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尋找“孫悟空”

月色正釅，一顆明晃晃的星躲在鑲了銀邊的紫色密云旁，沉寂的香湖村中突然傳來老黃狗此起彼伏的狺狺聲，好似與“明月松間照”的夏夜較上了勁兒。天太熱，夜未眠，女孩的心緒細(xì)細(xì)密密，夢又不成燈又燼。

“鳳兒，快快歇息吧！”西廂房外的女人之聲脆若銀鈴，想必女人心情大好，正如這透亮的月光。

“知道啦，母親大人！”女孩從燭臺下拿起一支胭脂紅的蠟燭，引燃燈芯，一抹閃爍的金黃在戶牖的窗欞紙上像水漬一般迅速散開。寅時已至，屋內(nèi)更亮了。

“夫人，就隨了小姐吧！”侍女?dāng)v扶女人進(jìn)了東屋。

黎明前的內(nèi)院里留下一串竊喜，如霧中荷香，悠然不絕。

女孩守在窗下，燭光搖曳，人影浮動。許久，她都乜斜著窗欞紙上的影子。她抬起雙手，玩兒起了手影戲法。窗上時而映出孔雀開屏與彩蝶飛舞，時而又變幻出飛馬騰空沖向云霄與大鵬展翅飛回家中——她在想念父親，希望父親大人能在她舉行及笄之禮前趕回來。

“雊，雊，雊！”天邊的一縷紅光剛剛悄沒聲兒地露出頭來，就被房上的公雞們爭相報曉，漏了風(fēng)聲。

一個時辰后，女孩推開房門，小步輕盈地來到東廂房外。偌大的三進(jìn)三出的院落里，潺潺流動的穿庭之水從松木小橋下方經(jīng)過，好似琴弦撥樂般宣布為期3天的戒賓之俗已經(jīng)結(jié)束。

吱扭一聲，東廂房的門開了，從中走出一個女人。她身穿紫色衣裳，發(fā)髻高綰，頭上插著梅花銀簪，臉上的淡妝脂粉遮掩了魚尾紋，看年紀(jì)有40歲。她的雙目湛湛有神，雍容華貴的氣質(zhì)中自有一副端嚴(yán)之態(tài)，令人肅然起敬，不敢直視。她身后的侍女穿一身翠綠衣衫，皮膚略黃，臉蛋清秀，大眼睛深黑可愛，目光像蹁躚的蝴蝶落到院子中央的梧桐樹上。

女孩遲疑了一下，旋即用衣袖半遮面向母親大人作揖問安。

“鳳兒，戒賓期間，家中里里外外都已打掃干凈，收拾停當(dāng)。昨日，為娘已差人寄書信給親朋，今日開門宿賓，就可行笄禮，鳳兒就長大成人啦！”女人顯然對這件事情很上心，端莊的臉上泛起氤氳般的笑容。

“可是，父親大人……”女孩瞅向父親的房間，那里依然無人。

“鳳兒放心，娘已差人催促，倘若知此事而不回，定饒不了他。”女人說得決絕，臉上卻平靜如水，依然泛著淡淡的微笑。

“母親的養(yǎng)育之恩，比天高、似海深，孩兒無以報答！”女孩知道，舉行了及笄之禮，就預(yù)示著她長大成人，可以離開父母的羽翼。

“鳳兒，你可知道這株梧桐樹為何要種在院中？”女人走向梧桐樹，女孩和侍女輕步緊隨。

“父親曾教孩兒，《詩經(jīng)·大雅》里有‘鳳凰鳴矣，于彼高岡；梧桐生矣，于彼朝陽’的詩句，意思是梧桐生長得茂盛，引來鳳凰啼鳴。所以，人們將其引申為……”女孩正要接著說，卻被侍女輕輕扯了扯衣角。

“栽下梧桐樹，自有鳳凰來。”女人仰望院中樹，鋪天蓋地的樹冠，披著淡淡的朝陽，好似從空中飄下來的云霧懸停在院中。女人頓了頓又說：“古醫(yī)書中有言，這梧桐樹的葉、花、種和根各有功效，均可治病救人，然而卻救不了你爹！”

“我爹他無病，只是一時糊涂……”

“他這是中了魔障！”女人最終還是未能抑制住內(nèi)心的不滿。

“聽說對它許愿，可以夢想成真？”女孩瞧見茂密如傘的樹冠上披上了一層金光，急忙轉(zhuǎn)移話題。

女人不語，靜待一片手掌般大的梧桐葉隨風(fēng)飄落時，將雙手合在胸前，默默祈禱。女孩也做著同樣的動作，許下心愿——

“愿父親早日制成飛車，遂了心愿，騰入云中！”

