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笑蒼山
- 余耕
- 4197字
- 2021-12-23 16:06:33
一
楊蒼山生就一副笑臉,逢人便與人笑,不逢人時自己笑。醒著笑,睡覺也笑,有時候還能把自己從夢里笑醒。深更起夜時,楊蒼山站在馬桶前,微笑著思考:自己剛才是笑醒的,還是被尿憋醒的。
之所以說楊蒼山生就一副笑臉,是因為這張笑臉在娘胎里造就的。但這事兒不能怪他媽,要怪就得那個毛手毛腳的助產士。楊蒼山出生時有點困難,他媽上了產床兩個鐘頭,楊蒼山大概是在產道里睡著了,死活不肯露頭。醫生有點著急,讓助產士下產鉗。助產士把產鉗下得太深,鉗頭抓住了楊蒼山的兩個臉頰,稍一用力就把胎兒拉成了笑臉。在牽拉的過程中,產鉗傷及了胎兒的面部神經,于是,楊蒼山就變成了一副永恒的笑臉。
這張笑臉,給楊蒼山帶來好運氣,也帶來過壞運氣,但是,帶來更多的是不好不壞的尷尬。上中學時,有一次春游,班主任踩到一塊香蕉皮,摔個仰八叉。同學們都在做悲憫心痛狀時,楊蒼山微笑著上前把班主任扶起來,班主任就此懷疑是他扔的香蕉皮,整整給他穿了一個學期小鞋。
一年之后的暑假里,楊蒼山在街上看到班主任被一輛闖紅燈的摩的撞得鼻口竄血,當場暈過去。楊蒼山蹲在班主任身邊,擋著路口來往的車輛,一直守護到班主任的丈夫到來。班主任的丈夫沒來得及查看老婆的傷,看見楊蒼山臉上一副笑瞇瞇模樣,揚起手便給了他一個大耳刮子。
楊蒼山微笑著讀完高中,微笑著考入了警官學院。在大學里,微笑象征著青春,微笑代表著正能量。否極泰來的楊蒼山,用他獨特的微笑征服了老師,也征服了同學,當上了校學生會主席。能做學生會主席,僅僅靠微笑是不夠的,楊蒼山的各科成績也很優秀。他微笑著舉槍,五槍打出49環。在全校70公斤級散打比賽中,他微笑著擊倒所有對手,又微笑著扶起所有對手。由于各科成績優異,楊蒼山大學畢業后被分配去了大理市公安局,進了專破大案要案的刑偵一大隊。
警官學院四年時間,楊蒼山大概是把自己的好運氣透支完了。他進入一大隊不到一個月,大理發生了一起殺人拋尸案,案件久偵未破,市民反響強烈。局領導班子進駐一大隊,親自督隊辦案。在一次案情分析會上,分管局長忍不住發火,把一大隊自上至下批了一通。大隊長和全體隊員正襟危坐,低著頭大氣不敢出一下。副局長發完火,環顧四周,發現了低頭微笑的楊蒼山。副局長搞政工出身,辦案子不太在行,所以很介意人家拿他當外行。副局長拍案而起,走到楊蒼山跟前,問道:“你笑什么?”
楊蒼山心頭一慌,臉上的笑容更大了,他立刻起身,笑著對副局長說:“我沒有笑?!?/p>
副局長忍住怒氣說:“你還在笑。”
楊蒼山說:“我……?!?/p>
副局長一揚手:“你不用解釋了,我知道你們科班出身搞刑偵的,瞧不上我這個搞政工的。好吧,那就讓我聽聽你這個刑偵系高材生的真知灼見,你來說說,這個案子應該怎么搞?!?/p>
一時間,楊蒼山微笑著僵立在會場中間,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明白,今天不說出個一二三,就過不了副局長這一關。好在楊蒼山對案情很了解,對這個案子的偵查方向也早有自己的看法,索性今天全都撩出來,擺到桌面上供大家分析。打定主意,楊蒼山清了清嗓子,微笑著侃侃而談:“719殺人拋尸案有兩個點是清晰的,第一點,向陽水庫不是第一現場,只是拋尸地點。第二點,拋尸時間是深夜,而且雨夜。綜合以上兩點,我們不應該把大部分警力放在向陽水庫周邊搞地毯式走訪,因為下雨的深夜,幾乎不會有目擊者出現在偏僻的向陽水庫?!?/p>
副局長已經走回到自己座位,坐下來問楊蒼山:“你覺得我們應該把警力放在哪兒?”
