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翻動,車輪滾滾,一隊車騎沿大道直奔邯鄲城門。守門吏望見旗幟,車馬,便是清開城門內外。車馬馳近城門稍稍減速,魚貫入城,進城后,速又漸緩,直到李牧家門前停駐。
正午艷陽高照,路人見王駕到,街上禁衛森嚴,皆是議論紛紛。李家門子心驚不已,戰戰兢兢報進家里。李牧正要開飯午食,聽說大王車駕到自家門前,面色一沉。案前家人皆是惶惶不安。
“汝等自食,勿須待我。我自去前院迎今上。”
待到前院堂屋,李牧叫管家去告宮中來人,臣牧疾,不得出門見大王,望諒。管家一抹額上冷汗,抖膽出門去了。見到宮中管事宦者,便是施禮道:
“我家主人疾,不得出門見大王,望諒。”
“豈有此理!”
管事宦者驚異出聲,正待發作,卻聽車中大王發話:
“既如此,寡人自當親往探之。”
管事宦者一聽,忙是按捺情緒,近前迎王下車。宮中隨駕護衛,亦是先入李家。趙王順木梯走下馬車,身旁御史、宦者、侍衛、美人跟隨,邁步走入李牧家中。
院中整潔干凈,管家在前帶路,引致堂屋。李牧獨自站在屋檐下,抱拳行禮迎接王駕。
“將軍有疾,急煞寡人也!”
趙王三兩步上前,執住李牧手腕,關切之情,溢于言表。李牧一面口稱,謝大王,一面請王入座,叫管家上酒、水、果食。又請王駕隨行眾人坐。
“未想將軍家中如此簡陋。寡人之過也。”
趙王四下環顧,不由嘆道。
“臣治家無方,非王之過也。”
“將軍治軍有方,雁門仍需李牧將軍。”
“臣有疾,時感暈眩,不宜將軍,請大王恕臣之無能。”
“今日早朝,請將軍復將雁門,未想竟有疾,不得出。寡人此來,一是探看將軍,二是欲請將軍以國事為重,勿記前嫌,將雁門,以去匈奴之患也。”
“朝中勝牧者眾。臣不敢當此任。”
“然今日早朝,未有愿往雁門為將者也。自將軍離雁門歲余,匈奴每來,雁門與戰必失亡,邊不得田畜。寡人甚憂之。現秦又下韓之緱氏、綸氏,盡圍周室矣。以秦昭之心,早晚必滅周,而東向攻伐,盡滅諸國,以一統中國也。明年,皆以為秦必攻我上黨。寡人深以為然。是以安北境,乃當務之急也。若外使匈奴破關,南上侵掠,內又強秦伐我,則趙不保也。”
“大王以為,秦與匈奴,誰之患大?”
“自是秦之患大。匈奴不過北狄,狠蠻一時,侵掠而已。秦則意在滅國,一統天下也。將軍何以為?”
“臣以為然,愿在軍抗秦。”
“哦?將軍欲上黨領軍?”
“臣聽大王。”
“將軍熟北境。若果愿聽寡人之言,還請將軍領雁門。”
“王必用臣,臣如前,乃敢奉令。”
“好好好!皆如將軍策。雁門盡賴將軍矣!”
“臣必安北境!”
“善。大善!明日將軍請早朝。寡人殿上授將軍虎符。”
“諾。”
趙王得李牧一諾,十分喜悅,起身離席。李牧送出院門。眼見今上車駕離去,心中悵然。憂思郁結于心,愁云糾纏于面。
待回到后院用飯,聽說李牧復歸雁門將軍,眾人喜悅,仆婢皆覺榮耀。惟李牧愛妾面色戚戚。是夜便于枕邊,求同赴邊關。李牧不許,叫好生在家中,照看子女。
“雁門苦寒,又何人照看夫君?”
“軍十數萬,何來苦寒。美人勿擾。”
“又尋別家女子!莫說不是!”
“不是。”
“哼,兵者詭道也。莫欺我婦人無知。快多吃兩口,記得妾身恩情。”
“自然!”
天明,李牧上朝,殿上得授虎符,又得許多賞賜。散朝,李牧隨即帶隊啟程,并不歸家,直奔雁門,所獲賞賜盡皆帶走。
趙王聞訊,哭笑不得,與近臣笑談,寡人見李牧家中清貧,有意多賞,以光其門楣。未料其竟如此不顧家,盡帶往雁門幕府。患寡人不與雁門錢乎?惹得一幫近臣哄笑。
李牧攜賞赴邊,在邯鄲城中盛傳。平原君于家中笑之不已。忽又覺不妥,手撫長須,停了嘲笑,與身邊食客說起自家心煩之事來。
“近來吾門下舍人,賓客日少。勝所以待諸君者,未嘗敢有失,而去者何多也?”
身旁家臣、食客卻是不言。屋里一時安靜,只屋外院中,樹上鳥鳴啾啾,艷陽光明隨風流動。
一名食客見狀,離席上前答話:
“臣以為,士所以去者,以君之不殺笑躄者,為愛色而賤士也。”
“哦,果此去歲之事乎?”
平原君眼珠一轉,詫異道。客坦言:
“君向愛士。惟此事,諾而不行,是以不解之客,自是去矣。”
“謝先生教我。”平原君說話手撫額頭嘆道:“吾想起當日之事也。實不該隨口答應,其非常之請也。如今不談對錯,諾而不行,實乃吾之過也。只是因此殺吾愛妾,吾心不忍也。”
又一食客上前策對道:
“不若午膳,請笑躄者同席飲宴,君使之起舞。臣等謝之以酒,其多飲必醉。待其醉倒,便斬其首,亦減其痛苦也。”
屋中家臣、食客多是點頭。平原君見此,雖心中萬般不舍,亦是允了,開口命設午宴。
聽侍從說,平原君在家中設午宴,請自己陪侍,美人大悅,又精心打扮了,方才下樓,走去宴席。
少女身穿夏日輕薄衣裳,一出現便艷驚四座。平原君眼中黯然之色一閃而逝,笑容可掬握住美人溫軟小手,請到自己身邊坐下。
美人在案后坐下,左顧右盼,卻未在席上見到旁人,滿席皆是平原君身邊家臣、近侍、食客,便是覺得奇怪,扭頭笑看平原君,眼睛眨巴著,像在說話一般。平原君笑道:
“今日李牧復將雁門。我等皆為北境安寧心悅,故而飲宴以慶。”
聞言,美人抱平原君手臂入懷,撒嬌不已。午宴食物豐盛,濁酒飄香。稍食片刻,便有客贊美人舞姿優美,天下無雙。平原君便請美人起舞。美人欣然起身,樂師望美人眼色,便奏樂,正合美人心意也。
美人明眸盼兮,含笑回望平原君,赤足起舞,曼妙身姿搖曳生風,撩人心弦。平原君觀之入神,笑容滿面。
“君可悅乎?”
直到美人舞罷,奔回案席,投入懷抱,平原君方如夢方醒,竟是無語落淚。
“此舞歡快,何以淚乎?”
“天熱起舞,美人出汗,吾不忍也!”
平原君邊亂說掩飾,邊伸手輕撫美人面龐,擦去其額上汗水。
“夜里,妾身為君獨舞!”
美人附耳小聲道。平原君懷抱美人嬌軀,心中刺疼,頓生悔意,不忍殺矣。
“舞賽天女,妙不可言。臣敬美人杯酒!”
聞客言,美人淺笑,臥于平原君懷中卻是不動。一旁家臣、食客皆鼓目視君。平原君輕嘆一聲:
“哎,美人當盡歡,但飲無妨。”
“飲醉,君又欺負妾身!”
