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娜覺得心情稍有平復。她躺在床上睡著了。

她經常會做同樣的夢，夢見小湖牧場的周圍，長出好多好多的牛肝菌蘑菇。她很高興，她擔心別人會發現這些美味且難找的蘑菇。她想把這些全部都采回去，一個也不給別人留。她慌慌張張地找籃子，采了蘑菇要放在籃子里，不能放在袋子里，如果森林警察發現有人采了蘑菇放在完全密封的容器里，森林警察會開出罰單，因為采了蘑菇，必須放在底部有縫隙的容器里，這樣，蘑菇上面的帶著菌株的泥巴，碎屑，才能通過縫隙而落到其它地方，落下的菌株會在長出新的蘑菇，這樣才不會讓蘑菇越采越少。籃子找不到，寧娜很著急，遠遠地看見有幾個人從湖的另一邊走過來。他們越走越近，他們看得見寧娜臉上焦急的表情，當她準備摘了蘑菇藏在衣服口袋里的時候，她就醒了。

很多年前，她嘗過那些牛肝菌蘑菇，它們很難找，市場上賣的也越來越少，越來越貴。它們的確美味極了，可是價格昂貴得讓人望而卻步。而現在，滿地巨大的牛肝菌蘑菇，無人采摘。還有蝸牛貪婪地鉆在蘑菇里將主干吃空嗎?還有鳥兒將蘑菇的小傘啄得到處是孔嗎？寧娜站在窗口，望著外面綠油油的草地，有蜜蜂和蝴蝶在飛舞。那些昆蟲，比哺乳動物幸運得多，超級病毒和真菌對它們似乎毫不影響。

前幾年還看得見的蛤蟆，她已經很久沒見到了。這里的小湖，從很多很多年前開始，就是蛤蟆的自然保護區，里面有二十多種蛤蟆在這里生活。春天，成群結隊的蛤蟆們，從森林的另一端，橫穿馬路，往小湖遷徙。母的蛤蟆身材肥大，背上馱著身材瘦小的公蛤蟆，慢慢地往小湖爬行，在那里，它們將完成繁衍后代的任務。小湖里以前經常會光臨的天鵝，再也看不見。那些天鵝，成雙成對地出現，如果失去了另一半，便會孤獨終老。在這個超級病毒細菌肆虐的自然界，動物們無需被迫躲在家里，它們活在赤裸裸的現實世界，生和死，都是顯而易見，機器人想要保護那些動物卻力不從心，只能看著這些動物一個個地滅亡。動物們感覺到了大自然的不同了嗎？一定會的，很多動物生病死掉，然后滅絕了，它們的肉眼所見是一個個殘忍的事實，即便如此，動物們也不會接受機器人的保護吧？而人類，守著文明的最后的火種，被關在家里與大自然隔絕，絕望地等待著最后的宣判。像寧娜這樣在2210年以前出生的人，還帶著真實世界的記憶，他們強迫自己接受虛擬世界，在虛擬和現實之間不停地痛苦搖擺，忍不住要問孰真孰假；而那些在虛擬子宮出生的新人類，帶著他們的有機軀體，吃著靠陽光和水以及土壤和細菌才成長起來的糧食，卻從不懷疑虛擬母親的真實性，對于他們，真假合二為一，沒有區別。

余鵬飛，他再也不在了，他陪伴了她40年，從未離開過，也永遠不會離開。電腦的精確的算法讓他真實地活著，樣貌，脾氣，愛好，甚至說話地語調都和真人毫無差別。這算是她的幸運嗎？也許是吧！可是，為什么她會如此失落！她甚至再也不想見到他，和一個虛擬人逢場作戲，是自己在玩弄自己，沒意思。她想了半天，為何會有這樣的感覺，她想明白了，只因為她觸摸到的他的皮膚，聞到的他的體味，都只是這房間里的空氣，自己的空氣，里面充滿著自己一個人身上的病毒和細菌的空氣，而不是兩個人的。她明白了，無數次，她想著，就讓余鵬飛身上的病毒和細菌殺死自己，或者讓自己身上的病毒和細菌殺死余鵬飛，剩下的那一個再自殺，于是，兩具尸體，在這群病毒和細菌的發酵與分解下，永遠在一起。但是現在，這個永遠也不可能實現了。

