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鮮血
- 斯巴達克思
- 鄒祖堯
- 21860字
- 2022-03-14 14:29:29
一個角斗士倒下了,又一個角斗士倒下了。一灘血流了出來,又一灘血流了出來。一個個角斗士就倒在流淌著的鮮血中。這羅馬帝國的國家競技場,究竟是人間還是地獄?
公元前七十五年。夏天。古羅馬國家競技場。
這個競技場,是當時古羅馬帝國最大的殺人場。它的全部結(jié)構(gòu),都是用大理石砌成。長度幾乎達二千二百羅馬尺,寬度近一千羅馬尺。整個建筑,為橢圓形。它的四周,開有十三個寬大的出入口,場內(nèi)能同時容納十二萬名觀眾。
這年的夏天很熱,很悶。熱得簡直叫人不敢輕易出門,悶得幾乎使人喘不過氣來。然而,這天的早晨,太陽剛升上來沒多久,國家競技場四周的階梯狀看臺上,卻已經(jīng)擠滿了觀眾。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丑的、俊的,將偌大的競技場,擠得像一鍋沸騰的開水,既“咕嘟咕嘟”響著,又“吱吱吱”地冒著一股股地白森森的熱氣。
有一個觀眾很有些特別。她是一個女人。確切說,她還是一個少女,一個情竇剛剛開始萌芽的小女人。雖然她坐在大理石鋪就的臺階上,一時還難以欣賞到她那修長而又豐腴的身材,但她那因為燥熱而沁出點點晶瑩汗珠的玲瓏剔透的秀氣的臉蛋,也足以讓全羅馬帝國的男人為之側(cè)目、為之汗顏。
不過,說她特別,倒不僅僅是因為她長得美貌。她坐在臺階的最底層,隔著一排柵欄,就是平展的角斗場了。也就是說,她坐的位置,能夠最近距離的、最為逼真的觀賞角斗士們的鮮血淋漓的廝殺。
能坐在這樣一個位置的小女人,當然不會是尋常的羅馬帝國公民,也不會是一般的羅馬帝國貴族。她是整個羅馬帝國最富有的人——大奴隸主克拉蘇的小女兒。她的芳名叫達萊雅。
達萊雅這還是第一次到競技場里來觀看角斗士的表演。盡管觀看奴隸們的角斗已成為羅馬帝國公民的一種時尚,盡管那種血淋淋的角斗場面使得殘忍好戰(zhàn)的羅馬帝國為之陶醉、為之興奮,但達萊雅在過去的日子里,卻幾乎足不出戶,只呆在自己的閨房里,透過窗簾,一邊看著大自然單調(diào)、機械的周而復始,一邊默默地醞釀著自己心中那日益濃重的心思。
今天,她之所以坐在了競技場的大理石臺階上,是因為她得知,有一個十分特別的奴隸要參加這場角斗比賽。這個十分特別的奴隸,就叫斯巴達克思。
有一幕情景達萊雅很難忘記。那是二個月以前。屋外微風拂動、細雨飄灑,屋內(nèi)爐火熊熊、笑語連天。笑的是達萊雅的大姐,幾乎笑折了腰。說話的是達萊雅的二姐,說得唾沫四濺,有一小片唾沫,差點就落在達萊雅的臉頰上。
達萊雅漸漸地覺著了熱。不是因為爐火太旺,而是因為她二姐的話太夠溫度了。這話的溫度,要比那爐火的溫度滾燙得多。
二姐說來說去就說的一件事:角斗。她說來說去也就是說的一個人:斯巴達克思。她麻利地抹了一下嘴唇說道:
“大姐,你是不知道啊!你要是親眼看過斯巴達克思,你就會相信我的話了。他往角斗場上一站,個子至少要比其他的角斗士高出一個頭。他的胳膊比我的腿粗,他的腿比我的腰還粗。其他的角斗士,在角斗之前,都披上盔甲,而他,連頭盔都不戴,只穿著一條小褲頭。他的大腿,他的胳膊,他的胸,他的背,都是一大塊一大塊的肌肉。我就在想啊,要是我能親手去摸一摸那些硬梆梆的肌肉,該多好啊!我甚至想,我的那些情人當中,如果能有一個像斯巴達克思那樣的男人,該有多么幸福啊……”
二姐的雙眼中,一時充滿了渴望。大姐好不容易止住笑道:“二妹,如果你真的那么喜歡那個斯巴達克思,那你就去向父親求情好了,叫父親把他買來,做你的情人,不就什么事都解決了嗎?”
二姐嘆道:“大姐,你以為我沒這么想過?可我又想啊,我是貴族,他只是一個奴隸,貴族和奴隸,就像是一個天一個地,天地怎么可能睡在一張床上呢?跟父親去求情,只能是白說。唉……真是可惜口羅!那么一個威武強壯的男人,自己卻無福去享用……”
大姐似是安慰道:“二妹,不就是一個男人嗎?犯不著這么唉聲嘆氣的。我就不信,我們大羅馬帝國,橫跨歐、亞、非三大洲,就找不到一個像斯巴達克思那樣的男人?”
二姐苦笑道:“大姐,要是能夠找到,妹妹我,也就不會如此傷心難過了……”
大姐轉(zhuǎn)向達萊雅道:“三妹,你相信你二姐剛才說的話嗎?”
達萊雅沒有作聲,只射出兩道癡癡的目光。大姐加重語氣道:“三妹,你怎么了?我在問你話呢?”
達萊雅這才聽見大姐的聲音。“大姐,你說什么呀?”
二姐“口撲哧”樂道:“大姐,別問三妹了。我敢肯定,她的心里,現(xiàn)在只裝著那個斯巴達克思呢。三妹,二姐說的對不對?”
達萊雅似是吶吶地道:“大姐,二姐,那個斯巴達克思,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二姐回道:“他是一個無與倫比的壯男人。”
大姐答道:“他只不過是一個卑賤的奴隸。”
達萊雅點頭道:“我明白了。斯巴達克思,是一個奴隸,但也是一個無與倫比的壯男人。”
達萊雅真的是明白了。從此,她原先刻板的生活,便多了一項五彩繽紛的內(nèi)容。那就是做夢。只要躺在床上,眼一閉,她就開始做夢。
說是做夢,其實就跟真的一樣。一個高大魁梧的男人,渾身鼓起飽綻綻的肌肉,提著一把短劍,瞪著一雙明亮的大眼,直直地看著她,似是要和躺在床上的她角斗。那個幾乎精赤著身體的男人,當然就是斯巴達克思。
斯巴達克思攪亂了達萊雅的生活。達萊雅的心思,當然也就有了活生生的內(nèi)容。后來,漸漸地,達萊雅白天也喜歡躺在床上了。因為躺在床上,雙目一合,那個斯巴達克思便站在了她的面前。再后來,斯巴達克思不是僅僅只站在她的面前了,而是一步步地,走到了床邊,竟然還上了她的床,將她溫暖的身軀,擁在他更為溫暖的懷抱里,深情呵護。
就這樣,斯巴達克思成了達萊雅白天和黑夜里的夢,幾乎完全占據(jù)了她的生活。她活潑潑的心房,只為斯巴達克思而跳動。她熱烈烈的青春,也只為斯巴達克思而燃燒。
所以,在這么一個又熱又悶的夏日早晨,達萊雅便瞞著大姐和二姐,偷偷摸摸地跑到國家競技場,坐在大理石臺階上,在一片亂哄哄的氣氛中,竭力按捺著心中的焦灼與不安,用一對幽深的目光,注視著眼前的角斗場,期盼著那個斯巴達克思的出現(xiàn),好圓自己白天和黑夜里的熱烘烘的夢。
當然,像達萊雅這樣身份的人,一般情況下,是不可能單身外出的。她是克拉蘇的小女兒,克拉蘇對她自然十分寵愛。她有一大幫奴隸可供她任意驅(qū)遣。在這一大幫奴隸中,有一個奴隸最得她信賴。這個奴隸叫朋齊,本是色雷斯的一名戰(zhàn)士。因為羅馬帝國征服了色雷斯,所以朋齊就和所有的色雷斯人一起,成了羅馬帝國的奴隸。
朋齊雖也很健壯,但并不英俊。不過,他平日不怎么說話,辦事又穩(wěn)妥,所以,侍奉達萊雅時間不長,就成了她的親信。而他,對她也確乎是忠心耿耿的。
此刻,朋齊站在競技場外的一個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他是個奴隸,沒有任何權(quán)力和理由可以在競技場內(nèi)占有一席之地的。不過,他雖然看不見角斗場,但他心里所想的,卻也和達萊雅一樣。他也在想著那個斯巴達克思。因為,斯巴達克思是他的同鄉(xiāng)。他和斯巴達克思曾是色雷斯的戰(zhàn)士。他們是在同一場戰(zhàn)斗中被羅馬軍隊俘獲的。
不過,朋齊和達萊雅所想的,畢竟有很大的不同。達萊雅想的是斯巴達克思這個人,而朋齊想的卻是斯巴達克思的性命。
無論是多少人參加的角斗,結(jié)束之后,能僥幸活下來的,可謂少之又少。這場角斗結(jié)束之后,斯巴達克思還能活下來嗎?
