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我在科羅拉多山參加了一個為期23天的野外項目。如果把參與者暴露在危險的閃電和密密麻麻的蚊蟲中就是這個項目的目的,那么它第一天就成功了。頭幾天,大家不情不愿地在山里徒步了幾百公里,隨后,開始了所謂的獨行儀式:我們被要求獨自坐在俊美的高山湖畔前,不吃不喝,靜觀三天。
那時候,我剛滿16歲。那是我從記事以來第一次體驗到真正的獨處。從結果來看,獨處對于當時的我就是個十足的挑戰。睡一個長覺,看一眼湖水,那個自以為前途無量的年輕人很快就被孤獨和無聊打敗。我沒能像即將出山的自然學家、哲學家或神秘學家一樣,在日記里寫下我的偉大見解,而是列出了一連串美味佳肴,想著一回到人間就要大吃特吃。人類數百萬年的進化在我身上沒有激發出任何超然體驗,只是催生出了對芝士漢堡和巧克力奶昔的饞。
在純凈的微風中與星光下,不受打擾地靜坐三天,思考自己的存在之謎,這對當時的我來說是一種絕對的痛苦。那時,我并不知道,我自己就是那痛苦的制造者。我寫給家人的信件里滿是哀號和自憐,完全不輸給士兵從慘烈戰役中寄回的家書。
心智啟示
當所有物質上的樂趣和消遣都不可獲得時,一個人怎么能變得更快樂呢?
我有幾位比我大十來歲的同伴,他們對這三天的獨處給予了極為正面的評價,甚至用“洗心革面”來形容。這讓我大吃一驚,我完全不知道他們體驗到的快樂是什么。當所有物質上的樂趣和消遣都不可獲得時,一個人怎么能變得更快樂呢?在那個年紀,我自身心智的屬性尚未激起我的興趣。我感興趣的只有我的生活,而對于改變心智會給生活帶來多大的影響,我還全然無知。
在那次痛苦獨處的幾年之后,1987年的冬天,我經歷了一段非同尋常的體驗,它深刻地改變了我對人類心智潛力的認知。那時,我差幾個月就滿20歲了。我和一位摯友在室內,坐在沙發的兩端輕聲交談著。當時,屋里就我們兩個人,誰也沒喝酒。
然而,就在那尋常的一切中,我忽然真正意識到,我非常在乎我的朋友。這本來并非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事,畢竟,他可是我最好的朋友。但那個年紀的我以前從沒細想過,我有多在乎我生命中遇見的人,而這遲來的自覺也給了我一個倫理上的啟示,那就是“我希望他幸福”。如今,它在紙上看起來格外稀松平常,但那時,它無疑徹底改變了我。
那份信念的力量如此強大,沖垮了我內在的某些東西。它重構了我的心智。我種種的嫉妒之情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在那一刻,我不會嫉妒,就像我不會想要自戳雙目一樣。如果我的朋友比我好看,比我更擅長體育,我有什么好憂慮的呢?如果我可以把這些天賦都給他,我一定會那么做,因為當我真心希望他幸福的時候,他所有的幸福也就都成了我的幸福。
這一認知超過了我以往所有的認知。毫不夸張地說,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到真正的清醒。這份意識層面的改變來得如此簡單直接,前一秒我在和朋友閑聊,后一秒就發現我再也不會囿于自我。焦慮憂心、自我批判、爭強好勝、膽怯刻薄、思前想后,通通停止了。我不再有任何區分我與他的念頭,也不再透過另一個人的眼光去看自己。
隨后的洞見,不可逆轉地改變了我對美好人生的認知。我意識到自己對這位朋友的愛是無邊無際的,也意識到,如果一個陌生人此時走進房間,他也會全然籠罩在這愛里。最底層的愛是無關個體的,它比任何個體經驗都要深。交易式的愛在那一刻看來完全是荒謬的,愛并不需要任何理由。
值得深思的是,這一觀念的全然轉變并不是因為我的感受有了任何變化,我并沒有感受到一種全新的愛排山倒海向我襲來。整個過程更像幾何證明:當我窺見一組平行線的性質時,也就突然明白了所有平行線的共性。
當我重新開始講話時,我發現這個關于普世之愛的頓悟竟然能夠輕易傳達給我的朋友。他瞬間就明白了,而我所做的僅僅是問他:“如果此刻出現一個陌生人,你會有什么感覺?”就這樣,在他的心里,同一扇門也打開了。很顯然,愛、同理心、為他人之樂而樂,是可以無限蔓延的。我們體驗到的,不是愛的增長,而是它不再隱匿而晦澀。愛,是一種存在狀態。我們怎么會從來沒注意到這一點?從今以后,我們又怎么可能再忽視它?