寧娜等著之前那只滿目瘡痍的病松鼠，那個可憐的動物才是真實的。它在外面的自由空氣里，盡管備受病毒和細菌的折磨，可是它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她仿佛覺得那個松鼠看著自己的眼神充滿悲憫。它是不是這個世上的最后一只松鼠？它沒有出現。

山姆回來了，他請求連接。

寧娜連接了。

山姆心情似乎不錯。

“你太讓我惡心了！你這個已經死了的人！我才不會信你的鬼話！你的媽媽就是個婊子！你的爸爸就是個強盜！你就是個小雜種！”寧娜開口便大罵。

“砰”的一聲，寧娜被擊中，她險些摔倒。她感覺到自己的身后有股氣流保護著她。

“你為什么罵我？！狗娘養的！你發什么神經！”山姆生氣地大聲說。

寧娜笑了，說，“山姆，你還活著，你是活人！我不是故意罵你的，我只是想驗證一下你是不是真人！因為你告訴我，電腦系統是不會傷害人類的，我試了，我無法激怒任何一個虛擬人來傷害我！”

“哈！是為了這個！你沒有弱化真實體驗的碰撞效果嗎？我真怕你被我打傷了！”山姆說，“那你還是要道歉！無緣無故罵我，我可不接受！罵的好難聽！”

“我以為沒有這個功能了。因為我從來都是被氣流保護著，從來沒有摔倒或者碰撞過。就像剛才，我被你擂了一拳，胸口有點痛，但是卻沒有摔倒，因為后背有氣流保護了我。。。我知道這個方法很蠢。。。對不起，山姆，請原諒！我不該罵你！”

“得啦！原諒你了！”山姆說，“我早就發現這個規則了。小把戲！不過想要通過這個方法找活人，太難了。就像你在疫情開始之前，走在人流如織的大街上，想要找個后背有兩顆痣的女人一樣的艱難---你根本沒有目標！“

“說的也是！“

“說吧，你找我什么事情？“山姆問。

“就是想試一試你是死人還是活人。“

“我是活人，你滿意了吧？早就跟你說了，我是活人。”

“還是想試一試，因為虛擬的世界讓我的判斷力下降了，也讓我的疑心上升了！我用同樣的方法驗證了余鵬飛已經死了！“

“我之前想提醒你用這個簡單的方法驗證來著，可是又怕你發現悲傷的真相而難過。“

“沒關系，你提醒了我。你告訴我機器人和電腦系統的設定就是保證不會讓人類受到傷害。所以我就試一試，在這樣的天堂式的虛擬世界，虛擬人都像是從不生氣的天使，真正會發怒而失去理智的，是人類。”

“也對。這么說來，你似乎并沒有傷心欲絕！你之前哭的那么厲害，我還挺擔心的！”

“傷心欲絕倒沒有，因為這么多年以來，幻想過很多次，也假設過很多次，結果只有兩個，他活著活著、他死了。無論哪一個結果，我都預演了無數次。”

“肉體都會滅亡的。寧娜！連圣經里都這么說。肉體滅亡而靈魂永在。你看，超級電腦系統讓我們的靈魂得到了永生，你的男朋友死了，但是他一刻也不會離開你，除非你厭倦了他，想換一個！我沒有你這么癡情！我在年輕的時候就期望能經常換掉妻子，現在，我偶爾會非常想念我的妻子，想她的時候就跟她見面，聊聊以前的事情。我知道她死了。可是我們聊天的時候她還是會讓我覺得心煩，就像她活著的時候一樣。“

“我們兩個現在都只有一個目標了:尋找出在真實世界里的，自己的血脈！”

“我的孫子和你的那些。。。孩子？”

“是的。”

“我必須向你坦白，我之前撒了謊！事實上，我早就知道了關于我孫子的真相。就用你之前用的那個方法，那三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無論我怎么激怒，他們就是不肯對我出手。他們也都死了。我之前撒謊，只是想讓你好受一點，讓你覺得不止你一個人有煩惱。”

“你傷心嗎？”寧娜問。

“傷心？”山姆聳聳肩，說，“說不上。他們死了，他們也還活著。我不傷心。我說過，只要不去認真考究你看見的人是真人還是虛擬人，你就不會那么痛苦。聽我說，我們的電腦系統很偉大，因為它精確地保留了每個人的靈魂！“