笄禮當(dāng)天，女孩家中陸續(xù)迎來賓客，就連那位德才兼?zhèn)涞呐佟⒌捏嵌Y正賓婉夫人，都已住進(jìn)女孩家中，可還是不見女孩的父親回家。

中午，婉夫人興高采烈地從家族女性成員中甄選出了贊者、贊禮、擯者等幾位執(zhí)事助手，向她們交代好禮儀細(xì)節(jié)后，便來到女孩的房間為她梳妝。

女孩兩鬢秀發(fā)散開，身穿沒有什么紋飾的短褂褲，顏色倒是很鮮艷。她的腰間系著一根很普通的帶子，上面掛著一個紫色的繡花佩幃（小香囊）。此時，女孩正穿著彩色的細(xì)布小履，在屋中模擬及笄之禮的程序。

“好個木匠徐，這么大的事情還不歸家，難道等我們家鳳兒嫁人了才肯回嗎？”婉夫人是鄉(xiāng)里有名的刀子嘴豆腐心，她打抱不平地嘮叨起來。

“婉夫人，您消消氣，父親答應(yīng)過鳳兒一定回來！”女孩頷首，可心里也有些急躁。

“不等了，不等了！禮樂已奏，即刻行禮！”婉夫人聽到屋外蕩起悠揚(yáng)的琴瑟之音，便催促了幾句，先行出門準(zhǔn)備。

女孩緩步走出房間，見賓客都已入座，唯有父親的座位空著。母親作為主人進(jìn)行開禮講話，她說今天是鳳兒的笄禮，感謝大家的到來，并宣布儀禮正式開始。

贊者端來一個銅質(zhì)盥手盆洗手。接著，女孩先向觀禮者行禮，隨后就面向西面正坐——跪坐在席子上。贊者則拿起梳子為她梳頭。之后，婉夫人在女孩母親的陪同下洗手，與女孩母親相互揖讓后，歸位就座。此時女孩轉(zhuǎn)向東面正坐，婉夫人來到女孩面前誦出幾句祝福后，跪坐在女孩身后，為她綰起頭發(fā)，插上簪子。婉夫人動作嫻熟，面容溫潤。婉夫人做完這些，賓客紛紛向女孩表示祝賀，然后女孩回到東廂房，在贊者的協(xié)助下?lián)Q上一套與簪子樣式相搭配的素衣襦裙，再走出房門向大家展示并向母親行拜禮……

就在這個關(guān)鍵時刻，從梧桐樹巨大的樹冠上突然飛來一朵“筋斗云”，“筋斗云”在眾目睽睽之下飄落在院中。眾人驚愕之時，女孩卻滿臉驚喜。

“父親大人，您回來了！”女孩忙不迭地迎上去。

一位面色稍暗、眼泡微腫、顴骨高聳、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從“筋斗云”中爬了出來。只見他穿著青衣短襟，頭上裹著黑色巾幘，身上系著麻線繩套，微垂的眼睫下有淡淡的黑影，整個人看上去有一種滄桑之感。面向眾人，他急忙作揖道歉：“有愧鳳兒，愧對各位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和徐家族人啊！”

“虧你還知道回來！”婉夫人第一個不依不饒地走過來指戳著。

“有婉夫人在，哪有不放心之理！”男人訕訕地喃喃道，然后向自己的座位走去。

此刻，眾人的目光已然投向了“筋斗云”——這是一架周身彩繪有祥云圖案、頂部裝置有齒輪結(jié)構(gòu)的螺旋槳、尾部冒著小煙花的木質(zhì)飛行車。

眾人紛紛議論起來，嘖嘖驚奇道：“飛車成了？！飛車成了？！”

眾人的驚嘆聲令男人的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作為一家之主，在這個重大的日子里，他以如此奇特的方式出場，簡直是喧賓奪主——搶了女兒的風(fēng)頭。

“各位親朋摯友，我研造飛車近10年，終于在女兒及笄之禮當(dāng)日成功，此乃天賜良日，天賜良日啊！”男人興高采烈地站起身向眾人抱拳施禮。

女人顯然對此毫不在意，催促禮樂繼續(xù)演奏。笄禮繼續(xù)。在剛才的“初加”和“一拜”環(huán)節(jié)之后女孩又換了兩次不同的衣服，戴了兩次不同的簪子，先后完成了“二加”和“二拜”。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很神圣，容不得絲毫馬虎。等到女孩“三加”后回屋換衣，準(zhǔn)備進(jìn)行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三拜”——正式宣布長大成人時，停靠在梧桐樹下的飛車突然爆炸了……