所以,朋齊的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兒。而達萊雅的心,似乎比朋齊的心懸得還要高。
競技場內(nèi),想著斯巴達克思的,還有兩個人。一個是加普亞城角斗學校的老板巴奇亞圖,一個就是達萊雅的父親克拉蘇。
就像克拉蘇在羅馬帝國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一樣,巴奇亞圖在羅馬帝國里也可以說是婦孺皆知的。克拉蘇是依仗著自己巨大的財產(chǎn)而聲名顯赫的,而巴奇亞圖卻是靠著自己的角斗學校為自己掙得了莫大的名聲。
因為羅馬城位于臺伯河流進第勒尼安海的入口處,所以克拉蘇就常常對別人說道:“我的金銀財寶,能填滿一條臺伯河。”
因為巴奇亞圖角斗學校里的角斗士個個勇猛無比且又技藝高超,所以巴奇亞圖就常常對別人說道:“我的一個角斗士,至少能殺死別人兩個角斗士。”
克拉蘇的大話,巴奇亞圖是相信的,因為沒有人能夠搞清楚克拉蘇到底有多少財產(chǎn)。但巴奇亞圖的大話,克拉蘇卻不愿意相信,因為克拉蘇家中有近五萬名奴隸,這幾萬名奴隸中,就有成百上千個訓練有素的角斗士。所以,有那么一天,克拉蘇特地乘著馬車,沿著羅馬城直通加普亞城的阿庇思大道,來到了巴奇亞圖的角斗學校。
克拉蘇問巴奇亞圖道:“你的一個角斗士,能殺死別人的兩個角斗士,這話是你說的嗎?”
巴奇亞圖點頭道:“這話正是我說的。”
克拉蘇道:“你的一個角斗士,能殺死我的兩個角斗士嗎?”
巴奇亞圖回道:“尊貴的克拉蘇,我的一個角斗士,能殺死任何人的兩個角斗士。”
克拉蘇“哼”道:“既然這樣,我們?yōu)槭裁床惠^量一次呢?”
巴奇亞圖道:“一切聽從您的安排。”
于是,倆人當即商定,一月后,在羅馬城的國家競技場進行比試。由巴奇亞圖角斗學校的二十名角斗士對克拉蘇家中的四十名角斗士。倆人還商定,如果克拉蘇贏了,巴奇亞圖就付給對方一箱金子,而如果巴奇亞圖贏了,克拉蘇則要付給對方兩箱金子。
在離開加普亞城之前,克拉蘇曾自言自語地道:“我就不信,我四十個角斗士,會斗不過他二十個角斗士。”
然而,回到羅馬城之后,當一個家人告訴他,說是早在一月前,那個叫斯巴達克思的奴隸角斗士,就已經(jīng)被巴奇亞圖用重金從另一個貴族手里買到了加普亞角斗學校,做了角斗學校的一名教官,這個時候,克拉蘇才隱隱地有些不安起來。因為,據(jù)克拉蘇所知,那個叫斯巴達克思的奴隸,自從做了一名角斗士以后,至少參加了數(shù)十場大大小小的角斗比賽,而直到今天,那個斯巴達克思還依然活著。這是一個奇跡,還是一個神話?
克拉蘇敢絕對肯定,一月后的羅馬國家競技場的角斗比賽,巴奇亞圖的二十名角斗士中,一定有那個斯巴達克思。
克拉蘇顯然沒有料錯。他剛一離開加普亞城,巴奇亞圖就找到了斯巴達克思。當時,斯巴達克思正在角斗學校的操場上訓練角斗士們刺劍。對斯巴達克思這種勤勉的工作態(tài)度,巴奇亞圖一直是非常滿意的。當然,斯巴達克思的內(nèi)心究竟在想些什么,他巴奇亞圖就不一定那么清楚了。
巴奇亞圖雖然長得跟克拉蘇差不多,像個不規(guī)則的皮球,但他的聲音卻十分的宏亮。他站在角斗學校的任何角落大喊一聲,學校里的所有人都能聽得真切。
“斯巴達克思……”
斯巴達克思恭恭敬敬地跑到了巴奇亞圖的面前。“高貴的主人,叫我有什么吩咐?”
巴奇亞圖把克拉蘇的來意說了一番,然后重重地道:“斯巴達克思,你要明白,一月后的這場角斗,對我的學校,至關(guān)重要。如果我們贏了,學校的聲望就會大增,我的每一個角斗士,就都會賣出一個好價錢。相反,要是輸了,就不會有什么人來買我的角斗士了。還有,真要是輸了,我還得給那個克拉蘇一箱金子。斯巴達克思,你明白我的話嗎?”
斯巴達克思哈腰道:“高貴的主人,我全聽明白了。”
巴奇亞圖笑道:“明白就好。還有一個月時間,你再找十九個人,好好地練一練,到時候,一定要替我打敗那個克拉蘇。”
斯巴達克思順從地道:“高貴的主人,我們一定會盡心盡力地為您做事的。”
“好,好。”巴奇亞圖親熱地拍了拍斯巴達克思的肩膀。在那個時候,一個羅馬貴族,能對一個奴隸做出如此親熱的舉動,當真是有點難能可貴了。
“斯巴達克思,到時候,如果你真的替我打敗了克拉蘇,那我就提升你做角斗學校的總教官。怎么樣?”
斯巴達克思頓了一下,然后輕輕地道:“謝謝主人。如果主人沒其他什么事,那我就回訓練場了……”
巴奇亞圖打了個哈欠道:“我現(xiàn)在沒事,想去訓練場看看。”
斯巴達克思應了一聲,一邊往旁邊讓,一邊口中言道:“請主人先行……”
巴奇亞圖微微一笑,背過雙手,腆著大肚子,不緊不慢地向著大操場走去。斯巴達克思則竭力彎下腰,十分謙卑地跟在巴奇亞圖的身后。
大操場上,三百多個光著上身的角斗士正坐在地上。他們的臉上和身上,正往外冒著一股股的熱汗。見著巴奇亞圖走過來,所有的角斗士慌忙起身,捉對練習刺殺。但遲了,巴奇亞圖已將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巴奇亞圖臉上的微笑消失了。他“咚咚咚”地跨到一個誠惶誠恐的角斗士面前,揚起右手,“啪啪啪”地就給了那個角斗士幾個耳光,口中惡狠狠地道:“混蛋!我給你們吃飽了飯,你們就是這樣為我訓練的嗎?”
挨打的角斗士名叫呂諾錫特,也是這個角斗學校里的一個教官。他哆嗦著身子對巴奇亞圖道:“主人,我們一直都在認真地訓練。剛才我看他們實在太累了,便叫他們稍稍休息一會兒……”
巴奇亞圖獰笑道:“你們這些畜牲還知道累?還知道休息?好啊,你不是想休息嗎?那我就成全你!”
巴奇亞圖招招手。頓時,幾個提著長劍的警衛(wèi)氣勢洶洶地跑了過來。巴奇亞圖指著呂諾錫特對警衛(wèi)道:“這畜牲覺得累了,你們就把他釘在十字架上,讓他好好地休息吧。”
那時候的羅馬帝國,奴隸主貴族想要處死一個奴隸,簡直比吃飯、喝水還要輕松。而處死奴隸的方法,以釘在十字架上最為常見。把該死的奴隸剝光衣服,綁在十字架中間,在兩只手腕處和兩只腳掌處,各釘入一枚大鐵釘。如果想使這個奴隸死得迅速,便再在其胸口處,釘入一枚長釘。這種殘忍的處罰奴隸的方法,很受當時羅馬帝國奴隸主貴族的歡迎和熱愛。
巴奇亞圖的角斗學校開辦還不到兩年,但至少已有數(shù)十名角斗士被巴奇亞圖用這種方法處死了。呂諾錫特聽了巴奇亞圖的話后,雙膝一軟,“口撲嗵”一聲就跪在了地上。
“主人,饒了我吧!我下次再也不敢叫他們休息了……”
巴奇亞圖冷笑道:“下一次?呂諾錫特,你還有下一次的機會嗎?”
