,眾臣多附議,趙王于是命鄭朱入秦為媾。午食后,鄭朱即攜寶物,乘車從南門出邯鄲,車隊前后有騎兵護衛,隨行步卒皆乘車,以利快行。
車騎一路揚塵而去。來往行人避讓路旁。待車騎盡過,方以袖遮面,走回道路。一瘦矮男子,身穿布衣,肩背褪色藍布包袱,腰佩短劍,隨人群走入城中,便立于街心,駐足四望。門吏見其礙車馬,妨行人,便是上前喝之:
“嘿,何故呆立路中?”
“哦,無事。”
瘦矮男子笑言,走到路邊。
門吏見其仍是四處張望,便又走近問道:
“汝投親,訪友?”
“哦,請問平原君家在何處?”
門吏一指路旁客舍,便回頭應聲,走去與人相見。瘦矮男子看清一旁客舍,便是擠過行人,正好與一香艷女子擦身而過,不由扭頭一直看之,女子亦有覺,回眸沖其輕挑一笑,瘦矮男子直咽口水,連忙走進客舍門內,與人問平原君家在何處。
曲寬正與伙計話事,聞言便近前施禮問:
“先生何來?”
“別處來。”
曲寬一愣,復又笑問:
“先生如何稱呼?”
“毛遂。”
“毛兄問平原君家何事?”
“我欲投平原君門下。”
“毛兄請。我乃平原君門下食客曲寬,在此專司迎候。毛兄可先于客舍住下。”
“謝曲兄。”
“毛兄可午食?”
“吃過。謝曲兄。方才,我觀車騎奔出南門,不知何事?”
“哦,方才乃鄭朱出使秦國。毛兄應知上黨戰事正急。”
“原來如此。”
二人邊說邊是走去后院。
鄭朱車騎一路向南,曉行夜宿,過大梁后,轉而向西,沿河南大道入函谷關,六月二十三午后,到達咸陽,入住傳舍,上書王宮,求見秦王。
章臺,秦王見鄭朱上書,笑傳左右。殿內眾臣,美人皆呼萬歲。陽城君亦是隨呼,心中急思,若秦王,或應侯問起,該如何應對,生怕又被為難,有辱王命。
“陽城君以為鄭朱此來何意乎?”
聽到應侯發問,陽城君心頭一顫,心知來也,避無可避,面上便是堆起笑容道:
“自為息戰,結秦趙之好。”
殿上秦國眾臣愈是歡笑。應侯便是向王施禮道:
“臣以為,今日夜宴陽城君及諸侯使者,正可請鄭朱同來赴宴,以為歡喜。”
“善。寡人自當多飲幾杯,哈哈哈哈。”
秦王高居王座,手捋花白長須,開懷大笑。殿上皆呼萬歲,氣氛熱烈。
是夜,秦王于章臺擺宴,盡請諸侯使者,朝中大臣皆來陪客。開宴之前,鄭朱晉見秦王,當面言媾。秦王點頭,笑著請其入座。鄭朱無奈,只得先入座。待開宴,歌舞不斷,相互敬酒不息,鄭朱便再無與秦王進言之機。
直到宴罷,告辭之時,鄭朱方得在無人打擾下,與秦王進言,詳述趙王為媾之誠意。秦王點頭,當著眾多大臣與賓客,將與趙媾和之事,授予應候。范雎自是施禮領命,又殷勤備至,親送鄭朱回到傳舍。諸侯使者看在眼里,皆是觀望,各自揣摩,私下猜測上黨之戰事何時消停,秦趙媾和幾時有果。
鄭朱心知媾和不易。旬日轉眼即逝,應候每日,白晝相議,夜里宴請,然媾和之約卻是談不攏。夜宴中,每與嬉笑應候飲酒,鄭朱皆感不適,總有應候白日兇容眼前晃動,無奈之際只能吞酒,口中喳喳。是以七月四,應候言,夜里大王在章臺宴請。鄭朱便問:
“何以請?”
“自是大王犒勞我等。”
聽應候如此說,鄭朱一時感動,旋即又問:
“尚請何人?”
“諸侯使者,朝中大臣自是皆來陪宴。”
“如何敢當!”
鄭朱面露受寵若驚之狀,心中忽又翻涌不安之浪,只是無所措手,只得壓在心里。
待到夜入章臺,酒宴一開,歌舞一起,鄭朱便是再無狐疑,與王敬酒,與殿上諸君共飲,相談甚歡。
正歡宴中,殿外宦者傳進一書。管事宦者將書奉于秦王面前長案。秦王見之即樂,自感為老不尊,如此戲耍鄭朱,似不厚道。見王座上秦王樂,居于客座首位鄭朱,即尋思如何敬酒以賀。
“大王何以樂乎?”