“咳咳,我亦敬美人。”
平原君咳嗽不已,亦舉杯敬美人。少女俏笑盼兮,起身舉杯飲盡。席上諸人皆上前贊美,舉杯敬酒。聽得眾人贊聲不絕,美人飄飄欲仙,便聽夫君話,與眾人應酬,連連飲酒,竟不及吃菜。
廊外蔭涼里,兩名婢女候著,見屋中,女主人被一群男子奉承,頻頻飲酒,便是低聲私語,偶爾輕笑。
來往上菜、端酒仆婢,行色匆匆,絲毫不敢大意。相國身邊無小事。宴席愈是歡快,服侍愈要精心。
相國于西院為美人設宴,眾家臣、食客,于宴中極力奉承美人,敬酒討其歡心。此事自然在家中傳開。夫人魏英知道后,面色淡然,只右眼微瞇,心中卻是恨意難平。一旁婢女皆是小心侍候,暗自慶幸家大,院闊,西院吃酒耍樂,吵嚷之聲卻是傳不來后院。
西院屋內宴席上,美人已是大醉,伏在案上言語不清,昏昏欲睡。平原君揮手屏退仆婢。家臣,食客皆會意,關上門窗,屋中一時光線暗淡。
屋外走廊上,食客叫服侍宴席樂師、上菜跑腿仆婢皆走,只未與樹蔭里美人婢女說話。兩名婢女,不知何事,各自心中想入非非。相國興起之時,卻是不拘場合。
屋內,已清開長案,美人醉酒昏睡席上,雙手已被順到身邊,側身擺放好姿式。一名食客手扶腰間短劍,單腿跪在一旁,只待相國下令,便是拔劍斬下美人首級。其余家臣食客皆站在一旁,目視仍坐席上,似不忍起身離開的平原君。
此時此刻,屋內氣氛異常沉悶。平原君唉聲一嘆,心知無可悔也,起身站立,抬腳走到一旁,站到眾人之前,眼看側臥席上美人,身軀起伏,睡態嬌憨,如此可愛,頓覺心如刀割。
“相國?”
一旁管事家臣開口問了一聲。
“動手。”
平原君咬牙發話,聲音嘶啞。
單腿跪地食客聞言,抽出短劍,雙手合握,凝神靜氣舉劍過頂,一劍揮下,寒光一閃,噗一聲,鋒利劍身斬過美人細長脖頸,直劈進座席之內。美人雙眼一下睜開,滿是驚愕,一腔熱血將美人頭噴走,滾到一邊,鮮血盡濺宴席。
眾人見此,面上盡皆變色。
“汝將美人頭送予隔壁。”
平原君抬手掩面,不忍相看,對身旁管家道。
“相國。”管家立時施禮諫曰:“事已至此,請君全其義,親造其門以謝。”
平原君聞言皺眉,隨后微微點頭,開口道:
“喚其侍女來,收斂尸身。”
言罷走去一邊,眼中淚光閃動。
門窗打開,屋中復又明亮。聞聽管家召喚,兩婢女忙是上前,一眼看見血與尸身,皆是驚叫,手腳亂顫,軟倒在地。
“速將美人尸身收斂。”
管家說罷,拿過端菜用描金花紋漆盤,伸手,把血淋淋美人頭拿起,放到盤上。兩婢女方勉強起身,一見美人頭顱,頓時又軟倒在地,淚涕橫流,渾身顫抖。
從屋中走到廊上,平原君暼了一眼軟倒在地婢女,便是緩步離去。有家臣、食客已是先去探路,分派出街侍衛。
管家一見,忙是端起美人頭顱跟上。未出西院小門,平原君卻是停步,轉身看著盤中頭顱道:
“不可如此。擦去面上血跡,取寶匣裝美人頭。”
“諾。”
管家應諾,立時辦。待頭顱在匣中安置妥當,仰面向上,合眼如睡夢中,望之栩栩如生。平原君揮手命合上寶匣。
平原君家門外,兩排佩劍侍衛已站好在街上。四鄰路人皆是好奇,問起何事,侍衛與家中舍人、仆役,皆是直言其事,并無避諱。圍觀眾人聞言,議論紛紛,一時風傳,人聲鼎沸。
待平原君在眾人拱衛下走出家門,圍觀者皆是指點管家手中所捧寶匣,猜其中必是美人頭也。好多人聞訊而來看熱鬧。
侍衛一直排進隔壁院中。前后又有家臣、食客開道跟隨,待平原君走進隔壁小院時,院中已是站滿佩劍之人。
駝背老頭站在院中,使勁仰起頭,沖平原君笑,露出一口發黃豁缺爛牙。院墻上趴著看熱鬧鄰人皆是瞪大眼,要看仔細。
“去歲笑長老者之頭,勝今日送來,以謝長老。”
平原君施禮言道。駝背老頭樂到合不攏嘴。管家打開寶匣,四周墻上便是響起一片驚呼聲。駝背老頭得意接過寶匣,看見匣中美人頭,面目清秀如生,正是當日笑己之人,頓時心花怒放,手捧寶匣哈哈大笑。
滿院人皆是望其形狀,一時眾所矚目。駝背老頭只覺有生以來,從未如此開心過,笑到心肝亂顫,喜欲發狂,忽突覺胸口一緊,疼痛難忍,隨之天旋地轉,一頭栽倒在地,寶匣脫手,砸落地面,美人頭滾出,撞上平原君皮履。平原君低頭,心又好痛。
一時驚叫之聲四起。院墻上鄰人驚美人頭滾出,駝背老頭家人驚老頭栽倒。見此突發之狀,管家忙是請家臣送相國回家,自己帶隨從留下,相機行事。
在眾家臣、食客簇擁下,平原君離開小院,很快走回隔壁自家。隨著侍衛撤走,看熱鬧人把駝背家圍梗。很快,駝背樂死之事便是傳開,給整件事平添神秘,一時眾人添油加醬,口口相傳,風靡邯鄲。
到夜里,說書先生便在酒肆里,有模有樣開講矣。平原君忍痛割愛,獻笑躄者美人頭以謝躄者,躄者樂極生悲,倒斃當場,說的是眉飛色舞。吃飯客人,跟著叫好。有客人更是聽到入迷,忘記吃喝,說書先生便是停下不說,指其言道:
“汝若停箸不食,我便不講。”
惹得眾人大笑,其人亦是連忙端杯敬酒賠罪。說書先生方才又開口道:
“聽是耳來,吃是口來。我與諸位說書,乃為諸君吃喝助興也。若是不吃,反是餓到。豈非吾之過也?”
“吃,皆在吃。先生快講。”
聽得客人叫喚,說書先生方才接著說起。
角落里,兩名帶劍男子,邊吃邊飲,邊聽邊樂。直到夜色闌珊,方才起身出了酒肆,順街走回客舍。
進客舍,先去院中看了車,又到馬棚看了馬,方才回到房中。進屋插好房門,卻是皆未解衣。星光從敞開窗戶照進來,映亮盤膝坐在榻上男子。屋角一個木箱上凝著水珠,在星光下,水珠晶瑩透亮,如珍珠一般。
“漏水之處可補好?”
坐在榻上的劉波問。宋雷靠在窗邊,點頭。
“明日一早,我結賬,汝裝車,盡早出城。”
“諾。”
“以前可殺過人?”
“殺過。劉兄可有殺過?”