兩個警衛(wèi)撲上來,架起呂諾錫特,拖著就朝角斗學校的大門處走。校門外,一溜豎著十幾個十字架。那是巴奇亞圖專為處罰不聽話的角斗士而設置的。斯巴達克思見狀,暗暗咬咬牙,“咚”地一聲,跪在了巴奇亞圖的面前。
“高貴的主人,斯巴達克思為呂諾錫特求情,請主人饒了呂諾錫特……”
斯巴達克思這一舉動,不僅令巴奇亞圖感到意外,所有在場的角斗士也都大為驚恐。因為貴族處死奴隸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哪個奴隸膽敢為之求情,那一定是活得不耐煩了。
巴奇亞圖掃了斯巴達克思一眼。“斯巴達克思,你是不是也想和呂諾錫特一起,到十字架上去休息休息啊?”
斯巴達克思的臉上,看不出有什么恐慌。“高貴的主人,我知道我這樣做,一定大大地冒犯了您。作為一個奴隸,我無權(quán)在主人的面前說三道四。不過,即使主人馬上就處死我,我也要把我想說的話在主人的面前說出。”
巴奇亞圖略略沉吟了一下。畢竟,這個斯巴達克思不同于一般的角斗士。在過去的一個月里,他雖然只代表角斗學校在加普亞城的競技場進行了兩場角斗比賽,但卻為巴奇亞圖賺了很大一筆錢。可以說,只要斯巴達克思不死,他就是巴奇亞圖的一棵搖錢樹。有誰愿意輕易地毀去自己的搖錢樹呢?
因此,巴奇亞圖沉吟之后淡淡地道:“斯巴達克思,今天我就破個例,聽聽你到底想說些什么東西。”
“謝謝主人。”斯巴達克思依然跪著。“高貴的主人,我之所以要替呂諾錫特求情,是因為我想起了主人剛才對我說的,一月之后的那場角斗比賽。那場比賽,呂諾錫特是能夠派上用場的。”
巴奇亞圖“哦”了一聲。“斯巴達克思,你是說,一月之后的那場比賽,呂諾錫特也要和你一起上場嗎?”
斯巴達克思靜靜地道:“呂諾錫特不一定上場。主人既然叫我負責那場比賽,那我就要為那場比賽著想。”
巴奇亞圖皺了皺眉。“既然呂諾錫特上場不上場都無關(guān)緊要,那還留著他干什么?不如釘死他算了。”
斯巴達克思道:“主人,雖然呂諾錫特也許還算不上一個特別優(yōu)秀的角斗士,但在我看來,他卻是一個十分優(yōu)秀的教官。離比賽還有一個月的時間。在這一個月里,我要盡心盡力地為主人訓練出二十名技藝高超的角斗士,為主人和主人的這個學校贏得勝利和榮譽,所以,我就斗膽地替呂諾錫特求情,請主人開恩,把呂諾錫特留下來,做我的助手,讓他和我一起,來完成主人交待的任務……”
巴奇亞圖不覺點點頭。誠然,一月后的那場角斗比賽,實在是太重要了。如果呂諾錫特能為那場比賽出點力,那么,留下他一條性命倒也不是什么壞事。
巴奇亞圖緩緩地走到呂諾錫特的面前。“呂諾錫特,斯巴達克思的話你都聽到了吧?我今天就饒你一條小命,讓你去做斯巴達克思的助手。不過,你要是還敢偷懶,那我就隨時把你釘在十字架上。聽明白了嗎?”
呂諾錫特弓身道:“主人,我明白了。我以后,再不敢偷懶了……”
巴奇亞圖哼了一聲,領(lǐng)著幾個警衛(wèi)慢慢地走了。斯巴達克思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在場的所有角斗士也都放松了他們繃得緊緊的心弦。一個奴隸為另一個奴隸求情,竟然得到了主人的許可,這在巴奇亞圖角斗學校里,還是破天荒的事。
呂諾錫特幾乎是一步就跨到了斯巴達克思的面前,哽咽著道:“大哥,謝謝你救了我的命……要不是你,我早就被釘在十字架上了……”
斯巴達克思嘆道:“兄弟,不用謝我。你是奴隸,我也是奴隸。奴隸不幫奴隸,還指望誰能幫助我們?我只是想勸你一句,在我們商定的事情未辦成之前,還是盡量小心點好。不然,還沒獲得自由就丟了性命,也太不值得了。”
呂諾錫特點頭道:“大哥說的是。我以后,一定會小心的。”
斯巴達克思掃了一眼操場上正望著他的三百多個角斗士,然后低低地對呂諾錫特道:“兄弟,不僅僅你要小心,轉(zhuǎn)告弟兄們,我們大家都要格外小心。在未舉事之前,千萬不要出什么紕漏。”
呂諾錫特應了一聲。“大哥,一月之后的那場比賽,你,要我出場嗎?”
斯巴達克思搖搖頭。“不。兄弟,那場比賽很危險。我能不能活著回來,真的很難說。如果我們都參加比賽,都死了,那我們商量的事情,也就前功盡棄了。所以,你留在學校,萬一我死了,你還可以領(lǐng)著弟兄們照我們商量的那樣去做。兄弟明白我的意思嗎?”
“兄弟全明白。只是,大哥一定要多加保重才好!”
斯巴達克思重重地點下了頭。“兄弟放心,我斯巴達克思,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輕易地去死的。”
斯巴達克思說得很慎重,很鄭重,也很深情。然而,他并不知道,和他同是色雷斯人的呂諾錫特,在那個關(guān)鍵時候,卻差一點壞了他的大事。
再回到羅馬帝國國家競技場。
達萊雅幾乎是屏住了呼吸,微微地張著細嫩滑爽的小口,下意識地用纖纖摩娑著她那一如大理石般光潔的頸胸。
她的父親克拉蘇,其緊張的程度,一點也不亞于她。他的唇緊閉著,他的眉緊鎖著。遠遠看去,他就像是一個死人,毫無生氣。
更緊張的,似乎還是那個巴奇亞圖。他粗短的脖頸,已經(jīng)伸到了最大限度。他的眼睛,幾乎一次也沒有眨過。他的喘息聲,即使在夏日的雷雨中,也清晰可聞。
因為,雙方的角斗士,已經(jīng)從角斗場的兩邊出現(xiàn)了。
從左邊出場的,是克拉蘇家中的四十名角斗士。一個個人高馬大,看起來異常的驃悍。從右邊出場的,是巴奇亞圖角斗學校的二十名角斗士。一個個身強體壯,看起來也十分地兇狠。
那時候,角斗士的武器和披掛都是固定的。每個角斗士都握著一把劍。說是劍,其實要比一般的劍短得多,只比防身用的匕首稍稍長那么一點。頭上有頭盔,胸前也有甲胄護衛(wèi),但雙手及雙腿,還有脊背,包括頸項,卻完全裸露在外面。這樣的武器,這樣的披掛,其目的,就是增強了很大的觀賞性。角斗士只能近身肉搏,頃刻間又不能置對方于死地,而觀眾卻可以親眼看見角斗士身上流出的鮮血,可以親耳聽到角斗士口中發(fā)出的慘叫。正是這鮮血和慘叫,才使得每一位觀眾熱血沸騰、激情澎湃。
若干年前,在羅馬帝國的競技場上,還只是一個角斗士對另一個角斗士廝殺。漸漸地,有人覺得這種廝殺場面不夠刺激,便改為一個角斗士和老虎、獅子等猛獸較量。再后來,又有人感到人獸相拼觀賞性不大,因為相拼的結(jié)果,往往是猛獸把角斗士咬死了事。雖然猛獸在咬死人的那一刻,著實令觀眾激動,但激動的時間太短暫,大部分觀眾總感到不過癮。于是,到了公元前七十年代,在羅馬帝國的競技場上,便出現(xiàn)了數(shù)十人對數(shù)十人、甚至上百人對上百人的集體砍殺。人數(shù)最多的一次,是在這個羅馬國家競技場上,共有四百多人絞在一起互相舍命拼殺。這樣一來,羅馬帝國的公民們才真正找到了自己所喜愛觀賞的節(jié)目。
但不管節(jié)目怎么變動,角斗士的武器和披掛卻一成不變。只有一個人例外。這就是斯巴達克思。
斯巴達克思手中的短劍和其他的角斗士沒什么兩樣,但他的身上,除了雙腿間裹著一片窄窄的布條以遮住男人的隱私之外,剩下的,一絲不掛。連頭盔也不戴。紛亂粗壯的長發(fā),散披在裸露的肩頭,奔跑起來,長發(fā)波浪起伏,活脫脫是一頭勇猛的雄獅。
此刻,斯巴達克思就站在二十名角斗士的中間。他渾身上下突起的塊塊肌肉,在夏日的映照下,散發(fā)出一種奪目的光芒。這光芒,像一把利箭,渾渾地刺入了達萊雅的心房。以致于,她情不自禁地發(fā)出了一個極其短促地“啊”聲。這“啊”聲,近在咫尺的斯巴達克思能聽得見嗎?
