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二十二. 誣陷 3
- 月盡夜歌吟
- 露云熙
- 4911字
- 2022-10-27 23:44:17
大啟進入了一年一度的雨季,津梁的天空毛如針尖的雨滴灑在地上,猶如拂面的羽毛讓人心癢。
賀蘭明站在廊下伸手接了幾滴雨水收在掌心,另一只手下意識撫摸自己的小腹。那里有一個生命正在頑強的生長著,沒有因為自己動武而遭受毀滅,就連隨行的劉軍醫(yī)也說若是她能一直按時服藥安胎,說不定孩子還會有一線生機。
她不禁小聲自言自語,“寶貝,很快就能見到你阿爹了,你要乖乖聽話,等我們見面了,咱們一家就再也不分開了。我答應了你爹爹會一直陪著他,如今又有了你,咱們兩個人便可以一起陪著他。”
她清楚,不過兩個月的胎兒還聽不到自己的話語,可她依舊不想錯過任何一個他們之間交流的機會。她想就算它聽不到,可融入血脈的愛卻應該能感受得到,那是世間最純質的愛,不參任何的塵埃。
就在她正沉靜在與胎兒對話中時,忽聽腳步聲傳來,她抬眼望去是神色郁悶的寒川。自他們被恒覺困于裴府后,寒川幾次試圖沖出去,卻都被恒覺的士兵堵了回來,幾次三番臉上也掛了彩。
此時見了賀蘭明立在廊下,更是焦急道:“賀蘭明,你能不能想想辦法,裴衡如果一直這樣與陛下抗衡,對他沒有好處!”
賀蘭明嘆息,“我這幾日連他的面都見不到,談何規(guī)勸?”
寒川不由活動活動方才被士兵扭傷的肩頭,憤恨道:“想我堂堂天樞軍統(tǒng)領,官居四品,居然會被囚禁于這里,真是窩囊的可以。”
賀蘭明無奈轉身入了房間,寒川本想跟進來,可想了想卻只靠在門邊,望著門中坐在桌邊喝水的賀蘭明,道:“我們已經困在這里十五天,你難道一點辦法都沒有?還是說,你有什么辦法是沒辦法告訴我,可我看韓西那小子貌似也不知道什么。”
賀蘭明放下手中水杯,出神的看著桌上的描畫精美的水壺,“三哥被冤枉,如果陛下不能替他洗刷冤屈,那么就算我做再多努力也是徒勞,關鍵是他要相信三哥是無辜的。”
寒川不由撇了撇嘴,“賀蘭明,陛下對你那么好,如今你的心還是偏向裴衡。”
賀蘭明搖頭卻不再辯解。如今這個局面,如果恒覺自己想不通,任憑她費再多唇舌也于事無補。
就在他們一籌莫展時,入夜恒覺卻突然登門,他讓人守住了寒川獨自來到賀蘭明房內。他一身戎裝像是要奔赴戰(zhàn)場,可望著她的眉眼卻換上了久違的溫柔。她坐在床邊,手中拿著一本話本看的正起勁,見到他來也不過莞爾一笑,“三哥來了。”
恒覺望著她的表情,心口忽然一絲抽疼,卻微笑回應,“我?guī)Я艘粋€人來見你。”
賀蘭明詫異,卻見恒覺大聲道:“進來吧。”
話音落,數(shù)月未見的賀蘭信便風塵仆仆的出現(xiàn)在了她面前。賀蘭信更是一步上前握緊蘭明的手噓寒問暖,一掃旅途中的壓抑和郁悶。
賀蘭明耐心解釋,到最后問出口,“你怎么會來津梁?”
賀蘭信看了一眼一旁的恒覺,坦然道:“我偷偷從鄞州跑出來的,想著能給你們帶來一點鄞州的消息,別讓你們誤解了什么。”
恒覺盯著賀蘭信許久,道:“誤解什么?”
賀蘭信咽了口唾液解釋,“你們殺曹帥的消息,曹文熙一早就稟報了陛下,陛下卻不肯信,所以這一次我也是奉了陛下之命偷偷跑了出來。”
賀蘭明看著賀蘭信許久,又看了一眼恒覺,轉而又問道:“他讓你來做什么?”
