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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亂世英雄

  • 李鴻章
  • 裴章傳
  • 25619字
  • 2022-03-08 11:43:12

轉眼間半年過去了。恩師曾國藩像遠飛的蒼鷹,一去不見復返了。李鴻章仍在翰林院,連書肆或看書的那個案臺都不曾移動半步。一切照舊,毫無變化。身邊只有父親李文安及岳父呂賢基經常來走動走動。父親已日見衰老,身子骨大大不如以前了。他老人家對曾國藩的消息也不大了解,只是掛到嘴邊嘀咕:“該回京城了!該回京城了!”呂賢基全家老小都在京城,他是兩耳不聞窗外之事,只管入朝視事,然后回家,回家了再入朝,天天如此,好像也并沒有其他奢望了。唯有常常來叫李鴻章幫個忙,替他給皇上起草個奏折,復一封外地的書信,草疏言事,然后到家里來閑聊一陣,吃上一頓飯,這便了事了。然而,曾國藩走了,李鴻章眼下也只有這個岳丈大人可以依靠了。他指望呂賢基在朝中能為他引薦一個可以風風火火干一場的差事。每每提及,呂賢基都說:“我正在留意,正留心替你找哩!”可是找到如今,李鴻章還是半步未移,你說這心里咋過?

李鴻章感到在翰林院中已是度日如年了,但還是不得不去,不得不在那個枯燥無味的國史館中混他的太平日子。其實,這時的大清,哪有什么太子日子?南邊的太平軍已經鬧翻了半邊天!自金田舉義起來,太平軍在天王洪秀全的率領下,一路斬關奪寨,如今,又攻占了安慶。

“這幫賊匪攻占了我們安徽安慶?”翰林院里的李鴻章聽到這個消息,再也坐不住了。他騰地站起身來。他仿佛一下子跌入了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坑,感到了一種少有的窒息。他的心也愈來愈重地向下沉,沉到了非要發泄一場不可的地步。他一只手重重地拍在桌面上,重得不禁讓人嚇了一跳,而且擔心他由此拍壞了手掌。

安徽的安慶,那是離他故鄉合肥不遠的一座江城。那里本來是有總兵王鵬飛統率山東萬余清兵在駐守的。怎么會一下說被攻陷就被攻陷呢?李鴻章哪里知道:洪秀全的太平軍抵達安慶時,正遇南風大作,萬余兵船順流而下,以蜂擁之勢聚于安慶城南。一時間,江面上喊聲陣陣,陸地上也是人山人海,清一色的紅頭人,實在是勢不可擋。王鵬飛的清軍不戰自潰,所有藩庫餉銀三十余萬兩,總局餉銀四萬余兩、制錢四萬余千、倉米一萬余石、太湖倉米兩萬余石及其安慶地方的儲糧,全部被太平軍所得。加上城頭一百八十九門重炮及小型軍械,也成了太平軍的戰利品。

李鴻章感到了一種黑暗,但又好似看出了一線光亮。回到府中,他的心好長時間還在急速跳動,隨著心跳,他感到自己的思想就像一只鳥兒在飛升,仿佛要飄到空中去似的。他害怕,可也隱約感到有些兒按捺不住地興奮。他跳動很快的心就像已裂成了兩半兒,一會兒想往后撤退,一會兒又想往前闖去。

次日,李鴻章照常來到這金堂玉馬般的紫禁城。紫禁城仍然同以前一樣,巍然肅然,就好像是一個世外桃源。

從那層檐紅柱門樓下邁進兩步,便是兩扇朱漆金環的大門。跨進大門,又是一座深深的庭院,古柏參天,丹楓金桂,亭亭如益。還得進了二門去,又是一處庭院,四面都是寬廣莊嚴、畫棟雕梁的殿閣式建筑物。就在這里,留館的一、二百名歷科翰林,大多數時間都泡在各個廳屋之中,或編纂書史,或撰擬詔敕,寫寫畫畫,就這么一些事情。

李鴻章走進了自己的右廳廂,感到了一種死一般的寂靜。院中有五十名滿族的辦事人員,叫做“筆帖式”,他們分處在東、西二廳和四驛館中,整天都在埋頭繕寫校對文史章奏,翻譯滿文、韃靼、回回、緬甸、暹羅、西番等各種文字。向院中望一眼,空蕩蕩的,偶爾才能見到一兩個人影在走動。這些人走路也是不出聲的,腳步兒十分的小心。他們或是抱一堆文卷去“當月處”蓋用院印,或送去“典簿廳”歸入檔案。是翰林公的,大多是去“典簿廳”取閱珍本書籍。李鴻章今天是什么事也不想干,只泡了一杯清茶,呆呆地坐在屋里。他滿腦子都是太平軍、安慶、合肥,猶如身臨戰場,心兒如何也難得平靜。

同屋的翰林檢討鄧文恭晚來了一步。他進屋后見李鴻章坐著發呆,也不問緣由,便慌慌張張地對李鴻章說:“少荃呀,這下壞了大事了!我聽軍機上的一個同鄉說,太平軍幾十萬人馬攻了武昌,又打到安慶去了。這可怎么得了呀?!”

鄧文恭說著,在屋里毫無頭緒地來回踱著步子,然后又用自己的拳頭猛擊自己的手掌,跺起腳道:“小弟我的家鄉里上有父母雙親,下有兄弟姐妹,一大家幾十口人都在武昌。聽說太平軍賊匪見人就殺,見物就搶,也不知我那一大家人怎么樣了……”他說著,不禁淚下。

其實,此時的李鴻章心中同樣焦急萬分。談到自己家鄉,他更是百般牽掛,擔心受怕。他也有親人在故鄉,還有身家田產、祖上墳塋、親戚朋友,此時或許已受到了驚擾,說不定境況更糟。對于安徽,李鴻章是清楚的:官軍腐朽,多少年來少有名將,兵勇為數甚少,且屬無能,怎能抵抗太平軍那幾十萬人馬?合肥難逃厄運,自己的身家田產也難逃厄運,這些恐怕是鐵板上釘釘的事情。更何況,洪秀全殺富濟貧,對清廷官府中人是心毒手狠的。自己一家,連同以知縣分發湖南的長兄瀚章在內,就是三個清廷命官了。太平軍掃蕩合肥,難道放過自己這樣的一家人嗎?

李鴻章沉默了一會,忽然從椅子上躍起,重重的一拳捶在案臺之上,厲聲道:“就這樣辦了,回鄉去!”

鄧文恭驚愕地睜大了雙眼,問:“回鄉去干什么呢?你我一介書生,那兒可用不上你去舞文弄墨。”

李鴻章激動起來,亮開了嗓門:“聽說朝廷不是在號召各省人等回鄉辦團練嗎?我已橫下一條心,丟了這翰林公不當了。當也實在沒有味道,還不如回鄉闖蕩闖蕩。古往今來,棄文從武之人屢見不鮮。湖南就出了一個江忠源,人家同樣是文人出身,不是同樣干得風風火火,屢建戰功么?!”

鄧文恭明白了:李鴻章已早有思想準備,不完全是一時沖動,而是堅決要棄文就武了。于是,他十分欣賞,積極表示支持,道:“少荃果然志氣不小,相信你回鄉后定會干出名堂來的。哦,對了,我聽說你的恩師曾國藩賦閑在家,也開始辦理全省團練了。”

李鴻章道:“我也聽說了,聽說的是他還沒有答應下來。不過,我料想他是遲早要出山的。”

“不對了,我是昨天才聽說,皇上已經下了圣旨,令他幫同湖南巡撫辦理團練的。”鄧文恭說。

李鴻章半信半疑,問:“皇上下旨了?果有其事,老師他不辦也不行了。這樣太好了!”

“千真萬確。我這也是從軍機處同鄉那兒得來的消息。”鄧文恭說。

這便給了李鴻章又一個啟發:皇上下旨,名正言順地回去,豈不更好?

李鴻章歸心似箭,他激動地跳起來,然后沖出這廳屋,沖出了這崇閣流丹的翰林院,自言自語道:別了,這翰林生涯,別了,這紫禁城!

李鴻章急匆匆出了翰林院,雇了一輛街頭上的騾車,去了東四牌樓岳丈呂賢基家商議心中大事。不料呂賢基外出未歸,只好轉道回家。李鴻章下車進入家門,已是萬家燈火的時候了。李鴻章大步跨進正屋廳堂,正巧老父李文安已先前一步在廳堂等候。妻子淑云已擺下了桌面、碗筷,就等李鴻章到家吃晚飯了。

李鴻章掀簾來到廳堂,向父親大人請了安。僅僅向父親瞥了一眼,他猛然覺得父親老了許多,滿臉的憔悴,好像剛得過一場病,瘦了。父親的臉變得兩頭翹,中間洼,像個元寶筐兒,眼泡兒有些浮腫,失掉了往日的光芒。癟了的嘴唇襯著下顎,要偶然不經心地只看一眼,就好像一個倒豎在秧田里、拿來專嚇唬小雀子的粉白假人頭一般。

李鴻章看了父親一眼后,極力地把對父親的一種憐憫、敬愛之情抑制著,恭恭敬敬地把老父扶在飯桌前。

“你今天好像回來晚了一點,公事多么?”父親輕聲問。

“哦,我退公后,去岳丈大人家走了一趟,岳丈大人不在家,這才趕回來的。”

李文安問:“找岳丈大人有要事相求么?”

李鴻章猶豫了一下,回道:“是的。父親大人,你曉得洪秀全打到安慶了嗎?”