斯巴達克思當然不會聽見。十多萬名觀眾已經(jīng)狂呼起來。那狂呼的聲音,足以把一座阿爾卑斯山轟倒、震坍。
“殺啊……”
“殺啊……”
斯巴達克思甚至連十多萬張嘴發(fā)出的狂呼聲也沒有聽見。他只要往角斗場上一站,就不會再聽見任何聲音。他只是用眼睛看,他仔仔細細地觀察著對手的一舉一動。他知道,在這種生死相搏之際,哪怕只有一點點分神,也會鑄成永遠無法彌補的缺憾。
但今天不太一樣。他不是一個人。他的身邊,還站著十九個一手訓練出來的兄弟。而對面,卻整整齊齊地排列著四十個手拿短劍的敵人。
是的,他們不是敵人。他們和自己一樣,都是羅馬帝國的奴隸,都是“會說話的工具”。他們和自己應該是兄弟。兄弟之間不應該互相殘殺。可是,他們沒有選擇。他斯巴達克思也沒有選擇。在這片競技場上,他和他們,只能用手中的劍去刺殺對方。
于是,斯巴達克思迅速地對身邊的人道:“弟兄們,他們?nèi)硕啵覀內(nèi)松伲荒芡麄冇财础5人麄儧_過來的時候,我們馬上散開,然后倆人一組,背靠背,相互支援,找準機會,擊倒他們。大家聽清楚了嗎?”
眾人應了一聲,各自找了幫手,默默地凝神注目著對面四十個人的動靜。
觀眾的狂呼聲一浪高過一浪:
“殺啊……”
“殺啊……”
“口當……”比賽開始的鑼聲終于敲響了。克拉蘇的四十個角斗士,仗著人多勢眾,大叫一聲,一起沖了過來。斯巴達克思急忙對身邊的人叫道:“弟兄們,快散開……”
角斗場的面積應該說很大。但此刻,卻到處都是追逐和被追逐的人。熱情的觀眾一下子都斂了聲音。沒有人再說話。達萊雅不會說話,克拉蘇不會說話,巴奇亞圖也不會說話。
但競技場內(nèi)并沒有沉寂。沉重的腳步聲,粗重的喘息聲,加上兵刃相擊的清脆聲,無一不牽動著每一位觀眾的目光和神經(jīng)。
有人發(fā)出了慘叫聲。有人倒在了競技場上。殷紅的血在大理石鋪就的地面上緩緩地流淌。
那血也真紅。世上恐怕還沒有這么鮮紅的液體。這鮮紅的液體都是從卑賤的奴隸身體上流出來的啊!
夏日的太陽一如既往地照著大理石地面上的鮮血。那血漸漸地凝固,凝成一朵朵的血花。那血花在蒼老的天宇中一瓣瓣地開放。這是一年中的哪個季節(jié)?
十多萬名觀眾頓時熱情洋溢起來。助威聲、吶喊聲此起彼伏。
“殺死他……”
“殺死他……”
只有三個人沒有吶喊。這三個人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說出口。他們所有的話都沉甸甸地壘在心田里。一個是達萊雅,一個是克拉蘇,一個是巴奇亞圖。
達萊雅的目光自始至終都附在斯巴達克思的身上。斯巴達克思剛一出場的時候,她為他高大的身材和強壯的體魄而激動、而目眩。她直覺得,她目光中的斯巴達克思和她睡夢中的斯巴達克思,簡直是一模一樣,甚至,眼前的斯巴達克思比夢中的斯巴達克思更加雄壯、更加瀟灑。他那一頭如亞得里亞海波濤般的長發(fā),幾乎每一根發(fā)稍,都在她熾熱的心湖里攪動。然而,當比賽的鑼聲響過之后,當短劍刺出又帶回一片血雨之時,她滿腹的激動與興奮,又霎時化為烏有,代之而來的,是一腔極度的不安與萬分的恐慌。她不覺雙手合什,對著無言的蒼穹默默地祈禱著:“主啊,保佑斯巴達克思平安無事吧……”
克拉蘇就站在距巴奇亞圖不到十步的地方。他離達萊雅也非常的近,但他根本就沒有注意到達萊雅的存在。甚至,他連巴奇亞圖也沒有去看。他看的,只是那個斯巴達克思。他很清楚,只要斯巴達克思倒下了,他克拉蘇也就算贏得了這場比賽。他并不是太在乎那兩箱金子的賭注。甭說只是兩箱金子,就是十箱金子,對他克拉蘇而言,也不過是愛奧尼亞海里的一滴水。但是,作為一個大羅馬帝國里最富的人,作為一個大羅馬帝國里赫赫有名的大奴隸主,臉面遠比金銀財寶重要得多。所以,他緊緊揪著的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那個該死的斯巴達克思,最好馬上就倒在地上。可是,他的脖子伸酸了,眼睛瞪直了,但斯巴達克思的那頭長發(fā),卻依然在競技場上耀眼地飄動。
巴奇亞圖的身后,有一把非常舒服的椅子,但他自走入競技場之后,就一直是筆挺挺地站著。他之所以如此緊張,當然不會是因為競技場上的那二十名角斗士隨時都有性命之憂。他巴奇亞圖才不會關(guān)心幾個奴隸的安危呢。他關(guān)心的是,他一定要贏得這場比賽,他一定要贏到克拉蘇的那兩箱金子。兩箱金子對那個克拉蘇來說,也許是無足輕重的,但對他巴奇亞圖來講,卻是一筆非常可觀的財產(chǎn)。而要贏到那兩箱金子,在很大程度上,就取決于那個斯巴達克思。因此,巴奇亞圖的目光,一直是隨著斯巴達克思那高大的身影在晃動。他咬牙切齒地在心中言道:斯巴達克思,你一定要給我挺住,如果你挺不住,倒下了,害我輸給克拉蘇一箱金子,那么,即使你被別人刺死了,我也要把你的尸體剁成肉泥……
一個角斗士倒下了,又一個角斗士倒下了。一灘血流了出來,又一灘血流了出來。一個個角斗士就倒在流淌著的鮮血中,一灘灘流淌的鮮血就浸潤著一個個倒下去的角斗士。到處都是鮮血,到處都是尸體。這羅馬帝國的國家競技場,究竟是人間還是地獄?
有一個角斗士倒下之后并沒有馬上死去。他還尚存一口氣。他就用這僅存的口氣,伏在同伴的尸體上,無力地且又痛苦地呻吟著。這凄慘悲涼的呻吟,是對生命的渴戀還是對這黑暗殘暴的社會的控訴?
沒有人去理會這個角斗士的呻吟。觀眾的熱情已經(jīng)膨脹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至少有一半以上的觀眾已經(jīng)情不自禁地站立了起來。他們使出吃奶的力氣,扯開嗓門對著角斗場喊道:
“殺死他!殺啊……”
“殺啊!殺死他……”
達萊雅依然沒有叫喊。但她兩排白玉般的牙齒卻被她咬得“咯吱咯吱”作響。她渾身的衣衫,早已是濕漉漉的了,就像是剛從臺伯河里爬上來。
巴奇亞圖的身體開始不自覺地在抖動。他的呼吸不僅粗重,而且還十分地急促,就像是他剛剛從加普亞城一直跑到羅馬城里來似的。
只有克拉蘇的臉上自覺不自覺地掠過一縷輕的笑意。他甚至還抽出點時間,斜斜地瞥了巴奇亞圖一眼。那眼神,含意是非常明了的。
原來,角斗場上的角斗,已經(jīng)到了最后的階段。這最后的階段,用“白熱化”三個字來形容,恐怕遠遠不夠。
克拉蘇家中的角斗士,還剩有五個人。而巴奇亞圖角斗學校的角斗士,只剩下一個人了。這個人,當然就是斯巴達克思。
斯巴達克思的臉上、身上,都沾滿了紅艷艷的血。似乎連他那一頭飄逸的長發(fā)里,也好像在不時地往外滲著一顆顆飽綻綻的血珠。
那五個角斗士呈扇形向斯巴達克思逼近。斯巴達克思一步步地向后退著,似乎已經(jīng)沒有招架之功了。眼看著,那五個角斗士就要把斯巴達克思給包圍住了。
達萊雅不覺也站了起來。巴奇亞圖的圓滾滾的身體抖動得更厲害了。而克拉蘇臉上的笑卻是越來越明顯了。
克拉蘇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晃晃悠悠地踱到了巴奇亞圖的近前,仿佛是很不經(jīng)意地道:“我的巴奇亞圖先生,你那一箱金子,是否已經(jīng)準備好了?”
巴奇亞圖強作鎮(zhèn)定道:“尊貴的克拉蘇先生,在我的斯巴達克思還沒有倒下之前,你說出這樣的話,未免太早了吧?”
