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比青春期更關鍵
- (加)芭芭拉·納特森-霍洛維茨 凱瑟琳·鮑爾斯
- 5661字
- 2021-12-06 11:20:30
第1章
越無知越冒險
南喬治亞島坐落在距南極洲約1600公里的大西洋中。如果你曾于2007年12月16日拜訪過此地,那么你可能見證過一只王企鵝生命中決定性的一刻,這只王企鵝名叫厄休拉。在這個周日,厄休拉離開了它的父母。它與一群嘎嘎尖叫著的和它有著一樣外表的同伴,一起搖搖擺擺地走下沙灘,毫無預兆地跳入冰冷的水中,全速游離了它的家,一次也沒有回頭。
在這一刻之前,厄休拉還從未在距它出生之地90米以外的地方冒過險。它從來沒有在海浪中嬉戲過,從來沒有嘗試過在外海中游泳,更是從來沒有自己覓過食。直到此刻,它的每一餐都還是由父母準備的(父母部分消化和反芻后再直接喂進厄休拉張開的小嘴里)。
小時候的厄休拉是一只毛茸茸的小雛鳥,在父母的羽翼下獲得溫暖,能夠經受住極寒與烈風的考驗。1當可怖的肉食性賊鷗為了喂養(yǎng)自己的后代企圖撕碎幼小的企鵝時,厄休拉在爸爸和媽媽的保護下得以存活。像其他的王企鵝一樣,漸漸長大的厄休拉擁有了和父母之間的秘密語言,一種僅屬于它們三個的獨特叫聲。對于王企鵝來說,父母會持續(xù)養(yǎng)育幼鳥一整年。在此期間,它們的小家庭是緊緊相連的三人組。爸爸和媽媽在照顧者、養(yǎng)家者和守護者的角色間進行平衡,共同照料它們的幼崽。
漸漸地,變化開始了。厄休拉慢慢褪去了雛鳥時期的褐色軟毛。在它幼翅粗糙的斑塊間,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地長出了一些光澤飽滿的黑白成羽。它起初短促尖利的青澀啾啾聲也變成了深而低沉的嗡鳴。這種低沉的嗡鳴讓企鵝們的領地聽起來就像是龐大卻沒有指揮者的卡祖笛(一種管樂器)樂團演奏現場一樣。
厄休拉的轉變不只發(fā)生在身體上,它的行為也在驟然間不同以往。它變得極為好動,開始往更加遠離父母的地方游走。白日里,它和其他正值青少年時期的企鵝湊成一團聊個沒完。它的此般躁動有個特別的學名:遷徙焦慮(德語作zugunruhe)。2對于即將遠離故土的鳥類和哺乳動物,甚至昆蟲,都已有關于遷徙焦慮的研究。動物的遷徙焦慮通常伴隨失眠,這是由引起喚醒的腎上腺素和誘發(fā)睡眠的褪黑素交替所引發(fā)的。倘若是一個人類個體,可能會使用“興奮”“憂慮”“期待”這樣的詞語來描述遷徙焦慮的感受。
在12月16日這個特別的周日之前,厄休拉日益增長的游走沖動還會被每晚回到棲息地,在爸爸媽媽和其他同伴那里尋求安全的驅動力所抑制。但是今天,不再是這樣了。厄休拉身著華麗、精美而嶄新的“禮服”,在腎上腺素的驅使下興奮不已,和它的同伴們彼此嗡鳴應和著,朝著海島的邊緣移動。這群正值青少年時期的企鵝們熙熙攘攘,你推我搡地行進,目視海洋,間或回頭瞥向故鄉(xiāng)。它們不再是雛鳥,也不是成鳥。海洋對它們來說就是一片廣袤的未知世界,它們站在這個世界的入口,只短暫地停留了一陣。
就像初出茅廬的人們要在外面的世界立足一樣,厄休拉面臨著四重艱巨的考驗:它要迅速學會自己覓食并找到安全的地方休憩,它要能跟得上所在企鵝群體的階層變動,它要學會向潛在的配偶示愛并與之交流,它還要擺脫對父母的依賴,在浩瀚的海洋中獨當一面。
但若厄休拉沒能活下去,作為企鵝所經歷的所有里程碑都將不復存在。第一重考驗,便是要讓自己處于安全的境地。若不能做到這一點,身為一只小動物,它的未來還沒開始就要落下帷幕。厄休拉眼前的第一個挑戰(zhàn),便是要直面死亡與生存。