楊蒼山看著副局長,微笑著說:“從皮膚、手掌、手指和婚戒印痕分析,死者不是體力勞動者,而是長期居住在城市的中高產階層,所以,我們應該把警力撤回城里,重點排查失蹤人口?!?/p>
副局長倒也從善如流,他覺得楊蒼山分析的有道理,當即拍板把所有警力撤回城里,排查失蹤人口。楊蒼山的建議雖然被副局長采納了,但也坐實了一件事:他笑的不單純。不單純的笑,又生出兩個解釋:一是笑副局長外行,二是笑刑偵一大隊偵破方向有問題。
接下來,僅用了半個月時間,719案殺人兇手抓捕歸案。死者是本地人,一家土特產貿易公司的小老板,剛剛離婚。兇手是他雇傭的兩個鄉下人,因為拖欠勞務費在店鋪里發生口角,兩個人失手打死老板,當夜趁著下雨拋尸向陽水庫。
719案告破,一大隊該立功的立功,該嘉獎的嘉獎,唯獨楊蒼山無功無過也無獎,還被調離刑偵一大隊,去第一監獄做了獄警。調離的原因,刑偵一大隊的報告里寫得很清楚:楊蒼山辦案時,神情不夠嚴肅認真,不能對犯罪嫌人起到足夠威懾作用,拖延了預審過程。
楊蒼山帶著一肚子氣和一臉神秘微笑,走進第一監獄報到。監獄長偏偏是一張苦瓜臉,獄警見了發憷,犯人見了哆嗦。一張苦臉遇到一張笑臉,先天氣場不合。楊蒼山被監獄長安排去了第四監區,這里關押重刑犯,一個個都是難剃的刺兒頭。最初幾天,犯人們都像是看怪物一樣盯著楊蒼山的笑臉,大概是他們從來沒有見過和顏悅色的獄警。一個姓梁的光頭,往地上吐一口濃痰說:“剛出爐的嫩條子,看什么都新鮮,用不了三天,都變成監獄長一樣的苦瓜臉了?!?/p>
三天過去了,三個月過去了,三年過去了,楊蒼山笑容依舊,他沒有變成梁光頭預言的苦瓜臉,雖然他很想擁有一張苦瓜臉。樂觀成性的楊蒼山一掃初來時的沮喪,他用微笑征服了第四監區,所有犯人見了他,都回以微笑,樂呵呵地喊他一聲“楊管教”。第四監區的犯人都愿意跟楊蒼山交心,誰家里有難事兒,也會找楊蒼山幫忙解決。自從當了獄警,楊蒼山的雙休日全都用來幫犯人解決家務了,從農忙到修房子到壘豬圈。最遠的地方,楊蒼山去過六盤水,帶著梁光頭他媽去醫院做過白內障手術。梁光頭犯的是人命案子,判了無期徒刑。去六盤水前,梁光頭叮囑楊蒼山:“聽說我老婆給我帶了綠帽子,楊管教您幫我掃聽掃聽,看看是不是真事兒?!?/p>
給梁光頭他媽做完白內障手術,臨離開六盤水的時候,楊蒼山把梁光頭的擔心告訴了梁光頭的老婆。梁光頭的老婆倒也坦蕩,她對楊蒼山說:“他自己不爭氣怪得著誰,我這坐地吸土的歲數,總不能靠著撓墻過日子吧?!?/p>
楊蒼山撓撓頭,笑著對梁光頭的老婆說:“這樣吧,等我回去給你寄一個工具來?”
