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卷舒開合任天真:何澤慧傳
- 劉曉
- 2903字
- 2021-12-16 17:23:39
序一 我知道的何澤慧先生
首次讀到關(guān)于何澤慧先生的生平傳記。作者劉曉博士以他研究科學史的嚴謹態(tài)度,調(diào)查了多處有關(guān)何先生的檔案材料,訪問了不少熟悉何先生的人士,參考了他人撰寫的一些著述,歷史地展現(xiàn)了何先生的一生。我以為,是一部可信可讀的人物傳記。作為對何澤慧先生“有所知”(錢三強先生曾對筆者如是說)的晚輩,我對此感到欣慰。
人們說起何澤慧,往往會和錢三強的名字聯(lián)系在一起。這應(yīng)歸因于他們的“科學伴侶”關(guān)系——他們在法國居里夫人親手創(chuàng)建的居里實驗室相結(jié)合,又在那里共同發(fā)現(xiàn)了重原子核“三分裂”和“四分裂”現(xiàn)象,受到世界矚目。那時候,他們就被稱為“中國居里夫婦”。
何澤慧先生是一位卓有成就的物理學家。她取得的成就根植于她對科學的執(zhí)著,而且這種精神貫穿在她的整個科學生涯中。她早年考入清華大學物理系,硬是頂住輕視女性的習俗,以不遜于男生的成績獲得清華物理系畢業(yè)證書;在柏林高等工業(yè)技術(shù)學院,她打破女生“不習兵工”的慣例,選擇彈道學讀博士,成為當時該系唯一的女學生;在海德堡,她不顧戰(zhàn)亂專心于實驗,首先觀察到正負電子彈性碰撞;在法國巴黎,她以旁人少有的毅力和細心,在難以計數(shù)的裂變徑跡中,敏銳地捕捉到世界首例重原子核“四分裂”徑跡。尤其令人敬佩的是,何先生對科學的執(zhí)著,直到晚年依然堅守不怠,在她九十二歲那年(2006年3月)摔成骨折之前,一直堅持到研究所上班,一日不落,甚至春節(jié)假期還乘公交車去所里工作。
何澤慧先生是一位“忌俗”的科學家,她這方面確有近似兩代居里夫人(瑪麗·居里和伊萊娜·居里)的性格特點。細細想來,在接觸何澤慧先生三十余年里,真想不起她有過賞臉“應(yīng)酬”的破例,凡遇這類邀約,她便說:“那是浪費時間,我才不去哩。”她說話不講究修辭酌字,不習慣拐彎抹角吞吞吐吐,甚至有時旁人聽來不合時宜而她自己覺得該說的話,還照直說。20世紀八九十年代,有一段時間科學界熱烈呼吁加大科技投入,紛紛舉外國為例,說某項研究人家花多少美元,我們連零頭也不到,設(shè)備落后過時了,沒有經(jīng)費更新……何先生卻冷不丁補上一句:我看科學研究也不能忘了勤儉節(jié)約,不能大手大腳花錢,有的單位拿國家的錢不少,也沒有看到像樣的成果出來。
記得1991年春節(jié)前夕,時任中央書記處候補書記、中央辦公廳主任溫家寶和國務(wù)委員宋健登門向錢先生和何先生拜年,還沒等坐定,何先生就鄭重其事地向領(lǐng)導(dǎo)提出一條意見,說:“女同志五十五歲退休,比男同志早五年,這個規(guī)定不合理。女同志到五十五歲沒有了家務(wù)負擔,正是集中精力工作的時候,卻讓她退休做家庭婦女,不是浪費人力么。男女應(yīng)該平等嘛,是不是啊。”何先生就是這樣心地坦白透明,絲毫不花心思裝飾自己,她對人對事,喜怒好惡,讓人一目了然。
何澤慧先生在日常生活中,是一位極平常的普通人。她自己縫制的一個布書包用了幾十年,無論出入何處,即便去人民大會堂,或者參加國際會議,她都提著那個書包。她因公出差,總是要求和年輕同志乘坐一樣的交通工具,不接受特殊照顧。她82歲那年,和所里同志一起去云南出席宇宙線會議,在從昆明轉(zhuǎn)往大理時,她堅持和大家一起坐夜間長途臥鋪汽車,一路顛簸連年輕人都感覺難受,何先生毫無怨言,還擠在僅肩膀?qū)挼匿佄簧纤艘挥X。何先生的穿著,更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進入21世紀以后,她還穿打補丁的衣服。她的觀點是,舊衣服穿著舒服,何必扔掉,扔掉就是浪費,笑破不笑補嘛,是不是啊,衣服打補丁沒有人笑話,笑也不怕。