對于每年從南喬治亞島四散而出的青少年企鵝來說,離家的第一天,毫不夸張地說,不是成功地游走,就是敗北的沉沒。同全世界其他正值青少年時期的動物一樣,成年早期的企鵝既無豐富的經驗,又無充分的準備。它們直到為時已晚之前都意識不到天敵的危險。即便它們察覺到了危險,也可能并不知道接下來要如何應對。缺乏求生的技巧,又沒有了父母的保護,青少年個體很容易被天敵盯上。它們即所謂的易捕獲的獵物。
易捕獲的獵物
easy prey
獵物被捕食者感知為較為弱小的、更少受到保護的個體,因此不容易逃跑,是更好的攻擊目標。
厄休拉在水中最初的經驗,也是它同水下世界的初次遭遇,而水下世界是殘暴的。在企鵝繁衍之地不遠處的水下潛伏著的是它們的天敵豹形海豹,擁有著足以吞下一顆籃球的巨顎。3想象一下那些齒若猛虎的血盆大口,高速沖向企鵝僅有網球般大小的腦袋的情景,連接那些巨顎的是豹形海豹的食道。一餐之中,豹形海豹能吃下至少10只企鵝。豹形海豹是地球上最優(yōu)秀的捕獵者之一,它們的肌肉重達半噸,在水中極具爆發(fā)力,非常擅長獵殺企鵝。豹形海豹能夠以出色的準度逮住企鵝,在水面上下反復猛撞,從而剝下它們的羽毛,其駭人的剝毛方式可與日本刺身廚師的刀功相提并論。正如它們與貓科動物同樣的名字所昭示的,豹形海豹是擅長伏擊的獵手,它們隱藏自身,靜候獵物上門。它們沿海岸線排布如水雷,藏身于冰岸邊緣難被發(fā)覺之處。它們經常偽裝成海中的漂浮物,隨海浪靜默地漂移,以便對放松警惕的獵物發(fā)動奇襲。離島的青少年企鵝必須沖破豹形海豹的死亡威脅,游到對岸。如果它們不入海,便永遠無法長大??扇绻鼈儧]能從豹形海豹和擅長豪奪的虎鯨群的威脅下逃出生天,余生的第一日,也將成為它們的末日。對于企鵝來說,順利脫險是一項風險極大的考驗,一招定輸贏。
如果你曾于此地見證過這一關乎生死的瞬間,你就會注意到厄休拉和它的兩個同伴都佩帶著一件使之有別于其他同伴的小裝備。這是用黑色膠布粘在它們背上的微型收發(fā)器,可以發(fā)送出此前從未收集過的,記錄企鵝離家之后的去向以及它們往后幾周所在地的信息。這些令人驚異的結果將會徹底重塑生物學家有關企鵝行為的知識體系。這項跨國調查由總部位于蘇黎世的南極研究基金會的科學主任克萊門斯·皮茨(Klemens Pütz)主持,來自歐洲、阿根廷和馬爾維納斯群島(Falkland Islands)多地的研究者參與。還有一部分研究基金來自生態(tài)旅游者的捐贈,作為回報,他們可以為接受無線電標記的鳥類進行命名。4
正是由此,我們得知厄休拉于2007年12月16日這個周日躍入了南極的海洋之中。厄休拉所攜帶的跟蹤裝置準確地追蹤到了它搖搖擺擺走向沙灘,縱身入海的時刻。當季,皮茨團隊在南喬治亞島標記了8只企鵝,當天離開的是厄休拉與名叫“坦金尼”(Tankini)和“特勞德爾”(Traudel)的另外兩只企鵝,它們是與成群的正值青少年時期的同伴們一起離島的。
就像畢業(yè)典禮當晚的中學生一樣,作為2007年的南喬治亞島的“王企鵝畢業(yè)生”,厄休拉和它的同伴們身體已經發(fā)育成熟,做好了離家的準備。但也同那些人類中學生一樣,它們還沒有現實世界的成年人經歷,在行為上仍不成熟。
驟爾,企鵝們潛身入海。弓背,掃蹼,厄休拉徑直沖向了那片兇險遍布的空間。而它的父母,還有追蹤它的生物學家們,所能做的唯有立于一旁,目送其游向遠方。
生性脆弱
每年有數以千計正值青少年時期的王企鵝躍入捕獵者徘徊的水域,但得以生還的卻并不多。5王企鵝的存活率在某些年份可以低至40%。盡管準確數據難以計算,不過其他年頭還不至于這么殘酷。不管怎么說,對于所有企鵝而言,最初入海的幾天、幾周,乃至幾個月,都是極度危險的。