賀蘭信道:“一方面弄清楚事情真相,一方面……”
賀蘭信松開賀蘭明的手,看著恒覺道:“陛下讓我?guī)鲀合然厝ァ!?
恒覺像是聽到什么笑話,上前一步道:“他說得輕巧,我的條件他清楚,只要他辦了張云,我立刻回鄞州。”
賀蘭明聽到恒覺言語中的挑釁,忙站在賀蘭信身前將他護在身后,“三哥,阿信奔波數(shù)日,如今天色已晚,有什么事明日再議,讓他先去休息。”
恒覺見賀蘭明如此,訕訕收起怒意,“他可以休息,但不是在這里。”
賀蘭明詫異,恒覺卻已扯過賀蘭信的胳膊,將他從賀蘭明的身后拽了出來,摟著賀蘭信本就瘦弱的肩膀道:“阿信,我們倆也該好好聊一聊了。”
說完,恒覺便扯著賀蘭信大踏步離開,只留下一臉困惑的賀蘭明摸不著頭腦。
第二日,津梁少見的下了一場瓢潑大雨,緩解了一年的干旱,讓農家臉上都有了笑容,可賀蘭明心中卻浮上濃重的憂慮,面色沉重。
傍晚,雨勢漸微,恒覺帶著賀蘭信再次來到裴府與賀蘭明用晚膳,可三人心思各異,竟是一句也說不到彼此心坎上。
直到賀蘭信喝了一杯酒,忽而道:“明兒,這些日子委屈你了。”
賀蘭明淡笑卻不知該如何接話,忽聽恒覺沉聲道:“阿信,別說明兒,說說你自己。”說罷,恒覺用警告的目光望著坐在自己的對面的賀蘭信。
賀蘭信慌忙低頭吞咽了一口口水,雙手摳著自己的褲子,許久眼角卻有了淚,慘然一笑,“明兒,你我從小一同長大,十歲那年為了給我看病,阿爹將你賣給了人牙子,自此你我分別近十余載。你我相逢后,我便暗自發(fā)誓要成為人上人,成為能為你遮風擋雨靠山。可是我能力有限,如今也不過是個兵部糧草司的司臣,而你的軍銜卻越來越高,成為了人人敬仰的神機將軍,如今我只覺得自己快要夠不到你了。”
賀蘭明望著賀蘭信心酸的模樣心中不忍,這一路賀蘭信雖然能力有限,可也憑著勤奮克儉,走到了現(xiàn)在這個位置,這已經超乎了她對他所有的預期。
她不禁伸手握緊賀蘭信緊緊扣著衣襟的手,“阿信,別這么說,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你爹娘在天有靈也會欣慰的。”
可賀蘭信依舊搖頭,擦了把淚,“不,我做的不夠好!”隨即忽然抬頭瞥了一眼恒覺,猛然起身,嗵的跪在了賀蘭明面前。
賀蘭明面色陰冷卻不曾相扶,望著賀蘭信等待著他接下來的話語。
賀蘭信落淚,忙又擦了一把,長吁了一口氣,“當日曹帥念我是你的弟弟,所以才會將糧草參事的位置給我,可我當了這參事才知道原來這里面有那么多文章,我貪念漸起,這些年為了能保住自己的一身榮華更是做了許多錯事,我曾以為自己能掩蓋好一切,可是就在你去北境后,還是被張云抓住了把柄。”
賀蘭信看著面容逐漸冷下來的賀蘭明,心中慌亂,他知道自己做的事會讓她失望,可做也做了,如今坦白才有可能繼續(xù)留在她身邊,“張云用我手中私賣軍糧的證據要挾我,誣陷你們在韃部有異心,我不肯,他就派人一直盯著我,后來我好不容易逮到入宮的機會,才懇求了陛下保我出來,躲過張云的眼線來到你這里。我覺得只要帶你回去了,陛下龍顏大悅,就不會治我的罪,張云也不敢再對付我!”