克拉蘇輕輕地笑出了聲。“巴奇亞圖先生,我不否認你的斯巴達克思是一個很了不起的角斗士,但是,就算他有通天的本領(lǐng),好像也無法逃脫我的五個角斗士的追殺……”
突地,巴奇亞圖也笑了一下。“克拉蘇先生,你現(xiàn)在只剩下四個角斗士了……”
克拉蘇聞言一驚,急忙向角斗場看去。原來,就在那五個角斗士將要把斯巴達克思圍住的當口,斯巴達克思猛然抽身向一邊跑去。緊靠著斯巴達克思的那名角斗士,以為對方要逃跑,便舉劍使勁刺了過去。誰知,斯巴達克思卻突地打住了腳,待那名用力過猛的角斗士從自己身邊閃過的一剎那,他握起短劍,準確無誤地將短劍從那名角斗士的后背戳了進去。那名角斗士似乎連哼都未來得及哼一下,就不明不白地倒下了。
又一名角斗士從斯巴達克思的身后襲了上來。斯巴達克思就像是長了后眼,身體微微一側(cè),巧妙躲過襲來的劍鋒,也不轉(zhuǎn)身,只將手中的劍往后一捅,那劍便從那名角斗士的軟肋處刺了進去。那名角斗士只痛苦地看了斯巴達克思的后背一眼,就再也看不見這個世界上的任何東西了。
幾乎就在斯巴達克思反手刺死從他身后偷襲的那名角斗士的同時,另一名角斗士挺身執(zhí)劍從斯巴達克思的正面沖來。斯巴達克思就好像早已算準了時間,待正面的劍尖就要觸及自己身體的當口,他迅速地一轉(zhuǎn)身,讓這柄鋒利的短劍,完完全全地戳進了那名還沒有倒下的偷襲者的身體中。就在這名角斗士莫名其妙又目瞪口呆的時候,斯巴達克思的短劍飛快地割斷了他的咽喉。
轉(zhuǎn)瞬之間,斯巴達克思連刃三人。剩下的那兩名角斗士,幾乎被斯巴達克思驚呆了。斯巴達克思沒有放過這個機會。他大叫一聲,執(zhí)劍便向一名角斗士撲去。那角斗士被嚇得連連后退。而實際上,斯巴達克思攻他是假,攻另一名角斗士才是真。當斯巴達克思的短劍割開另一名角斗士的喉嚨時,這個角斗士恐怕還沒有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斯巴達克思的面前,只剩下一個角斗士了。這個角斗士已經(jīng)完完全全地被斯巴達克思嚇破了膽。斯巴達克思只瞪了他一眼,還沒有沖過來,他就“哇呀”一聲怪叫,掉頭就跑。因為實在過于慌亂,他被一具尸體絆了一下,“口撲”地一聲,他栽倒在那具尸體上。緊跟著,從他的口中,發(fā)出了一聲凄厲的慘叫:“啊……”
很顯然,這個角斗士已經(jīng)受了重傷。觀眾們沒看明白。斯巴達克思一時也沒看出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還以為是對方使詐,想誘使他上當,故而,他沒有馬上沖過去,只緊握短劍,凝神戒備著。
那名角斗士一邊呻吟著一邊沉重地翻過身來。這下子,斯巴達克思看清楚了,所有的觀眾也都看明白了,那名角斗士,不知怎么搞的,自己手中的短劍,竟然插進了自己的腹中,一股股熱血,正從他的體內(nèi)汩汩地流出來。
斯巴達克思一步步地走了過去,手中的短劍在陽光的映照下發(fā)著一道道的寒光。那名角斗士的目光中充滿了恐懼,恐懼的黯淡的目光罩著斯巴達克思那似乎毫無表情的臉。
十多萬名觀眾齊聲大叫起來:
“殺死他!殺死他!殺死他……”
但斯巴達克思卻止住了腳步。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對手了。他的面前,只有這名奄奄一息的角斗士。他實在是不忍心就這么親手把這名角斗士送往絕路。
然而,斯巴達克思沒有任何權(quán)力可以留住這名角斗士的性命。這名角斗士的性命,掌握在如癡如醉的十多萬名觀眾手里。如果斯巴達克思膽敢擅自作主,那么,等待斯巴達克思的,只能是比這名角斗士還要悲慘的下場。
斯巴達克思的臉上,依然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他就用這種毫無表情的目光對著四周看臺上的觀眾看了一眼。他看到了,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幾乎所有的觀眾,右手的大拇指都是指著地面的。
這是當時的一種不成文規(guī)定。如果大多數(shù)觀眾的右手大拇指朝天,那么,受傷的角斗士就可以僥幸生存,相反,就只能是死路一條。也就是說,斯巴達克思眼前的這名受傷的角斗士,在羅馬帝國的公民看來,是沒有理由再活在世上的。
斯巴達克思只能走上前去,只能用手中的劍結(jié)束了那名角斗士的性命。頓時,所有的觀眾都站立了起來,共同呼喊著一個人的名字:
“斯巴達克思!斯巴達克思……”
羅馬帝國好戰(zhàn)又殘忍。羅馬帝國的公民們當然就極端地崇尚武力和英雄。盡管斯巴達克思只是一個奴隸,卑賤得如同奴隸主貴族家中的豬羊,但他在競技場中的所作所為,也實在是無愧于一個“英雄”的稱號的。所以,這些熱情的觀眾們,在過了一把鮮血和死亡交織的癮之后,便幾乎毫無保留地又將他們的這種熱情慷慨地贈與了斯巴達克思。
觀眾們?nèi)匀辉诓煌5目窈簦?
“斯巴達克思!斯巴達克思……”
狂亂的叫喊里,有一聲非常清麗而又溫柔的呼喚:
“斯巴達克思……斯巴達克思……”
這清麗而又溫柔的呼喚,顯然發(fā)自達萊雅那清麗而又溫柔的小口。她雖然還沒有狂亂,但卻也有些忘乎所以了。她前傾著身子,兩只小手朝著角斗場方向抓撓。似乎,她要為斯巴達克思揩去全身的斑斑血跡,又似乎,她要竭力地將斯巴達克思拽到自己的身邊,或者,她主動地投送到他寬廣的懷抱中。
當狂亂的聲音慢慢地減弱,達萊雅終于清醒地認識到,那白天黑夜老是纏繞著她的那個夢,正一點點地變成現(xiàn)實。于是,不知不覺地,似乎,有一雙大手,正從她的頸項,滑過她的身體。那會是誰的一雙大手呢?
驀地,半空中響起一聲炸雷。“咔……”這炸雷太響了、太有威力了,簡直要把這座全羅馬帝國最大的競技場炸得粉碎。緊跟著,“嘩啦啦……”傾盆大雨一陣急似一陣地潑灑下來。
剛才還是烈日當頭、晴空萬里,轉(zhuǎn)瞬之間,便雷電交加、大雨如注了。這就是夏天的性格。這就是羅馬帝國的反復無常的氣候。
狂呼聲頓然消失。大理石砌就的臺階上,片刻之間,便空空如也。連達萊雅也被人潮和雨水沖得杳無影蹤。
雨水太大了。原先被鮮血浸泡得紅赤赤的角斗場,此刻又現(xiàn)出了大理石的本來面目。似乎,這里剛才根本就沒發(fā)生過任何事情。只有無情的雨水無法沖走的幾十具尸體,還明明白白地橫陳在那里。只有幾十具尸體當中的斯巴達克思,還明明白白地站立在那里。
還有兩個人一時也沒有走。這就是巴奇亞圖和克拉蘇。克拉蘇不會再笑了。笑的是巴奇亞圖。
巴奇亞圖笑著對克拉蘇道:“尊貴的克拉蘇先生,我的一個角斗士,能不能擊敗您的兩個角斗士?”
克拉蘇悠悠地道:“……斯巴達克思是一個非凡的人……”
巴奇亞圖立即道:“尊貴的克拉蘇先生,您說錯了。斯巴達克思不是一個人,他只是我巴奇亞圖的一個奴隸。”又接著道:“克拉蘇先生,我的那兩箱金子在哪兒?”
克拉蘇白了巴奇亞圖一眼。“巴奇亞圖先生,我克拉蘇會少你那兩箱金子?”又將目光投向角斗場。雖然雨水很大,但克拉蘇還是看得很清楚,狂風暴雨中,斯巴達克思就像是一尊不朽的雕塑,矗立在競技場的中央。
克拉蘇最后恨恨地道:“這個該死的斯巴達克思……”
一間狹窄的屋子。一張高低不平的木板床。斯巴達克思就住在這間屋子里,睡在這張木板床上。
他是個奴隸,只能投宿在這樣的旅店。要不是巴奇亞圖托熟人說話,他恐怕只好露宿街頭了。羅馬城內(nèi)旅店雖多,但在一般情況下,幾乎所有的旅店,都是禁止奴隸入內(nèi)的。
有兩滴亮晶晶的淚水,悄沒聲息地從他的眼角滑出,順著他的兩腮,一點點地、緩緩地蠕動著。就像兩條不甘寂寞的蚯蚓,從肥沃的土壤中鉆出來,在廣袤的大地上,盡情地舒展著自己的身軀。莫非,斯巴達克思臉頰上的那兩道淚痕,真的是兩條不甘寂寞的蚯蚓?