青少年時期和成年早期的動物在地球上的生活可以說是非常艱辛的,這一事實非常發(fā)人深省。相比于同類的成年個體,它們在自然界中更容易因跌落、溺水和饑餓而死亡。6由于經驗不足,它們會被更加年長和強壯的同伴逼入險境,它們也更容易成為天敵捕獵的目標。
幸運的是,人類青少年在走出家門后沒有像企鵝那么高的死亡率。7然而相比成年人,青少年也的確更易遭受外傷和死亡。在美國,從兒童期邁入成年期,死亡率上升了大約200%。8近乎半數的青少年死亡都是車禍、跌落、中毒和槍擊等意外造成的。
青少年的駕駛速度比成年人更快,也更莽撞。9同35歲及以上的成年人相比,青少年的犯罪率更高,成為謀殺被害者的概率也在成年人的5倍以上。除了幼兒(可能將手指插入插座而發(fā)生危險)和從事電氣相關行業(yè)的成年人,青少年的電擊致死率是最高的。除了嬰兒及5歲以下的兒童,15~24歲的青少年和年輕人的溺死率也是最高的。相比于其他人群,青少年更易有自殺傾向或遭受精神疾病和成癮的痛苦。此外,他們因酗酒導致中毒和死亡的概率也遠高于成年人。
雖然生存風險因社會階層和地理位置差異而有所不同,但放眼全球,青少年個體占據了所有性傳播疾病新發(fā)病例的一半。他們是最容易遭受性侵犯的群體。全球15~19歲女孩的首要死因一直是與妊娠有關的并發(fā)癥。
青少年時期讓人備受折磨,但構成危險與脆弱的生物基礎也同樣激發(fā)了創(chuàng)造力和激情。正如斯坦福大學的神經科學家和演化生物學家羅伯特·薩波斯基在其《行為》(Behave)一書中生動描述的那樣:
處在青少年和成年早期的個體具有最豐富的可能性,可能殺人,或被人殺害;可能遠離故土,或不復歸返;可能開創(chuàng)嶄新的藝術形式,或助力推翻孤王之專制;可能高呼種族凈化、血洗村落,或予人玫瑰,獻身有難之人;可能耽于所癮,困于所溺,或逸于成俗,通婚異族;可能創(chuàng)見拔群,現物理學之變革,或趣味低下,沉淪風靡;可能折斷頭頸,只為消遣,或滿心虔敬,將生命獻予上帝;可能洗劫孱弱老婦,或信仰一切的歷史都終匯于此刻,讓這一刻成為最重要的時刻,最充滿危險和希望的時刻,最需要他們參與進來并有所作為的時刻。10
從無知到警覺
當然,厄休拉尚不知曉它所面臨的嚴峻形勢。即便它知道,或許年輕人的奇特思維也會令它相信自己會成為活下來的那個。不過事實上,所有的王企鵝在出發(fā)的那一刻都是對捕食者無知的。我們有意使用“無知”(naive)一詞,并沒有評判的意味。這是一個野生動物生物學術語,用以描述一種特定的發(fā)展狀態(tài):首次離家,沒有經驗,毫無防備。11
對捕食者無知
predator-naive
動物由于缺乏對潛在危險的認識和經驗而處于高度易受傷害的狀態(tài)。
對于青少年瞪羚來說,對捕食者無知即意味著不知道獵豹的氣味怎樣、移動方式如何。對于青少年鮭魚來說,對捕食者無知意味著它們還不知道鱈魚在夜里狩獵速度更慢,主要依賴氣味和聲音尋找獵物,而在白天視力良好,可以迅速獵食。青少年海獺在首次遭遇大白鯊時也是對捕食者無知的;而對于青少年旱獺,即使土狼就在近旁,它們還依然在洞外嬉鬧,無所覺察。對于生活在西非的戴安娜長尾猴幼崽來說,對捕食者無知意味著它們還不具備辨別鷹、豹和蛇不同狩獵聲響的能力,無法預測攻擊將會來自上方、下方,抑或是樹枝周圍。
對捕食者無知,也是人類青少年進入一個陌生世界時的模樣。他們辨識不出什么是危險,即使能夠辨識出,也時常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應對。這種經驗的匱乏對人類青少年和年輕的企鵝是一樣致命的。
一個“對于捕食者無知”的青少年去參加一個聚會,或是年輕的成年人去往一個陌生的城市,雖然不會真的有豹形海豹在等著他們,但可能面臨的種種危險卻同樣足以致命:一輛突然轉向的皮卡貨車、一次酗酒后的霸凌、一段致人抑郁的經歷、一個心狠手辣的罪犯,或是一桿子彈上膛的槍支。
