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講學社叢書: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編(套裝共4冊)作者名: 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主編本章字數: 8687字更新時間: 2021-12-24 10:28:20
02戰爭、貿易和帝國
讓我們從強力(brute force)說起。借助于政治的、經濟的、帝國的霸權,一股強力噴發出來,將一個——如我在下文中提出的那樣——早期的、一時無兩的現代社會推入了軌道。所謂“漫長19世紀”(long nineteenth century,約1780—1914年)[1],是英國最具影響力的歷史時期,其間大多數時候是英國海軍在“統治海浪”(ruled the waves)[2]。12世紀英格蘭開始變成一個熱心的貿易民族(trading nation);18世紀他們決定性地戰勝了他們的勁敵荷蘭人,19世紀初又戰勝了拿破侖,從此以后,直到20世紀初,英國的海軍艦隊和商船隊便所向披靡了。
這把我們帶入了奇特的英國戰爭史。戰爭在英國歷史上扮演的角色具有若干意義深遠的表征。一是英格蘭在最近一千年幾乎不停地從事戰爭。例如,1689—1815年是工業革命和農業革命的高潮時期,而在這126年間,英格蘭倒有73年在打仗。[3]索羅金曾發表一個表格,從表格上看,英格蘭在1100—1900年竟有一半以上的時間在打仗。[4]
英格蘭是史上最好戰文明之一的組成部分。歐洲的戰亂頻仍與日本或中國的持久和平對比鮮明。在達爾文式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壓力作用下,反復爆發的爭斗導致了技術和科學的迅速進化,槍炮、艦船、航海、物理和化學知識,一起突飛猛進。14世紀英格蘭的中世紀原始船舶尚不可能與一支中國艦隊相比擬,19世紀英格蘭的戰艦卻在鴉片戰爭中打垮了中國人,其中的發展不可以道里計。由此可見,英格蘭是戰爭的積極效應的受益者,付出代價的卻是別國。在恩圖曼之役(Battle of Omdurman)[5],英國動用了六門馬克西姆炮,結果是英方陣亡28人,敵方12000人被屠殺。[6]
英格蘭作為島國,一般是在別國的領土上打她的仗,中世紀在蘇格蘭、威爾士和法蘭西打,18世紀在美洲國家或印度打,她反正永遠在海外打,打贏以后就將戰利品帶回本國。從來沒有侵略者周期性地跑到英國來摧毀城池和莊稼。
即使在本國打內戰,戰事也相對溫和。15世紀的玫瑰戰爭(Wars of the Roses)和17世紀的英格蘭內戰,以歐陸或亞洲的標準來衡量,都只是小把戲。英格蘭從未發生過太平天國或義和團(Taiping or Boxer Rebellions)那樣的叛亂。
在歐洲域內算起來,歷史上的英格蘭人格外幸運,法國、意大利、德國和東歐永遠狼煙彌漫,例如在17世紀的三十年戰爭(Thirty Years War)中,德國大約三分之一的人口被毀滅,許多基本設施被破壞。[7]但是英格蘭呢,國內享受著和平,國門有海軍和雇傭兵團(mercenary soldiers)把守,因此它是從戰爭中漁利。