李文安吃了一驚,臉色突然變得煞白,道:“我只聽說武昌失守,湖北巡撫常公(常大淳)和滿城藩臺、臬臺、司道大員都殉了難,但還沒有聽說安慶也失守了。不過,這安慶失守也是在意料之中的事情,順江而下,不到十天的路程,可想而知了……”

本來已經心思重重的李文安顯得更加悶悶不樂,好像已有幾滴淚水從眼角溢出,嘴角有些微微顫動。李鴻章看在眼里,動情地對父親道:“您老也不用太著急了。我有一個想法正要來與您商量。當前內憂外患已攪得朝廷不得安寧。據說皇帝已下詔令曾國藩大人在湖南幫辦全省團練。如今賊匪已打進安徽了,料想皇帝也會派人去安徽辦團練的。兒想抓住這個機會,要求回鄉辦團練。這樣,家母、弟弟、妹妹們都有一個照應的,兒回去后,會設法保護他們,以解家父您的后顧之憂。”

李鴻章的這個想法又把李文安嚇了一跳。他萬萬沒有想到二少爺好好的編修不準備干了,重返故鄉去棄文從武。因此,他不無擔心地驚呼起來:“這怎么能行呢?你年紀輕,還不懂血肉拼搏方面的事,拿筆桿子是行的,動槍動炮的,即便你能行,為父我也著實放不下這顆心哪!”

李鴻章預計到父親會反對的,說:“兒雖身為翰林,但早已在這死一般寂寞的翰林院中呆夠了。自古亂世出英雄。兒雖不敢妄自稱大,但也心中有數,不想當一個熊漢子。亂世是一場災難,也是一次機遇,兒已經等了幾年了,以為這便是機遇。我想把它抓住,接受一次鍛煉,干一番事業。再說,家里也需要我回去,此所謂一舉兩得,兒已下了決心了。”

李文安是了解二少爺的。從內心來說,他也承認鴻章回鄉,或許更有出息。但這近似于一種賭搏,賭贏了才叫出息,賭輸了弄不好要搭上一條命。這賭本也太大了。李文安想到這一點,害怕得渾身直發抖,于是還是堅持自己的反對意見,道:

“為父相信你能干一番事業。但安徽那地方你是知道的,官場不算清純,人事更難處置。在翰林院,你靠文才吃飯。到了家鄉那地方,你靠文才便吃不了飯了。他們不信這樣的文才,只相信一個‘權’字,一個‘錢’字。而這兩條,我李氏家族目前都還不算響當當的。‘權’,你只是一個正七品,‘錢’,你口袋中也沒有幾個銅板,憑什么與那些地方老爺的一爭高低?再說,時局大亂,朝廷是要人回鄉辦團練。但在皇上眼里,你如何能跟曾國藩大人相比的。皇帝說不定能給他一個欽差大臣當當。那樣便名正言順,權也有了,錢也有了,到地方上誰敢不聽?而你呢?人微言輕,皇帝說不定還不知你是何許人也,即便回去,也只能充作一般辦差的小人物。皇帝能把重擔子往你肩上擱么?比如說:你如果遞上一份奏折,僅僅是一個編修的身份,到不了皇帝手上,就恐怕要被壓下來了。你說是不是?”

“這一點兒已盤算過了。我呈上奏折當然不行,這就是我今天退了公以后去了岳丈大人家的用意。我想請求岳丈大人出面,向皇帝主動請戰,那便是十拿九穩之事了。”李鴻章信心十足地說。

“那怎么能行呢?你岳丈大人大多數沾親帶故的人已在京城。安徽僅僅是他的第一故鄉,而京城卻是他全家賴以生存的地方。你讓他現在丟下這一家人回鄉辦團練,實在是在為難他老人家呢!萬一辦得不好,再把一條命搭上,后悔莫及了!”

正說到這兒,呂淑云來了,捧上了熱氣騰騰的飯菜。李文安趕快打住話頭,不敢讓兒媳聽見。淑云在廚房里安排飯菜,雖沒有聽見他們父子二人說些什么,但心中卻在擔心。自從得知太平軍到了湖北、安徽一帶后,她就放心不下:一慮安徽旌德家鄉的安全;二慮朝廷要點將回鄉,若是點了自己的父親,恐怕他老人家是吃不了這份苦的。在朝廷中,侍郎以上官職的安徽人太少了,朝廷又是根據原籍點將的。若點到了自己的父親,十有八九是要把鴻章帶走的。帶走了鴻章,自己又怎么辦?跟鴻章回合肥,淑云心中是不太踏實的。在京城,她是李鴻章惟一的妻妾。回到了合肥,他家中還有元配夫人周氏,相處得來么?再說……

淑云不敢想下去了,只拿一雙清秀如水的眼睛在鴻章臉上掃來掃去,想從李鴻章的表情里猜出些什么。老公公在席,呂淑云也不便多問。李鴻章向妻子瞥了一眼,已看出了她的心情。但又不好當著父親的面安慰妻子幾句,突然提高嗓門道:“菜都齊了,來,我們干幾杯!”

李文安應了一聲,一聽說喝酒,精神也上來了:“喝幾杯,活活血,提提精神,好!”

父子二人此時都心照不宣,左一杯、右一杯地對飲起來。忽然李鴻章想到了在前面廚房里的劉斗齋,便對淑云道:“去把斗齋也喊過來喝幾杯!”

劉斗齋過來以后向李文安、李鴻章躬身施禮道:“奴才怎么好與主人們同桌而飲?”

李文安笑道:“叫你坐你就坐嘛,什么奴才不奴才的。來,坐下喝!”

喝酒講究個氣氛,桌上多了一個人,就多了一層氣氛。李文安平日是舉起酒杯細細地抿一口,今天卻是一仰脖子整杯地喝下去了。

父親情緒好轉了,李鴻章心里也高興,舉起一杯,起身對父親說:“來,兒子敬您老人家一杯,但愿酒助人興,忘掉那賊匪的事情,在兒子背后猛擊一掌,催兒邁向正途!”

李文安聽出了二少爺的話中之話,瞥了一眼鴻章,道:“順其自然,聽天由命,為父喝了這一杯!”說完,他又一飲而盡。

李鴻章清楚,父親李文安喜飲幾杯,但酒量不大。自從上了歲數以后,只要他在場,一般都控制著父親,最多讓他喝五、六杯。

劉斗齋又起身敬主人的酒了,他雖不善言辭,但性格爽快,讓主人少喝一點,他自己一口喝得半滴不剩。

李文安或許真的是想借酒消愁了,劉斗齋用手抬起,擋住他舉杯,他卻把劉斗齋的胳膊一推,道:“喝酒也要講個意思。你喝了,我豈能不喝?!”說完,又把一杯喝了個底朝天。

輪到淑云敬酒了,她是小心翼翼,只讓老公公舉一下杯子就行,誰知也沒有攔住,李文安照喝不誤。

四人正飲酒間,忽聽一聲:“好不熱鬧!”原來是呂賢基到了。

李文安借著酒興,笑哈哈地起身相迎。李鴻章上前扶他一把,一起把呂賢基讓到了正位上。他坐下后說:“今天去了一趟軍機處,探聽一些賊匪們的消息,說來也真是讓人不安的:這太平軍攻克了我們安慶后,僅過了兩天就攻下了池州,接著又占領了銅陵,再攻克蕪湖,再下去就是當涂、和州,一路勢如破竹,把安徽沿江及近江一帶的城市幾乎全部占領了。幾十萬賊匪呀,哪里的官軍能擋得住?”

李鴻章起身敬了他一杯酒后,他面朝李文安道:“回家后就想到這兒來,聽說鴻章去過我家了,更得急匆匆地往這里趕,沒想到還趕上了一頓酒……”說著,舉杯就喝盡了。

呂賢基放下酒杯又說:“現在豈止是我們安徽遭了殃呀?洪秀全占領半個安徽后,一下又闖進江蘇去了。他們從安慶出發時,已分成幾路人馬,不僅占領著已攻下的城池,而且由洪秀全、楊秀清親率一批賊匪,把金陵給包圍了……”

幾個人都睜大了眼睛,好像正是他們自己如臨大敵一樣。李文安急問:“合肥被攻了沒有?”

“暫時還沒有聽說合肥被攻的消息。或許離大江遠了一些,江北幾十里以外的城市目前還未受驚擾。他們現在的目標已經很清楚了:就是要攻占南京,在金陵小天堂建立他們自己的天地。我估計是想以南京為中心,建偽都、篡正鼎,再逐步向四周擴展。所以,合肥目前還算躲過去了,他們眼下也顧不上……”

李文安這才松了一口氣,與親家公呂賢基同飲了一杯后,悄悄湊著呂賢基的耳邊道:“朝廷要是點了你回安徽辦團練,鴻章想隨你一起回去。”

呂賢基點了點頭,又贊賞地瞅了一眼李鴻章,只說了三個字:“多謝了!”

因為此時在呂賢基看來:如果朝廷萬一點了自己去安徽幫辦團練,不去是絕對不行的。而自己歲數已大了,既是去了,總得有幾個幫手跟在左右才好。大事小事有他們去辦,自己只要出出主意動動嘴。這樣的人選,鴻章無疑是最合適的,又貼己,又能干,當然是求之不得的。不過他也有許多擔心。還沒有容他往下細想,李鴻章開了腔:

“岳丈大人,我可是不想眼看著故鄉在遭受蹂躪而無動于衷,袖手旁觀呀,請岳丈大人留心提攜小婿,我當跟隨左右,全力照應。”李鴻章說著,瞅了一眼岳丈,見他臉上漾著一種感激之情,心中不免添了幾分得意之情。

李文安好像有些醉了,在兒子和親家公的一再阻攔下又仰頭干了一杯。自呂賢基入席后,淑云、劉斗齋都退了下去。李文安便更無拘無束了一些,放下酒杯后,膽子也壯了,把喝酒前的那些擔心全部拋到九霄云外,一反原來的態度,道:“今天你們別攔我喝它幾杯,我的心里讓那賊匪鬧得堵得慌。今天要喝,喝醉了才好!眼看就要家破人亡了。如若讓這些賊匪統領天下,我這個記名御史就不復存在了,你親家公那個左侍郎的官位也丟了,鴻章也不是什么翰林、編修了,統統的都成了竹籃打水——?一場空啦!不是我灌了幾杯酒就講酒話了:好男兒志在四方,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如今國難當頭,我等不顧,誰顧?我等不上?誰上?所以,我細想一下,覺得還是應該讓鴻章回去干一場,干出個頭緒來,既是為故鄉效了力,也是為我們家這幫老老小小爭了光。親家公呀,你說呢?”