由于穿著不顯“派頭”的緣故,何先生經(jīng)常被世俗眼光誤會,但她并不介意。一次,何先生和錢先生一起到西單菜市場(時為北京供應(yīng)最全的菜市場之一)買冬筍,正當她一個一個挑選時,售貨員上下打量后,以一種不屑的口氣提醒何先生:“老太太,你先看清楚價錢,不要看錯了價牌上的小數(shù)點兒。”何先生笑笑:“看清楚了。”1978年10月,何先生要參加國務(wù)院副總理兼中國科學院院長方毅率領(lǐng)的科學家代表團出訪聯(lián)邦德國和法國,去前門新大北照相館照標準像制作護照。那天她的穿著和平常一樣,攝影師提醒她換衣服梳整頭發(fā),她坐著不理會。攝影師以為何先生是位少見識的街道婆婆,調(diào)侃她:“老太太,有福氣呀!您出國是去看兒子,還是看女兒呀?”何先生說:“我誰也不看。”
何澤慧先生是一位精神境界很高的人。她出身名門世家,父親何澄早年追隨孫中山成為辛亥革命志士,又是一位遐邇聞名的文物鑒賞、收藏大家。新中國成立后,何澤慧先生兄弟姊妹秉承父母遺愿,把他們一生辛勞積累的全部家產(chǎn)捐獻給了國家。其中有父親賣了北京房產(chǎn)購得并重加整修的蘇州“網(wǎng)師園”(另有附近的房屋)以及園內(nèi)一應(yīng)古董器物;有數(shù)量驚人的字畫、古籍、古印、古墨、名貴印章、印材等珍貴文物。僅現(xiàn)藏于蘇州博物館的所捐文物計1374件,其中一級文物31件、二級文物355件、三級文物381件(其余尚未定級)。2008年5月,筆者有幸在蘇州博物館看到何家當年捐贈文物的厚厚一本名錄,并且在地下庫房目睹了幾件原物,如元代趙孟的《臨蘭亭序冊》,明代沈周的《花鳥冊》、文徵明的《松厓圖卷》、董其昌的《山水冊》,清代王鐸的《枯蘭復(fù)花圖卷》,還有北宋文學家、《岳陽樓記》作者范仲淹的玉石名章。后來,我先后當面向何澤慧先生(2008年)、何澤誠先生(2010年)和通過電話向何澤瑛先生說起蘇州博物館所見,以及發(fā)自內(nèi)心的敬佩之情,三位先生回應(yīng)我的話,幾乎是一樣的,平淡而謙和:“這沒有什么,別人也會這樣做的。”
何澤慧先生還是一位興趣廣泛、多才多能的“蘇南才女”(彭桓武先生語)。她愛好體育,曾經(jīng)是振華女校排球隊的中堅;她游泳頗有功底,1980年9月我見過何先生在青島八大關(guān)教錢先生游泳,幾天工夫硬是使錢先生從不入門被教得半會半不會。何先生少年時喜愛填詞賦詩,尤其寫得一手好字,隸篆行楷都能。我見過她當年(1932年)留在振華女校校園的篆書摩崖石刻壬申級訓(xùn)“仁慈明敏”(意為仁義、慈愛、聰明、敏捷),見過她庚午年(1930年)的一件隸書作品影印件“臨曹全碑”,見過她的竹刻楹聯(lián),以及花鳥畫作……作一個假設(shè),何先生若不是專攻了物理學,而是繼續(xù)深造她少時的課余愛好,可以斷言,十之八九會成為一位造詣很高的書畫大家。這樣講不是毫無根據(jù)的。2009年年初,我頓生念頭,想請何先生留下一幅字,很幸運,想法得到何先生應(yīng)允和民協(xié)的支持。于是我選好準備書寫的內(nèi)容,帶上筆、墨和折好橫豎格的宣紙來到中關(guān)村14號樓。請何先生書寫的是她1994年回蘇州母校同學生座談時講的一句結(jié)束語:“各行各業(yè)的人,只要自己做出成績,做出水平,都是國家需要的。”何先生寫了落款:“以上心得九十有五書 何澤慧”。
真是令人難以置信,一位九十五歲高齡、間隔七十余載很少使過毛筆宣紙的實驗物理學家,書法竟然還是那樣嫻熟,那樣老到,甚至連筆順也一點不亂。那天的現(xiàn)場情景深深留在我腦海中,至今記憶如昨:何先生站在餐桌旁,一邊書寫,一邊急促喘氣發(fā)出吁吁聲,每寫一個字都很費力。孝敬的民協(xié)不時讓老人坐下歇一歇,喝口熱牛奶,還柔聲說些鼓勁的話:“媽媽,寫得好。”“媽媽,快要寫完啦。”當這件歷史性的作品最后鈐下何澤慧名章那霎時間,我禁不住激情涌起,淚花蒙眬了雙眼……這又是一次感受平常而偉大的時刻。
作者劉曉約我為《何澤慧傳》寫序,寫了一些親歷和感想,不知合適不。
2011年12月于中關(guān)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