這個問題,我將在“法律和暴力”一章回頭再行討論。在那里,我將描述一個守法的、和平的國家,它幾無武器和壁壘,也不設常備軍和武裝警力,但它又是一個最好斗的、最具對抗性的民族。總之,大英帝國的基礎是力量,是以先進技術為依托的軍事力量和經濟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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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洲由于生態多樣、經濟多樣、政治單位(political units)多樣,所以長期以來習慣于熱火朝天的貿易。在歐洲復合體內,不列顛群島尤其得天獨厚。以不列顛本土論,不同地域之間不乏微小差異,加之海岸線犬牙交錯,水資源和海運非常便宜,這使得英國成為了貿易的最大福地。英國的幸運也體現在它的地理位置:它猶如一個北方的威尼斯,充當著杠桿支點,撬動了斯堪的納維亞半島、歐陸大部以及后來美洲各地的貿易;又假道好望角,帶動了遠東的貿易。
甚至在盎格魯–撒克遜(Anglo-Saxon)時期[8],英格蘭已是一個大舉貿易的民族,中世紀更是如火如荼。然而貿易變成英國財富的生命線,卻是從16世紀開發美洲和印度而肇始。
正如托克維爾的評注:“制造業和貿易是兩個最著名的手段,是最快捷、最安全的致富途徑。牛頓說,他之能發現客觀世界的規律,靠的是竟日思考它。英格蘭人靠同樣的辦法掌握了全世界的貿易。”[9]在托克維爾之前一個世紀,伏爾泰也曾提出同樣的觀點:“英格蘭人之所以強大,是因為自從伊麗莎白時代以來[10], 所有的黨派一致贊成重商的必要性。同一個議會一邊斬國王之首[11],一邊若無其事地忙于海外商棧的業務。”[12]
研究商貿帝國(commercial empires)的最偉大理論家是亞當·斯密。他在格拉斯哥從教,得便與船長和商人們討論大西洋貿易——英國與西印度群島之間的大宗貿易——形成了何種機制。[13]他將貿易描述為一個有史以來最富裕的商貿國家的根基,并在1786年出版《國富論》時對此作了綜述。他在開篇不久提出的基本假說是,人類是商貿家和交易家,在社會意義上是契約動物(contractual creatures)。他相信英國運氣不錯,成為了一個“其政府深受店主影響的國家”。[14]英格蘭,以及面積小得多的荷蘭和意大利諸共和國,是一批先驅,率先倡導了一個理念:國家應將其財富主要建立在貿易基礎上,而非軍事掠奪基礎上。
后來,英格蘭等地的貿易開始蔓延到世界各地。彭慕蘭等近期作家提出,日益擴張的大英帝國大舉從事殖民地貿易,導致了這些作家所認為的1800年以后西方與中國之間的突如其來的“分流”。為此,我們有必要提醒自己,截至1800年,貿易創造的財富其實大部分來源于歐洲內部各國之間的貿易。最近約瑟夫·布賴恩特也提出了這種看法,他說:“修正主義觀點(revisionist position)[15]誤導性地低估了歐洲域內貿易(intra-European trade)所發揮的極大作用,這種貿易讓所有殖民地貿易的規模和價值小巫見大巫。即使就英格蘭這個世界首要貿易國而言,截至1800年,它在歐洲域外的商貿也只占英格蘭商貿總量的不足10%。……經濟史家以豐富的史料證明,歐洲人取得決定性優勢的原因,不是殖民地資源的相對廉價,而是機械化和勞動力工廠化帶來的生產力的驚人增長。”[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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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貿易的基礎,是一種以軍事力量和軍事組織為支撐的國力。當戰爭與貿易攜手而來時,英國對世界歷史作出了一份最獨特的貢獻——一種新型的帝國應運而生。
史上大多數帝國既是軍事帝國,又是意識形態帝國。它們的主要動機包括:渴望征服,渴望掠奪,希望防范外敵,希望同化異邦民族以貫徹某種意識形態,希望吸納外來人口以擴充力量之源和財富之源。但是,偶然誕生于英國的這個帝國有一個最大的怪異之處:它的原始目的居然是賺錢——對于一個店主統治之國英格蘭作為島國,沒有什么富裕的陸鄰可以去征服。在吞并了威爾士和蘇格蘭之后,當然,尤其是在15世紀兵敗法國之后[17],英格蘭人如夢方醒:用武力維持大面積的歐洲領土實在是昂貴得受不了,成本遠遠高于利潤,既無軍事好處,亦無特別的意識形態利益。在一位工于算計的店主看來,這筆買賣可不劃算。于是,在15世紀,英格蘭放棄了它在法國的這份海外領土,也就是放棄了它曾擁有的第一個和惟一一個名副其實的軍事帝國。