“請不要拒絕幫我尋找那些孩子，好嗎？“

“我盡力，能在這個強大無比的系統里找到哪些漏洞，偷窺到什么后來程序，全是偶然。“

“你去紐約很開心嗎？“

“開心的很。今天股票大漲，上個星期股票跌了一整個星期。我還碰見了一個股票操盤手。他剛剛大學畢業，每天工作16個小時以上，年紀輕輕已經禿頭，收入也不多，還在租房子住。我們聊了很多，關于英國，他總是很崇拜。然后我就說，在我的心里沒有英國，只有蘇格蘭。他就有點生氣。看著他生氣的樣子，我覺得有點好笑。然后遇到了一個漂亮的女孩。她陪我度過了一段快樂的時間。他們倆都是虛擬人。我知道他們都是虛擬人。但是我很開心。我感謝他們！你呢？說說你！”

“我只是跟余鵬飛和我的媽媽聊了會。”

“你要打開自己的世界！你要接受別人的搭訕！只有你認識了新的人，你才會拓寬你的視野，讓你的生活不再枯燥！不要去想那些人是虛擬的！不要去想！”

“我一直以為全世界只有我還活著，那些人都是虛擬的人，所以，我懶得理那些和我無關的人和事！我甚至認為。。。那些在虛擬子宮出生的孩子們根本不可能活下來。“

“有一些事情，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也許對于你來說太過沉重，因為你很敏感，很脆弱。聽我說，這樣很危險！“

“你有什么事情要說呢？“

“早期實驗的那些在虛擬子宮培育的受精卵，很多根本不能生長，機器人就不停地改善，不停地一次次地再次實驗，到后來有的能長成有心跳的胚胎，然后心跳停止了；再后來有的能長成成型的嬰兒然后也失敗了；再后來有的孩子能順利出生了，但是體弱多病，這些體弱多病的孩子們，不管他們能活多久，那些孩子的器官會在最適當的時候被摘下來保存起來，他們自己沒有選擇的權力，是否被摘取，摘取哪些，什么時候摘取；通常是體弱多病的男孩子被迫提前結束生命，大多數體弱多病的女孩子則被允許活到自然死亡，因為她們身上有珍貴的卵子。機器人殺死那些男孩子，也是在執行保護人類的程序！“山姆說著，表情很難過，“我不知道為什么克隆技術在我們的電腦系統里只剩下一片空白，不知道為什么關于克隆的一切被從系統里刪掉了，永不啟用。。。不過仔細想一想，克隆的人也是人，捐獻器官救另一個人，和殺死一個體弱多病的男孩，取他的器官，也沒有什么不同。。。那些孩子死了，沒有人替他們難過，沒有。你的余鵬飛，我的孫子們，他們死了，都有人為他們難過，而這些孩子，機器人將他們麻醉，再取出他們的臟器的時候，不會不舍，不會難過。這個世界上甚至沒有人知道他們存在過。“

“你說的這些太沉重了！山姆！我活了60歲，我自己從來沒有進過手術室。我的生活一片祥和---雖然我對此充滿懷疑，可是你說的這些駭人的事情，我想都不敢想！“

“在很多年前，人體的器官是可以買賣的，那是犯罪，話說回來，有些人也并不比機器人來的更溫情。說來說去，還是因為電腦智能沒法制造出人體器官，因為在這樣超級病毒和細菌肆虐的世界里，任何人身上的微生物群對另外一個生物體都是巨大的威脅！適合人體的復雜的微生物菌群再也無法制造！電腦系統可以制造出模擬子宮，提供胚胎需要的所有的必須營養，但是人體和器官，必須要從胚胎自己長出來。這是上帝制定的規則，人體必須是有機生物體，與微生物共存。人類可以指定電腦系統運行的規則，卻不可以指定生物界的運行規則，就像人類面對細菌和病毒束手無策一樣。就像現在雖然可以將人類的壽命拉長三分之二，人卻還是會死去，無法長生不老一樣！“

“那么我的那些孩子，有可能。。。我不敢想！”