呂賢基道:“親家公言之有理。不過……”

李文安打斷他的話,道:“還‘不過’什么?當斷則斷,給皇帝上一個折子,保準你能揮師千里,心想事成!”

李鴻章見議到了這個火候上,頓時興高采烈,道:“對,給皇上遞一個折子,毛遂自薦,回老家辦團練去!”

呂賢基嘆了一口氣,說:“只恐怕我這是光著頭往刺窩里鉆,自找罪受哩!”

李鴻章道:“岳丈大人多慮了。憑您的聲望和才華,回到那老家,不說是衣錦還鄉,料那些縣呀府呀州的,一個個地方官員也要把您捧起來。更何況,皇上諭旨一下,您就是幫辦團練的欽派大員,有誰敢在您老面前說一個‘不’字?土生土長的,拉一幫團練起來,斗他那些長毛賊人仰馬翻,這一輩子也算是風光了一回了,死而無憾!”

李鴻章這番話把岳丈說得動了心,也是酒助人興,頓時來了精神,把拳頭往桌拐上一捶,道:“就這么定了。少荃賢婿呀,你今晚辛苦一下,以我的名義給皇帝寫個折子,明早就遞上去。我已老眼昏花,又多飲了幾杯,文采也不如你的漂亮,就請你執筆吧!”

“好樣的!親家公先行一步,我李文安也將隨后趕到,統統打回老家去,真正為那些家鄉父老鄉親們做點實事,也不枉那一方水土養育了我們一場。”李文安說完,又要舉杯來喝,手往前一伸,把酒杯打翻了,酒灑了一身。

鴻章起身為父親擦拭了幾下,道:“父親大人,你醉了,我扶您去休息一會兒吧!”

李文安把手兒直擺,嘴里喃喃說道:“我沒有醉,你才醉了呢!哈——哈!”

李鴻章把父親扶到自己書房里的一張小床上躺下,淑云絞了個滾燙的手巾把子,給他擦了個臉,又在他床上放個痰盂,以防他嘔吐。但李文安并沒有吐,只是很快暈暈乎乎睡著了。

呂賢基要走了,李鴻章與淑云、劉斗齋等送出門外。出了門,呂賢基就奏折怎么寫,向鴻章交代了幾句,臨別時道:“寫一個折子,只是表明我愿意回安徽幫辦團練的態度,不必堅持,言辭既要懇切,又須靈活。我想只是做做樣子,皇上未必就要我這個老東西真去。朝廷那些會做表面工作的王公大臣們都寫了奏折,表示要替皇上分憂的心情了。結果,我看皇上也并沒有準他們的奏……”

門外的涼風一吹,呂賢基好似清醒多了,把拳頭往桌拐上一捶的氣勢已消散了一多半,只不過還沒有反悔罷了。李鴻章現在是不管他真的也好,假的也好,鐵了心要把他推上前去,跟隨他一塊回鄉辦團練。他讓劉斗齋隨騾車送岳丈后,急匆匆擦了一把臉,伏案寫了起來。他想把這份奏折寫得鏗鏘有力,氣沖霄漢,有聲有色。寫好了不僅自己可以如愿以償,或許也可以傳于后人,讓自己的名字連同這篇奏折一起,流芳百世。

夜,已經很深了。李鴻章翻翻寫寫,改改抄抄,要以斑斕的文采、傳神的文字來表達心境,感動皇上。李鴻章越寫越興奮,渾身熱流滾滾。“告別枯燥無味的翰林生涯,打回老家去,在與賊匪的抗爭中建功立業!”李鴻章幾乎要從嗓子眼呼喊出來。

一篇長達十六頁的奏折寫完了,李鴻章滿心的舒坦,伸一個懶腰后,再從頭到尾通讀一遍,署上“微臣呂賢基”姓名。本該洗一洗睡覺了,但李鴻章還是坐在椅子上,習慣性地捏著筆管。雖然寫好了,但筆仍沒有放下,仍在他手指之間翻來復去地轉動著。其實不是準備還要添寫什么,而是在考慮:是今夜送給岳丈,還明早就再送?他終于迫不急待了,雖明知已是下半夜了,也就是說:再過個把時辰就天明了,他還是騰地一下從座椅上彈了起來,又小心移步來到劉斗齋的臥房,叫醒了他,一道給岳丈大人送了過去。他想讓咸豐皇帝盡快看到這份奏折,批準他們的請求。

把奏折送到岳丈家,再返回家中,已是雞叫兩遍的時分。李鴻章實在困得極了:來不及脫衣,便在劉斗齋的小床上睡著了。李鴻章做了一場夢,他夢見自己已經回到了合肥。

那是一個黃昏,他跟隨呂賢基還有幾個叫不上姓名的頭領來到合肥西郊的蜀山腳下。李鴻章滿懷衣錦還鄉的喜悅心情站在一塊巨石之上,指點著這里的山山水水和村鎮。突然,就在他手指之處,發現了一大片紅頭人。只見不遠處帳蓬林立,旌旗蔽空,太平軍約有四、五萬人馬就駐扎在叢林之中,把整個大、小蜀山圍摜得水泄不通。那帳蓬之間,有一座大營十分顯眼。在營門口,還樹起一根巨大的旗桿。飛飄的旌旗之上,繡著一個斗大的“洪”字,這是一面杏黃色鑲黑邊的五龍旗,表明要剿滅的敵人就在眼前。

李鴻章剛回故鄉,就面臨大敵當前,求勝心切,也想在岳丈呂賢基及其他將領面前露一手,便向呂賢基提議:暫時別驚動太平軍,待天黑以后,來個偷營劫寨。這是速戰速決的好辦法。呂賢基沉思良久,知道太平軍厲害,便對李鴻章道:“賢婿呀,你我都是剛從京師回來,而且初次與洪賊打交道,不知他們有什么花招。何況眼前的洪賊人多勢眾,我們的民團才只有一千多號人,弄不好不等你偷襲到他們,他們卻如洪水般襲來,把我們一網打盡了。”

李鴻章道:“正因為洪秀全幾萬人馬,我們正面交鋒寡不敵眾,所以才向您建議偷營劫寨的。我已想好了,今夜二更,我率民團去偷襲太平軍,你老回合肥府衙里休息。此仗即使不勝,也可挫傷一下洪秀全的銳氣,讓他嘗嘗我們既是回鄉來了,也不是吃干飯的。若能打勝了,報到皇帝那里,是旗開得勝,地方官員也會對我們刮目相看的。”

呂賢基無奈,加之又是賢婿求戰心切,只好勉強答應下來。

是夜,李鴻章與兵勇們呆在一起,到二更之前不敢合眼。二更已到,李鴻章派出去的偵探回來報告說:“太平軍幾萬人馬都已睡覺了,站崗巡邏的兵勇也沒有幾個人,一個個也在打盹。”李鴻章大喜,指揮兵勇立即出發,親自帶隊伍沖在前面。后面的人一個個都躬著腰跟在后面,大氣都不敢出一聲,恐怕弄出了動靜。李鴻章初上戰場,又是親自指揮,心兒跳動得厲害。他捂著胸口摸到太平軍大營邊上。只見太平軍將士們果然睡得很香,沒有一絲動靜,甚至能聽到營帳內打呼嚕的聲音。李鴻章用手一招,后面的隊伍跟了上來,一下子沖進洪秀全的大營。

可是,李鴻章的隊伍剛剛沖上去,前面忽然一陣騷亂。原來是李鴻章的民團兵勇踩著陷阱了,沖到前面的人全部掉下去了。李鴻章一腳踩在陷阱邊上,要不是一直陪伴著他的劉斗齋拉了他一把,他也掉下去了。已經落入陷阱中的人在底下哇哇大叫,是讓竹尖子給戳住了。李鴻章心想,這長毛賊們也真是夠厲害的,竟然在大營門前和周圍布下了陷阱。他正想指揮自己的隊伍轉移,只聽一聲炮響,周圍喊殺聲陣陣,整個營地一片燈火通明。一個年約三十歲左右的太平軍將領橫刀立馬出現在李鴻章面前,道:“大膽的李鴻章,早就聽說你與我天國為敵,放著好好的翰林公不當,偏偏要打回老家來。我們太平軍將士在這里等候多時了,就是要在你的家鄉把你殺得人仰馬翻,讓你人頭落地!”

說著,太平軍這個將領揮舞大刀,一下砍了個正著。李鴻章只感到腦瓜立刻被劈成了兩半,“啊”地大叫了一聲。李鴻章這才從睡夢中驚醒。……

李鴻章揉揉眼睛,嘴角還在神經質地抽搐得厲害,心兒在狂跳。他坐起身來發著呆,要不是妻子淑云聞聲趕來,他還不知道自己是躺在劉斗齋的小床上睡了一覺。走出門去,來到青石鋪成的院子中間,他仰臉一看,已是臨近中午。淑云把午飯已經備好,本想還讓他多睡盞茶工夫,聽到他大叫一聲,知道是做了惡夢,才上前去的。

肚子的確餓了,李鴻章卻沒有心思好好地吃一頓午飯。因為這時他才把整個事情回憶起來:昨晚連夜為岳丈呂賢基趕寫了奏章,到下半夜寫好,連夜送過去的。今早,岳丈必然上朝具奏,遞上折子。那么,現在已是中午,早朝已過,岳丈大人把事情辦得怎么樣?李鴻章還不得而知。他心急火燎地要去岳丈家中打聽消息,但淑云硬是叫他吃完飯再說。所以,他只能慌忙扒上幾口,嘴一抹便疾步而去。