“殺過。”
兩人言止于此,不再說話。待到子夜,萬籟俱寂,偶爾有狗叫聲傳來。兩人脫下錦衣,換上黑色夜行衣,從窗戶出屋,翻墻進了隔壁院子。兩個黑影在民居間忽隱忽現,很快摸到不遠處一家小院內。兩人貼在窗下。院內靜悄悄,屋內有鼾聲。
兩人相視點頭。宋雷拿出細鐵鉤,伸手輕帶木窗,從縫隙處插入鐵鉤,挑起窗栓推開,輕手掀開木窗,起身用頭頂住,把窗栓抓到手上。還要再掀開點,卻聽窗軸吱呀一響,驚的宋雷眼瞪的快掉出來。劉波使個眼色,柔身從不大窗縫中鉆進屋里,輕手輕腳摸去床榻,悄無聲息拔出束在背后短劍。
星光下,隱約能見床榻上睡著一男一女。劉波潛近細看,確認男子正是如姬仇家,一劍迅疾,當頸切下,鮮血噴濺,男子怒目圓睜,嘴中血沫翻涌,呵呵作響,手腳掙扎擺動,驚醒一旁婦人,女子如遭雷擊,驚叫爬走,劉波一劍刺入女子背心,婦人頓時斃命,撲倒床上不再動彈。
跟著翻進屋來宋雷,見此情形心中一定。劉波一邊割下男子首級,一邊低聲問:
“可有驚動旁人?”
“并無。”
“方才女子驚醒,尖叫刺耳。”
“吾聞聲極小,應是無妨。”
“當我警極所致,以為聲大。”
“可是此人?”
“正是此人。”
劉波擦去短劍上血跡,插入背后劍鞘。從懷里掏出備好葛布,包好男子頭顱,塞入懷中兜內,系好袋口線繩。
“可惜驚醒女子。走。”
劉波邊說邊動,宋雷踮著腳,先走去窗邊,推開窗翻出屋,又是吱呀一響,待劉波翻窗出屋后,又慢慢放回木窗,仍是吱呀一響。然除卻稍許血腥氣,在屋外看,便與之前毫無異樣矣。
兩人貓腰跑回院墻下陰影處,又凝神觀察片刻,見確未驚動旁人,便起身上墻。
“喵!”
一只正走墻頭貓咪,受驚之下喵一聲,一爪踏空,摔下墻來,落地便跑無影。楞在墻邊,手搭墻頭二人忍不住哼哼直樂,翻身爬過墻頭,沿來時路徑,翻墻過院,又悄然回到客舍,從敞開窗戶進到自己屋內。
兩人仔細看過,確定無人來過屋中。劉波打開放在屋角木箱,一股寒氣撲面而來。箱中冰塊半化成水,居中又有一陶罐。劉波解開系住陶罐麻繩,拿開冰冷罐蓋放在一旁,解開胸前細繩,從衣兜里掏出葛布裹住頭顱,打開葛布又看了眼,雙手拿起男子頭顱放到空空冰涼陶罐之中,復又蓋上蓋子,系上麻繩,打結系緊。合上箱蓋,接過宋雷遞來鑰匙,鎖上木箱。
兩人在墻角暗處,解下背負之短劍,脫了夜行衣,將夜行衣與包過頭顱布裹在一起,用麻繩打包扎緊系好,塞入行囊之中。復又穿上錦衣,在腰間佩掛短劍,各自上床,和衣假寐,閉目養神,皆是不睡。稍有風吹草動,便是睜開眼來。直到天明雞叫,兩人方打起哈欠,昏昏欲睡。
“回大梁,好好睡!”
劉波笑道。
“今次必得重賞。”
宋雷喜道。
“待如姬說是,方大功告成。”
“必是此人無疑。”
“正是。走。”
“諾。”
宋雷應諾而去。劉波從客舍內結賬出來,見宋雷已是坐在馬車上。劉波上車,手撫冰涼木箱,心中亦是冰爽。
邯鄲南門,門吏攔下宋雷所駕馬車。
“牽到路旁,莫攔道。”
聽到門吏發話,宋雷扭頭從窗口看向車內,見劉波點頭,便一帶韁繩,把馬車牽到路邊停好。一門吏手扶劍柄看著車夫,另一門吏走到車后,抬手敲了敲車門。
坐在車廂內,劉波深吸口氣,打開車門,下了馬車。
“車上載何物?”
門吏邊問,邊是手指一路水跡。劉波一見,便知木箱仍是漏水,順車廂底板上縫隙滴落地面,引得門吏生疑。心中暗責自己大意,面上卻是堆起笑容。
“生鮮貨。冰鎮暑氣。”
劉波笑著施禮答道。門吏上下打量,又問:
“何生鮮?”
“熊掌。”
“哦,我尚未見過熊掌。開箱一觀。”
“夏日燥熱,但接暑氣,便不鮮矣。”
“汝等冰鎮生鮮無妨,水漏卻臟路面。”
“正是。弄臟路面,請見諒。”
劉波說話,從懷中取出一小錢袋,塞到門吏手中。門吏笑著掂了掂手中錢袋,聽得錢響,便是揣進自家兜里。
“算汝明事。”
“過而有罰,理所當然。出城我便堵上漏處。”
“用個大罐,豈不比木箱穩妥。”
“正是。出城我便買個大罐。”
劉波言罷,便抱手施禮,欲上車出城。卻不想被門吏一把拉住手肘,笑道:
“我確未見過熊掌,一觀如何?”
劉波心中惱怒,額上青筋暴起,甩開門吏手,開口道:
“不可。”
“哼!”門吏冷哼一聲,面上頓時變色,大聲道:“不看,便走不了。”
跟前門吏聞聲便是圍攏來。劉波一見眾人皆動,卻是一嘆:
“哎,我本無意冒犯。箱中之物乃信陵君所有。實不便打開。”
“哦,汝是何人?”
“我乃公子門下食客。”
“我乃平原君門下食客,汝觀吾像否?”
圍攏來門吏皆是哄笑。劉波度此事不得善了,便是從懷中掏出信陵君青銅符節,以為證。
“此信陵君賜予我辦事用。請予方便。”
“我看。”
門吏伸手來拿。劉波卻是收手,將符節又揣回懷中兜內放好。
“咦!”
門吏輕咦一聲,便欲拔劍,卻被一旁相熟門吏按住,耳語幾聲。門吏便是命其去請。城門旁有客舍,為平原君所開,只為方便接引前來投效之士。客舍內管事曲寬聞聽,有自稱信陵君食客,手持信陵君符節辦事,不聽門吏。便細問事情經過,思量后不敢怠慢,立時隨來人,快步趕到馬車旁。
“我乃平原君門下食客曲寬。請問先生大名?”
“我乃信陵君門下食客劉波。不敢當先生。”
“劉兄可否將公子符節與我一觀?”
“可。”
劉波并不遲疑,從懷中掏出符節,交予曲寬手中。一旁門吏見之氣鼓。曲寬將符節拿在手中,翻來覆去仔細端詳后,遞還劉波,開口道:
“我知信陵君符節一事。只是未曾親眼見過,不得辨真偽。劉兄可否隨我到相國家,以驗此符節?”
“曲兄即如此說,我自是恭敬不如從命。”
“劉兄請。”
“曲兄便坐我車同去。”
“我客舍有車。此車為吏所察,不便行也。”
“車中有我家公子之物。我不便遠離。”
“交與同行者照看便可。我既請劉兄進相國家,便不會有人妄動公子之物。”
劉波與扭頭看來宋雷相視點頭,便隨曲寬而去。門吏果不再驗看木箱,只是圍住馬車,不允移動。清早進城之人,比出城之人多,倒是無人多看此車。
坐客舍馬車來到平原君家,在前院客廳稍坐,管事家臣便是親至。
“劉兄,幸會。我乃家中管事趙明。不知劉兄此來何事?”