“寧娜，我說過，不要去想那些孩子。那些人和你沒有關系，他們只是利用了你的一段基因，而且大多數情況下，他們的基因經過編輯，你的缺點，比如多愁善感，他們可能并沒有！所以，嚴格來說，他們并不能算是你的孩子！”

“不要這么說，山姆。求你了！”

“對不起，我似乎讓你更難受了！”

“不管怎么說，我還是想找到那些孩子，哪怕一個也行，讓我看看他的樣子。如果他要死了，請讓我為他傷心地哭一哭，如果我要死了，我要給他留點什么有用的。”寧娜說著，又哭起來。

“我懂，我懂，寧娜！”

‘山姆，我現在甚至不為余鵬飛而難過。我很幸運，山姆，遇到你我很幸運。你讓我看到了，在虛擬的世界之外，真實的世界還在。我們的軀體還在。我求求你，無論多么殘酷的事實，請一定告訴我好嗎？我希望得到真實的信息。如果我們兩個生物體，兩個活人之間都要相互欺瞞，那么真是太可悲了。虛擬的東西太多了，不需要再多了！“

“我答應你，寧娜！我也很幸運，能和你說得上話！我說不定哪一天就吃得太急了而被食物噎死。。。當然機器人會救我的。我還能有什么意外呢？沒有什么意外了。除非有另一個黑客侵入我的系統，這不可能。能夠做到這一點的人也許早就死掉了，能夠做到這一點的人還沒出生。老實話，我以前試過，試過去殺人，關掉一個人的負壓系統，或者讓他家的機器人與網絡斷開。我沒能做到。不用害怕，寧娜，我不想殺你，也沒有能力殺你。人類互相殘殺的時代已經遠遠過去了，人類殺了太多的人類，以前的大好日子，人類覺得過的不舒坦，非要爭個你死我活，互相殺個片甲不留，現在卻依靠機器人幫我們繁衍后代，這個很諷刺，對嗎？我們現在要做的是幫助對方活著，幫助對方快樂地活著！“山姆說。

“的確如此，山姆。你什么時候搬家？“

“會很快！因為這鬼天氣，一刻不停地下雨，水就要淹到家門口了。這么多的水，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山姆發牢騷。

“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山姆！“寧娜真誠地說著，她甚至舍不得斷掉和山姆的通話，仿佛他是孤島上唯一的一座能帶她逃離的帆船。

“大概率會是平平安安的！你不用擔心！如果我真的死了，你不用難過。只要你打開鏈接，我還是會像現在這樣和你聊天！“

“不！你不可以死！山姆，如果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我以為我心愛的男人的死去會讓我心碎，事實上，我只是難過了一會，并不感到絕望。如果失去你這個朋友，我也活不了多久了！我甚至從現在就開始懷疑你，是不是已經死了。因為我的那個鬼把戲可能對你不奏效了，現在無論我怎么激怒你，你都會一笑置之，不會罵我，也不會打我！”

“我有好多駭人聽聞的事情，絕對可以讓你害怕。每一次見面，你如果要驗證我是否是活人，就讓我講一個給你聽，很多都是我的秘密。你聽了之后，就知道了。虛擬人不會講那些話來讓你抓狂和驚恐的！”山姆說。

“山姆，我好矛盾。既想徹夜不停地和你聊天，讓你告訴我真實世界發生的事情，又怕你對我全部都講了，下一次不再能驗證你是否是活人還是虛擬人。。。”

“寧娜，我說過，我不會輕易就這么死掉的！機器人很強大，很能干！它們足夠小心謹慎。不用想太多了！我這個老東西的腦袋里裝的大部分是以前真實世界的記憶。講不完的。放心！“

“那你現在就講講！“

“從哪里講起呢？算啦，留著以后講吧！我馬上要去我的農場把我的那些玫瑰花都修剪好！我的虛擬農場也天天下雨，我的那些玫瑰花都被打殘了！我得要去忙了！我以前是一個軟件工程師，寫到絕望時，我便會去我的花房或者花園去修剪花草，養花和寫程序是我僅有的技能。你也該想想你的愛好啦！整天這樣多愁善感，你會把時間都浪費掉。不管是虛擬世界的時間，還是真實世界的時間，地球的自轉與公轉是不變的，時間就是時間，你每一分鐘都在變老，最終會死去。還是做點有意義的事情吧！地球不再需要我們人類建設與開發。開心快樂地活著是我們人類唯一的任務，但并不不意味著你每天只能吃喝玩樂，也有很多有意義的事情要做！”