有違直覺又極為可悲的是,被拋入最危險境地的恰恰是最脆弱和最不加防備的人。然而對于所有物種的青少年和剛成年的個體來說,還未完全成熟就要面對致命危險,這就是現實生活。對于一只破殼而出后還沒見過父母就潛行入海的小海龜來說,對于一只被多代的龐大家族養(yǎng)育了20年的非洲象來說,都是如此。所有動物都終將失去父母的保護,需要憑自己的力量面對危險的世界。如果要生存下去,它們就不可能永遠停留于對捕食者無知的狀態(tài),而必須變得對捕食者警覺起來。這就產生了一個悖論:要變得老練,就必須具有豐富的經驗。換言之,要保證自身安全,就必須經歷風險的考驗。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如果父母離得太近,有些風險便不會出現,就更談不上由此習得的經驗了。
對于人類而言,這一悖論也正是令父母產生某種恐懼的原因。父母無法總是保護孩子免于危險,有時父母甚至不能提醒孩子保持警覺,好像在故意制造恐慌一樣,但青少年在他們冒險的過程中似乎總會將不必要的危險加諸自己身上。無論是6年級的孩子和朋友在池塘的薄冰上蹦跳玩耍,還是中學生偽裝成22歲的青年進入夜店,青少年經常有意讓自己置身險境,令父母焦慮不安或帶來驟發(fā)的痛苦。他們常常做出一些危險的行為,如莽撞駕駛、濫用藥物、無保護性行為,而成年人對此根本無法理解。即使有些看起來沒那么危險的行為,比如和朋友在森林里點燃篝火,或是悄悄坐上某人的摩托車,也會令父母困擾,深夜里惴惴不安。孩子察覺不到危險是一回事,明知有危險卻視若無睹則是另一回事。有時令人發(fā)笑,有時令人憤懣,有時又令人痛苦不堪,青少年不只會偶然犯險,更是會將自己主動置于危險面前。
這種行為似乎難以解釋,甚至有悖于生存本能。從演化視角來看,經受可能致死的風險簡直毫無道理。可是這種有違常理的行為并不僅限于人類青少年。青少年時期的冒險行為在動物界也隨處可見。12在青少年時期,成群的蝙蝠會主動挑釁其天敵貓頭鷹,松鼠小隊也會無所顧忌地在響尾蛇邊上蹦蹦跳跳。尚未成年的狐猴會攀上最纖細的枝丫,青少年時期的野山羊會登上最為高聳的巖脊。遠離父母的年輕成年瞪羚會在饑餓的獵豹邊上漫步,青少年時期的海獺也會在大白鯊附近游來游去。
怎么理解這種令人困惑的行為?有一種方法是把它放在其他物種中進行對比??疾觳煌瑒游锏纳钍房赡軙忉屵@一“不合邏輯”的行為。事實上它幫助動物們活得更久,功能更盛,繁育了更多后代。說到冒險,即意味著首先當問:“其他動物也會在青少年時期冒險嗎?”而后再問:“這一時期的冒險是怎么樣對青少年有所助益的?”
演化生物學家將這種比較法視為對尼古拉斯·廷伯根著名“四問”的一種應用。荷蘭動物行為學家廷伯根曾于1973年榮獲諾貝爾生理學或醫(yī)學獎,他認為完全理解動物的行為不能只依靠解釋其具體行為的發(fā)生機制和該行為出現的年齡。于他而言,跨物種地搜索該行為,進而判定其對生物體的意義,永遠是舉足輕重的一件事。對于人類而言,把青少年由于幼稚無知所招致的風險和他們主動尋求的風險區(qū)分開來是大有裨益的。如果能從這兩種危險中成功存活下來,二者都能為未來提供保護性的助益。在第一部分的末尾,你會再次了解兩者的差別。你會理解為何對于所有的物種而言,野蠻成長期都是如此危險。更重要的是,你會理解為何“冒險以獲得安全”并非一個悖論。事實上,它正是生活在這顆星球上的一切青少年和年輕動物成年的必備條件。
不過,在我們繼續(xù)探討安全自保這一主題之前,我們首先必須深入心靈與身體之間的古老聯結之中,從領悟恐懼的本質開始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