“幸會。我隨曲兄來,驗我家公子符節。”
“可與我一觀?”
“然。”
劉波從懷中兜內掏出符節,遞于趙明。接過信陵君符節,拿在手中,看一眼,趙明又問:
“不知何事為門吏所阻?”
“今早我驅車出城,于南門口為門吏攔下。其言我車上滴水臟污路面。我言車中有冰鎮鮮物。其便要看。我言明箱中乃信陵君之物。其仍要看。我不允,故此僵持。”
“汝言箱中何物?”
“熊掌。”
“哦。”
趙明哦了一聲,轉而看曲寬一眼,曲寬點頭。趙明于是側身道:
“此符節,家中亦有一枚,在我家相國手中。我去去便回。”
趙明言罷,手持符節出門去了。劉波伸手欲喚之,卻是不知如何言語,一時呆愣,惹得屋內婢女竊笑。曲寬忙是沖婢女皺眉擠眼,示意莫要輕慢,轉而笑語,請劉波入座,稍待。劉波亦是無奈,靜心坐下,對曲寬又生好感。相坐閑聊片刻,望見管事趙明空手而回,劉波心中暗警,忙起身離開座席,面向趙明。
“劉兄,相國有請。”
聽到平原君要見自己,劉波心下稍安。跟隨趙明走去,曲寬在趙明示意后,亦是跟隨同往。
走進前院大屋,只見站著坐著,盡是家臣食客,平原君高坐主位,手中豁然拿著信陵君符節,把持擺弄。劉波站定堂中向平原君行禮晉見:
“信陵君門下食客劉波,拜見相國。”
“請坐。”
“諾。”
劉波應諾,走到客案后,手扶短劍坐下。對眼前陣仗是習以為常。自家公子何嘗不是如此。除卻見王,入閨帷,公子無時不是眾人圍繞,從未落單矣。其貴,非常人可想。匹夫遇事,或忍辱茍且偷安,或義憤赤膊上陣,再多不過邀親聚友,發狠群毆,總難免受困不怡,犯法被刑。貴人則不然,自有人前出打理,勿須親身冒險犯難,苦痛皮肉。且自己所坐客座亦有學問。至平原君前,又隔兩案客座。且客座后均有衛士站立侍候。坐在此地,便是想與君不利,亦無可能。以其之見,座中與站立者皆不乏劍術宗師,殺人不過一劍而已。封君雖無解劍之儀,卻有眾臣拱衛之威。
平原君搭眼一瞧,見來人言罷,便坐到案后,自正經危坐,不再言語,便是微微點頭,面上浮現笑意,朗聲問道:
“公子可好?”
“公子安好。”劉波立應道。
“何事須出公子符節?”
“我不欲門吏看公子之物,是以出公子符節。”
“何物,吏不可見?”
“眾人面前,我不便言,請相國恕罪。”
“無妨,先生盡可言之,勿須顧慮。”
“諾。車中木箱里有一人頭。”
聞聽此言,屋中一直慢條斯理之眾人,皆看向其貌不揚的劉波。
“又是人頭。”平原君自言一句,想起心愛美人,不由頭痛,皺眉問道:“何人之頭?”
“事關公子重托。請恕我不便直言。”
“先生差矣。我與無忌公子情同手足,無話不談。盡管直言。今日之事,汝等姑且聽之,皆不可外傳。”
“諾。”
屋內家臣食客皆是異口同聲稱諾。平原君面上又浮現笑意。劉波只覺眾星捧月,亦不過如此,略一思量,便是開口道:
“此人三年前殺如姬之父。”
一聽此話,屋內頓時嗡嗡作響,眾人咂舌嘆息之余,便是議論起來。平原君頓時大感有趣,朗聲道:
“先生說。”
“諾。如姬為報父仇,求此人頭,多年不得。于是求告于我家公子。我接此任,尋訪數月,終是在邯鄲城中,尋得此人。昨夜殺之。今日帶頭離城,不想竟出差錯,給相國添亂,請恕罪。”
“哎,先生為公子辦事,何罪之有。此人藏身城中何處?”
“城東一處小院。”
“何處?”
劉波身旁客案后,一名錦衣漢子側身細問道。
“離東門不遠,與我所住東風客舍,相距數個宅院,前門開在青石巷,對面乃秦質子府。”
錦衣漢子聽到此處,便是轉頭看向座上相國。平原君點頭。錦衣漢子起身離去,身后侍從跟隨。劉波見此,心知必是驗己之言也,面上并無變化,泰然以坐。
“先生莫停。我甚是好奇,時隔多年,如何數月之間尋得?”
劉波聞平原君之言,心知躲閃無益,便把數月里如何查籍,尋訪,揀緊要處大致說來。眾人聽得嘖嘖稱奇,平原君聽罷是擊節叫好。見去者未回,平原君又問昨夜行刺之事。劉波無奈,亦是如實講了。聽得女子背后中劍而亡,多是嘆息。平原君亦是慨嘆,女子無辜也。劉波只得又是請罪。
“哎,先生莫疑。我乃嘆女子命薄,受人連累,無責先生之意也。先生應知,昨日我心愛美人,亦是人頭落地,送于隔壁駝背。”
“臣有聽聞。城中多有傳說。”
“哎,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也。”
正交談間,錦衣漢子回,徑直走上主座,坐在平原君身側耳語。其侍從卻是走回其客案后站好。平原君聽的頻頻點頭。待錦衣漢子離開主座,走去自己客座時,平原君卻是開口叫住:
“彭海。”
“臣在。”
錦衣漢子忙站定,行禮回話。
“汝帶人一路陪護先生回大梁。另帶兩車禮物,請送于信陵君,并為問好。”
“諾。”
“趙明,且去問夫人有何吩咐。”
“諾。”
坐在客座劉波,起先本欲起身請言,不必勞相國派人護送。待聽到還要給信陵君送兩車禮物,便是默默無語安穩坐好,實未想事情動靜鬧如此大。平原君將信陵符節交與趙明,還給劉波。又詢問許多大梁之事。近午時,又要設午宴。劉波忙是謝辭,直言恐時久,人頭不鮮矣。平原君方是放其出門。
門吏見平原君家上客彭海來了,愈是小心。待車隊出城門走遠,方是抬手擦去額上冷汗。
“大熱天,辛苦。”
曲寬在旁笑道。門吏瞪眼喊:
“我非熱出汗,是嚇出汗,差點闖大禍也!”
“無事,無事。午飯我請客。”
曲寬笑著撫其背道。
“不當是曲兄請客。我請,今日我來!”
“哎,為公子壓驚,怎能要公子請客?子我間情分,還分誰出酒錢?”
“是是是,聽曲兄。再有我不是公子!天呀,公子!”