梁光頭的老婆把楊蒼山的微笑會意成了淫笑,立刻眉眼含春:“什么工具能比得上人……?!?/p>
楊蒼山逃也似的離開六盤水,回到監獄,他就差把梁光頭的老婆夸成貞潔烈婦了。梁光頭聽了心滿意足,開始踏踏實實服刑改造。當天晚上,楊蒼山走進一家成人用品店,挑了一只最大號的“嫂子樂”,郵寄去了六盤水。
三年過去了,楊蒼山把一份緊張而無趣的獄警工作干得有聲有色,每日里忙忙叨叨,比他做刑警的時候還累。三年來,楊蒼山總共為第四監區11名犯人撰寫提交了減刑報告,9人獲得批準。梁光頭是這批犯人改造最好的,但是他當初的犯案性質比較惡劣,始終沒有得到減刑。最近半年來,梁光頭有些心灰意冷,起了破罐子破摔的念頭。楊蒼山一直在鼓勵梁光頭,讓他心懷希望,因為家里還有一個貞潔烈婦老婆在等著他。梁光頭說自己的罪孽太重,估計這輩子要把牢底坐穿了。梁光頭還說,就他自己犯的罪,坐一輩子牢也不委屈,可這兩年來,越來越想他媽了。說到這里,梁光頭抱著光禿禿的腦袋嗚嗚地哭起來。楊蒼山從小就沒了母親,他知道想媽的滋味。楊蒼山拍了拍梁光頭的光頭,笑著對梁光頭說:“人活著,要有念想,找機會吧,我會幫你想辦法的?!?/p>
七月是大理最熱的月份,不知道什么人把兩頭死豬扔在監獄墻外,死豬高度腐爛后,臭氣熏天。苦瓜臉監獄長捏著鼻子,讓楊蒼山帶幾個犯人去把兩頭死豬處理掉。這種在監獄外面的臨時工作,一般不會安排重刑犯去做,監獄長被臭味兒熏壞了腦子,居然把活兒派給了第四監區。楊蒼山思索片刻,點名帶了六個比較聽話還能干活的犯人,其中包括梁光頭。楊蒼山攜帶好槍械,與另外一名獄警,兩個人押解著六名犯人,開著一輛小貨車出了監獄大門。
六名犯人轟開一群手指頭大小的綠頭蒼蠅,把兩頭生蛆流湯的死豬抬上貨車,然后開車去了一處垃圾場掩埋。一路上,飽受惡臭氣味浸熏,車子開到垃圾場,有兩名犯人禁不住嘔吐起來。另外一名獄警突感不適,捂著肚子先行去找廁所了。就在這時,楊蒼山也感覺腹部一陣絞痛,整個身體開始抽搐起來,他瞬間撲倒在地上。由于疼痛,楊蒼山的臉幾乎變了形,但依舊保留著笑意,看上去十分詭異。一名剛才嘔吐的犯人直起腰來,走到楊蒼山的跟前,從他的腰間的槍套里拔出手槍,眼神中滿是游離的神色。梁光頭走過去,伸出手來,示意那名犯人把槍交給他。嘔吐的犯人搖搖頭,說這是難得的越獄好機會,他建議大家開著車跑路。那名犯人話音未落,梁光頭一拳打到他的臉上,劈手奪過他手里的槍,對其余五名犯人說:“楊管教平日里待咱們不薄,咱們這么跑了,他這輩子就完蛋了,咱們能干這么沒屁眼的事兒嗎?”
其余四名犯人,或低頭不語,或附和稱是。梁光頭拿著槍,指揮著五名犯人把爛豬卸下,把楊蒼山裝上車,他親自駕車,把楊蒼山送進醫院。楊蒼山被送進急診室,診斷為急性闌尾炎,必須馬上做手術。等楊蒼山進了手術室,梁光頭提著手槍,押解著五名犯人來到醫院門口電話亭,給苦瓜臉監獄長打了電話。十分鐘后,荷槍實彈的警察包圍了醫院,把梁光頭等六名犯人押回了監獄。
一周之后,楊蒼山做完闌尾切割手術康復出院。一個月之后,梁光頭減刑,由無期徒刑減為20年有期徒刑。楊蒼山受到了一次處分,因為他把重刑犯帶出監獄,而且所持槍械里面沒裝子彈。又過了一個月,楊蒼山被調離監獄。這次調離的原因,獄警們私下有兩種說法:一是說楊蒼山跟重刑犯們走得太近,時間久了會出大事;二是說楊蒼山故意做局,為梁光頭爭取了減刑機會。
人事部門找楊蒼山談工作調動,給了他兩個選擇,要么去交警隊,要么去森林公安局。人事部門的人補充了一句,說交警隊總是罰款,很適合你這張笑臉,能夠緩解司機的不良情緒。楊蒼山的眼神里充滿了懊惱:搞來搞去還是因為自己這張笑臉。
楊蒼山滿眼沮喪地微笑著,他對人事部門的人說:“我去森林公安局?!?/p>
人事部門的人問道:“你為什么選擇去森林公安局?”
楊蒼山壓根就沒有想過自己為什么要去森林公安局,他只是想宣泄一下自己的不滿:你們建議我去交警隊,我偏去森林公安局。
直到人事部門的人問他為什么選擇森林公安局,他才去想森林公安局的狀況:森林警察不就是護林員嗎?每天工作面對的是高山、峽谷、森林……好像還有各種野生動物,是公安系統中很邊緣的警種。
人事部門的人又問了一遍:“你為什么選擇去森林公安局?”
楊蒼山回過神來,他說:“森林里的猴子和野豬,它們應該不會討厭我笑,也不會問我笑什么?!?/p>
說完這句話,楊蒼山含笑的臉頰上,滾下兩行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