岳丈呂賢基家住得不遠,拐過一條小巷,再走不足兩百米就到了。李鴻章心中焦急,這么近的路程竟還是雇車代步的。剛到岳丈家門前,忽聽岳丈家里傳出男女老少一片哭聲。李鴻章大驚,以為他家出了什么大禍,竟是這般哭喪似的。他兩步并作一步沖進府內,聽得哭聲來自岳丈的書房。其中還有岳丈本人的哭訴聲,凄凄慘慘,聽聲音就很讓人心酸。李鴻章心想:一定是岳丈大禍臨頭無疑了。他沖進堂廳,再由堂廳閃進耳房。岳丈全家人果然在此抱頭痛哭。

李鴻章的出現,立即引起了反響:岳丈呂賢基好像變成了瘋人一般,從太師椅上一躍而起,見了李鴻章如同見了仇人似的,亂跳亂嚷:“君禍我,上命我往;我亦禍君,奉調偕行!”李鴻章驚呆了,一句安慰他的話也說不出口,只是傻乎乎地、不知所措地望著岳丈大人。呂賢基四肢亂動著,活像狂歡節里一個沒有化裝的老丑角。這個丑角叫李鴻章看了很不開心,而且十分令李鴻章尷尬,幾乎無地自容。他們可怕的舉動和哭訴聲令人毛發都竦了起來。再看他那布滿淚痕的臉,還有那沒有理順的發辮及那雙絕望的眼睛,讓人感到他馬上就要被綁赴刑場了。

呂賢基又把手指向李鴻章:“是你!就是你鬼迷心竅,非讓我遞什么奏折不可!這下好了,皇帝下詔令了:立即趕赴安徽,回鄉幫辦團練。”說著,呂賢基又哭了起來,他是舍不得離開家人,還是舍不得離開紫禁城,或是怕此一去,永無返回的機會了,或許……李鴻章弄不清楚。感覺起來,都好像是他痛哭的原因,好像又都不是。

但詔令既然已下,呂賢基、李鴻章此時都沒有退路了。呂賢基原來只是想表一表為國分憂、報效君王的一片赤誠之心,沒想到那咸豐皇帝與呂賢基想到一塊兒去了。皇上得知太平軍闖入安徽,又沖進了江蘇,驚慌失措,且在查問宮廷中的文武大臣,有誰是安徽人呢!正在這里,呂賢基一到早朝大殿,跪拜了圣上,就雙手捧呈上了由李鴻章捉刀的奏折。咸豐皇帝其實只看了幾眼,最多把后一段看清了,感動地落下淚來,親自步入堂下,將呂賢基扶起,道:“愛卿雖然年邁,仍有如此報效朝廷之心,可敬可佩。朕命你出任安徽團練大臣,明日啟程,快快上路吧!”

呂賢基萬萬沒想到自己弄假成真了。在咸豐皇帝面前,當場老淚橫流。他懊悔極了,但已鑄成事實,只能用無聲的淚水來代替語言。他還能說什么?李鴻章替他寫的那份奏折就捏在咸豐皇帝的手中,那上面是白紙黑字,不容反悔,也不能反悔了。在天子面前,他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臉吧,只好硬著頭皮領命謝恩了。但這次回鄉,那可不是弄著玩的,多少一線的朝廷命官已死在洪秀全大隊人馬的亂刀之下,呂賢基還能有什么指望?所以,他忍不住哭了起來。他哭,咸豐皇帝不知底細,也受到了傳染,跟著落下了淚水。

呂賢基回皖,除李鴻章跟隨外,還有刑部員外郎孫家泰、刑部主事朱麟祺等皖籍官員。咸豐皇帝一一準奏,不可怠慢。

李鴻章勸了一番呂賢基,岳丈大人才停止了哭訴,擦了一把淚水道:“其實也怪不得你的。你不替我寫那份奏折,皇上一一查找,也會找到我頭上來的。懊悔是懊悔了,去還是得去的,只恐怕一路上需要你多多辛苦了,回到安徽后也要你去見機行事,挑上重擔的。我已老了,不中用了,只能掛名敷差,死馬當作活馬醫了……”

說到這里,李鴻章打斷了岳丈大人的話,道:“您老只管放心,有小婿在身邊,苦的、累的、難的,當然有我去頂著,您只管放寬心。”

呂賢基又道:“我還擔心你跟我回了安徽以后,我那可憐的女兒淑云怎么辦?她可真正是一個好姑娘呀!……”說到這里,呂賢基控制不住,又一次哭出聲來,而且越哭聲音越大,勸都勸不住了。李鴻章正在束手無策時,父親李文安聽說皇上準奏,命呂賢基回鄉,匆匆趕來了。李文安挺硬氣,對呂賢基道:“有什么難過的?如此一哭,知情的容易理解,不知情的還以為你對皇上陽奉陰違了,一邊遞折子要求回鄉辦團練,一邊又懊悔得死去活來,如此傳到皇上耳朵里去了,看你吃不了兜著走!”

李文安這幾句話果然厲害,呂賢基的哭訴聲戛然而止。李文安這才好聲勸道:“淑云那邊你盡管放心。告訴你,我也準備打道回府,去合肥助故鄉一臂之力。到那時,我會把淑云一塊兒帶回合肥去,讓她堂堂正正地做我的兒媳婦!你看怎么樣?”

“那就多謝了!”呂賢基說。

當天各自準備,收拾行裝,約定次日動身,前往安徽。

呂賢基、李鴻章告別京城時,就已聽說洪秀全的太平軍包圍了南京。是時金陵城內,千家萬戶及各處衙門里早已人心慌慌。許多人閉門不出已有多日,有些在北方省份有親戚朋友可以投靠的,也已舉家搬遷,逃難而去。太平軍從水陸兩路抵達南京,江面上、陸地上連接營帳數十里。水營自新洲戴勝關上游夾江泊起,一直到七里洲下游夾江泊止,船只挨著船只,一營擠著一營。洪秀全乘坐的“龍船”位居正中,旗桿最高,非常顯眼。金陵周邊的陸上營壘多達二十四座,每營數百人不等。營壘大部分用黃土、沙石筑起。除了二十四座營壘,還有專門建起的高臺十多座。頭戴鮮紅方巾的太平軍將士登上高臺,向城中或逃散路過的百姓宣傳太平天國的主張和太平軍決不擾民的紀律,還不斷號召清軍將士繳械投城。

清軍方面也在緊張調遣兵力。咸豐皇帝已下諭令:要江寧總督陸建瀛嚴防死守,保衛金陵;令欽差大臣琦善、直隸提督陳金閣、內閣大學士勝保等人統領直隸、陜西、山東、黑龍江馬步各軍,迅速趕往江寧,以緩解金陵之圍。金陵的防守由陸建瀛統一指揮,陸建瀛也豁出去了,帶兵在外城抵抗,而令部將祥原、副都統霍隆武率兵駐防內城。也就是說,此時的南京城內、外,已筑起兩道防線。

這陸建瀛身負重任,但卻力不從心。他本是個文吏出身,長得也文質彬彬,身架單薄。坐衙門尚可,領兵打仗實屬一個門外漢。洪秀全圍城已經七、八天,陸建瀛憑借城中少量武器、糧草勉強堅持了下來。但是,再往下防守,陸建瀛只能是面臨彈盡糧絕。外援的清軍還不見蹤影,陸建瀛對天長嘆:“天絕我矣!”

太平軍為何圍定了金陵,但還遲遲不攻城?原來因為金陵是一座歷史十分悠久的古城,歷代防筑修繕,城池十分堅固。洪秀全一抵達金陵城下,就親自登上西北的清涼山后察看,只見墻城高聳,城基為赭紅色,內有大量河光石,系自然山巖鑿成。中段幾塊突起的紅色水成巖,酷似丑臉。城墻高達六丈有余,人力根本無法攀登。險山筑城,地勢十分險要;另一面因江為池,得天獨厚,故有“石城虎踞”之稱。環繞金陵的這些城墻,不僅高大,而且厚實,最寬處達三十七、八丈,多系大條石和巨磚灌石灰糯米漿筑成,極為堅固,而各處城門,都是甕城,前后四重,每道墻正中只留一座拱門,各門除雙扇大門外,還有可以上下啟動的千斤閘。說是千斤閘,其實千斤何止?首道城門就有三層千斤閘。在城門的底層外圍還筑有共十個藏兵洞,內部結構復雜,規模宏大,為全國罕見。洪秀全的太平軍若要死攻硬拼,難如登天。

楊秀清、石達開等早已指揮將士開挖地道,從太平軍營壘一直挖到城墻內圍,挖出的泥水再筑成營壘。到太平軍抵達金陵城下七、八天后,已有數處地道直達城內了。炸藥也已經放了進去,只等一聲令下,引爆炸墻。這日午夜時分,從南門內城突然跑來千余名和尚,人人身披袈娑,手持盾牌。他們好像要沖出城外,去逃命似的。守護城門的清兵哪敢開門讓和尚結隊而出?上前攔住,不讓出城。和尚們蜂擁而上,與清兵糾纏爭吵。大量守城清兵上前勸阻,不料和尚們驀地從身上摸出短槍,一對一地向清兵開起了火。那些清兵尚未反應過來,就一個個飲彈倒下。和尚們打開城門,迎太平軍進城。埋在地道里的炸藥也一處處引爆了,天崩地裂一般,把那些號稱“石城虎踞”的古老城墻炸得磚石亂飛,砸死清兵和百姓無數。

陸建瀛統領的外城將士一見城墻被炸開,太平軍人喊馬叫地沖進金陵城外城,根本抵擋不住了,下令撤回內城。石達開指揮的先鋒敢死隊沖在最前面,與撤退的清軍只一箭之遙。石達開命令緊追不舍。清軍都統富明阿率殘兵敗將剛剛逃進內城,正要關閉城門時,太平軍已擠入內城。大門關不上,富明阿見內城又陷,策馬狂奔,去報告早一步入了內城的陸建瀛。陸建瀛正跪在大堂之上對佛像焚香磕頭,富明阿倉皇上前道:“大人,你還拜佛么?正是這些和尚與太平軍里應外合,才使得整座金陵城失守了!”