但不管怎么說,一個人流淚了,就說明這個人很傷心,或者很高興。斯巴達克思不會高興,他只能傷心。傷心的內(nèi)容,就是上午的那場角斗比賽。
幾乎每一場角斗比賽結(jié)束之后,斯巴達克思總要獨自一個人暗暗地垂淚。誠然,他大大小小一共參加了好幾十場角斗比賽,他都是勝利者,但是,倒在競技場上的是誰?被他用劍刺死的又是誰?那一縷縷殷紅的鮮血,都是從誰的身體中流淌出來的?
斯巴達克思不敢去回憶他所經(jīng)歷的任何一場角斗比賽,但是他又不能忘記他所經(jīng)歷過的那一幕幕血淋淋的場景。上午的那場比賽,一直活生生地呈現(xiàn)在他的面前。五十九個人啊,五十九條硬朗朗的男人,就在那片大理石地面上,一個接著一個地倒下了。倒得那么凄涼,倒得那么悲慘,倒得那么毫無價值。
我們都是人,我們?yōu)槭裁匆@樣互相殘殺?難道,我們真的連一頭豬、一條狗都不如嗎?
我們都是兄弟,是兄弟就該團結(jié)起來。上帝既然創(chuàng)造了所有的人,那所有的人就都應該是平等的。
斯巴達克思不覺坐了起來。他感到有一股洶涌澎湃的熱血在體內(nèi)激蕩。他擦干兩頰上的淚痕。他的臉是那等的英俊,又是那等的堅毅。似乎,連羅馬帝國的蚊子,也對他敬而遠之了。
他聽到了敲門聲。敲得很輕。這不會是巴奇亞圖或者警衛(wèi)們。他們正在女人的肉體上取樂呢。即使他們回來了有事找他,也不會這么如此客氣地輕輕地敲門。
也不會是旅店的人。旅店的人對一個奴隸用不著這么溫柔。那么,這么晚了,會是誰來找一個在羅馬幾乎是舉目無親的奴隸呢?
斯巴達克思低低地叫了一聲:“是誰?”
門外一個竭力壓抑著的聲音回道:“是我,斯巴達克思,我是朋齊……”
斯巴達克思不禁“哦”了一聲。朋齊?這不是我在色雷斯一同和羅馬軍隊戰(zhàn)斗過的戰(zhàn)友嗎?斯巴達克思急忙跳下床來,兩步跨到門前。拽開門一看,眼前站著的,不是朋齊又會是誰?
兩個戰(zhàn)友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滾燙的淚水從他們的眼睛中奪眶而出。自那場戰(zhàn)斗之后,他們已經(jīng)整整三年沒有見面了。現(xiàn)在,兩個人終于還活著站到了一起,這如何不令他們激動萬分?
斯巴達克思哽咽著道:“我以為,再也不會見到你了,沒想到……朋齊,這幾年,你都是怎么熬過來的?怎么會在這里?”
朋齊使勁地吞了一口唾沫。“我被俘之后,就被賣做了奴隸。三年內(nèi),我一直是被賣來賣去的,幾乎賣遍了意大利。一年前,我被那個克拉蘇買了來。這才算稍稍安定下來……”
斯巴達克思道:“我被俘之后,被迫到羅馬軍隊里跟著他們到別國去征戰(zhàn),他們見我身高體壯,還讓我當了幾個月的什人長。就這樣,我在羅馬軍隊里干了兩年。還好,沒有戰(zhàn)死在疆場上。一年前,一個貴族從軍隊里把我買了去,做了他的角斗士。一個月前,加普亞城的巴奇亞圖又把我買到了他的角斗學校,做了一名教官……”
朋齊道:“你的事情,我聽到了不少。只要聽說你參加了什么角斗比賽,我就設法去打聽結(jié)果。我總在擔心,擔心你會倒下……”
“九死一生啊!”斯巴達克思沉沉地道,“雖然,我現(xiàn)在還活著,可作為角斗士,又能活多長時間呢?今天的這場比賽,到最后,我真的以為我要倒下了……我要是倒下了,我們倆就再也見不著面了……”
朋齊道:“今天上午,我一直站在競技場的外面……直到比賽結(jié)束了,聽說你還活著,我才把心放下來……”
斯巴達克思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是呀,我活著,我又僥幸活了一次,可是,卻有五十九個角斗士當場死了……當時,那角斗場上,到處都是尸體,到處都是鮮血……”
朋齊重重地“唉”道:“斯巴達克思,你不知道啊,今天上午,要不是達萊雅小姐極力反對,恐怕,我也要拿著劍,在角斗場上跟你拚殺了……”
斯巴達克思“哦”了一聲。“你是說,克拉蘇本來是想叫你上場的?”
朋齊點點頭。“克拉蘇一心想打敗巴奇亞圖,不知怎么就挑中了我。好在我是專門伺候達萊雅小姐的,達萊雅小姐不想讓我去送死,克拉蘇沒法,只好另挑了一名角斗士……要不然,現(xiàn)在,我們兩個,只能有一個站在這里了……”
斯巴達克思緩緩地搖了搖頭,一屁股坐在了木板床上。木板床不堪他的重壓,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呻吟。是呀,如果朋齊上午出現(xiàn)在競技場上,斯巴達克思會用劍去洞穿他的身體嗎?同樣,朋齊手中的短劍會向斯巴達克思刺去嗎?
斯巴達克思不敢往下想了。漸漸地,他有了一個沖動。他想把自己心中的那個計劃告訴朋齊。他以為,他和朋齊過去是同一戰(zhàn)壕的戰(zhàn)友,現(xiàn)在,朋齊也一定會同意并支持他的計劃的。不過,他最后還是捺止住了這種沖動。不是他不相信朋齊。他在想,計劃未有實現(xiàn)之前。知道的人越少也就越安全。
斯巴達克思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朋齊,你是怎么知道我住在這里的?”
朋齊苦笑道:“我不知道你住在這里。天一黑,我就在大街小巷里四處找了,一直找到現(xiàn)在,才把你找到……”
斯巴達克思蹙起了眉頭。“朋齊,現(xiàn)在天已經(jīng)很晚了。你這么長時間不回去,你的主人,不懲罰你?”
朋齊道:“斯巴達克思,你以為是我要來找你的?我根本就不知道你還住在羅馬。我以為,你早就回加普亞去了呢。是我的那個主人,她叫我來找你的。她對我說,要是找不著你,就不要回去了……”
斯巴達克思的眉頭越蹙越緊。“克拉蘇不是和巴奇亞圖講好了嗎?為什么還要來找我?”
朋齊笑道:“哪兒呀!斯巴達克思,不是克拉蘇要找你,是我的主人要找你。我的主人是克拉蘇的小女兒,達萊雅小姐。”
斯巴達克思展開的眉結(jié)又攏了起來。“朋齊,你沒有說錯吧?克拉蘇的女兒?她為什么要找我?”
朋齊搖頭道:“她一定要我找到你,這是千真萬確的,至于她為什么要找你,我就不知道了。她是聽她父親說,你還留在羅馬,便打發(fā)我出來。對了,她要我找你這件事,克拉蘇是不知道的。”
斯巴達克思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克拉蘇的女兒,要費力地找他這么一個奴隸,到底想干什么呢?若說是克拉蘇叫她做的吧,可朋齊剛才親口說了,克拉蘇并不知道這件事。
“朋齊,”斯巴達克思猶猶豫豫地道,“那個達萊雅小姐要你來找我,克拉蘇真的不知道?”
朋齊肯定地點點頭。“克拉蘇不知道。達萊雅小姐囑咐我,這件事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包括她的父親。她還說,要是我把這件事泄漏出去,她就割掉我的舌頭。”
斯巴達克思“咦”了一聲。“這就奇怪了。我和她既不是同類人,又素不相識,她為什么要找我呢?朋齊,這個達萊雅小姐,平常對你們狠不狠?”