一旁眾人皆是被其言語模樣逗笑,彼此拍拍打打,樂不可支。
城東青石巷無頭案,數日后便于市井間傳出風言風語。說被殺之人,乃當年殺魏王后宮如姬之父者。是魏國信陵君門下食客所為,遁去無蹤,邯鄲衙門無處緝兇,只得將此案束之高閣也。又傳平原君成人之美,知其事,因信陵君故,縱其走矣。城中國人多是嘲笑有司。
夕陽西下,暑熱依然。街上漸舉燈火,行人熙熙攘攘。西城一家小酒肆,迎來三位男子,其中一肥一瘦,勾肩搭背,狀甚親近。在肆內坐定,三人點了酒菜肉食,便續閑聊。不肥不瘦漢子好一會兒未說上話,便是笑道:
“未想汝二人如此相得。”
“肥兄所言甚合我意也。”
身材瘦小漢子忙道,不想冷落老友蔡兄。
“我亦有同感。”
肥子邊說邊舉杯,三人不等肉食上案,先是喝起,相語甚歡,情深意切,甘之若醴。不一會兒,案上熱氣騰騰,烤肉飄香,擺滿下酒菜。邊吃喝邊聊,熏熏醉意起矣。聊到平原君殺美人以謝躄者事,三人皆是唏噓。
“美人好冤。真是!”
瘦子放下酒杯,又感慨一聲。
“為攬士歸,相國所為,亦無過也。”
肥子卻是出言維護平原君。瘦子眼中閃過一絲不怡之色。邊喝邊聊,又說起秦國打下韓國緱氏、綸氏之戰。對秦國之強,皆有同感。
“來年,秦趙恐有一戰。”
蔡猛輕轉手中酒杯,言語中憂意濃濃。
“哎,秦國非我趙國對手也!”
肥子立刻大聲道。惹得周圍客人皆是看來。醺醺然間,肥子愈發自得。
“非也!”
瘦子擺動手指,口齒不清道。
“何以見得?”
肥子不樂道,雙眼盯住對面麻稈。
“看我干嘛?此事不亦明乎?”
“何以明乎?”
“秦強,天下盡知。”瘦子瞪眼道:“趙何以拒秦?何謂非我對手也?”
“胡扯!閼與之戰,秦非敗于我乎?”
“秦偶有敗績,世人皆知,不足為憑。莫忘今上元年,秦取我三城。若非田單將兵相救,焉止三城!”
“今上圖強,日新又日新,我趙國日益強盛矣!君不見,今鄭人敗秦不降秦,反投我趙乎?”
“汝以為此為趙強于秦之據乎?”
瘦子不屑道。肥子瞪眼大聲道:
“當然!”
“非也!”瘦子擺動手指,笑道:“此乃鄭人之奸計也。可惜,竟無人識破,為其得逞矣。”
“爾何出此言!我趙國兵強馬壯,雄踞中國,天下歸心,必成霸業!秦國若敢來戰,必敗無疑!”
“非也!”瘦子怒指肥子喝道:“爾莫狂言誤國!”
“哎,二位公子,息怒。夜食閑話而已,何至于此?”
席上蔡猛無奈道,伸手按下身旁麻稈指向肥子手臂。心想,來時勾肩搭背,吃醉便反目成仇乎?汝等叫我請客之人,情何以堪?
“指,指!指個鬼!何以懼秦如虎邪?”
肥子亦是翻臉道。
“非也!爾狂言誤國。”
瘦子固執己見道。
“哼!懦夫。”
肥子鄙夷道。
“哼!”瘦子亦是沉聲冷哼道:“秦人若來犯我趙國,我亦上陣殺敵。只是,算無勝數,何苦惹戰?自取滅亡乎?”
“胡扯!”肥子亦是寸步不讓道:“奇怪也,爾何以定以為秦強而趙弱邪?鄭人之連敗,證韓秦之間,秦強韓弱可也。卻不可證趙秦之間,孰強孰弱也。”
“好,便說秦趙之間事來比。”瘦子瞪眼道:“昔日田文畏秦如虎,憑雞鳴狗盜之徒,惶惶然如喪家之犬,逃出秦國。過趙卻搖身變為豺狼,僅因我民人譏笑其形容眇小,便斬殺我數百人,釋然而去,無所咎也!是趙強乎?是秦強乎?”
“孟嘗君死多少年矣。故事莫提。”肥子對曰:“且當年,連楚王亦受騙陷于秦國,何況孟嘗君。此事,非齊、楚暗弱,乃秦詐耳!”
“哼,”瘦子哼道:“孟嘗君多少年前故事莫提。信陵君數日前故事可提否?”
“與魏國何干?”
肥子詫異道。瘦子笑道:
“當然有干。數日前,信陵君門下食客,于東門青石巷作下無頭案。為門吏截于南門不得出。平原君卻以姻親故,縱其歸大梁。”
“又如何?”肥子顧左右而言道:“朋友相有,姻親相助,乃人之常情也!”
“人情不錯。”瘦子點頭道:“然殺人奪命事干國法。豈容人情左右邪?若信陵食客殺人于咸陽東門里,必不得出咸陽南門!”
“胡扯!爾之所言,不足為據也。秦若來戰,趙國必勝!”
“必敗!”瘦子面紅耳赤道。
“豎子乃秦間乎?盡與秦美言?”肥子怒道。
“爾正秦間,引趙與秦戰,毀我社稷!”
“胡扯!”
肥子大喝一聲,起手一杯酒,盡潑瘦子面上。瘦子一驚,騰身越過長案,撲倒肥子,揮拳便打,肥子還擊,酒食、杯碟一片狼藉。酒肆內頓時大亂。蔡猛慌忙扯勸,卻被一腳蹬到胸口,撞倒在地,一時疼到爬不起來。
肆內客人紛紛走避。肥子與麻稈糾纏打斗,轉眼間從酒肆內打到酒肆外,街上路人皆是圍觀。麻稈瘦弱,終是不敵,被肥子騎在身下,一陣暴揍。麻稈吃痛恨極,從自己腰間抽出匕首,一刀刺入肥子肋下。肥子吃痛一驚,回手便來奪刀。麻稈奮擊,連刺數下,肥子血流不止,終是不支,口鼻中亦是流出血來,癱軟不動。麻稈抽身爬起,慌忙逃離。路人皆驚駭躲避。
蔡猛手捂胸口,蹣跚走出酒肆,火光下,見肥子趴在地上,血流滿地,麻稈則蹤影全無,頓時呆愣當場。
當晚西城血案,目睹者眾,酒肆中更有聞聽兩人爭執者,所聽甚詳。官吏辦案自是逐一問詢察證。麻稈逃去無蹤,衙門發文捕之。其與肥子于酒肆爭執之言,亦在市井傳為笑談。
夏日炎熱,日甚一日。邯鄲熱鬧繁盛,民人盡享其榮。午后日頭火辣,當值東門吏多在城門外,一處樹蔭里乘涼,一年輕門吏卻是在烈日下值守城門前,審視入城行人車馬。樹蔭里,便有人喚其同來納涼。
“李兄,來喝口水。”
聞聽叫自己,李同回頭看了眼,笑著點頭,卻未走離位置。
“多管閑事。要不,汝去站。”
一壯漢撇了眼喊叫之人。眾門吏皆笑。正閑說時,只見一駕馬車離了道路,在樹蔭邊空地停下。眾門吏認得馬車,皆是翹首望之。
車門一開,一瘦長漢子,順木梯走下車來,面容清朗,長須油黑,雙目有神,一身華服單薄透亮,別有風采。走近眾門吏,便是行禮問好,露齒一笑,豪氣蕩漾。
“呂兄,請坐。”
壯漢迎上前施禮問好。
“孫兄,我不多擾,此來是請孫兄及諸位今夜酒宴。”
“哦,呂兄果是豪爽。多時不見,一來便請客吃飯。”
“下值,桃花樓見。”
“哎呀,呂兄不必如此費錢。”
“哎,我早有此意,孫兄莫推辭。”
“好,恭敬不如從命。”
看著呂不韋返身上車,孫壘對眾吏道:
“下值皆同去,莫說家中有事。”
“無事。回家豈有桃花樓好吃,好玩。”
眾吏皆是哄笑。孫壘又叫人去跟城門里兄弟說一聲。
夕陽西下,暑熱依然。街上漸舉燈火,行人熙熙攘攘,邯鄲城更顯嫵媚。桃花巷里桃花樹,垂下蜜桃迎客來。呂不韋早早到了桃花樓內,坐等孫壘一行門吏來赴宴。二樓此處臨欄宴席,將樓下舞臺盡收眼底。
熱場舞姬輪番在臺上舞蹈,已然十分好看。呂不韋身邊佩劍侍從不喜歌舞,枯坐不語,目光不住掃視周圍。趴在欄桿上隨行小廝,極喜美人舞蹈,看的目不轉睛,呵呵直樂。坐在案前,透過欄桿縫隙看樓下風光,呂不韋只覺侍從無趣,小廝頑皮,卻又無可奈何。侍從劍術無雙,自是不好苛求其喜歌舞。小廝年少率真,亦不便過于拘束之。
舞臺上,女子舞姿優美,翻轉扭動,胸前雪白圓潤忽隱忽現,呂不韋不由引頸細看,瞟見孫壘等人上了樓梯,便起身走去樓梯口迎接。
一群漢子熱熱鬧鬧圍坐宴席,點了酒菜。小廝來回招呼,乖巧伶俐。推杯換盞間,胡言渾話便是層出不窮,浪笑鼓蕩。引得樓中客人望向此處。
喧鬧間,李同卻是一直悶悶不樂。呂不韋一向八面玲瓏,見此,便特意向李同敬酒。飲罷,又招呼吃菜。坐在身邊孫壘便是笑道:
“呂兄真好人也。同兄非常人,志向高遠,其父乃邯鄲傳舍吏,比我等位顯。”
“哦。”
“來,我敬呂兄。”
“我敬孫兄。”
飲罷停杯,忽聽樓內哄叫聲四起。呂不韋忙看向舞臺,見一輕衣薄衫美人,扭扭走上舞臺,眉眼顧盼間,掃了樓上一眼,呂不韋頓覺如遭電擊,渾身一陣戰栗。
“呂兄為何發抖?”