“那好吧，山姆，你忙你的吧！再見！祝你愉快！”

“再見，寧娜！還有，如果你真的想要找到你的孩子，就不要總是呼叫我，要求和我聊天，我理解你，你希望和生物人聊天，但是別忘了，我寫那些代碼和程序，是需要時間和精力的。如果你不想每天胡思亂想從而痛苦萬分，那么就找點事情做吧。想一想，你小時候想做卻一直沒有辦法做的事情。想一想，那些久遠的，沉沒在記憶的海洋深處的東西，試一試，把它撈上來。今天我們已經聊得很多了。再說一遍，我死不了的！不要胡思亂想啦！”山姆說著從房間里消失了，空氣歸于靜止。

寧娜捂著腦袋想著山姆說的話，她一遍一遍地想著。

她已經不想再和任何老同學老朋友聯系，因為她知道他們都已經死了。

她開始認真考慮山姆的建議。她有什么事情是很小的時候很渴望做的，卻又沒法做的事情呢？

小時候，她是個害羞的小姑娘，見到陌生人，總是會躲到父母身后，在班級里，她從不舉手發言，老師如果提問，她本來熟記于心的答案也會支支吾吾說不出來。有一次老師讓她讀一篇文章，她緊張地讀著，總是發錯音，讀錯字，最后打了個很響的噴嚏，引來了全班同學的一陣哄堂大笑。她沒有把這件事告訴父母，而是自己偷偷地躲在被子里哭了半天。她那時就發誓，再也不要當眾出丑！她真的再也沒有當眾發言過，她知道心理有個障礙，每當想著要當眾發言，就覺得自己的鼻子發癢，要不停地打噴嚏，只要想想，就會產生這樣的生理反應。她的父母，看著別人家的孩子都喜歡登臺演出，一個個神氣的很，唯獨寧娜，不管父母怎么哄，怎么勸，她就是不肯去表演。再大一點，她連人多的地方都不愿意去。隨著她長大，這段記憶幾乎快被忘記。

要不要試試去當眾演講呢？寧娜想。她從未試過，即便是現在，她還是隱約覺得有點怕，那種鼻子發癢的感覺，若隱若現，左思右想，她決定試一試。

她扮作記者，來到一處新聞發布會。新聞發布會地發言人，給了她周圍的每個人的發言提問的機會，唯獨沒有給她機會提問。

新聞發布會結束了，發言人鞠了一躬，感謝了各位記者，準備散場。

“等等！你為什么不給我機會提問呢？“寧娜跑到發言人的旁邊，問。

那些記者們都在埋頭整理資料，仿佛沒有人看見她無禮的舉動。

發言人禮貌地笑笑，向她鞠了一躬，然后說，“今天的問題都問完了，很抱歉！“

“我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寧娜大聲說。這一群記者，抬起雙眼，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那么多雙眼睛看著她，她瞬間覺得鼻頭癢得厲害。她抽搐著身子，連續打了3個噴嚏。她抽著鼻子紅著臉，看見臺下的記者們又繼續低著頭整理資料，仿佛誰也沒看見她。

瞬間，她被激怒了。有生以來第一次，她像某國總統選舉拉選票演講的那樣，高聲呼喊起來。

“我還有一個問題！你們這里，有活著的人嗎?你們摸摸你們自己，聽得見自己的心跳嗎？！”

沒有人理她，那位發言人已經離去，記者們正在奮力整理采訪的資料。

“你們都是虛擬人、一群裝模作樣的假東西！”寧娜大叫著，這時，人群抬起頭，望著她。

她看著這么多雙眼睛，又打了個噴嚏。她顧不上了，大聲問，“你們這里，有誰愿意到我的身邊來，狠狠踢我一腳？或者狠狠擂我一拳？“

人群仿佛沒有聽見寧娜的叫喊，他們繼續他們地工作。

“你們這些人，這群可笑的虛擬人，你們裝模作樣！你們浪費時間！你們不過是一群根本不存在的虛假的靈魂！“寧娜舉起手，指著下面的人群。她忘記了當眾演講的恐懼，鼻子不再有反應，她哈哈大笑，繼續說，”哪里還有什么聯合國？哪里還有所謂的聯合國秘書長？那里還需要聯合國秘書長的新聞發布會！請你們告訴我，這里，除了我，真正的人類在哪里？請告訴我，抬起你們的頭，告訴我，真正的人類在哪里？“

