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女主人道：“你家先生呢？出去做生意了？”

女主人：“不是，他閑時做點小生意，忙時就整天忙田地。今天到田里去了。因為田離家比較遠，他大部分情況都是早上出發，晚上回來。帶幾個饅頭或糝子餅，帶一葫蘆水，算是中飯。”

我說：“算是蠻勤勞蠻辛苦的呀！”

女主人：“莊稼人，這樣習慣了，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不過，我有時候想想，我還是真有運氣的，巧的遇到了這樣一個人。說老實話，我的這個他，肚量大，從來不因為什么小事跟我嗆，能隨著我就著彎子轉，話不多，但人一點都不懶，就這樣每天默默地做。說老實話，要是遇到個不顧家的，或懶散的，或天天喝酒耍酒瘋的，或出去賭錢的，嫖女人的，你能天天在家里吵架打架嗎？——人有時候還是要有運氣。”

我妻子：“是的是的，運氣確實是很重要的一個方面。”

女主人對我妻子：“你的這個他像個秀才，也是個老實人的樣子，你運氣也挺好的。”

我妻子：“是的是的，是個能穩當過日子的，也還不算懶就是。”

……我們感謝了女主人的茶水，跟她及兩個寶寶告別。

在我們接近住地的時候，天就明顯的變了色。烏云重重疊疊的鋪壓過來。不是烏云壓城城欲摧的景象，而是城市好像提前躲避了烏云，不知去向，只留下山丘、草樹及河流了。草木被狂風吹得扭動舞蹈起來，而我們也加快了腳步，向住地逃跑。我們只被暴雨的先頭雨滴打中，而當暴雨兇猛而密密匝匝砸下來的時候，我們已經躲進機艙了。

“好險啦，只要我們再慢一百步，我們就會被淋成落湯雞了。”

我說：“不要這么說嘛，我們明明是兩只鳳凰，硬要把自己說成是兩只雞。”

妻子說：“你小爬蟲，還要冒充蛟龍。”說完，自己笑了一笑。

暴雨持續了二十來分鐘，減弱威力了，但只是改變了力度和腔調，化成了哩哩啦啦的中到小雨，我們出艙暫時是不可能了。妻子說，干什么呢？我說，把最近所遇的人和事三言兩語的記下來，或者記幾個詞語也行。妻子說，記幾個詞語能行嗎？我說，能行的。幾個詞語一調動，到時候就會把整個人和事牽拉到記憶的水面上來。她說：你寫吧。我說，“ok”，于是三下五除二便解決了這個問題。

雨水還在滴滴答答地響著。我說：“可惜了，這里沒有留下的殘荷可以聽雨聲。”妻子說：“去去去，那是秋天的事，為何不想想春天的事。”

我說：“春天的事？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是春天的事嗎？”妻子說：“我不曉得。反正你要做那個事，一定要等到晚上。”

……真的等到了晚上，做了事。第二天，天放晴了。天地間好像一切都更新了似的，像是剛剛出浴的，潔凈，清朗。只是河水上漲，變得臃腫了一些，但它的清瘦和苗條，也許用不了幾天，就會顯現出來。

因為昨天的狂風暴雨，我們一路上看到了好多歪斜、倒地的花草。我們沒有扶持它們，一來數量太多，根本忙不過來；二來根本沒必要扶持，它們自身的力量會使自己重新站立起來，外力的干預，造成事與愿違的事，是經常發生的。

在我們的左前方，又出現了一個村子。有的房子挨挨擠擠的簇擁在一起，也有的顯得零零散散的，還有的顯得孤零零的離群索居。

我們向一戶人家走去。這戶人家大門前有兩棵碩大的樹，都身材高大枝葉繁茂。直到很靠近時我們才大致看清，原來是兩棵大棗樹，正在蓬勃地生長，離棗子的成熟為時還早得很。樹下小桌旁的藤椅上，坐著一名老翁，大老遠的就微笑著看著我們。到得他面前時，我們招呼道：“老伯好！”

他說：“好像是路過的客人啊，請坐坐啊。”然后又笑著說：“不收坐板凳的銅板，銀子更不要。”

我不由得被老伯的開朗和幽默逗得樂滋滋的。我說：“承您老伯之情，坐就坐唄。”于是我們就在一張長凳子上坐下。我們的屁股剛落到板凳上，還沒開口跟老伯聊一句天，忽然從山下走來了一名漢子，接近中年的樣子，蘆柴棒身材，長馬臉，齜著牙齒。一接近樹下，就稱呼老伯說：“舅父早安！”

老伯坐著沒動，微微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道：“這小桌上木桶里有煮的芋頭，還有一個鴨蛋，你吃吧。”

漢子絲毫沒有客套，揭開小木桶的蓋子放置到一邊，拿起芋頭馬馬虎虎地剝了一下皮就塞進嘴里，快速地咀嚼了一下，而后就下咽。好像下咽得不完全，又努力了兩下，才好像完全咽了下去。——他大概是太餓了。接著，又拿起桶內的一個鴨蛋，在桌子上敲了兩敲，而后剝殼，咬。一個鴨蛋，沒有幾口，就全部吞進肚子里了。緊接著，又拿起了芋頭，剝皮，吞咽……一會兒，好像全部吃光了。吃完之后，板凳沒有坐，也沒有進屋說什么話，更沒有跟我們打招呼，只對舅父說了句“舅父，我走了”，就向山下走去了。

我對老伯說：“剛才這位是您外甥啊？”

老伯道：“是啊。……唉，前后對照起來，哪想到會過到這一步啊。”

老伯的意思我們沒能完全聽懂。老伯大概也感覺到這一點了。于是他又開口說：“說來也不怕兩位客官笑話。——剛才我是說，我姐夫家，前后一對照，真能氣死人。當初，我姐夫在位的時候，家境自然很好啊，不知道抵得上現在多少倍呢。哪想到啊，我姐夫被人逮了個短處，被告了一狀，被革了職，回來氣不過，得了病，不到一年便去世了。家道從此一落千丈。說起來也好像是冥冥之中的命中注定。我姐夫在位的時候，也太張狂了一些，比他大一級的官，他就點頭哈腰；比他低一級的，他就壓得人直不起腰。對我剛才您倆看到的這個外甥，我姐姐是溺愛得要命。就像人家說的，頂在頭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對他是百依百順，嬌縱無比。恨不得兒子要上天，她就馬上搭梯子。兩位剛才看到的我的這個外甥，小時候吃個東西，是百般挑剔。嫌淡了，不吃；嫌咸了，不吃；嫌軟嫌硬的，都不吃！有時候嫌肉塊子切得不中他的意，也不吃。后來，更荒唐的是，一定要用好煤炭煮的肉才吃，如果煤炭較差，讓他知道了，他也不吃，一定要重新用好煤煮了才吃……兩位客官想想：我姐姐、姐夫這樣寵孩子，哪有不歪斜掉的。我有時候想想，說氣話，簡直就是報應啊，沒想到報應得這么快。……您兩位看見的，我這外甥，現在怎樣？經常餓肚子來我這里吃……我倒不是計較他吃我的，他是我外甥，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挨餓，我只是想到他過去那么挑食，那么挑肥揀瘦，娘老子對他那么嬌生慣養，如今，卻窮得這丑樣子，酸樣子，……我有時候這樣瞎想的，一個人小時候年青時候過分享福，是不是中年后年老了反而要遭罪呢？還真說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