一旁孫壘立時調笑道。
“吾遭雷電矣!”
“樓內雅座,何來雷電兮?”
聞聽孫兄與呂兄交談滑稽,席上眾人皆是看來。呂不韋并不諱言,坦然道:
“我魂牽夢縈之美人現身矣!”
“哦?”
一席人皆是看來。只見呂兄叫過自家小廝,去請樓主來。眾人皆是起哄。孫壘更是一語道破:
“臺上美人,新來,迷倒之人不知凡幾。呂兄莫非亦然?”
“然也!我心發狂矣!”
“哎呀,我說誰叫呢,呂先生,稀客呀!”
身材妖嬈,豪乳蕩漾,風姿秀麗樓主還未走近,便是談笑風聲。呂不韋忙起身施禮道:
“桃花姊姊,我可不敢當先生。來少,只因俗事纏身。今日請姊姊來,乃有一事相求。”
“呂先生莫說求,是我桃花能為之事,便皆可以。諸位好!酒菜可合口味?”
眾人皆是贊美,呂不韋一指樓下舞臺上,仍在跳舞美人道:
“桃花姊姊,我心愛臺上美人,欲為其贖身,還忘姊姊成全!”
“哦,呂先生真是爽快人。只是此事,我只怕幫不上忙。”
桃花樓主說話走到欄桿旁,手扶木欄看向臺上少女。呂不韋忙是離席,走到樓主身邊,席上眾人皆是好奇觀望,豎耳傾聽。
“何以如此?請姊姊教我。”
“呂先生,此女非我樓中舞姬。”
“可,其舞妙哉!”
“先生好會說話。”桃花樓主邊說邊伸手拍打呂不韋肩頭,繼而笑曰:“我桃花樓雖善舞,卻無法包攬天下善舞女子。”
“我欲得此女,該如何?”
“卻是不易。我桃花樓內女子,愈是絕色,眼界愈高。去歲,平原君娶走我樓中舞姬,封為美人,何其尊貴也。哎,只可惜,不知如何得罪該死駝子,連累害了性命。哎,不說。”
“我雖只一介商賈,必善待此女,保其富貴安樂。”
“哎,其乃同年,皆十七妙歲。女子之命,何其苦也。”
“我誓善待此女!”
“桃花見呂先生面相清瘦年少,實則應近不惑之年。”
“甚是,不韋年三十九,虛歲正是不惑。”
“與此女卻難合,恐是精力不濟。”
“桃花姊姊應知我力壯!”
“呂先生若娶我,自是正好。娶臺上美人,卻須美人點頭。”
“左右是桃花姊姊一句話耳。請姊姊成全!”
“先生莫為難于我。此女亦是城中豪家女。只是頑皮不羈,與家不和,斷了連系,方跑來我樓里玩耍。我念其貌美善舞,言語乖巧,便是容其在此跳舞。陪客之事,卻是不作。至于贖身,更是無從談起。其籍不在我家。”
“如此如何是好?”
呂不韋頓顯焦急之色。桃花樓主見其如此,莞爾一笑道:
“先生若果愛此女,自去示愛便是。若其應允,先生娶走便是,我自不攔。”
“謝桃花姊姊美意!”
呂不韋言罷,便是匆匆下樓去也。一席人皆呼啦啦起身憑欄觀看。孫壘更是擠在桃花樓主身邊,緊挨其側,惹得桃花樓主拿眼橫之,孫壘卻是嬉皮笑臉相迎,二人眉來眼去,手腳勾搭,自有其樂矣。
一曲舞罷,少女翩翩走下舞臺,樓內喊好喝彩,擊節呼哨聲不絕于耳。見舞臺邊,一名華服長須男子向自己行禮,少女皺眉避過,走去后臺。
“美人留步!”
呂不韋見少女繞過,忙出聲叫住。一旁登臺舞者,皆側目以觀。左近客人亦是觀望之。少女眉頭一舒,舉手一指自己鼻尖,臂上衣袖滑落,露出雪白小臂。呂不韋聞香已亂,見其動作愈是心儀,忙大聲道:
“正是。”
“找我何事?”
少女走到一邊,避開舞臺,仰面低聲問道。
“我乃呂不韋,見美人舞,驚為天人,愿娶回家,請美人應允!”
“娶我?”少女一愣,繼而笑道:“莫與我說。去找我家樓主姊姊。”
“美人留步,正是樓主姊姊叫我來此示愛。”
“啊?我不信。”
少女邊言邊扭頭看舞臺上載歌載舞姊妹,面露笑容。呂不韋一見更是著迷,忙道:
“樓主姊姊便在樓上,可當面對質!”
“莫以為我不敢!樓上何處?便去對質。”
呂不韋請少女上樓,少女仰首,坦然跟隨,眾人見此,皆議論紛紛。孫壘等門吏,見呂不韋果然把美人帶上樓來,皆是圍觀。桃花樓主忍不住掩面輕笑。
“姊姊,此人自稱呂不韋,說是姊姊叫其找我示愛,不知是否有此事?”
“是。”桃花樓主上前一把摟住少女,看向呂不韋笑道:“未想先生如此急切。戲言亦是當真。”
“君無戲言。我亦肺腑。陽翟賈人呂不韋,愿娶,不知美人大名?”
“趙姬。”
少女巧言,美目盼兮。呂不韋一愣,疑問:
“趙姬?”