我花了很多年才真正理解這段經歷,在它的背后是一個真諦:心智是我們的全部。我們唯一擁有過的,只有心智。我們真正能給予他人的,也只有心智。一個人可能難以意識到這一點,尤其是當他生活的其他層面仍待改善時,例如有尚待實現的人生目標、尚待解決的職業困境或者尚待修復的人際關系。但這就是真相:人類所有的經驗都由心智塑造。每一段關系是好是壞,都取決于心智如何參與。如果你常常感到憤怒、抑郁、困惑、孤單,或總是心不在焉,那么無論你多么成功,無論身邊有誰相伴,你都無法感到滿足。
大部分人可以輕松地列出自己想要達成的目標或亟待解決的個人問題。但是,它們真正的意義何在呢?粉刷房子、學習一門新語言、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我們想要完成的每件事都在向我們承諾,一旦做完了它,我們就可以放松下來,享受當下的生活了。大部分情況下,這都是一種虛假的希望。我并不否認,達成個人志向、維持身體健康、讓孩子衣食無憂,都是重要的。然而,大部分人終其一生追尋幸福與平安,卻從未意識到,這尋尋覓覓背后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其實,每個人都在尋找一條回到“當下”的路:我們竭盡全力,只為找到可以讓我們“此刻”就能滿足的理由。
心智是我們的全部。
我們唯一擁有過的,只有心智。
我們真正能給予他人的,也只有心智。
Our minds are all we have.
They are all we have ever had.
And they are all we can offer others.
一旦意識到這才是人生的框架,我們的活法就不一樣了。我們關注當下的方式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我們的經驗,從而決定了我們的生活質量。這句話智者已經說了幾千年,如今,越來越多的科學研究也在提供佐證。
在本書中,我將以現代人對人類心智的理解為基礎,圍繞如何鍛煉心智,討論一些經典的現象、概念和實踐。
多年以來,我都旗幟鮮明地批評迷信,這里我就不再重申了。我希望自己在這方面的長期努力,足夠讓疑慮深重的讀者也相信,在心智鍛煉這個新領域,我的探測器非常精準。或許以下聲明能讓你再放一個心:“本書中所說的一切,不需要你不假思索地接受。”盡管我關注的是主觀世界,但我所有的觀點,你都大可放到自己的生活實驗室里一測真偽,我的目標其實也正在于此。
試圖為科學與心智鍛煉搭建橋梁的作者容易犯兩類錯誤。
一方面,有些科學人士對心智鍛煉的理想結果,即自我超越體驗的認識頗為貧瘠,認為它不過是日常心理狀態,如父母之愛、藝術靈感、對夜空之美的敬畏之情,再加上溢美之詞罷了。但按照這一思路,愛因斯坦對人類能夠理解自然法則的驚嘆,也會淪為一種神秘洞見。
另一方面,有些非科學人士又走上另一個極端:他們將自我超越體驗過度理想化,并似是而非地把主觀體驗和物理學領域“聳人聽聞”的前沿理論聯系起來。他們說,有古人早已預言了現代宇宙學和量子物理學,而只要超越小我,一個人就能與創生宇宙的“一體意識”合二為一。
結果,我們就只能在兩種虛假中選其一。
科學事實與內在智慧之間其實是有聯系的。盡管我們在心智鍛煉中獲得的領悟并不能讓我們知曉宇宙的起源,但它們卻足以證實人類心智的一些真相,比如:人們習以為常的“自我”是一種幻覺;積極的情緒,如同情心和耐心,都是可以習得的;人們的思維方式直接影響了他們對世界的體驗。
如今已有大量文獻闡述心智鍛煉在心理層面的益處。訓練自己的心智專注于當下,可以在專注力、情緒、認知、痛覺等層面產生持久改變,而這些改變又與大腦在結構和功能上的改變息息相關。這一研究領域在飛速進步,而人們對自我覺察以及相關心理現象的理解也隨之提升。有了最新的神經成像技術,在科學語境下檢驗超越體驗不再是障礙重重之事。
心智鍛煉必須與信仰區分開,因為一個人無論信仰什么或什么都不信仰,都會擁有同樣的心智體驗,都可以體驗到超越自我的愛與幸福。不同的信仰常常會對這類心智狀態做出解釋,但這些解釋在邏輯上又是互不相容的。因此,一定有某種更深層次的原理在起作用。
那個更深層次的原理是:我們稱為“我”的感受是一種幻覺。
在大腦的迷宮中,并沒有一個單獨存在的自我。我們總感覺自我真的存在——在眼睛背后,高居著一個“我”,向外看著外部世界。然而這種感覺是可以轉化甚至完全消除的。無論從科學還是哲學的角度來看,這都代表了對萬物本質的更清晰的認識。深化這個認識,反復穿透自我的幻象,就是本書的主旨所在。
人,或許生而痛苦、充滿困惑,卻也從未遠離過智慧與幸福。在人類經驗的圖景里,已然蘊含著有關意識本質的洞見。這些經驗必須運用神經科學、心理學及其他相關領域的知識來理解。
本書既是一個尋覓者的回憶錄,又是一份大腦介紹手冊,更是一本教你如何“活在當下”的操作指南。我無心描述各門各派的方法,分析利弊、權衡優劣。我的做法是披沙揀金。要做到這點,一個人必須保持誠實,用最為堅定的科學懷疑態度去審視,絕不向迷信卑躬屈膝。我并不會提供非常全面的闡述。對于某些讀者,此舉可能會顯得有些傲慢,然而其背后是一種急切的渴望。一本書,乃至一段生命,給人闡明要點的時間都太有限。就像一篇關于現代武器的論文不會回溯到符咒,也極有可能忽略彈弓和飛去來器,我將專注于我認為心智探索中最具前景的部分。
希望我的個人經驗能夠幫助讀者以一種全新的視角看待自己的心智。在日常生活中,人們常常缺乏理性對待心智領域的方式。本書的目的就是讓讀者清晰地看到問題所在,并提供一些工具,協助人們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