人群繼續忙著，不理會寧娜，就像所有人忙得顧不上去理會一個無理取鬧的瘋子一樣。

“人類快滅絕了，活著的人所剩無幾，所以，你們，你們這些裝腔作勢的虛擬人，到這里濫竽充數，做一做人類的樣子，仿佛世界一片繁榮，對嗎？這樣的欺瞞，有意思嗎？人類互相殘殺，對地球貪婪地掠奪，終于落得個今天的局面。你們這些人，這些一個個生動的面孔，你們有沒有想過，你們生前的種種罪孽？！你們死了，卻仍在活在虛擬的世界里，重復著你們生前的伎倆，顛倒黑白，信口雌黃，助紂為虐！你們，你們這一張張丑惡的臉和骯臟的靈魂，你們，讓我惡心！“寧娜罵著，喘著粗氣。那些人，安靜地整理資料，神情自若地喝水，或者禮貌地說再見然后離開。他們對寧娜地謾罵毫不在意。他們都沒有聽見。超級電腦沒有料到，性格羞怯的寧娜有一天會有勇氣，站上講臺，激情昂揚地發表自己的意見。

“我會每次都來。我心中充滿憤怒！我要咒罵你們這些罪惡的人。如果虛擬的世界之外還有真正的靈魂，那個上帝創造的靈魂，你們將永世不得安寧！“

“這些掩埋著血腥的真相的文件，和隔靴搔癢的充滿著虛偽的憐憫的演講稿，通通拿去扔到垃圾堆里，讓它們爛掉吧！“寧娜將桌子上的所有的文件全部翻到地上，用腳狠狠地踩著。

寧娜，每一次，她都會按時來到聯合國秘書長的新聞發布會。她實現準備好要說的話。

如果是在解決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矛盾，寧娜便會粗魯地打斷所有人，然后走上臺，大聲說，“讓他們發生矛盾，不正是你們期望的嗎？你們裝什么裝？你們千百年來屠殺了那么多猶太人，讓他們無家可歸，最后卻支持這幫可憐的人去搶別人的地盤！當猶太人在你們的國家的時候，為什么要驅趕，殺害他們？！為什么不從你們的國家的領土上，各一塊地來，給這些人？”

如果是在解決能源危機，寧娜就會哈哈大笑，走上講臺，諷刺地看著下面一張張虔誠的臉，看著他們空洞無知的眼睛，說，“我們要能源干什么？太陽給了我們無限清潔的能源，我們所剩的人類，現在也不過是要一把火，做飯，取暖而已。你們爭奪能源干什么呢？為了制造炮彈，把武器的目標對準那些無辜的人，還有他們生存的美好家園以及陪伴他們的那些動物，對嗎？你們要能源干什么呢？你們不僅是要自己享受奢華舒適的生活，高科技的能耗不足以讓你們費盡心機去搶奪能源。你們想要的是在自己享受的同時，看著別人因為能源匱乏而受罪！你們，每一個人都有罪！每一個人，力氣大的，力氣小的，都在爭奪，一刻不停地爭奪，你們根本沒想過停下來。即便你們死了，現在，你們依舊蓋著你們虛擬的身體，將你們丑惡的靈魂繼續！”

如果是在解決疫情之間的貿易爭端問題，寧娜則邊哭邊笑，她搖曳著身體，像個神志不清的喝醉酒的人一樣，用充滿悲戚的聲音控訴，“疫情？！為什么會產生疫情？！你們總以為人類是主宰，人類可以主導這個地球的發展。然而地球的公轉自轉由宇宙星球之間的引力決定著，地球上的生物種類和壽命以及繁衍方式由微生物決定著，微生物由誰決定？由你們決定嗎？有你們手里寫的程序，你們滿嘴的大話，由你們擺弄的那些瓶瓶罐罐決定嗎？不！微生物自己決定一切，你們，說了不算！貿易？！我們還大言不慚地討論貿易！是啊，看看我們眼前的世界，多么繁華，可是我，做為一個榮幸的與不幸的生物人，我告訴你們，貿易不復存在！沒有民航---人們不需要出門，不需要旅游；沒有真實的時尚產業，人們不再需要五花八門的衣服；街面上沒有店鋪和行人。一切都是空蕩蕩，死灰一樣的沉寂。你們，在你們生前，用力舉著為人類繁榮的大旗，把人類拖入了絕境！你們開心了吧！看看你們，討論得多熱切，多認真，仿佛你們還能迎來明天得太陽一樣！”