隨后他含淚抬手握緊了她的手,“明兒,我錯了!求求你原諒我吧!我發(fā)誓我以后再也不會起貪心了,再也不會做那些事情了!”
恒覺冷眼瞧著賀蘭信的樣子,忽然道:“你怎么不說說毓秀?”
賀蘭明身體一僵,看著賀蘭信的目光又冷了幾分,賀蘭信雙手發(fā)顫心虛的緩緩松開賀蘭明,低著頭不敢看她。
這次換賀蘭明猛的拍了一把桌子,怒吼道:“說!”
賀蘭信渾身抖如篩糠,顫巍巍道:“毓秀當日去軍營找段鐘鳴,碰巧撞破我與人說走私軍糧之事,她說她要去跟你說清楚不能讓我一錯再錯,便獨自離開軍營不知去向,我害怕東窗事發(fā),便先一步去銷毀自己的證據打算親口告訴你,可后來才知她當日出了軍營被乞丐打劫,那時我已是不敢再說見過她,生怕自己的事情會被發(fā)現(xiàn),而且那日神機營外的巡邏是我為了行事方便有意調離,這才致使毓秀出事……”說到這里,賀蘭信啜泣的不敢再說下去。
賀蘭明猛然起身抬手就是一個耳光,直打的賀蘭信暈頭轉向,撲倒在地,嘴角也泛出了血絲。可他不敢喊痛,而是慌忙爬到賀蘭明身前抱住她的腿,哭吼道:“明兒,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毓秀是我間接害死,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神機營外還會有那些乞丐,我沒有要殺她,明兒,求你原諒我原諒我這一次,我真的錯了!我會用我的余生來補償,你相信我!明兒!”
賀蘭明只覺的自己氣血翻涌說不出話來,忽然小腹又傳來一陣抽疼,她忙捂著肚子重新坐了下來,恒覺見狀一腳踢開抱著賀蘭明腿的賀蘭信,扶穩(wěn)了她,柔聲道了句,“明兒你還好嗎。”
賀蘭明緩過一口氣,眼中竟是一滴淚都流不出來,她顫抖著身體望著賀蘭信,“你讓我怎么原諒你!那是一條人命啊,是毓秀啊!你與她也是朝夕相處過的,你怎么能做出這樣的事!”
賀蘭明隨即又問道:“那鐘鳴呢?”
賀蘭信猛烈搖頭道:“段鐘鳴的事不是我做的,是韓子沖,是他,他一直對你有恨,所以才會可以安排那些百姓鬧事,更買通段鐘鳴身邊的人偷偷將那些銀兩藏在了地窖。”
賀蘭明盯著賀蘭信,恨道:“你分明什么都知道,為何就是不說,你知不知道你害死了多少無辜人,他們也有家人,也有父母,你怎么能狠得下這個心!”
賀蘭信搖著頭,哭著再說不出話來。許久,餐桌旁只聽得見他一人的嗚咽聲,像是黑夜里無家可歸的夜梟。
“你走吧。”賀蘭明半趴在桌上,冷冷道。
賀蘭信似是不信瞪大眼睛望著賀蘭明,滿臉淚痕道:“明兒,你要讓我去哪里,我已經沒有家了,我只有你,你不能不要我啊!我真的錯了,你原諒我好不好!原諒我吧!我以后再也不會這樣做了,我知道錯了!阿姐!”
賀蘭明抬眼望了望恒覺,冷冷道:“三哥,送我回房。”
恒覺忙扶起她向著自己的房間行去,徒留賀蘭信跪在原地再說不出任何一句話祈求的話語。他望著他二人的背影,緊咬著自己的下唇漸漸捏緊了拳頭,眼神中迸發(fā)出一種若有似無的恨意和欲望,久久揮散不去。
賀蘭明躺在床上發(fā)呆,恒覺坐在一旁也不出聲,直到快子時,賀蘭明才突然開口,“為什么不告訴我?”
恒覺握緊了她的手,“只有他自己親口承認,你才會信不是嗎。”
賀蘭明苦笑,捏緊了被角,“這些年看來我真的是忽略他太多。”
恒覺搖頭,道:“不是你的錯,一個人若要變了,誰又能阻擋得了。”
賀蘭明望著恒覺眉眼間那一抹久經沙場而練就的肅殺之氣,忍著淚道:“所以,我也阻擋不了你對嗎?”