朋齊頓了一下道:“怎么說呢?這么說吧,在克拉蘇家中,達萊雅小姐應該是最善良的人了。我來這里已有一年了,還沒有看見過她把哪個奴隸釘在十字架上。我常常想,如果我不是跟著她,恐怕早就玩完了。她不但不隨便處置人,平常對我們管得也松。只要跟她說一聲,我們就可以到街上去玩一會兒。對了,我剛才說她要割掉我的舌頭,那只不過是她在嚇唬我而已。即使我不小心將找你的事情泄露了出去,我想她也不會真的這么做的,頂多,罰我在太陽底下站一會兒。”
斯巴達克思下意識地道:“照你這么說來,這個達萊雅小姐,倒是個很少見的人了……”
斯巴達克思說得很低,幾乎是在自言自語。朋齊沒有聽真。朋齊道:“斯巴達克思,我要回去了。達萊雅小姐一直在家中等著我的消息呢。”
斯巴達克思點頭道:“是呀,你外出這么長時間,那個達萊雅小姐,一定是很著急的。只是,我們這一別,又何時才能相見呢?”
朋齊幽幽地道:“說不定,達萊雅小姐還會叫我來找你的……”
斯巴達克思勉力笑道:“但愿如此吧。不過,我還是沒搞明白,那個克拉蘇的女兒,為什么要派你來找我呢?”
朋齊道:“可能,她是閑得有些無聊……好了,斯巴達克思,我得走了……”
兩個戰(zhàn)友又緊緊地擁抱。他們是在擁抱昨天,還是在擁抱今天?或者,他們是在擁抱明天?
朋齊走后,斯巴達克思一時難以入睡。本來他就心事重重的了,現(xiàn)在又加上了一個朋齊,還有那個克拉蘇的女兒達萊雅。盡管他很累,很乏,可他的雙眼,就是合不起來。努力地將眼皮粘在一起,但他的腦海中卻又立即浮現(xiàn)出上午那血淋淋的角斗場面。因此,好長時間之后,他依然圓睜二目,有些怔怔地望著屋頂。
又聽到了敲門聲。還是敲得那么輕輕的。斯巴達克思還未來得及發(fā)問,門外便傳來了他十分熟悉的聲音:“是我。斯巴達克思,我是朋齊,快開門啊……”
斯巴達克思“口撲嗵”一聲就跳下了床。但旋即,他又站住了。他以為,這一定是自己在做夢。于是,他躡手躡腳地摸到了門邊,側(cè)過耳朵,細心地諦聽著門外的動靜。
門外又傳來了朋齊的聲音:“我是朋齊啊!斯巴達克思,你怎么不開門啊……”
斯巴達克思這下子聽真了。這不是在做夢。他猛地將門打開,幾乎把朋齊嚇個半死。“朋齊,你怎么又來了?”
朋齊穩(wěn)了穩(wěn)心神。“是達萊雅小姐叫我來的。她叫我……”
“她又叫你來干什么?”斯巴達克思打斷朋齊的話。“她是不是真的太無聊了,拿我們做奴隸的尋開心?”
朋齊低低笑道:“斯巴達克思,你聽我把話說完嘛。達萊雅小姐這次叫我來,是叫我?guī)闳ヒ粋€地方,那地方……”
“什么?”斯巴達克思再次打斷朋齊的話。“她叫你帶我去一個地方?什么地方?我去那干什么?”
朋齊搖頭道:“斯巴達克思,你能不能讓我把話說完?好吧,我就直截了當?shù)卣f吧。達萊雅小姐的意思是,她想今天晚上能夠見你一面。我現(xiàn)在來,就是要帶你去見她的。”
斯巴達克思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朋齊,我沒聽錯吧?那個克拉蘇的女兒,她要見我?”
“是的。沒錯。達萊雅小姐就是這個意思。”
“可她,為什么要見我呢?”
“我不太清楚。不過,達萊雅小姐讓我告訴你,她對你并無惡意,她只是想和你交個朋友。”
“交個朋友?”斯巴達克思一邊笑著一邊搖頭道,“朋齊,會有這樣的好事?一個貴族,要和一個奴隸交朋友?”
朋齊也道:“是呀,按常理,這是根本不可能發(fā)生的事情。不過,我看達萊雅小姐的態(tài)度,倒是挺認真的。似乎,她真的是想交你這么一個奴隸朋友。”
斯巴達克思沉默起來。他心里在想什么,朋齊是不知道的。半晌,朋齊輕輕地道:“喂,你是去還是不去呢?”
斯巴達克思沉吟道:“我如果不去,那個達萊雅小姐一定會怪罪你。我如果去了,想必也不會遇到什么大不了的事。如果真的有人想對我怎么樣,似乎也犯不著這么偷偷摸摸的。我只不過是一個奴隸,任何人都可以輕而易舉地處死我……”
朋齊接道:“這么說,你是決定去了?”
斯巴達克思笑道:“我就是不想去,恐怕也由不得我。她是貴族,我是奴隸。貴族叫奴隸干什么,奴隸能不去干嗎?不過,我也確實想去看看,這位克拉蘇的女兒,究竟想干什么。”
朋齊不再言語,領(lǐng)著斯巴達克思,離開了小旅店,直奔羅馬城大街而去。穿過大街,拐入一條小巷。走完小巷,便來到了著名的臺伯河邊。
正是盛夏,臺伯河水很旺。銀色的月光下,臺伯河就像是一條寬闊的馬車道,橫在斯巴達克思的面前。夜風從河面上拂來,帶著一股魚蝦的氣息,一陣陣地撲進斯巴達克思的鼻孔,既讓他覺著了涼爽,同時又讓他感到了不適。
朋齊停下了腳步。這是在一棵枝繁葉茂的老樹底下。月光透過枝葉,斑斑點點地灑在朋齊的臉上和身上。在這景況下看去,朋齊要比平日英俊多了。
斯巴達克思四周看了看,除了河邊的樹木和不遠處的房屋外,不見一個人影。他疑疑惑惑地問朋齊道:“就是這兒嗎?”
朋齊應道:“就是這兒。達萊雅小姐和我約好的。穿過小巷,河邊的第一棵大樹底下……”
正說著呢,不知從什么地方冒出一個人來。看那人的裝束,像是一個警衛(wèi)。那人走到朋齊的近前,低低地嘰咕了兩句。跟著,朋齊對斯巴達克思道:“你就在這等著,達萊雅小姐馬上就到。”
朋齊跟著那個警衛(wèi)模樣的人走了。這會兒斯巴達克思看清楚了,他們是走入了另一株大樹的樹蔭底下。這些樹蔭倒很是特別,你站在這里能看見外面,而外面卻看不見你。斯巴達克思想,這個達萊雅小姐,把見面的地點安排在這里,恐怕也是經(jīng)過一番考慮的。
斯巴達克思留神注意樹蔭外面的情景了。終于,從一株大樹底下走出一個人來。這顯然是一個女人。高高挑挑的身體外面,裹著一襲潔白的衣衫。夜風徐來,衣衫拂動。斯巴達克思雖然沒有見過上帝,但他卻覺得,這裊裊婷婷迎面走來的女人,不是克拉蘇的女兒,而是上帝的使者。
上帝的使者越走越近。她那如太陽光一般金燦燦的頭發(fā),如亞得里亞海水一般湛藍的眼睛,如阿爾卑斯山山頂皚皚積雪般白潔的頸胸……一點一點地、越來越清晰地映入了斯巴達克思的眼簾。
她當然不是上帝的使者,她只能是克拉蘇的女兒。克拉蘇雖然長得其貌不揚,但他的三個女兒卻一個個都如花似玉。特別是他的小女兒,簡直美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用筆墨是很難形容出她的美麗的。這么說吧,看到她而一點也不動心的男人,恐怕還沒有出世。
就是這么一個人見人愛的年輕女人,一步步地款款地走進了斯巴達克思的眼里,走進了斯巴達克思的心里。縱然斯巴達克思的自制力強于常人,但看見達萊雅之后,也依然止不住地怦然心跳。
達萊雅走入了樹蔭,走到了斯巴達克思的近前。他在她走近之前,便早早地低下了頭。他是奴隸,在貴族面前,他要保持應有的禮節(jié)。
她啟開雙唇說話了。她的聲音,比此時月光映照下的河水還要溫柔三分。“斯巴達克思先生,你好!”
他聞言一怔。“先生”?有多長時間,別人沒這么稱呼他了?他連忙彎下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高貴的達萊雅小姐,您剛才說錯了。這里沒有斯巴達克思先生,這里只有斯巴達克思奴隸……”
斯巴達克思沒有想到的是,她竟然輕輕地笑了起來。她的笑聲,似乎比她的話聲更加悅耳。“斯巴達克思先生,這里沒有什么奴隸,這里只有一個先生,還有一位小姐。”
斯巴達克思繼續(xù)彎著腰。“尊貴的達萊雅小姐,您不該用這種語氣跟一個卑賤的奴隸說話。您這樣說話,有失您高貴的身份……”
達萊雅繼續(xù)笑道:“斯巴達克思先生,這里就我們兩個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沒有什么高貴與卑賤之分的……”
她的雙眼,在斑駁的月光下,顯得越發(fā)的幽深。那幽深里,有一種火辣辣的熾熱。那熾熱,就在斯巴達克思的臉上和裸露的雙臂上燃燒著。
斯巴達克思猛然一震。從她的這雙眼睛里,他仿佛忽然明白了她之所以要叫他來這里的原因。他不由得朝后退了兩步,差一點就退出了這棵大樹陰影的籠罩。是的,陰影里也有月光,但陰影的外面,月光就更加嫵媚和皎潔。
“達萊雅小姐,”斯巴達克思顫顫地道,“如果您允許。我想回旅店睡覺去……”
“怎么?”達萊雅向前邁了幾步,幾乎貼在了他的身上。“斯巴達克思先生,莫非,那旅店里,會有什么人在等你嗎?”