英格蘭人索性放手讓貿易去自行尋找領土。他們吮吸著全新的赤道作物,特別是食糖、鴉片、棉花、茶葉、煙草、咖啡和后來的橡膠,作為財富之源。同時,他們發現了或強行建立了許多市場,用以銷售他們制造業的產品。這類產品之所以占據格外大的比重,是因為英格蘭在18世紀后半葉開始了工業革命,從而可以通過大規模生產(mass production)而贏利。
英格蘭經濟帝國的第一大步是在美洲邁出的,動作之一是拓殖北美和加拿大。[18]北美的深層結構,它的語言、法律、政治、階級結構、宗教、親屬體系、結社性質(associational nature),無不是英格蘭殖民者造就的。[19]到了20世紀,隨著英國的日薄西山,美國將繼承衣缽,把這些價值和建制傳播到世界其余地區。
這個以美洲為重心的“大英第二帝國”還有一個組成部分,那就是西印度群島,尤其是巴巴多斯和嗣后的牙買加。除了三角奴隸貿易(three-way trade of slaves)以外,食糖、咖啡、煙草貿易也構成了帝國財富的基礎,亞當·斯密發現,從中產生了一系列新的商業,繁榮于蘇格蘭南部和英格蘭西海岸。
然后,在19世紀初葉,大英帝國的樞軸從第二階段的美洲轉移到印度,后來加上緬甸,形成了“大英第三帝國”。贏得這個帝國靠的是征服、武力、外交的三結合。在這里,東印度公司(East India Company)的主體利潤是從棉花和鴉片產生的財富,其中鴉片被強銷給中國,以換取茶葉和絲綢。這個“大英第三帝國”又被加拿大、澳大利亞、新西蘭構成的“白色領土”所增強,并在一定程度上被非洲領土所增強。
發展到19世紀中葉,大英帝國擁有了廣袤的版圖,幾乎占到世界陸地總面積的四分之一。它壽命很長,從首度拓殖北美之日算起,長達三個半世紀。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一個只有區區幾百萬人口的蕞爾小島,居然能凝聚一個如此龐大的帝國。如果依靠從本國派軍壓制它所掌握的眾多種族和人民,英格蘭不可能凝聚這個帝國,因為英格蘭既不豢養常備軍,又是一個沒有多少人口可供派遣的小國,即使蘇格蘭、威爾士和愛爾蘭貢獻一些兵力也無濟于事。英格蘭充其量只能給整個帝國提供幾千名受過良好教育和訓練的個人,所以最終它只好給帝國各地提供寥寥幾名行政首腦。就這樣,英格蘭被逼無奈地發明了一種不同的策略。
這種另類選擇的高效性充分表現在一位行政官員的沉思中,他甚至問出聲來:為什么英國人只需用500人就能治理印度及其3億人口,而法國人用了將近200名官員(fonctionnaires)卻治理不好150萬柬埔寨人?[20]喬治·奧威爾本人在緬甸當過警察[21],他也寫道:“這個帝國享受著任何同等幅員的國家從未享受過的和平。在占全球面積將近四分之一的遼闊疆域里,武裝人員比一個巴爾干小國認為必需的還要少。”[22]
那么大英帝國靠什么凝聚?它在印度首創了一個方法,然后又沿用于非洲殖民地,這就是間接統治或代理統治(indirect or delegated rule)的技術:將權力下移(devolved down),充分利用殖民地當地統治者的精力和技巧。個中秘訣是設法完成一項“困難的任務——不露形跡地施行統治”。南尼日利亞(Southern Nigeria)[23]的一名副總督寫道,關鍵是要讓“權威與自我遁形(self-effacement)相結合”。[24]這方面的典型是帝國時代的英雄T. E. 勞倫斯[25]:他“陶然自得地深信,他控制著阿拉伯人,卻又讓他們不知不覺”[26]。