“趙國之趙,舞姬之姬,女子不可名此乎?”
少女斜眼道。
“可,可!我呂不韋愿娶趙姬。請桃花姊姊首肯,孫兄及諸位以為證。”
聽得呂不韋此言,孫壘等人便是開口應諾,愿以為證。桃花樓主笑而不語,不料所摟趙姬卻是開口道:
“不問我愿否?”
“不韋愚鈍!請美人應允!”
“我桃花樓從未白送美人。”
聽趙姬如此說話,桃花樓主便是捏其臂膀,趙姬卻是在其懷中扭身磨蹭,桃花樓主便不再言。呂不韋見此,即生博弈之心,行禮道:
“我自當下聘禮。”
“十貫錢給姊姊,我便隨君回家。”
聽得此言,呂不韋喜出望外,伸手便入懷中,掏出四枚明晃晃金餅,上前交到趙姬手中。落手沉甸甸金餅,趙姬亦是傻眼,隨即面上緋紅,把四塊金餅塞到樓主姊姊手里,轉身便走到呂不韋身邊。
一旁眾人皆是目瞪口呆。桃花樓主亦是手握金子,一時木訥。
“請樓主入席,今夜便是我呂不韋與趙姬喜宴!”
“妹妹愿嫁,姊姊歡喜。此金,姊姊卻不可收。”
桃花樓主說話,走近把金子塞回趙姬手中,趙姬卻是不受,口中直言:
“若姊姊不受,我便不嫁。”
呂不韋聽得發急,只見桃花樓主又言:
“如此我受,此番給妹妹乃為嫁妝。”
“若姊姊給嫁妝,我便不嫁。”
“哎,妹妹莫頑皮。若如此,樓中姊妹,如何看待于我?”
“好,我取一為嫁妝。”
“皆為嫁妝!”
“姊姊待我如親姊妹,自當收下聘禮。莫非定要看輕于我?”
“真是頑皮。便依妹妹。若日后呂先生對妹妹不好,盡管回來便是。”
“不韋不會!”
呂不韋忙大聲道。惹得眾人哄笑。不韋便盡請入席。桃花樓主卻是先要離去,話亦說明:
“我可不比呂先生,財大氣粗,大把金子伴身。我去放好金子,再回來吃喜酒。”
眾人皆是大笑,紛紛歸席。呂不韋摟著嬌美趙姬入席,不忍須臾離身。眾皆艷羨,敬酒不已,不韋來者不拒,直喝得酩酊大醉。轉來樓主姊姊亦是咂舌。
待送趙姬隨呂不韋登車離去,桃花樓主竟是潸然落淚,惹得身旁眾人亂猜。孫壘卻是近身,眼盯桃花樓主豪乳,耳語求留宿。桃花樓主不置可否,輕擦眼角,抽著鼻子,腰肢搖擺,自顧返身回樓。孫壘忙跟隨桃花樓主,回到桃花樓中。
一連數日,孫壘皆是神清氣爽,見人滿面春風。聽到路上吵嚷時,便是走去看,眾門吏跟隨其后。稍待片刻,已是看清事由。心知魯人不耐問話,引得李同不快,定要使者下車以驗,故而爭執。孫壘不由心中暗樂,魯人何時如此氣壯邪?便上前開口維護李同。
馬車中使者聽得車外喧嘩,眉頭緊皺,眼看時候不早,總不能如此莫名在城門費時。想定得失,便是開車門,走下馬車。
“魯國使者孔穿,奉魯公之命,前來邯鄲拜見大王。”
“孔先生,請上車。”
見魯國使者下車說話,孫壘、李同等便不再為難。
魯國使者車隊進入邯鄲城內,宿于傳舍。孔穿一面命人與傳舍吏說,欲明日拜見大王,一面稍事洗面,整衣,即帶上近侍隨從,諸多禮物,趕去平原君家。
聽說魯國孔穿來見,平原君暫停與家臣議事,率眾人到前院相見孔穿。堂屋內,一時寒暄絮語,熱鬧起來,落座后,孔穿獻上禮物,說明來意。平原君收下禮物,命在家設宴,為孔先生接風洗塵。孔穿自是求之不得,恭敬不如從命。
交談間,孔穿并未多說魯國之憂。徐州失之于楚,無以挽回,自是多說無益。眼下多與平原君交好,方是有益。雖是閑談,卻亦關各國政事,諸多學問。正值而立之年,孔穿精力旺盛,言辭犀利,見解獨到。平原君與之相語甚歡。孔穿對平原君禮賢下士,輔國有方,不吝贊美。平原君聞之喜悅,不亦樂乎。言語間,孔穿流露出對公孫龍子崇敬之情。平原君遂遣家臣,請公孫龍來前院一起晚宴。
正在東院臨窗靜思,聽來人說相國請前院晚宴。公孫龍便問詳情:
“今日宴請何人?”
“魯國孔穿。”
“仲尼后人。”
“正是。”
公孫龍點頭,手捋花白長須,點兩名學生隨從,隨傳話家臣來到前院。一入大堂,平原君起身相迎,在場諸君皆離席,上前見禮。公孫龍一一回禮,在客席落座,其案與孔穿相對。寒暄數語,孔穿難抑敬仰之情,向對案公孫龍施禮道:
“素聞先生高義,愿為弟子久矣!但不取先生以白馬為非馬耳。請去此術,則穿請為弟子。”
三句話說完,堂內鴉雀無聲。連平原君亦是直翻白眼,抬手撫額,中指連摳。公孫龍看著眼前孔穿,心有所感。初聽其言,甚是欣慰,再聽,生疑,末了,便不免煩悶。堂內眾人皆是目視公孫龍,觀其何以對也。公孫龍稍默然,即抬手行禮,面向孔穿道:
“先生之言悖。龍之所以為名者,乃以白馬之論耳。今使龍去之,則無以教焉。且欲師之者,以智與學不如也。今使龍去之,此先教而后師也。先教而后師之,何其悖也!”
“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我以為白馬為非馬,乃不善者也,是以欲改之,非先教也,非言先生智與學不如之意也。實誠愿為弟子也。”
聽到孔穿對言,眾人皆是吸氣。公孫龍笑道:
“夫如是,龍之善者何在?”
孔穿張口欲言,忽覺不善,頓時雙眼鼓起,看著公孫龍子,竟是語塞,結舌當場作聲不得。公孫龍手捋長須,笑容依在道:
“龍之善者,乃白馬之論耳。且白馬非馬,乃仲尼之所取。龍聞,楚王張繁弱之弓,載忘歸之矢,以射蛟兕于云楚之圃,而喪其弓。左右請求之。王曰止,楚人遺弓,楚人得之,又何求乎?仲尼聞之曰,楚王仁義而未遂也,亦曰人亡弓,人得之而已,何必楚?若此,仲尼異楚人于所謂人。夫是仲尼異楚人于所謂人,而非龍異白馬于所謂馬,何其悖也?先生修儒術,而非仲尼之所取,欲學而使龍去所教,則雖百龍,故不能當前矣。”
孔穿無言以對,垂目咬牙不語。眾人則談笑楚人諸多舊事,堂內一時喧嘩。孔穿不再辯論。夜宴一開,歌舞一起,眾人皆把酒言歡,敞開吃喝,戲語作樂。
送別孔穿一行,平原君便到新納美人屋中玩耍。家臣、食客各自散去。公孫龍帶學生回到東院,站在自家小院中,仰望夏夜星空,浮想聯翩。
一旁學生不舍離去,看星空雖浩瀚璀璨,卻不覺其麗,忍不住便問先生:
“先生不怡乎?”