陸建瀛驚呼道:“堅持住!再過三兩日,援軍必到……”話沒有說完,耳聽得督衙門外已是喊殺聲陣陣,槍炮聲四起。陸建瀛帶上妻子張氏隨富明阿從后門逃奔而去。

這是咸豐三年二月十一日,即一八五三年三月二十日,洪秀全的太平軍分別從南城聚寶山、水西門、旱西門大舉入城,并破了內城,清軍及百姓死傷慘重,總計達四萬多人。大量尸體拋進滾滾長江之中,這古老的大江百余里水面頓時染成了紅色。江寧將軍祥厚、副都統霍隆武等人也未能逃脫于亂刀之下。而從太平軍圍城到占領南京,共計不過十二天。洪秀全要營造金陵小天堂的夢想實現了。攻取南京,太平軍共得洋槍兩萬余支,白銀六十萬兩,另有城內城外清軍將士三萬人投降了,使太平軍威聲又一次大振。

占領南京城的第二天,洪秀全召集檢點以上的大員開會,顯得異常激動,說:“我太平軍自金田舉義不過幾年,以最初幾千人對付龐大的清軍圍追堵截,到湘南擴軍時已有五萬兄弟踴躍加盟,至長沙攻城后,竟得十萬之眾。不久東出湘岳,已聚有十五萬大軍。攻陷武漢后,合計達五十萬人馬。而今一路擴兵,不久前到安慶已增至七十萬。攻陷金陵,總兵力男士已達八十萬人,女有三十萬,共計大軍超過一百一十萬人,真正是百萬將士,今非昔比。眾將士一路斗志昂揚,勞苦功高。朕應予金銀犒賞,封官加爵,此當慢慢議定。如今金陵歸我,而此城又系歷代王氣所鐘。朕意欲就此建都立鼎,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搶先發表意見的是楊秀清,道:“弟意本欲攻取長安。因長安為歷代帝王建都之地,重關疊險,可以久守。然后分兵四川,掌握險要而圖全國。這是最初的想法。后來見天王決定南下東上,弟又想在河南建都。可是,昨日又聽得我軍水師們講,河南水少糧缺,地平無險,若被困中原,則四面受敵。今已攻取金陵,見這里擁有長江天塹,城高池深,民富糧足,正是天國建都的好地方。幸與天王不謀而合,我看就這樣定下來吧!”

楊秀清在太平軍中權大勢重,當然的二號人物,他最后這句話一經說出,其他將領便不敢多言了。唯有洪秀全的軍師錢江猶豫了一下,還是講了幾句:“我的本意,是主張北伐,慎選可退可守的地方建都定鼎。縱觀古今,定都決策的正確與否,關系重大。今天王等已決定建都金陵,我應從之。但,鎮江、揚州一帶還是清軍老巢,安徽廬州一帶又系金陵的后方,不得這些地方,天朝大業難成。故應馬不停蹄,從速乘勢攻取,以此切斷南北清軍,隔開南糧北運的通道,使之連成一片,以固我天朝根本。”

錢江話剛落音,沒等洪秀全表態,楊秀清就起身道:“軍師之言確為高見,就這么辦吧!請問諸位將領:誰敢率兵即刻攻取鎮江、揚州,慢慢再謀取皖中廬州一帶?”

眾人聞此面面相覷,過了好一會,才有林鳳祥起身領命。接著,羅大綱、李來芳、曾立昌等將領自報:愿隨林將軍一同前往。人選就這樣定了下來。楊秀清沒忘記請洪秀全發令。洪秀全允準,有關將領各自回營準備,擇日開拔。

會上,洪秀全按照楊秀清的建議,把金陵改稱為“天京”,把陸建瀛的總督衙門改建為天王宮。又選擇原金陵城里的一些知名大宅分與各位要員。

這天王府是南京城里最大的一處建筑,位于現今的長江路292號。洪秀全定都南京,對這清王朝設在南京的總督衙門并不滿足。會上確定設立天王宮時,洪秀全又立即下令招募工匠,大興土木,對此進行擴建與修繕。建成后的天王宮,有城兩重,外城太陽城,最南為照壁,內設一排旗桿,有牌樓、鐘鼓樓、天父殿、下馬坊、御河、朝房等。外城多為新建項目。內城“金龍城”是一個總稱,內分金龍殿、穿堂二殿、三殿。內宮七出八進,宮后筑起高臺,四周為宮墻。這內宮后面建有一處林苑。除此之外,又在大殿東西兩側各建花園一座。大殿內氣勢恢弘,設暖閣、穿堂,非常豪華。洪秀全十分欣賞西花園中那一只石舫,這石舫建在水池正中,其上修有亭閣。洪秀全住進天王宮后,經常在這里召集會議或與女官們嬉戲。

楊秀清的官府地處瞻園路,整座建筑也十分氣派。內建有戟門、前廳、后廳、工字廳等。其西部為園林,占地面積僅次于天王宮。

入了王宮,洪秀全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穿上了龍袍,坐上了御座。他入天王宮的第一件事就是制定官制:以天王位最高,統攝天國一切軍政要務。封楊秀清為東王、石達開為翼王、韋昌輝為北王等等。王位之下,設立丞相,有天官丞相、地官丞相、春官丞相、夏官丞相、秋官丞相、冬官丞相等名目。這些丞相兼理文武之職。而專任武職的叫作天將,有三十六檢點及七十二指揮。天王宮和東、南、西、北、翼各王府中設立女官,分別擔任宮府之中的女簿書。

幾天后,洪秀全又一次大集群臣開會,各臣、將以職位高低入座。洪秀全重申天條法律,道:“朕已建都立鼎,今后朝儀設立君臣座位,免去一切跪拜禮儀。要求發言者起身以示,方許開口講話。如今,國有個國法,西方國家有誡條,朕的天國有天條。這就是,蓄妾有禁,買娼有禁,纏足有禁,鬻奴有禁,吸鴉片有禁。凡天京城內軍民,自今日起分為男行和女行。男人歸男館,女人進女館。城中男人除參加太平軍外,有手藝的編入各處匠營或百工衙,從事各類手工生產;女的編入女營和錦繡營,為我天京軍民紡布制衣。太平天國設立天朝圣庫,以此總管全國公有財產,廢除一切私有財產;所有軍民不得私藏私帶金銀財寶,一律上繳天朝圣庫,登記造冊,集中使用,統一配給。一經查出私藏私帶財物者,斬首示眾!……”

會后,錢江等留下,向洪秀全建議道:“廢除私有財產是我天朝戰事之必須。但令軍民分文不藏,既不現實,也不利于偶爾性的單兵行動。另外,有罪也未必都斬首示眾,可視其情節輕重,重則斬首,輕則鞭笞就是了。”

洪秀全一聽言之有理,遂下令改為:“允許每人可擁有私錢五兩,超出者有罪,按情節論處!”

由此開始,天京內一切衣食全由天朝供給,主食米糧以足食為原則。凡從事體力勞動的男人每天一斤半糧食;輕體力男人同女人們一樣,每天一斤糧食。副食則有肉類、蔬菜、油鹽,按官職和勞動強度不同。譬如說總制一職,每人每天可享用半斤肉類。一般人的衣服是由圣庫發給的,官員們的服裝可根據統一樣式,由個人用公款自行備制。

洪秀全建都后,又增設了一些新軍種,有金匠營、金靴營、鐫刻營等;為保證生活而設立了舂人衙、宰天衙、豆腐衙、醬人衙、醯人衙、茶心衙、天茶衙、典織衙、國帽衙等,供給軍民吃與穿。

天京城里還出現了許多牌屋館,專門收容老弱病殘之人。這些牌屋館集中在東城和北城,總共收容了七、八千人。這些人多數從事守館房、清掃街道、拾字紙等輕體力勞動。

最重要的一項政策等要算是洪秀全的《天朝田畝制度》,他詔令曰:“天下皆天父上主皇上帝一家,……凡天下田,天下人同耕……”意思是所有農民均可得到田地耕種。怎么分田分地呢?《天朝田畝制度》規定:首先按單產多少確定優劣地段,分給每戶時優劣兼半。“凡天下每一夫有妻子女約三、四口或五、六、七、八口,則出一人為兵,閑時為農,戰時為伍。”

天京的局勢就這樣初步穩定下來了,他自己也擁有了一處養尊處優的天王宮。擴建修繕后的天王宮雕龍刻鳳,金碧輝煌。洪秀全把向南開的大門叫天朝門,門扇用黃緞裱糊,繪有雙龍雙鳳,金漚獸環,五色繽紛,侈麗無匹。

天王宮四面大門外,都飄飛著黃綢十余丈,朱筆大書,字徑五尺,其上寫著:“大小眾臣工,到此止行蹤;有詔方準進,否則雪云中(即殺頭之意)。”每個大門兩旁,均建有東西廂房兩處,內外各三層,也非常寬敞漂亮。朝房門外用紅黃兩色綢緞縐扎成彩棚一座,風雨任其淋漓,月余更換一次。

天王宮周圍新開了一條人工河,寬深各兩丈,洪秀全稱之為“御溝”,上橫三橋以通往來。過橋一里,砌一個大照壁,高數丈,寬十余丈。照壁正中擋建高臺,名曰“天臺”,是專供洪秀全登臺謝天所用,其他人不準攀登。離天臺幾丈遠的地方又建成了一座兩層木牌樓,左邊寫著:“天子萬年”;右邊刻的是:“太平統一”。

天王宮是天京的中心,天朝大慶,晝夜鼓樂齊鳴,鞭炮聲四起,如同過年一般。

洪秀全常居龍鳳殿,大殿上面懸著一塊巨大的匾額,上刻“龍鳳朝陽”四個金光閃閃的大字。旁邊龍柱上有幾副對聯,其一是:

“虎賁三千,直掃幽燕之地;

龍飛九五,重開堯舜之天。”

另一聯是:

“拔妖霧而見青天,重整大明新氣象;

掃蠻氛以光祖國,挽回漢室大江山。”

第三聯是:

“惟皇大德日生,用夏蠻夷,待驅歐美非澳四洲人,歸我版圖一乃統;

于文止戈為武,撥亂反正,盡沒藍白紅黃八旗籍,列千藩服千斯年。”

第四聯是:

“先生本仁慈,恨茲污吏貪官,斷送六七王統緒;

藐躬實慚德,仗爾謀臣戰將,重新十八省河山。”

一段時間以來,洪秀全幾乎全然不顧前方戰事了,概由東王楊秀清號令各軍。這日,他頭戴紫金冠,前后垂三十六旒;身穿黃龍袍,龍袍上盤繡著五爪金龍。他身材不高,但卻濃眉烏須,坐著一頂由三十六人抬著的軒輿,朱傘黃幄開路,后隨數十個錦衣侍衛護送,十幾個年輕貌美的女官挽扶在軒輿兩側。軒輿被抬上了龍鳳殿,兩旁早已站滿了文武百官,大家屏聲無息,恭迎洪秀全上殿。

洪秀全升了御座,他要以“皇上帝”的名義頒布一道圣旨。這道圣旨已在他心中考慮了多日:眼下妻妾成群,前呼后擁,得有一個整肅后宮的方案!