后來,盧加德在《雙重使命》( The Dual Mandate)中談到非洲時[27],也對這種哲學進行了概述:“當幾十個人負責控制和領導幾百萬人時,他的勇氣必須翻倍,他的話語和諾言必須被絕對遵守,他的真誠必須近乎透明。‘卑微白人’(mean whites)[28]在非洲毫無立足之地……因為他們降低了威信,本來僅憑這種威信,白人就可望施行統治和領導。”從這種哲學可以產生——譬如——理想的區長(District Officer),他“不懈地四處巡查,英勇地抵制來自總部的官僚主義干預”,并“以自己的廉正、公平、堅定和可親,贏得被管理者的信任和忠誠”[29]。
大英帝國軍事力量的主要成分是地方軍,要么在帝國境內就地招募,例如印度的旁遮普兵團或錫克兵團(Punjabis or Sikh regiments),要么從鄰國招募,例如從尼泊爾招募廓爾喀族人(Gurkhas)。地方軍的用途是在英國軍官的指揮下維護帝國秩序,有時印度兵(sepoys)也被雇來向中國強銷鴉片,或協助擊退對帝國的威脅。
讓我們對史上各大帝國冒險事業的成功之道進行一番比較。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和法國人分別仿照本國的中央集權官僚政府的模式去塑造帝國,試圖創建一種文化上統一的體系去涵蓋其所有殖民地,這種體系立足于同一種宗教、同一種語言、同一種教育制度、同一種民族身份(national identity)。然而,大英帝國在印度采取的模式不是同化(absorption)模式,而是一種寬容和允許差異的模式,只要英國人在賺錢活動中的利益不受威脅,就允許當地人保持自己的習俗和文化。當地居民絕不會變成“不列顛人”。
在大英帝國的模式中,既有統一的法律、統一的官方語言和統一的官僚政府模式,也有對文化百花齊放的寬容,從多方面看,類似于歷史上的準中華帝國(Chinese quasi-Empire),如馬丁·雅克等人描述的那樣[30]。在中國,一種中央秩序——過去是儒教秩序,而今轉化為社會主義秩序[31]——達及每一個角落,但又允許55個官方承認的少數民族擁有相當程度的自治權。今日的中國,與鼎盛時期的大英帝國庶幾可有一比,而且具有結構上的相似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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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貿易和帝國是一個互相交織的包裹,這三個成分相輔相成。19世紀,英國控制著全世界最強大的陸、海軍機器,同時成為有史以來最大的貿易民族;當西方各工業文明羽翼漸豐,在軍事力量等方面遙遙領先于世界其余地區的時候,英國又發展成為有史以來最大的帝國。正是這個三結合的產物,塑造了當今世界的可能樣貌,例如,它給今天正在形成的一種貿易、戰爭和帝國帶來了一種特殊的風味。
它也為下文論述的許多問題提供了根本語境。以下各章將要提出,從多方面打量,英國的,尤其是英格蘭的政治、社會結構、意識形態都是異常的和“現代的”。這些特點曾幾何時還在獨步于世,如今卻已傳播到世界上的很多地方,以致我們想當然地認為它們是無可避免和順理成章的了。
拜戰爭—貿易—帝國復合體(War-Trade-Empire complex)之賜,這一組特點才傳播得如此迅速,如此深廣。首先它娩育了美國,而美國在20世紀后半葉從事它自己的帝國征服時,又照搬了英國的許多基本行為模式。此外,大英帝國也深遠地影響了世界其他地區,特別是亞太地區和非洲部分地區。
貿易和帝國推廣了英國的游戲、業余愛好社團、語言、文化藝術、政治、法律,以及其他種種我們認為構成了“現代性”包裹的事物。它們當時之所以被世人接受和納為己用,部分原因在于它們固有的內在優點,另一個吸引人的原因是它們象征著現代性,象征著世界某地區的一股勢不可擋的力量。