“何以見得?”
公孫龍低下頭,看向自己學生。
“孔穿無禮,惹先生不怡。”
“汝二人皆如此想?”
“諾。”
“我望星空,而生憂思。”公孫龍說話,又仰面看向天上星辰,似與學生講,又似自言自語道:“吾心中之惑日深,卻不得其解也。異白馬于馬,若只如異楚人于人,則同于儒術也,非我所意也。道非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馬色各異,大小有別,分雌雄,有良劣。人膚各深淺,有高大矮小,分男女,有善惡,分賢愚。此皆萬物之形。是所以人以群分,物以類聚。白馬非馬,離堅白石,論雞三足,人皆以為名實之辯也。然吾之所想,乃萬物之本也。墨家亦有思之。若萬物果歸于一,則我與星辰何異之有?然其為何,吾百思不得其解也。萬物之繁,吾只能于此,作名實之辯。物莫非指也。而指非指也。吾之惑深,夜難寐也。”
兩名學生立在一旁,聽得先生所言,敬仰之情溢于顏色。公孫龍言罷,手捋長須,依然仰望星空。
浩渺夜空,星辰璀璨。青云之上,虛空茫茫。流星起焰,穿越其中。月面自旋,日燃如炬。金木水火土,五星若比鄰。天河之中星無數,莫非皆是憑空行?
夜宴次日,孔穿應召上朝見王,遇到平原君,又相約酒宴。平原君欣然應約。夜里酒肆內,宴席上,孔穿又與公孫龍辯論,終是不及,乃私與平原君語,公孫龍之言不可信。
待宴罷回家,平原君私與公孫龍語,先生無與孔穿辯矣。公孫龍微笑點頭。
使趙事畢,孔穿打算明日一早啟程返魯。近午時,在傳舍內偶遇齊國鄒衍。立時便上前執弟子禮,見鄒衍。
鶴發童顏,長須雪白鄒衍,請孔穿坐而論道。孔穿欣喜不已,交談后,仰慕之言滔滔不絕,連鄒衍之一舉一動,亦是贊美,道其行止泰然,言語深遠。鄒衍笑道:
“老也,舉動緩慢而已。”
“先生仙風道骨,何言老也。”
孔穿贊道。鄒衍手指作勢比劃,笑道:
“八十七。”
孔穿施禮又是吉言如雨。鄒衍笑而止之,問其邯鄲之行,所為何事。孔穿便將使趙之事稍加細說。鄒衍頻頻點頭,隨口道:
“稍后,我欲拜訪平原君。可愿同往?”
“學生慚愧,之前與平原君交游,與其客公孫龍數辯,皆不及。明日學生即啟程返魯,實無心再與之辯。”
“如此,我便自去。”
鄒衍乘車離傳舍,隨行者數人,到平原君家,正是日上中天,驕陽似火。平原君率眾家臣,食客迎之于門。進至前院大堂,平原君側行撇席,以為敬也。
落座寒暄,平原君問及來意,鄒衍笑道:
“我受王命,出使魏國。途經邯鄲,自作主張,前來拜訪。”
“先生得來,勝之幸也,愿聽先生之教久矣!”
“我已年邁,不敢言教也。只是此來,卻有求于相國。”
“先生何出此言,但凡勝之可為之事,必如先生意也。”
“相國如此說,衍之幸也。近年,秦攻韓日急。今又下韓之緱氏、綸氏。韓地日消,而秦圍周室也。急急乎,有并吞中國之勢。山東之國非合縱,無以抗秦也。然魏干于衛,而換其君。楚攻魯徐州,下之。自相紛擾,何以抗秦乎?是以,臣請相國出,主合縱以抗秦也。”
“哦,先生何以作此想?”
“我此去魏國,意在合齊魏之力,以保魯。然,以今日之勢,我以為保趙方是。”
“趙國安穩,何以比魯乎?請先生明言。”
平原君面露詫異之色道。大堂中人皆目視鄒衍,觀其何以自圓其說也。鄒衍坦然道:
“去歲韓上黨歸趙。秦不敢犯趙,而擊韓。人多以為秦懼趙也。然以我之見,秦攻韓之舉,實乃詭計也,其效甚多。一懲韓失信于秦而得土也,二圍周室,三惑諸國。以秦用范雎后,遠交近攻之勢,明年必犯上黨。其時,趙秦交兵,趙必危矣。是以合縱以抗秦保趙,乃上策也。”
“先生之言差矣。趙國之強,非秦人之可窺也。秦人若敢來犯,必埋骨上黨也。”
“吼!”
堂內家臣食客頓時齊吼,拍案之聲不絕于耳,為自家主人喝彩。鄒衍面色淡然,不再多言。
“先生莫以為怪。”
平原君待眾臣稍息,方是笑道。鄒衍點頭,亦笑曰:
“我正思相國之言也。”
堂中氣氛由此一松。平原君自覺方才論政之言,有傷情面,便向鄒衍請教學問。于是滿堂皆聽,無有喧嘩者。平原君深以為是,想及近日孔穿之絀于公孫龍,便是將自己所見,公孫龍與其徒,論白馬非馬之辯,以問鄒衍。言及學問,鄒衍言辭更是犀利,直言道:
“不可。彼天下之辯,有五勝三至,而辭正為下。辯者,別殊類使不相害,序異端使不相亂,杼意通指,明其所謂,使人與知焉,不務相迷也。故勝者,不失其所守,不勝者,得其所求。若是,故辯可為也。及至煩文以相假,飾辭以相惇,巧譬以相移,引人聲使不得及其意。如此,害大道。”
聽得鄒衍此言,滿堂皆是默然。一食客平日素鄙公孫龍,此時忽大聲稱善。
“善!”
其一言出,引得滿堂跟風,眾皆稱善,一時歡樂融洽。待開午宴之時,平原君使人去喚公孫龍赴宴。
傳話家臣到東院,見到公孫龍,一說午宴之事。公孫龍便問詳情。聽說是齊國鄒衍來也,便面露喜色。傳話家臣見此,便又道:
“先生須提防。之前在堂中,相國有意在鄒衍面前,推崇先生白馬非馬之論。誰知被其非議也。”
“哦?不知鄒子何言?”
“其言甚絀先生,我不便言。”
“哎,但說無妨。”
“先生聽之莫煩。”
“但說無妨。”
“其言先生之論,害大道。白馬非馬不可也。曰天下之辯,有五勝三至,而辭正為下。言白馬非馬之論,煩文以相假,飾辭以相惇,巧譬以相移,引人聲使不得及其意也。如此,害大道。大致如此。”
“哦。君上聞之,何言?”
“未言。客皆稱善,一時喧嘩,盡是親奉鄒衍。”
“哦。害大道?吾求大道,不舍晝夜。今為鄒子所疑,當思己過也。請告相國,我不赴宴。”
“先生何至于此?”
傳話家臣頓時面上變色,言語急切。心中暗怪自己多嘴多舌。公孫龍見之,又道:
“煩請告相國,龍居家中久矣,欲回山中故廬。就此別過,未曾面辭,請相國恕罪。”
“哎!先生何至于此!”
傳話家臣更急。
公孫龍卻是說走就走,命學徒套馬駕車,便是潔身而去也。傳話家臣阻攔不住,只能眼看其車,從東院側門出家去也。心中是叫苦不迭,不知走此上客,君上會否怪罪自己。我不過一傳話之人,傳話便傳話,何必多說話?心中一邊懊悔,腳下一邊忙忙,轉回前院,報公孫龍離家歸廬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