“不。沒有。”斯巴達克思不敢再低頭了。
因為一低頭,就不可避免地看見了她若隱若現(xiàn)的春光。“達萊雅小姐,旅店里沒有什么人在等我……”
“既然沒有什么人在等你,那你干嘛要急著回去?”達萊雅注意到了他那一對躲躲閃閃的目光。“難道,你這個在角斗場上英勇無比、所向無敵的大男人,會怕我這個手無寸鐵的小女子不成?”
“不,不。”斯巴達克思不想再往后退了。似乎,在陰影的籠罩下,他覺得很安全,也很愉悅。“我并不怕你,我只是……”
“不怕我就好。其實,我也沒什么可怕的。”她硬是又向前擠了一步。這一擠,就貼到他的身體上了。“既然不怕我,那你就不要急著回去……你看,這里的景色多美啊……”
她的個頭不算矮,但站在他的面前,也只不過平著了他的脖頸。他一時很有些難受。心里面確實想看看她,看看她的頭發(fā),看看她的眼,看看她的唇,看看她的頸胸,然而,他又實在惶恐得很,只能把目光掠過她的頭頂,看著樹蔭外的那條靜靜流淌著的臺伯河。
不過,他還是感覺到了,她嬌微微的呼吸,正對著他的頸項。那呼吸像風,吹得他脖頸癢酥酥地;那呼吸像火,燒得他脖頸滾燙燙的。這,不讓他覺得很是難受嗎?
很快,更為難受的事情發(fā)生了。她伸出了手。她的手比她的話和笑聲更加溫柔。她溫柔的手爬上了他赤裸裸的臂。從他的手腕一直爬到肩頭,又從肩頭慢慢地滑下來。
爬的時候,他的心隨著她的手指一起上升;滑的時候,他的心又隨著她的手指一起墜落。他的心能上升到阿爾卑斯山的山頂嗎?他的心能墜落到第勒尼安海的海底嗎?
她的呼吸明顯地急促起來。那急促的呼吸和他的心跳完全同步。她說話了。她的話聲軟軟地,有氣無力,就像是好多天沒有吃東西一般,更好像大病尚未痊愈的味道。莫非,這位達萊雅小姐,真的患了什么大病?
“斯巴達克思先生,你知道嗎?你的身體,是多么地結(jié)實啊……”
他當然知道,并且,他還知道得很清楚。他清楚的是,如果他沒有這么一副異常結(jié)實的身體,她就不會叫朋齊把他帶到這兒來了。
他也開口說話了。奇怪的是,他的聲音也是軟綿綿地,像是喝醉了酒,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莫非,達萊雅小姐患的病是傳染性的,只片刻工夫,就把這種病傳染給了斯巴達克思?
“達萊雅小姐,你知道嗎?你是我長這么大所見過的最高貴又最美麗的女人……”
再美麗的女人也希望男人們說她美麗。而這種話從一個英俊的男人口里說出,就越發(fā)地悅耳動聽。更何況,達萊雅小姐對斯巴達克思早就心儀已久了呢?
“斯巴達克思先生,你剛才說的,都是你的真心話嗎?”
斯巴達克思對著純潔的月光點了點頭。“是的,達萊雅小姐,我剛才說的,都是我的真心話。你不僅高貴美麗,心地也很善良……”
“那么,”她緊接著說道,“你愿意和我交個朋友了?”
“是的。”他幾乎低下了頭,幾乎要去看她潔白無瑕的面容。“達萊雅小姐,如果你不嫌棄我是個奴隸,那么,我很愿意做你的朋友,為你服務,為你效勞……”
她顯然激動起來。她的夢真的變成現(xiàn)實了。“斯巴達克思先生,我先前說過,這里沒有奴隸,這里只有一位先生和一位小姐……先生見了小姐,是要親吻小姐的手背的……”
她說著話,柔若無骨的右手手背就已經(jīng)伸到了他的唇邊。他似乎只好低下頭。他看清了她的手背。他看得太真切了。他甚至看到了她手背上有幾根軟軟的毛發(fā)。
他的雙唇和她的手背自然而然地吻在了一起。頓時,一股強大的電流,分別擊向他們各自的心房。他的身體,還有她的身體,都不禁顫栗起來。
“先生……你不想擁抱這位小姐嗎?”
她似乎是在提示他,又似乎是在鼓勵他。可此刻,他已經(jīng)用不著她再提示什么、鼓勵什么了。他已經(jīng)沒有了怯懦、沒有了顧慮,有的,只是一種對異性的渴慕,還有一種雄性的激蕩。這是一種偉大的力量。這種力量,足以熔化許許多多個堅強的男人,甚至包括像斯巴達克思這樣無比堅強的男人。
實際上,任何堅強的男人也都有他情感上的軟弱。要不然,斯巴達克思在每場角斗比賽結(jié)束之后,總要獨自潸然淚下呢?
斯巴達克思握劍的雙手,此刻,已緊緊地擁住了達萊雅的腰身。握劍的感覺和擁住女人的感覺,應該說是截然不同的,然而,斯巴達克思卻覺得,劍和女人,是有著許多相同之處的。都能帶給他快感,都能引起他的沖動。
他其實早已經(jīng)沖動了。她也確實能帶給他許許多多的快感。但是,他的手卻突然松開了她,只用一雙紅灼灼的眼睛,飛快地掠了一下她脖頸處雪白誘人的皮膚。
達萊雅不能不感到吃驚。她想把自己所有的夢,都在這個涼風習習的晚上圓了。“你,為什么放開我?”
斯巴達克思連喘了兩口粗氣。“達萊雅小姐,能做你的朋友,是我的莫大榮幸。但我們剛剛認識,如果我一直抱著你,我恐怕會控制不住自己……要真是那樣的話,我就大大地冒犯了小姐。而我,實在是不想對小姐你作出什么冒犯的舉動。所以,請小姐多多地原諒……如果,我們真的有緣,我想,我和小姐是一定還會見面的……現(xiàn)在,我要回旅店了,明天一早,我就回加普亞城了。希望小姐……多多保重才是……”
說完,斯巴達克思深深地看了達萊雅一眼,就甩開大步,離開了臺伯河河岸。他之所以這么做,原因固然很多,但有一種原因至關(guān)重要,那就是,在他心目中的那個計劃還沒有實現(xiàn)之前,他還不想過早地卷入男女情事之中。更不用說,這個女人還是聲名顯赫的克拉蘇的女兒。只不過,男歡女愛的花朵一經(jīng)開放,他,勇敢的斯巴達克思,真的能控制住自己嗎?
達萊雅一時間怔住了。直到斯巴達克思的身影消失在小巷中之后,她才回過神來。她沖出樹蔭,對著不遠處叫道:“朋齊,你給我出來!”
朋齊慌忙鉆出黑暗,不迭地跑到達萊雅的近前。看到斯巴達克思大步離開,他搞不清發(fā)生了什么事。現(xiàn)在見達萊雅一副怒氣沖沖地模樣,他很是擔心起來。為自己擔心,也為斯巴達克思擔心。難道,斯巴達克思得罪了她?
“朋齊!”達萊雅厲聲地道,“斯巴達克思和你不都是色雷斯人嗎?你們色雷斯人是不是都有毛病?”
朋齊真的心慌了。看來,斯巴達克思確實是惹怒了達萊雅。就在朋齊煞費苦心地想著措辭要為斯巴達克思開脫時,一個警衛(wèi)走過來對達萊雅道:“小姐,那個卑賤的奴隸冒犯了您,請允許我們把他抓回來,聽憑小姐處置!”
朋齊心想,斯巴達克思這下子要倒霉了。誰知,達萊雅卻搖了搖頭,臉上還現(xiàn)出一縷清晰的微笑。她微笑著道:“不,你們錯了。他一點也沒有冒犯我。我現(xiàn)在告訴你們,他,斯巴達克思,不僅是一個勇猛無畏的角斗士,還是一個非常好非常好的男人……”
她這話,恐怕也只有她自己才能夠解釋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