恒覺冷眼道:“你知道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還韓家一個清白!”
賀蘭明不由道:“三哥,韓家一點都不清白。”
恒覺詫異起身,望著床上面色蒼白的賀蘭明,“明兒,有些話你還是不要說的好。”
賀蘭明也緩緩坐起身,望著面前的恒覺,“韓家擁護同出韓家血脈的雍王為帝,與張云擁護娶了他女兒的蜀山王是一個道理,你若深究,韓家私自豢養(yǎng)朝陽軍,不也是錯?如今你這份清白要來,無非是在給夜君澤難堪罷了。”
“是!”恒覺壓低聲線吼道。“我就是要給他難堪,是他父親設計陷害鎮(zhèn)北侯在先!我如今也是一方軍帥,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會跟夜琮一樣,也要設計陷害殺了我滿門!他不是說但凡韓府中人,都既往不咎嗎?那他就按照我的意思,殺了張云替我父親翻案!”
“他若翻案,就是在否定先帝!”
恒覺震驚的望著賀蘭明說不出話來,事到如今,他們之間早已不是曾經彼此相依的兄妹知己,她有她所要維護的正義天下,他有他所要維護的家族榮耀。
恒覺失笑后退一步,轉身不再看賀蘭明,卻聽她道:“曹帥停棺津梁已經半月,若再不送回,尸體腐爛潰敗,到時曹文遠和曹臻兒還有婉兒只怕連最后一面都見不到了,你若還念著當年曹帥軍中提攜之恩,便送他回鄞州安葬,讓他早點入土為安吧。”
“我不會讓你回去。”
賀蘭明無奈一笑,“你讓寒川去吧,他本就是夜君澤身邊的人,如今若是再滯留津梁,時間久了,只怕你想與夜君澤談判都沒了資格。”
恒覺低頭想了想,道:“我自有安排。”說罷,抬腳離去。
賀蘭明望著空蕩蕩的房間失神,抬手拂去臉頰上的淚,不論如何,她想再努力一把。
曹正棺槨送回鄞州的日子,是賀蘭明和恒覺爭吵后的第五天。恒覺終是按照賀蘭明的要求,命寒川扶棺回鄞州,隨行的也不過他帶來的幾名天樞軍將士。
寒川臨走前的夜里,賀蘭明告訴恒覺自己想要再看曹正一眼,跟曹正道別,便來到停放曹正棺槨的驛館內。
她獨自一人在棺槨旁望了許久,看著身后不遠處監(jiān)視她的梁平,“梁平,我要見寒川。”
梁平搖頭道:“裴帥吩咐過,恕屬下無能為力。”
賀蘭明急道:“我不過見他一眼,可以當著你的面,我只是想要與他說說曹帥的事。梁平,你我也在軍中共事多年,難道你還不信我嗎?”
梁平踟躕許久,卻還是點頭答應,命人叫來了被囚禁多日的寒川。
寒川一見她,便關心道:“賀蘭明,你沒事吧?”
賀蘭明搖搖頭給寒川使了個眼色,當著梁平的面上前一步,故意道:“我沒事,三哥既然允你扶靈回鄞州,你便去吧,別留在這里了。”
寒川急道:“那你怎么辦,你跟陛下……”
賀蘭明無奈一笑,從袖中取出那枚紫檀木簪,遞給寒川,“這枚簪子是我從他那里順來的,如今你替我還給他,物歸原主。他既然懷疑我與三哥的忠心,這份情意便就此作罷。”
寒川詫異接過木簪放在手心婆娑,只覺得發(fā)簪頭上似乎與之前不太一樣,他心念一動,將發(fā)簪收進懷中,“你與陛下緣盡于此,也罷,你自己多保重。”
賀蘭明看著寒川了然的目光笑了笑不再多言,轉身帶著梁平回了裴府。
可賀蘭明自以為木簪送到后便可讓夜君澤先一步扣住張云,卻獨獨算漏了賀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