身右美人見王笑,便是貼近笑問。
“美人觀之。”
秦王一抖夏裳薄袖,叫美人看。身左美人亦湊近觀戰報,手卻是扶到秦王腿上。秦王愛之,伸手輕撫其背。殿下眾臣與賓客,皆凝望王座之上風景。
兩位美人看過,四目相對,皆是笑顏如花,面向大王齊聲道:
“賀喜大王,又下長平!”
聲音軟軟糯糯,甜甜膩膩,在絲竹之聲不絕于耳之殿中,卻是未傳遠。可鄭朱臨近王座,聽得清清,頓時雙目瞪圓,一時耳內轟鳴,不敢置信。
秦王開懷大笑,伸手一指。身左美人會意,拿起戰報,從王座側面階梯走下,將戰報遞于應候后,又翩翩走上王座,坐回王側。殿上眾臣與賓客,見王大笑,美人遞書于應候,皆是矚目。
應候掃一眼戰報,起身擊掌,叫停樂舞。絲弦之聲一靜,舞女退到殿側角落,倚墻而立。應候高聲道:
“王龁將軍報,昨日下長平,廉頗潰敗,退守故關。”
殿上頓時大呼萬歲,秦國眾臣尤為熱烈,諸侯使者亦有附和。鄭朱汗顏,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應候乘勢撩撥于鄭朱道:
“或明日故關亦破。不若,便于此宴上,為媾如何?”
殿上之人聞言,皆是肅靜下來。鄭朱心知不好,面上漲紅,見眾人望過范雎,接著便轉而望向自己,一時窘迫,不得不避實就虛,勉強應聲道:
“若應候同我之意,今日為媾未嘗不可。”
“哎,為媾者,當務實。何必拘舊。若如子意,僅以韓上黨奉秦,豈非笑談。故關一下,太原不遠矣。趙若以上黨地歸秦,則可為媾也,亦免前方戰士流血,豈不皆大歡喜!”
“咳,長平之事,我尚未得知。且,非僅以韓上黨,亦有重寶奉秦。”
“秦無寶物乎?長平之事,何言未得知?莫非疑此戰報邪?”
“并非此意!”
鄭朱面上急切間,竟是急出汗來。應候遂止戲言,舉杯邀群臣與眾賓客,齊敬王,賀長平之勝也。眾人高呼萬歲,美人嚶嚶之聲雖弱,卻是格外動聽,秦王開懷暢飲,摟住軟香美人,又回敬眾人。鄭朱于殿下,木然舉杯,飲而無味,雙目無神。旁人見之,暗暗恥笑。
趙國使者于章臺出丑之事,天明便是傳遍咸陽,國人及四方賓客,皆以為笑談。秦王爽矣。未想隔日便犯難。
章臺竹廬,夕陽西下,秦王與蒙驁、摎飲宴,相語甚歡,便留二人竹廬夜宴。正君臣相得,把酒言歡之時,管事宦者傳進戰報。
打開一看,滿面笑意秦王忽然變色,沉聲道:
“召應候來。”
聽王命,管事宦者應諾退出屋內。蒙驁、摎皆視王,只欠開口問王。卻不料,秦王又是一笑,將面前案上戰報向蒙驁一推。蒙驁會意,忙上前,拿過戰報,退回自己案前細看。另一條案前,摎想看又不敢妄動,便沖王眨眼,抬手指己,又指蒙驁。秦王手捋長須,笑著點頭。摎忙于席上膝行,湊到蒙驁身邊看戰報上文字。
見二人親昵之狀,秦王松手放開長須,抬手食指蹭動鼻翼兩端。一陣香風飄來,侍宴美人紗衣鮮艷,款款近身,在王側一左一右坐下。看戰報的蒙驁、摎閃了一眼,便低聲私語起來。
“汝二人大聲點。”
“不敢擾大王。”
蒙驁忙道。秦王笑著搖頭,伸手放到身邊兩位美人腿上,輕輕捏兩下,惹得兩位嬌顏美人癢癢扭動,面上飛紅,抬手以袖遮面,免被大臣看見羞態。
“哈哈哈哈。”秦王仰面大笑,收回雙手道:“寡人忽有事議,暫不能與美人歡宴,且去。”
“諾。”
兩位美人齊聲應諾,乖巧起身離去。左邊美人從王身后走過時,有意無意紗衣長袖拂過王。秦王歪嘴一樂,扭頭看去,正好美人亦回頭噘嘴看來,彼此相視一笑,盡在不言之中。秦王又一偏頭,管事宦者便知王意,揮手叫兩名打扇起風宮女退出。宮女忙抱扇,跟隨美人退出屋去。秦王眼見一對美人相伴而去,心中大慰,一門心思轉而便是,盡在眼前之事上,開口問道:
“右庶長如何看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