在某種意義上,這個故事的英格蘭部分和英國部分如今已告結束。1950年代,當我準備去做一名帝國統治者并延續家族傳統時[32],大英帝國式微的步伐變得比史上任何帝國都要快。我6歲那年,印度贏得了自由;我16歲那年,蘇伊士運河危機(the Suez debacle)戲劇性地體現了英國偉力的壽終正寢,同時,大英帝國的第一批非洲殖民地贏得了獨立。半個世紀以后的今天,大英帝國只剩下了一點鬼魂。
但是鬼魂,中國人熟知的鬼魂,仍在縈擾我們。曾經的一百多年間,歷史的車輪從歐洲西北角的一個小島駛向世界,而今,在這段歷史的余暉照耀下,現代世界仍在存續。就我個人來說,通過我的家庭和教育,這段歷史深刻地塑造了我的人格。當我檢視自己的生活和思想時,我越來越意識到,戰爭、貿易和帝國塑造了我們民族的歷史,并由民族而塑造了我個人的身份認同。今天我漫游世界的時候,我發現了一個經由大英帝國而誕生的現代世界的許多蹤跡。
因此,我們必須認識那個至關重要的帝國時代,當時產生了所有帝國中最壞的帝國,或許其余一切更壞的帝國除外。[33]以奴役、鴉片、征伐所毀滅的生命而論,它的代價令人難以承受,但是它也提供了一種語境,使工業革命得以發生,而工業革命是自從農業被發現以來,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的物質和經濟改革。
15世紀初,中國在航海業遙遙領先于世界的當口兒,卻決定放棄航海,徹底關閉了這條發展路線。英國代表一種掠奪型和向外擴張型的海上帝國(seaborne Empire),貪婪吸取著世界其余地區的財富;中國卻相反,她修筑長城,試圖將蠻族——包括英國人——阻擋在所謂“中央之國”(Middle Kingdom)以外。曾有一兩百年這可能不失為一個好政策,但是,盡管中國擁有南方和北方的絲綢之路,它終究變得“設界有余,滲漏不足”(格里·馬丁語[34])。中國人基本上忽視了海外原料供應的巨大潛力,因為他們沒有此種需要。中國有大量物質可以出口,特別是絲綢、茶葉和瓷器,但是他們讓別人進行運輸。結果這些“別人”乘著堅船,架著利炮,抵達并羞辱了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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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英國的帝國時代已經落幕,但是用雅各布·赫爾曼·赫伊津哈(Jakob Herman Huizinga)的話來說,我們仍能注意到它的非凡性質。若無這個帝國,英格蘭人“絕不可能將他們逼仄小島的語言和生活方式傳遍半個世界,建立史上最偉大的現代帝國,稱霸海洋、積累大量的財富和知識,采樣并收集瑰麗的藝術寶藏。……在游歷印度和巴基斯坦的旅途中,我看到了英國人在這片遼闊的、富饒的、迷人的大陸上所做的驚天之舉。我看到了許多紀念碑式的建筑——譬如壯麗的新德里總督府;它們證明了帝國的無限自信,憑著這份自信,英國人能夠只用三五個行政長官和最低限度的武力,去制服、統治和改造這個亞細亞世界。我發現,雖然他們僅僅統治了一段較短的時間,他們留下的印記卻非常強烈,并在多種意義上非常有益”。赫伊津哈敬畏得五體投地:“他們帝國建設者的所作所為我見識得越多,我就越傾向于同意:大英帝國面積巨大,創立和統治它的人數卻少得荒唐——哪怕只是因為這兩者之間的不成比例,就足以成為一個奇跡。”