方案規定:在他的天王宮中,男理外事,女理內事。后宮妻妾姓名、位次等,永不準任何男人談及,更不準所有男人與后宮妻妾們會見。這道圣旨讓后宮嬪妃們暗暗叫苦:這無疑是讓女人們飽受禁錮、與世隔絕。只有他洪秀全一人泡在香柔堆里。

洪秀全從此極少露面,有關天王宮里的種種傳言也接踵而至。有人說洪秀全嬪妃已有七十二人之多,天王已整天沉于酒色之中。甚至有人傳言,洪秀全因縱欲過度而死去了,所謂天朝天王只是用以穩定人心的一種欺騙。

對于這些傳聞,洪秀全自然被蒙在鼓里。其實,他深居簡出的原因是由于他正在潛心創作一部《天父詩》,旨在于為他的嬪妃們制訂一系列熟記好背的清規戒律。其中曰:

“服事不虔誠,一該打;

硬頸不聽教,二該打;

起眼看丈夫,三該打;

問王不虔誠,四該打;

躁氣不能靜,五該打;

講話極大聲,六該打;

有喙不應聲,七該打;

面情不歡喜,八該打;

眼左望右望,九該打;

講話不悠然,十該打。”

《天父詩》一出,后宮嬪妃們便有事干了,整天成群結隊在那里死記硬背,洪秀全時不時地逐個盤查熟背情況,背不了的,免不了一頓體罰。

后宮下了力氣整治得令洪秀全滿意了,但宮外卻仍然謠言四起。有人說天王宮中又挑選了八十八名美貌女子入宮了。還有一位外國游客打聽道:“天王宮只許女子居住,共有女子千名。”但是,無論你在宮外怎么傳,洪秀全身處宮中,只能聽到一個聲音:好!

這日,有好事者向洪秀全稟奏:“天王呀,不得了啦!自從進入金陵建都以后,各王府都妻妾成群了,有些公開去女營中強搶,就連頂天王秦日綱也終日安居內室,貪戀女色,一概不問軍政事務。一次清軍兵臨城下,滿城慌亂之際,他依然在擁香而臥呢!”還有人向洪秀全密傳:“東王楊秀清患有眼疾,據醫生診斷,只因色欲太重,引起肝腎兩虧所致……”

洪秀全倒并不以為這是人們在有意借此提示他自己。對于怎么管束他人,洪秀全向來十分用功。他聽得這些消息,又好幾天閉門苦思,想出了一個章法暗自向各王府傳令:對妻妾之事做出如下規定:一等王,娶王娘一人,貞人二十人,隨身女使四十四人;降一等官職,減貞二人,女使四人。以此類推。一品官員可娶貞人一人,隨身女使十人。不入品的有職位者,可娶貞人一人,女使一人,隨身女一人。

洪秀全此令一出,高興者有之,不悅者有之。原來尚未正式娶妻納妾的或已娶妻納妾,但人數尚不達規定者,為之歡欣鼓舞。反正都是天朝圣庫養活人口,不用自己為女人們的生計發愁,便一窩蜂四處尋找美女入府,置辦得熱熱鬧鬧。一時間,天京城里到處都有娶妻納妾的鞭炮聲。

東王楊秀清對天王的詔令極度不滿了。進入金陵后,他已下力氣將東王府裝備得與天王宮不相上下,府中內藏年輕女人數百名。按照洪秀全的規定,他還必須大批精簡自己的女人。因此,楊秀清暗自揣度:洪秀全這一招是針對他楊秀清的。楊秀清思來想去,決定也假借天父下凡,治一治洪秀全。

這天,機會終于來了:洪秀全因一件小事在后宮對一個小宮女大打出手,把可憐的小宮女弄得死去活來。洪秀全脾氣十分暴烈,入宮后,已有相當多的臣屬和后宮女人遭受他的毒打。

楊秀清暗中探得此事,立即派他的傳令官前往天王宮。此時洪秀全正在后宮休息,傳令官道:“東王已天父附身,令二兄火速前往東王府,聆聽天父教誨!”

洪秀全一聽說“天父”二字,不敢不快快趕去。前呼后擁地到達東王府后,只見楊秀清果然如同自己以前一樣,端坐在太師椅上,微閉雙目,好似已經入睡了一般。

楊秀清從眼縫里看到洪秀全立在一旁,道:“天父要我傳令天王:天父就是我,每事必有我做主。昨日,天父得知你又在后宮無故懲罰宮女,而且日日虐待妻妾,十分氣惱。令我以天父的名義,杖責天王秀全四十大板!”

洪秀全一聽,知是楊秀清假傳什么天父的旨意。因為這一套都是他洪秀全玩剩下來的。孰料如今讓這楊秀清學了去。但他心中明白,當眾又不敢不聽。否則,他日后還怎么讓人相信“天父附身”的神話呢?

他嚇壞了的是杖責四十大板。那還不把他打個皮開肉綻?所以,他連忙屈膝跪下,連聲道:“兄已知罪,兄已知罪,再也不敢了!你就奏請天父免了為兄杖責之苦吧!”

楊秀清陰沉著臉說:“豈可不按天父訓戒辦理?我已請求過天父了,杖責四十,是萬萬免不了的,弟也無奈哩!”說完,就令身邊兩位打手,揮起長杖,將洪秀全一五一十地打了下去,直打得洪秀全喊爹求娘,差點兒昏死過去。

打完以后,楊秀清仍正色道:“為君者常多恃其氣性,經常不采納臣諫。忠言逆耳,而你卻一意孤行,不能以身作則,須立即改正才好哩!”

洪秀全擔心楊秀清還要往下使手段,為了好漢不吃眼前虧,連聲謝了又謝,道:“自今以后,兄每逢大事,必要與弟商酌,絕不敢私自做主,請天父放心!”

楊秀清正是要他洪秀全這一句話,聽了暗自得意非常,令洪秀全回宮后閉門思過。洪秀全吃了這個啞巴虧,有苦說不出,而歸。

次日,楊秀清就不是天父了,而還其本來面目,故慌忙去天王宮登門謝罪,見了洪秀全道:“昨日杖責天兄,實非小弟本意。天兄您本無大錯,其過錯在于小弟無力為天兄承擔,所以才讓天兄吃了些皮肉之苦……”

洪秀全估計到楊秀清會來認罪,打斷他的話,道:“自金田起義以來,弟等擁立我為天王,你為正軍師中軍主將。這就是說,你與前軍主將蕭朝貴、后軍主將馮云山、右軍主將韋昌輝、左軍主將石達開等,統統受我的指揮。就金田起義前后來論功排座次,你本應在馮云山之后,而云山高風亮節,將第二把交椅讓與你坐。我也是贊同的。此后在桂平茶地調兵的詔令中,我特意為你加了一行說明:今后宜聽你楊秀清將令。攻克永安州后,朕在鋪排東、西、南、北、翼五王詔令中,又重申:‘所封各王,俱受東王節制!’所憶述這些,無非說明:我身為天兄,對你向來是高看一眼的。幾年來,我實際上已把重權交與你行使了,不知弟以為然否?”

楊秀清聽了這些話,知道洪秀全在心中不愉快了,面起羞色,道:“小弟心中感激不盡。自打起義以來,天兄待我如親兄弟一般,我當然心中有數。但小弟所作所為,自認為一切都在為天兄考慮,全力扶主,合力打下江山,從來義無反顧,堅守破釜沉舟的決心。故,弟如有什么不妥之處,于心是為天兄著想的,諒天王也能體悟,不會計較得失的。”

這一番交談,還算得推心置腹,結果也得成了共識:共創天國大業,全力加固天京防守,及早開辟江寧、安徽后方,拓展天朝土地,亟待抓緊進行。具體由楊秀清全權決策定計,盡快見效。

從這次談話以后,天京城里氣氛變了:大街小巷,到處是各營緊張操練的場面。四處城墻及內城各街口,都在建造能守能攻的望樓。這種望樓一般高有五丈,最高的七、八丈,將士們在樓上可以看得很遠。望樓上設大鼓一面,有人晝夜看守。如發現東方來兵,則在望樓上麾青旗一面,如南方來兵則麾紅旗,西方來兵麾白旗,北方來兵麾黑旗;如須城內出兵則豎起一面黃旗。同時可以在望樓上吹海螺,由城外傳至城內,傳到各王府、各兵營。各王府、各兵營出兵,一律看北王府的指令信號:如需調北兵之兵赴東門幫同拒敵,則北王府門前的更樓上就懸起黑旗;如調南門之兵赴東門支援,則北王府麾紅旗……

天京城內還貼出告示,另立“九通鼓”辦法:一聞城外吹號角報警,定是清軍來犯了,各兵營就必須做好戰斗準備。這時再聽北王府首先擊鼓,這是一通鼓。二通鼓就是必須立即趕往北王府聽令;三通鼓則是遵照命令分出各門應戰;四通鼓則是各館、牌、尾并各書使也必須起身備戰;五、六通鼓則是要各館姐妹們也必須起身參戰;八、九通鼓亦同二、三通鼓辦法一樣,違者不貸。

