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了老者之后，妻子對我說：“簡直不得了，剛才老伯的那個外甥，那么大的芋頭，恨不得不剝皮兒，恨不得到嘴里不嚼，就要整的吞下去。有幾次，我在那旁邊，都能聽到他下咽時‘骨碌’的聲音?！?

我說：“我們雖然沒有經歷過那種極度的饑餓，但是可以理解的。像我們前些天所遇到的那些饑餓的鬼魂，啃樹皮木塊的，啃自己手指頭的，都有。如果不是極度饑餓，不是餓昏了產生幻覺了，不是餓得瀕臨死亡了，怎么可能那樣呢？”

妻子：“唉，饑餓，就全球來看，實在仍是一大苦難。糧食充足，糧食安全，仍是老百姓的頭等大事?！?

我說：“對。這個哲學，那個哲學，讓人能夠吃飽飯，仍是最大的哲學。”

妻子說：“好，如果什么時候你羅哩羅嗦的跟我大談特談什么藝術哲學時，我餓你兩頓飯，你馬上就會停止談藝術哲學，而跟我談活命哲學了?！?

我說：“瞎說，用得著餓兩頓嗎？只要推遲吃飯兩小時，我就不敢再談藝術哲學了。”

說著閑話，不覺已經臨近中飯時了。我說：“是吃餐館，還是吃隨身帶的，要明示，不能叫人無所適從，對吧？”

妻子說：“只有在找不到餐館的情況下才吃隨身帶的。如果把隨身帶的吃光了，又找不到餐館，喝西北風嗎？”

我說：“好，我已經領會圣意了?！闭f著，從我們身后走上來了兩個人，都是年青的漢子，穿著制服，據我們的判斷，有可能是兩名軍士。我就招呼道：“兩位官長好??！——請問這附近有餐館嗎？”

其中一個道：“我們就是去餐館的，你跟我們走就是了。”一邊說著，一邊就從我們的旁邊走到前面去了。唉唉，他們年青，甚至比我們還要小兩三歲。更主要的，恐怕就是，從步行方面來看，我們確實比先人退步多了。只一會兒的工夫，他們便將我們甩得老遠。當然，他們是直奔酒店，而我們是以觀賞沿途的風景為主要目的，這也決定了我們已經不以匆匆邁步為行走的方式和節奏了。

當我們望見大“酒”字幡旗在高高飄動的時候，已經不見了兩個年輕人的身影，他們恐怕已經入坐且享用美食美酒了。

我們到得酒館門前，老板一哈腰：“兩位貴客，里面請——！”“請”字的聲音拉得特別長，好像是我們之前從來沒有聽到過如此拉長的尾音的。

我們一進門，嗬，客人還不少呢，里面的六張桌子，只剩下了一張空的。我們向空桌子走去，一落坐，一抬頭：原來兩個年青的軍士模樣的人正坐在我們鄰桌上呢。我們朝他們笑笑，他們也向我們點頭微笑。不一會兒，他們的酒、菜、飯都到齊了。

大概有點兒繁忙，這時老板才走到我們面前，道：“兩位客官要什么？”我們點了酒菜飯。老板道一聲“好嘞”，便去準備酒、菜了。

一會兒，酒菜到了?？吹酱蟠蟮木仆皶r，我們才發覺，這個酒桶比我們往日見到的大得多了，我們倆一頓肯定是喝不了的了。妻子說：“要不要叫老板換個小桶的？”我說：“既然已經拿來了，還換什么換，說不定他根本就沒有小桶?！逼拮樱骸澳牵瑤г诼飞戏炊黾迂摀?。”我把嘴向兩個年青的軍士一歪，輕聲道：“煙酒不分家，給他們好嗎？反正跟他們是一樣的酒?！逼拮樱骸半S你。你送給他們?！?

我給妻子倒了一桮，自己也滿倒了一桮，大約還剩三分之一左右。我捧著酒桶，站起身，走到鄰桌邊，對兩位年青者道：“兩位兄弟好！我和拙荊都不勝酒力，沒想到今天這店酒桶這么大，我們每人滿了一桮，余下的再也喝不下了。我們的酒跟兩位兄弟的是一樣的，如果兩位兄弟不在意的話，我們就將這酒送給兩位兄弟，不知意下如何？”

兩個年青人轉過頭來望著我，嘴里“這——，這——”猶豫著，我又道：“酒，是不分家的，兩位兄弟海量，就不必客氣了?！边@時，兩位年青人都站起了身，一個道：“既然哥嫂，是嫂嫂，沒錯吧？——這么客氣，那小弟就不再客氣了。謝謝哥嫂！”

就這樣，我們跟鄰桌親近了好多。有時候，一支煙，一杯酒，也許就能大大的拉近彼此的距離，尤其是心理距離。——當然，當時的古人，還不曾形成抽煙的習慣，一支煙仍暫時不能用作社交的工具，而一桮酒，就有可能成為人們彼此關系的紐帶。

我和新娘一邊慢慢享用著美酒美食，有時候也跟鄰桌簡單的聊上幾句。我對兩位年輕者道：“不瞞兩位兄弟說，你們這一身的制服，我們感覺肯定是吃官家飯的人，但具體不知道你們在何處高就??？”

其中一個皮膚稍黑的道：“兄長沒看出來啊？我們倆是獄卒，具體說，就是在牢房里看守囚犯的人?！?

我心里立馬想道：“原來這兩個家伙相當于現代社會里的獄警。”但我嘴里卻說：“好玩，愚兄鄙陋無知，只是少許念點書，種幾畝薄田，還不曾見識過像賢弟這么風光這么氣派這么有威嚴的人呢！哎呀，像賢弟這樣公務纏身的人，也是難得休閑休閑的呀！”

稍黑的年輕者道：“賢兄說得對，也不對。我們今天是旬休日，確實難得休息一天。但我們平時，只要不當班，隨時弄兩桮，弄兩盤肉，都是可以的。——只要把頭兒哄好了，頭兒不約束我們，其他誰還敢跟我們多說一個‘不’字！”

我說：“哦，是的。那些犯人，見到你們，還不是像耗子見了大花貓！”

黑獄卒：“那自然。一個眼神不對，一句話不對頭，看我們不抽他！——最好玩的是那些第二天或馬上就去被處斬的那些囚犯。給他最后一頓酒肉飯，有的呆坐著一口也不吃；有的卻能跟平時一樣全部吃光；還有的酒量大的，吃完了以后還說不夠，還要再添加點酒；也有的吃著吃著，忽然嚎啕大哭起來?？弈锟蘩献?，哭妻子兒女的，都有。還有的哭鬧著喊冤枉的，說做了死鬼也要報仇的。當然，也有的默默地淌眼淚，眼睛都哭紅了的。哎呀呀，真太好玩啦！”

我說：“有后悔的嗎？”

黑獄卒：“當然有??！說不該一怒之下竟殺了人的，說當時忍一忍也就過去了的，說對不起被自己殺死的人的父母的，都有！”稍停了一下，他又補充說：“有的還能走著去砍頭，有的已經完全嚇癱，兩腿搬動不起來了，要我們像拖死狗似的拉去；還有的嚇得褲子尿濕了朝地上滴尿，臊氣騰騰的。唉唉，人到臨死時，真好玩?！?

可是我們聽著卻不甚好玩，而是為每個人的生命——包括死囚的生命——而感慨，甚至悲憫，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