大英帝國甚至大體上實現了一個更加驚人的奇跡——將帝國領土歸還給各成員國的人民,而且沒有遇到多大阻力。獲取一個龐大帝國的難度,與離開帝國領土的難度之比,托克維爾有過描述。他致函特麗薩·劉易斯夫人(Lady Theresa Lewis)說:“朗朗乾坤下,沒有什么比這次征服更為神奇,而更大的奇跡是英格蘭人管理的印度政府;也沒有什么比這個小島更能吸引人類的眼光,而這個小島,是希臘人連名字都未聽說過的。您能相信嗎,夫人,一個民族,在它填滿了全人類想像力的無垠空間之后,卻能安全地從中撤退?我可不相信。”[35]英國人曾極力抓住他們的第一個北美領土不松手,后來卻發現把它留給它自己管理反倒更好,經過這番體驗,英國人似乎學到了一些東西。
1948年赫伊津哈第二次訪問非洲,旅行結束后他寫道:“英國老師趁著自己的學生尚未變得過于調皮搗蛋,乃至只有對他們實行公開鎮壓政策才能駕馭的時候,就開始收拾自己的行李了——這種做法,我三思之后絕不敢說它不是一個明智的做法。殖民地的情況我看得越多,我就越明白:在這個民主時代,殖民地的主人很難保持足夠的勇氣,敢于按自己的殖民信念去有效地實施鎮壓政策。”[36]
[1] 這是英國歷史學家霍布斯鮑姆(Eric Hobsbawm,1917—2012)提出的說法。“漫長19世紀”大致以1789年法國大革命為起點,以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為終點,其間,以19世紀為高峰的歐洲影響力逐漸衰退。霍氏的這個說法,是從法國歷史學家布羅代爾(Fernand Braudel,1902—1985)的“漫長16世紀”論脫出。——譯注
[2] 此句來自蘇格蘭詩人詹姆斯·湯姆森(James Thomson,1700—1748)的名篇《統治吧,不列塔妮亞!》(Rule, Britannia!)——不列塔妮亞即不列顛古稱。這首詩后被譜成愛國歌曲,傳唱于英國軍隊,尤其是海軍。詩中有迭句曰:“Rule, Britannia! Rule the Waves!/ Britons never will be slaves”,這便是“統治海浪”的來源。——譯注
[3] Mokyr, Industrial, 219.
[4] Sorokin, Sociological, 324.
[5] 此役發生在1898年9月2日,堪為戰爭史上的典型例子,說明一支裝備現代化的西歐軍隊遠勝于一支裝備落后的軍隊。恩圖曼,或譯烏姆杜爾曼,在蘇丹中部。——譯注
[6] Paxman, English, 64.
[7] 歐洲三十年戰爭(1618—1648)的主要戰場是德國,雖然歐洲其他大部分國家有時也卷入。其起因非常復雜,最初是因為新教和天主教之間的沖突。——譯注
[8] 盎格魯–撒克遜時期,大致指英格蘭歷史上從公元550年持續到1066年的一段時期,始于古代日耳曼各部落(Germanic tribes)入侵英格蘭南部和東部,終于1066年的諾曼入侵(Norman Invasion)。究其詞源,Anglo-Saxon的說法產生于阿爾弗雷德大王(Alfred the Great,849—899,在位871—899)時代,這位國王喜歡自稱為“rex Angul-Saxonum”,即King of the English Saxons。——譯注
[9] Tocqueville, Journey, 105.
[10] 伊麗莎白一世(Elizabeth I),1533—1603,在位1558—1603。——譯注
[11] 指1649年1月31日查理一世(Charles I,1600—1649,在位1625—1649)在英格蘭內戰結束后被議會黨處死。——譯注
[12] 引自Landes, Wealth, 234。
[13] 亞當·斯密(1723—1790)在格拉斯哥大學教邏輯學和道德哲學,該大學也是他的母校。格拉斯哥市是重要的貿易港,18世紀初開始在英國對外貿易中發揮突出作用,成為與美洲貿易(大西洋貿易)的一個樞紐,故亞當·斯密有觀察之便。——譯注
[14] Smith, Wealth, II, 129.