一生只有一次的神圣的及笄之禮，被這輛不合時宜的怪物車給搞得面目全非。女孩呆滯地望著受傷的賓客和額頭滲血的父親，突然泣不成聲。她的母親一面指揮大家撲火，一面憤恨地沖進(jìn)男人的房間，將所有工具、模型、圖冊和飛車零件砸得粉碎。男人神情恍惚地望著梧桐樹，任憑人們對他推推搡搡，好像置身于另一個世界，全然不顧這混亂的局面。

……

夜深之時，偌大的院落里空蕩蕩的，一切喧囂和熱鬧都化為烏有。男人不怕世人的嗤笑和不解，就怕女兒對自己產(chǎn)生的怨恨。

他默默地來到梧桐樹下，坐在圍著樹根的大青石上，仰望夜空。那藏著月光的云霧好似綿延萬里的群山，不知里面究竟藏著多少秘密。

“父親，夜深了。”女孩輕輕來到樹下，囁嚅道，“您究竟……究竟是為了什么？”

男人疲憊的臉上勉強(qiáng)擠出一絲欣慰的笑容，他伸出滿是繭子的大手，將女孩拉到身旁的石頭上坐下。

“聽到了嗎？”男人手指天空。此時空中突然烏云匯聚，暴風(fēng)雨即將來臨，而女孩只聽到不絕于耳的雷聲和村西頭湖水泛起的濤聲。

“‘孫悟空’在云里叫我呢！”

女孩心中一驚，打了個哆嗦。

男人緊緊攥住女孩的手，滄桑的臉上一對堅毅的黑瞳久久地望著女孩，好像在告訴她自己沒瘋沒傻，更沒有中魔障。

“鳳兒已經(jīng)長大成人，今夜為父就告訴你這個秘密！”男人的聲音低沉得只有他們兩人聽得見。他警覺地四下望了望，而后站起身，挽起左臂衣袖，亮出粗糙的臂腕。接著他張開右手掌，抓住左手小臂，自上而下，略微使勁捋向手腕，好像在加速血液流向手心。這樣反復(fù)了10多次后，他的左手腕好似淤血過多，皮膚呈現(xiàn)出了青紫色。他將左手掌抬起，一滴血滲出皮膚，這滴血越來越大，很快就在手心里凝固成一顆紅色的夜明珠。夜明珠形如鵪鶉蛋，球體紅潤，呈半透明狀。

“鳳兒，這是夜明珠，你用雙目盯著這寶珠，就會看到其內(nèi)另有一番世界！”男人將夜明珠交到早已驚訝不已的女孩手中。

女孩詫異地看著父親這一系列的動作，腦中瞬間閃過各種父親曾做過的令人匪夷所思的事，而后她用雙目直勾勾地盯著夜明珠，奇異的畫面就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藏進(jìn)她的眼中。

“為父乃是飛行國人安排在此地的密使，所造飛車有憑有據(jù)，只是技法不得當(dāng)。”男人謹(jǐn)小慎微地在女孩耳邊訴說著這個天大的秘密，“待我造出能夠騰云駕霧的飛車，找到飛行國的使者，必會完成我的使命。”

“那使者就是傳說中的‘孫悟空’嗎？”女孩被寶珠里的秘密嚇到了。

“10年前，為父只與他在深夜的湖邊見過一次。他酷似猿猴，自稱‘孫悟空’，能入水，能騰云。”

“這么說來，父親確是飛行國密使。”女孩將夜明珠交給父親。

男人又將夜明珠推給女孩，卻突然咳出一攤膿血，嚇得女孩直要叫家人，他急忙阻止。男人將衣服敞開，女孩看到，飛車爆炸時彈出的金屬機(jī)件刺傷了他的胸口，此刻鮮血正在汩汩地流出。

“鳳兒，你并非大明江南人，而是飛行國密使的孩子。今日你已成人，尋找‘孫悟空’、去往飛行國的使命就要由你來完成！”男人艱難地喘息著，努力露出安詳?shù)拿嫒荨?/p>

“父親，我該怎么辦？”女孩的哭泣聲驚動了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