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傍晚，天氣顯得異常的悶熱，我們脫去了外套，依然感到不怎么涼快。妻子說：“可能要下雨了，也許在今夜，也許到明天。”

我說：“行啊，比我來到這個世界晚三年的人，竟然比我活得有生活經驗了，能預知天氣情況了。佩服，佩服。”

妻子說：“當然，悶熱，下雨，涼快，轉暖，再悶熱，再下雨，這樣循環著，連這個都不懂嗎？——對這種人，我一點兒也瞧不上，知道不。”

我說：“知道的，所以啊，我走路，步步留心在意，我說話，字字小心謹慎，免得被他人恥笑了去。”

妻子說：“臭，臭，這是模仿的林黛玉的話，創新意識為零分。”

我說：“人家這是化用典故，體現的是文化特質和文化味兒。”

走著說著，我們到達了臨時駐地，開始用晚餐。我說：“剛才微微出汗了，現在坐著不走動，是最容易著涼的時候，如果有人想得感冒的話，就不要加衣服。”

妻子當然明白我這話的意思是提醒她加衣服。她說：“現在焐燥得很，我才不加衣服呢。快說：晚飯后不再逛了嗎？”

我說：“服從，是軍人的天職，更是丈夫的天職。你說逛，我堅決不說不逛。”

新娘說：“好的，表現不錯。年終當考慮表彰、獎勵。”

我們仍然沿著大江岸邊行走，只是跟先前更換了方向。

現在我們是順著水流而走。江岸比較平緩，我們走在水邊，就如同在平原上漫步一般。江面上的風拂過來，稍稍緩解了天氣的悶熱。活著的舒適和愜意，又滲透進全身了。

前方的水面上，出現了一只船，漸漸地被我們看出是逆流而上的。一會兒，一支隊伍向我們靠過來。仔細一瞧，原來是一支拉纖的隊伍，一個個都赤著身子前傾著使著勁兒拉著纖繩。當這些漢子靠近我們身邊時，我們才看出，他們之中多數人是赤裸著身體的，只有極少的人穿了件短褲。我們覺得好玩極了，想笑而沒有好意思笑出聲。——有的地方把短褲叫做“褲頭兒”。

他們從我們的身邊艱難地前傾著身體走過去之后，我們又看著他們所拉動的船只漸漸地逆流而上。那船頭被水浪打得啪啪作響，每一聲都好像在表達逆水前進的艱難。——機械化之前的時代啊，人被當著牛馬使用，成了常態。

由纖夫拉船艱難地前進，我們想起了一首老歌，叫《纖夫的愛》。記得那歌詞是這樣的：

“妹妹你坐船頭，哥哥在岸上走

恩恩愛愛，纖繩蕩悠悠

妹妹你坐船頭，哥哥在岸上走

恩恩愛愛，纖繩蕩悠悠

小妹妹我坐船頭，哥哥你在岸上走

我倆的情我倆的愛

在纖繩上蕩悠悠蕩悠悠

你一步一叩首啊，沒有別的乞求

只盼拉著我妹妹的手啊

跟你并肩走，噢……噢……”

我說：“這些拉纖的漢子，哪里有個坐船頭的妹妹啊？有的也許不如一只鳥兒，不如一只公雞公鴨，一輩子光棍一條，生理的需求欲望只能被扼殺掉。這樣想來，我的確能感覺我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我有個妹妹跟我并肩而走，跟我共枕而眠。——盡管這個妹妹不是個好東西，專門欺負別人。你說是嗎？”

新娘不由得一笑：“是的是的，如果不讓我欺負別人，那我的生活還有什么意義？另外，人家既然自投羅網，送給我欺負，我不欺白不欺。自投羅網的魚，我怎能不把它抓起來？”

說到這里，妻子突然停下了腳步。我拉住她的手，自然也停下了。這時，我也看見了：在我們的前面，大約四五十步的地方，一個女子，端坐在江岸上，好像正側著頭看著我們。

我說：“要停下干什么，我們迎上去，有什么大不了的。”

妻子說：“是突然出現在那兒的，我感覺她好像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鬼魂。”

我說：“怪道你突然停下。——是一個鬼魂又怎么樣。走，明知前方有鬼，偏向前方而去。”

我們已經接近女子了。可她卻似乎顯得高傲的樣子，轉過臉不再看我們，而微微的昂起頭，看著江面或對岸的遠山。

我打招呼道：“大妹子好！——一個人在看風景啊？”

沒料到，看上去高傲的人，有時卻是十分的熱情。——這種情況在現實生活中也是常見的。只要一個人開口說話了，往往就能跟你原先對他的判斷有出入。

她十分熱情地回答道：“兩位好！您兩位是兄妹還是夫妻啊？我看上去像是夫妻，我沒猜錯吧？”

我妻子說：“大妹子好眼力，您沒有猜錯。”

女子說：“我真羨慕你們，你們兩個真的好幸福啊，把人間活成了天堂。——可是我，像你們這樣夫妻恩愛的時間，只有那么幾年，竟還是那樣聚聚離離。后來，夫妻竟因分離而完全隔斷了彼此的消息。而現在呢，竟陰陽相隔了！他還在人間打打殺殺，爭地盤，而我，已經是陰間的一個鬼了。”說完，顯得十分悲戚的樣子。

我新娘說：“怎么會這樣的呢？大妹子也不要太傷感了，可別傷了身體。”

女子魂說：“是的，我現在雖然成了陰間的一鬼了，但我愛夫君的心絲毫沒有改變。想當初，我母親到甘露寺相女婿時，我就祈禱，上天和父母會把我嫁給什么樣的一個人呢？隨后聽母親說，此人相貌堂堂，談吐不俗，有英雄之氣概。原來，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劉皇叔。我第一眼看上去，就喜歡上了他。我們很快成婚了。成婚后，我對他更是愛得要命，或者說，他就是我的命根子，是我的全部。”

女子魂停了一停，繼續說：“我與劉皇叔成婚后數日，我才聽說，原本讓我跟劉皇叔成婚，是我哥哥玩的一出花招，是施用的什么‘美人計’，不想被我母親當成了真事來做，結果竟成就了我與劉皇叔的婚事，真是上天安排的這‘陰差陽錯’。我得知這個情況后，更加把劉皇叔視為是蒼天獻給我的夫君，跟他恩愛有加。……唉唉，這里頭有些細碎話我就不多說了。……我跟劉皇叔逃到江北后，也是離多聚少。有一次，聽軍中人說得言之鑿鑿，說劉皇叔已經戰死了。當時我就五雷轟頂，身心俱碎，我什么也顧不上了，我活著是他的人，死了做他的鬼。我縱身一躍，投入了滾滾的浪濤。我成了陰間一鬼。哪曉得，他戰死的消息只是一場誤會，只是一個誤傳，而我，已經回不了陽間了。……唉，現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陰間等他。我想總能等到他。而后，我跟他仍做夫妻。他在陰間，我也在陰間，他去陽間，我也緊隨他去陽間。我就是粘住他，我永不放棄。”

女子魂又停頓了一下，說：“唉唉，剛才我想到什么就說什么了，兩位是不是會笑我癡，笑我傻啊？”

我新娘連忙說：“不會不會，大妹子乃性情中人，我們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