[15] 指1990年代出現的以彭慕蘭為代表的觀點,因為它有悖于更早的傳統觀點,故被稱為修正主義。麥克法蘭本人也反對彭慕蘭提出的大分流始于1800年的說法。見第1、3章。——譯注
[16] Bryant,“Divergence”, 434.(a nation ruled by shopkeepers)恰如其分。先前的帝國皆為軍事帝國和宗教帝國,英國卻轉向了另一種日后成為20世紀特色的經濟帝國——以美國的經濟帝國主義(economic imperialism)為代表;這種轉變不啻為歷史的轉折點。
[17] 指英格蘭在英法之間的百年戰爭(Hundred Years’War,1337—1453)中,最終告 敗。——譯注
[18] 北美,指未來的美國。在麥克法蘭的原講義中,此句后面接有一個生動的說法:“因此,后來的美利堅合眾國其實是英格蘭制造的,恰如托克維爾所言,美利堅合眾國是‘約翰牛’的兒子,叫作‘喬納森牛’。”作者的講義和這本成書之間頗有差異,本書將從講義中少量摘取有助于讀者理解的表述,總共約三五處。——譯注
[19] Fischer, Albion’s; Veliz, Gothic; Bennett, Anglosphere.的策略。
[20] Tidrick, Empire, 110.
[21] 喬治·奧威爾(George Orwell,1903—1950,Eric Arthur Blair的筆名),英國作家,代表作有《動物莊園》《1984》等,青年時代在緬甸當過警察。——譯注
[22] Orwell, Lion, 58.
[23] 南尼日利亞,大英帝國曾經的保護國,1900年成立,1914年與北尼日利亞(Northern Nigeria)合并,成為一個完整的尼日利亞殖民地。——譯注
[24] Tidrick, Empire, 208. ——原注權威和自我遁形相結合,是說統治者既施行權威,又不讓被統治者覺察。——譯注
[25] T. E. 勞倫斯(Thomas Edward Lawrence,1888—1935),即我們熟知的“阿拉伯的勞倫斯”(Laurence of Arabia),是一名英國軍官和杰出作家,在20世紀初英國與阿拉伯半島的關系中扮演過重要角色。——譯注
[26] Tidrick, Empire, 210.
[27] 盧加德(Frederick Lugard,1st Baron Lugard,1858—1945),大英帝國殖民地官員,曾任香港總督(1907—1912)和尼日利亞總督(1914—1919)。他的《雙重使命》發表于1922年,描述大英帝國在非洲殖民地的間接統治(indirect rule)。——譯注
[28] 早先窮白人或卑微白人(poor or mean whites)很受輕蔑,甚至被冠以一個綽號,叫作crackers。——譯注
[29] Tidrick, Empire, 213, 216.
[30] Jacques, China, Chapter 7.
[31] 此處譯文對原文略有改動。——譯注
[32] 麥克法蘭出生于印度殖民地,1950年代剛及學齡時,即返回英國去上學,以便未來 成為一名殖民地“統治者”,像他家族中的前輩一樣。——譯注
[33] 此語似脫自丘吉爾名言:民主是最壞的政府形式,一切已經嘗試過的其他形式除外。——譯注
[34] 格里·馬丁(Gerry Martin,1930—2004),麥克法蘭的逝友,生前是歐陸有限公司(Eurotherm)常務董事和聯合創始人,逝世時英國《獨立報》贊譽他為“恬靜的天才”。他曾與麥克法蘭合著The Glass Bathyscaphe一書(中譯本:《玻璃的世界》,商務印書館,2003年),“設界有余,滲漏不足”就是他在此書中的說法。——譯注
[35] Tocqueville, Memoirs, II, 4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