如同緊張備戰,加緊練習,天京城里搞得轟轟烈烈。經洪秀全批準,楊秀清下令在天京周圍的太平軍占領區,廣泛建樓設壘,興造軍營。一處處軍營不僅建得堅固寬大,而且還內通外連,暗設機關。除加強值班警戒外,還編了一些易于上口的暗號,以防止清軍突然襲擊。最大的一個軍營當數聚室門外的雨花臺軍營。它地勢險要,工程浩大,營中有望樓一座,與其他望樓呈呼應之勢。雨花臺其實就是天京城南一個高約三、四丈的山崗,崗上因盛產五彩鵝卵石而得名。又傳說六朝云光法師據此講經,感動了天神,落花如雨,故稱雨花臺。其實這種石子均來自長江上游,日積月累而成。南宋抗金英雄楊邦義,金兵誘降,他罵賊不屈,在雨花臺上被剖腹殉難,留下了可歌可泣的史跡。太平軍也借雨花臺大做文章,把它建成了一座對天京城安危舉足輕重的特大營壘。

太平軍在殿左王指揮唐正才的率領下,大大發展了水營,還設立了一個造船廠,已造成兵船上萬條。

僅幾個月里,洪秀全的太平軍在金陵城里漸漸扎下根來。到咸豐三年二月二十二日,即一八五三年三月三十一日,太平軍殿左一指揮羅大綱、木一總判吳如孝率兵進攻鎮江、揚州二城,三日后全部得手。太平軍隊伍大了,地盤也在擴展,洪秀全甚為高興,只管養尊處優,在天王宮里享他的清福了。

然而他卻不知,就在他乘坐龍輿,登上雨花臺縱目觀景的時候,清軍方面大批將士已云涌而來。欽差大臣向榮、幫辦軍務許乃釗、提督蘇布通阿、總兵和春等在太平軍攻克鎮江的同一天,已率清兵萬余人馬駐扎了孝陵衛。孝陵衛地處金陵城東部的鐘山南麓獨龍阜玩珠峰下,原是明太祖朱元璋的陵寢。洪武十四年開始營建,次年葬入馬皇后。馬皇后謚號“孝慈”,故名“孝陵”。洪武十六年完全建成,朱元璋死后葬入。殉葬宮人十余名,從葬嬪妃四十六人。向榮在這里扎下大營后,從下馬坊起,到神烈山、大金門、紅門、西紅門、四方城、石刻止,全部搭建起了營寨。向榮走過長約兩里地的神道石刻,又登石橋,經過正門、碑亭、享殿、方城等,到了廊廡。這兒有各式建筑三十間,門外有御廚,左有宰牲亭,右有具服殿。向榮就在這里住下,建立了自己的指揮中心。

清軍另一路有欽差大臣琦善等統領吉林、黑龍江及各路馬、步兵由安徽滁州經浦口抵近楊州。琦善在楊州城郊的邵伯埭、帽兒墩、雷塘集等處扎下大營,兵勇數萬人,基本上從三個方向把楊州城包圍了。

向榮因孝陵衛地處江南,故名“江南大營”。琦善在江北,故名“江北大營”。一場鏖戰就在眼前。

太平軍謀求安徽,發展天京后方,此時也將面臨他們的勁敵:呂賢基帶領李鴻章、袁甲三、孫家泰、朱麟祺等清廷官員已抵達安徽宿州。在宿州的兵部侍郎、皖北團練周天爵備下酒宴,犒勞呂賢基、李鴻章等人,為他們接風洗塵。

酒桌之上,呂賢基無心飲酒,周天爵頻頻相勸。李鴻章代為還酒,道:“我等星夜就道,奉皇上之命趕赴安徽,還望周大人多多關照,盡早派下差事,舉辦團練要緊!”

周天爵道:“李翰林所言極是。我奉廷旨署理皖撫,實屬心有余而力不足。安徽地盤大,兵力少,能率兵打仗的部將更是少得可憐。安慶被太平軍攻占后,省衙只有移至合肥。但宿州一地特別重要,又不能不管。合肥離宿州又是那么遙遠,鞭長莫及,正所謂顧得頭,便顧不了尾了。呂大人、李翰林你們來了,我是打心眼里歡迎,皇帝也正是雪中送炭,軍機事務,便只有仰仗你們了。你們可先在宿州休息幾日,走走看看。過幾日,我們再坐下來研究,分頭行動,操辦正事。”

幾天后,一道圣旨飛馬送到宿州,咸豐皇帝詔令:改派李嘉端為安徽巡撫,命周天爵以兵部侍郎銜在安徽辦理防剿太平軍事宜,并命呂賢基會同周天爵、李嘉端及早辦起團練。咸豐皇帝想依靠這三大要員形成支柱,“靖寇氛而固疆圉”,共同攜手合作,穩定安徽局勢,牽制太平軍兵力。咸豐皇帝想得看似周全,這呂、周、李三大員也不敢推辭,領命謝恩了。

接了圣旨以后,李鴻章心中有些隱隱不快。如今一片火熱的心腸回鄉幫辦,咸豐皇帝竟然從未提及他,好像根本就沒有李鴻章這個人似的。他坐在客棧的房間里生悶氣的時候,同是正七品的袁甲三踱入了他的房間,一看便猜中了李鴻章的心思,勸道:“李翰林呀,你我都不要生悶氣。在皇帝眼里,我們都還是芝麻小官,只是追隨呂賢基大人,來安徽隨營幫助雜務的。你岳丈呂賢基是頭,而我們隨他回來,只是他的一個隨從。皇帝下達詔命,布置軍政要務,自然不會提及我們。要想一展才華,在皇帝面前爭得頭臉,只有在下一步先干起來。干出名堂了,皇帝不認這個帳,也由不得他了!”

袁甲三這話,鴻章聽得入耳,一拍腦袋道:“哦,看來我還沒有調整好情緒,擺正自己的位置。多謝老兄提醒了。”

李鴻章想通了。袁甲三卻長噓短嘆起來。李鴻章從自己對他的短促的一瞥中,也看出了袁甲三心中藏著抑郁。他冷落的面孔中深鎖著焦慮與不安。在李鴻章的一再追問下,袁甲三說出了自己的焦慮所在。

他說:“太平軍隊伍已逾百萬之眾,且都是集中在江寧、安徽、湖北、江西這一帶。主要是江寧和安徽。從長遠計,安徽比江寧一帶軍務更為吃緊。因為洪秀全既然已經在金陵建都,金陵便是他的老巢了。朝廷的主要力量當然也會集中在江寧一帶,要設法破了他的老巢,安徽呢?其重要性就遠不及江寧了。朝廷只會在順便之中,顧及安徽軍務,錢財物及兵力的投向,都不會重點考慮安徽。此為其一……”

他略微猶豫了一下,又道:“其二是皇帝現在所依靠的三大員。恕我直言,這三大員都不是領兵打仗的料,包括你岳丈大人在內。你看看這三個人吧,周天爵已是一個體弱多病、行將就木的八旬老翁,屁都快放不動了,一有緊急軍務,他能干什么?他雖辦理全省防務,但皖北常住,合肥及合肥以南廣大地區,他根本就無心顧及。那些地方他也不敢去,因為合肥一帶才是太平軍最為活躍的地區。再看呂賢基大人,雖然一片熱心腸,人也極聰明,歲數也不算太大,但到了安徽,他只能是書生談兵,與實際情況始終有一段距離。對周天爵來說,你呂賢基純屬初來乍到,呂賢基老家在旌德,對皖北,對合肥一帶也不甚了解,人生地不熟。因此,在現實方面,必然不如周天爵辦起事來順手。但他既為大臣,就不能不管。一管,與周天爵的麻煩就出現了。還有一個是新任巡撫李嘉端,倒是年富力強,血氣方剛。據我的觀察,此人鋒芒太重,且不善思考。他與周天爵這個老翁定下來不會合作愉快,信息不通,呼應不靈,三大員怎么辦?如今這三人都是平起平坐的,誰也管不了誰?誰也幫不了誰?更可怕的是,他們不僅不會互相幫忙,而且很有可能會互相拆臺。為什么會這樣,毛病就出在三帥并立這一點上。三大員誰也不受誰的管束,必然是事權不一,各爭雄長。而安徽目前呢?都已是兵臨城下了,且門戶又如此眾多,縱使他們三大員不計權欲,真誠相幫,團結一致,也很難抵抗如此強大的賊匪之兵。所以,依我的估計,至少在目前,我們是兇多吉少呢!”