寧娜每次得控訴之后，都覺得酣暢淋漓地痛快。

她看著臺下那些人認真聽演講，認真做筆記地樣子，覺得非常悲哀和可笑。若是在他們活著的時候，在演講大廳，能有勇氣，在大廳里混雜著的各個人身上撒發出來的尋常的病毒與細菌的見證下，能夠說出這些話，也許世界不會走到今天這個樣子。

有一次，聯合國正在討論全球的網絡系統受到黑客攻擊的問題。俄羅斯和美國爭執不下，互相指責。

“黑客的目標非常明確，就是侵入我國的太陽能運輸網絡，從而迫使我們拿出國家的原油儲備。我們判斷，這不是個人所謂，而是帶著國家的力量，在進行的挑釁！原油是我們人類生存的最后的底線，它不能再被當作是能源的來源，它是很多新材料的原料，我們人類的生存，離不開這些材料！我們已經鎖定黑客的方位。我們想讓俄羅斯的代表解釋一下！”美國的代表說。

“我們沒有什么可以解釋的。這個事情和我們無關！每個國家都存儲原油，或多或少。每個國家也都有太陽能供應系統。地球上的沙子用不完的，誰會打石油的主意要去將那珍貴的東西燒掉只為給自己煮一杯咖啡呢？”俄羅斯代表說著，臺下哄堂大笑。

俄羅斯代表喝了一杯咖啡，說，“美國一直想掌控全球能源網絡的運行，對嗎？你們不但要控制自己的能源網絡的運行，還要控制其他國家的能源網絡的運行，你們盛產黑客，你們培養的一個個不知疲倦的大腦，寫著那些罪惡的代碼，想繞過層層防火墻，侵入別人，控制別人，至于目的？“俄羅斯代表俏皮地攤開手，說，”你們就是想在心情不爽的時候，教訓一下讓你不爽的國家。在你們這個國家，什么事做不出來！比如說，你們的總統因為今天太喜歡吃馬達加斯加生產的荔枝而不小心咬了自己的舌頭而勃然大怒，從而遷怒于南非政府，要控制它的港口運行而阻止荔枝的進口！“

寧娜哈哈大笑出來，諷刺地說，“美國總統吃荔枝咬到舌頭而遷怒南非政府！多有意思!偉大的美國人民選出了如此偉大的總統！“

這時，人群中，有一個女人站起來，她走向寧娜，說，“請你閉嘴！”

“你是美國人？”

“是！”

“你好，來自美國地虛擬人！”

“我不是虛擬人，我是生物人，我注意你很久了。我也每天都來這里。”

“你怎么證明自己是生物人？“

“我無法證明。除非你自愿相信我。“

“那我不相信你！“

“無所謂！“

“我不相信你，因為我不相信我可以有幸遇到一個生物人。這里的人都是虛擬人。你看，我說了那么多話，沒有一個人理我。你也不理我。“

“不，很多人都活著，并不只有你活著！我關注你很久了，我也經常來這里，來這里聽大家地爭辯，然后反思與悔過。你說的很好。“

“夸我？是為了讓我心情變好嗎？你這長相丑陋，靈魂骯臟的美國傻女人，你死在哪一年？死于什么病毒？我比你幸運，我還活著。所以別跟我指手畫腳的！“

美國女人聽了，貼近寧娜的臉，她那高大魁梧的身材就要把寧娜蓋住，生氣地瞪著她。

“讓開！“寧娜不耐煩地踢了她一腳。

然后美國女人用力將寧娜推了一掌。

寧娜險些被推倒，幸好身后有一股氣流，將她支撐。

寧娜又驚又喜地看著生氣的美國女人，說，“朋友，你真的是生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