李鴻章聽了袁甲三的這段分析,思想上清晰了許多,打心底里佩服袁甲三的見解,李鴻章正想夸獎一下袁甲三,扭頭一看新任巡撫、三大員之一的李嘉端從門前走過。李鴻章立即起身,將本來不準備進來的李嘉端迎進屋里來了。由于李鴻章、袁甲三畢竟是京官回鄉,李嘉端也十分注意禮貌,互相間客套了一番,便坐下來喝茶、說話。

李嘉端道:“李翰林才華出眾,在家鄉安徽一帶,是大名鼎鼎的。本人早有耳聞,不想今天同受皇上派遣,撞到一塊兒了。還有一點有幸,我與李翰林同出一宗,都是一個‘木子’李字,如今同宗便是一家人,一家人就不要說兩家話了,今后還望李翰林多多指點。”

李鴻章道:“下官能攀上李大人,心中喜不自勝。下官系初來乍到。合肥雖是我的故鄉,但很早就離鄉入都,在京師里混至今日。如今人是回來了,但故鄉可能不認我了。少時的同窗友人,已早無音訊,料也各奔東西了。在京都里,日日思念故鄉,正所謂‘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但此次回來,并非是回鄉探親,而是正置危難之時,鴻章我必然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無臉拜見各位地方大人。所以,要說關照,那小弟倒正要求李大人關照一二哩!小弟決計聽從李大人派遣,盡力而為,把團練辦起來。”

李嘉端并沒有在意李鴻章講的那些客套之言,只對后兩句話稍加留心,頻頻點頭,聽到耳朵里去了。此話也算說上了正題,因此李嘉端開始訴苦了:“作為一省巡撫,我所管轄的省份可以說是多災多難的。你們或許還有所不知:這么大的安徽,并非是長毛賊們一家在此興風作浪。說出來你們可能不信:洪秀全的長毛賊,眼下并不十分可怕。可怕的倒是安徽各地其他土匪嘯聚,各鄉、各莊都有,少者幾十人、數百人,多者數千人、上萬人。官府是一股甫平,另一股又起,顧得了東面,顧不了西邊。而在我省可以動用的兵力有多少呢?總共不過四千人,分散各地,又都是各自為陣,只顧看自己的門戶,調遣困難。像合肥這樣的省府所在地,也只有五十余名守兵,東、南、西、北門,每門分不到十人,怎么去抗擊賊匪呀?興辦團練的確是當務之急。你們回來幫辦團練固然是好事,但此事亦難。我未來任職之前,全省已招募了一千多名鄉勇,這些鄉勇不僅年歲偏大,體質不支,而且器械不齊,難以上陣參戰。由于招募的是鄉勇,朝廷不給軍餉,要各地自籌。地方上哪有銀兩呀?所以,你們辦團練,將要面臨許多困難。鴻章賢弟說到要聽從我的派遣,那我也就不客氣了。我知道鴻章是合肥人氏,故,待我與呂大人、周大人商議以后,就請鴻章先回合肥協辦此事吧!不知賢弟意下如何?”

李鴻章正想回合肥,那兒有他的親人們都在城南。人已回皖幾天了,還沒有見著他們任何一人呢。李鴻章起身謝過李巡撫,然后恭送李巡撫出門了。

次日,岳丈呂賢基來找李鴻章,道:“我們三人商量妥了,你隨我一起去合肥吧。合肥兵勇奇缺,此一去不知是兇是吉,一切就要靠你支撐了。我已是一把老骨頭了,不中用了,只能為你掌掌舵兒,你須好事多磨,切不可急功近利,也不要過份顧及我的安危,只管干你自己的事情。有一條必須注意:當地土匪四起,推過去了,他們就是土匪,就是我們的又一個勁敵;拉過來了,我們就是伙伴,就是可以利用的盟友。我已想好:對他們宜拉不宜推,拉過來壯大我們的隊伍,定有益處。”

這一回該要輪到李鴻章來大顯身手了。晚上,他陪岳丈在宿州冷清清的街頭散步,聊一聊到宿州后的對策。黃澄澄的月兒,像綴在深藍色夜幕上的一面銅鏡,照著他們腳下的石板小路。在故鄉這塊古老的土地上,他是興致勃勃地回來的。但很快,李鴻章又愁腸百結了。月光下,他面向南方祈禱上蒼:“保佑我李鴻章旗開得勝,一路順風!”

可是,不知為什么?李鴻章越是祈禱,卻越是感到心驚肉跳。袁甲三分析的那些情況,李嘉端所訴的苦處、岳丈大人的抑郁以及洪秀全勢如破竹的聲勢,又一一浮現在眼前。正如袁甲三所言,太平軍還沒有掃蕩到合肥,但捻匪卻早已遍地都是,那才是可怕的。對于捻匪,他到宿州后就有所了解了。他們自稱捻黨,又稱捻軍,安徽一帶百姓們都稱之為“捻子”。這捻子沒有太平軍的時候就有了,是清朝嘉慶年間以來,活動在安徽淮河流域廣大地區的一種秘密的民間武裝。人多的叫“大捻”,人少的叫“小捻”,橫行鄉里,與太平軍一樣,矛頭直指清廷,也叫著要鏟除贓官,殺富濟貧。捻子中流傳一個故事說:當初孔子帶著門徒到處游說,有一天被困在陳、蔡兩個諸侯國之間,好幾天也吃不上飯。所以,孔子就派他的學生向范丹借糧食。這范丹也是個窮苦人,自己肚子都吃不飽。但他為了救孔子一命,毫不猶豫地把家中僅有的幾把米拿出來借給了孔子。后來孔子做了官,擁有了吃不完的糧食和用不完家產,卻不承認范丹曾經借給他糧食,把帳賴掉了。捻子隊伍里的人都說:如今當官的人都是孔子的后代,而捻子們都是范丹的后代。他們起來反抗官府,就是范丹的后代向孔子的后代討還舊債。

李鴻章在宿州聽說這個故事,哭笑不得。又聽說這些捻子們經常云來霧去,在安徽鳳陽、潁上、泗縣、蒙城、州、壽縣和廬州地區神出鬼沒,從事抗糧、抗差、吃大戶、殺富濟貧等活動。這些人多為農民、鹽販、船夫、漁夫、饑民和無家可歸者。他們完全沒有明確的政治綱領,隨心所欲的成分很大,想抄了哪家就抄了哪家,想殺了誰就殺了誰。他們往往幾十人或幾百人為一股,謂之一捻。各部分自號為捻,很不統一。各部分首領通稱捻頭或趟主。他們居則為民,出則為捻。白天,他與你面對面有說有笑,晚上,他把那蒙頭蒙臉,只露兩眼的帽子一戴,把你家的錢兒糧的搶了,你還不知系誰所為。

在宿州,李鴻章親眼見到一個被砍斷了雙手的財主。這財主在莊上為人處世恐怕也太心狠了一些,有一天,便被捻子們收拾了一下。說是那天,他正在家中睡覺,突然有人敲門,說他老婆在莊外偷漢子,這會兒正在干哩!讓他迅速去一趟。他也搞得昏了頭,就真的跟來敲門的人去了。離莊子不遠的地方,有個石頭崗丘,崗丘上面橫七豎八地長了一些樹木,崗邊上有一個石洞。他定睛一看,洞里果然有些動靜,還隱約聽見了他老婆“哎唷、哎唷”的聲音。他頓時火冒三丈,脫口罵了一聲:“臭不要臉的!”徑直沖進洞去。一進洞里,他傻了眼了,此時并非他老婆在偷漢子,而是幾個看不清面孔的漢子把他老婆捆綁在一塊大石頭上。漢子們見他進了洞,飛身上來,一個按頭,一個按身子,把他摔了個狗吃屎。他被兩個大漢騎在身上,一點不能動彈,眼前還有自己的老婆在那里痛苦地呻吟著。

大漢用拳頭雨點般地砸在他身上,邊打邊抽出一把大刀,將他兩只手按在石頭上,一刀下來,又是一刀,把他的兩只手砍掉了。他痛得死去活來,喊爹叫娘,卻仍然不放他走。又一個漢子抓了一把細沙子,往他眼里一揉,才一腳把他踢出洞外。他的眼睛也痛、手也沒有了,撞撞跌跌地往回奔。

回到家一看,自己的衣褂襟上有了兩行血字,這血也肯定是他的血,寫的是:

欺壓百姓,捻軍不容;

砍掉雙手,日后小心!

可憐他吃了這么大的虧,變成了終身殘廢,卻報仇無門,只知是捻子,卻不知是那一幫捻子所為。

李鴻章聽了這個故事,毛骨悚然。他人在宿州,心早就飛到了合肥。正好明日要回去了,且李嘉端、岳丈等都一路同行。劉斗齋也跟著他回來了。他要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家中。否則,對家中親人們,他是一天也放不下心來。

一抹抹絢麗的朝霞,把皖北平原襯得格外坦蕩無垠。由宿州經蚌埠的一條馬車道通向廬州城。大道兩旁的樹木,飽吸了一夜的清露,顯得蒼翠欲滴,在晨風的吹拂下枝搖葉顫,好似晃蕩的綠波,在李鴻章乘坐的馬車后起伏著。這條道上很久沒有出現四輛馬車一路同行的場面了。他們車隊的出現,使明朗氣清的皖北大地呈現出一種凝重、莊嚴而又生機勃勃的景象。

陳勝、吳廣起義的涉故臺在路邊一閃而過。李鴻章皺了一下眉頭,心想這車隊怎么走到這條路上來了?同車的劉斗齋指著那北高南低、樹木成蔭的涉故臺道:“皖北大地道路交錯,從這涉故臺看一眼也還不錯。”

李鴻章猛瞪了他一眼,什么話也不說。他只在心里暗自道:上路就見了陳勝、吳廣為壇而盟的所在,實在不吉利了!陳勝、吳廣因遇雨受阻,怕過期斬首而被迫舉事,你洪秀全是為自己名落孫山而起義的么?那陳勝玩的是魚腹藏錦的把戲,自封了陳勝王,你洪秀全假借天父下凡,自封了洪天王,如此一丘之貉,怎么都讓我遇上了?!

李鴻章只想閉上眼睛,他不愿再看到這些。盡管這就是他熟悉的故鄉,這條路也是他多年前入都攻讀時所走過的路,眼前的景物慢慢地變得愈來愈熟悉了。他還是要閉上雙眼,不想讓這些歷史悲劇進入他的腦海,更不愿看到現實中的某一事件和自己的經歷與這些過去的故事產生絲毫的巧合。多年受恩師曾國藩的影響,他也不知不覺地接受了一些“近取諸身、遠取諸物”的說教,凡事希望討一個吉利,而不愿讓那兇兆掃了興致。

“到家了!到家了!”李鴻章心兒蹦蹦直跳,油然體會出了“樓前綠暗分攜路,一絲柳,一寸柔情”的意境。他的馬車打廬州城里的淮河路穿行而過,往南不遠,過了淝河石橋,再揚兩鞭,便到了李家莊園了。

遠遠地,他看見自家門前有兩抬小轎停在門口,心里猜想是家中來了貴客了,便跳下馬車就狂奔進門。李鴻章萬萬沒有料到:父親李文安、側室夫人呂淑云竟先他一步回到了家中。合家大團圓,李鴻章禁不住眼淚早已一串串流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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