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八月八日，總會有人給林府送來一個做工精美的盒子，交到林夫人謝婉的手里。算起來，之前她已經收到九個。今年也不例外，第十個盒子是在上午十時許送到的。

送盒子的人每年都不一樣，有時是個賣報的孩童，有時是個要飯的白發老嫗，還有拉黃包車的、綢緞莊的伙計……等等不一。

他們都是拿了錢替人家跑腿的。交給他們盒子的人幾年來也是變來變去，沒個重樣。今年送盒子的是賣花的小姑娘，穿著有補丁的藍布衫子，扎著兩條麻花辮兒。

她怯生生地被管家老劉領進門時，林長風十歲的兒子林小龍正在前院咚咚地玩一個皮球，見來了人，便笑嘻嘻地把球扔向小姑娘，險些打中她，把女孩嚇了一大跳。

今天是周末不用上學，他正閑著無聊，見來了外人不免雙眼放光。

“你是誰，我怎么不認識你？”他霸道地叉著手，像只大青蛙一樣蹦到她跟前，攔住去路。

小女孩嚇得不敢說話，直往老劉背后躲。管家笑道：“少爺，這孩子是給夫人送東西來的。”

“什么東西，讓我瞧瞧！”小龍好奇心給挑起來，又學著青蛙跳過去。這兩天，他一直在學荷花池里的青蛙，像是連路都不會走了，總是蹦來蹦去的。

小女孩的花籃里除了幾支玫瑰外，還裝著一只紫檀木做的小盒子，小龍一把就給抄在手里，左瞧瞧，右瞧瞧，自言自語道：“這是什么東西？”

老劉趕忙道：“少爺，這是送給夫人的東西，你還是……”

小龍突然大叫起來，“阿拉知道了！”他興奮地把盒子拋向空中，嚇得老劉趕忙伸手去接，卻又被他一把抄了去。

“家里頭不是有好幾個這樣的盒子嗎，阿爹阿娘當成寶貝兒，摸都不讓我摸一下。”他喜滋滋地摸來摸去。那盒子三面都雕著花瓣，刻起來確實費了番工夫。

老劉在旁半是哀求，半是嚇唬，總算打消了小龍要開盒子的念頭。誰知，按下葫蘆浮起瓢，他馬上又轉向小女孩，大聲問，“誰讓你送這盒子來的？”突然一把拽住她的麻花辮子，大聲問：“快說，快說，再不說，我就嚴刑逼供了！”

小女孩嚇得哇地哭出聲來。“住手！”有人在身后喊。

小龍一聽，便知道是謝婉出來，嚇得直吐舌頭，趕忙松了手。他倒機靈，一面裝著沒聽見，一面飛快地又把盒子丟進花籃里。然后裝出一副關心的模樣，對小女孩說：“咦，你怎么哭了，誰欺負你了……啊，你是不是餓了？”一邊嘰里呱啦地說著，一邊溜了。

自始至終，他一眼都沒敢朝謝婉那邊瞧。在林家，所謂的嚴父慈母是完全顛倒過來的，林長風似乎從來不會生氣，對小龍堪稱溺愛，謝婉恰恰相反，所以在這個家里，也只有她才能鎮得住他。

這個小惡神一閃人，小女孩才止住了哭聲，抬眼見一個穿淡藍色香云紗中裝的婦人來到跟前，她個子不高，皮膚白皙，眉眼清秀，略帶著些病容，不時地要用手絹掩著嘴咳嗽一兩聲。

老劉趕忙對謝婉說：“太太，這孩子是來送東西的。”

謝婉點點頭，她早已看到花籃里的盒子了，雖然心頭震蕩，但面上卻不顯露出來，只輕聲問那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蕓。”

謝婉笑笑說，“聽你這口音，倒像是寧波那一帶的人。”

“是！”小蕓見謝婉口氣和善，不覺又抬起臉來，跟她的目光一碰，又馬上挪開了。她把花籃放到地上，拿出了盒子。

外地的孩子對上海人生地不熟，卻被派來送東西，若非有大人跟著，怕是連門也找不到。謝婉心里猜想著，伸手接過盒子，見樣式用材跟往年送來的一模一樣：“跟我說說，盒子是誰讓你送來的？”

小蕓遲疑了下，說：“是，是個大老板……”

“穿著長相呢？”

“四方臉，戴眼鏡，穿灰布大褂。其他的，我不記得了！”

小蕓說這番話時，口齒突然利落起來，顯然事先被人教過。謝婉心里有了數，便對管家說“老劉，你去拿幾個錢給這孩子，送她出去吧！”

小蕓如釋重負，趕忙拿起了花籃，說聲“謝謝太太！”不經意地一轉頭，居然看到那個小惡神正偷偷地躲在假山后面向這邊瞧。兩人目光碰到一起，他還沖她做了個鬼臉，把小蕓又嚇了一跳。

謝婉吩咐完后，就拿著盒子走去大廳，老劉卻跟上幾步，壓低嗓音問：“太太，用不用叫人跟著？”

“不用了，他可不是一般的狡猾。”

林府是一幢荷蘭式三層樓洋房，紅色琉璃瓦在陽光映照下，宛若一片片錦鯉的鱗。樓內有大小20多間房，謝婉從正門踏入客廳后，就沿著鋪了地毯的樓梯來到二樓的書房。

林長風正在抽煙看報，見謝婉面色沉郁地走進來，手里拿著一個紫檀盒子，愣了下，慢慢站起身：“又送來了？”

謝婉不說話，把盒子輕輕擱在桌上，用手絹捂住嘴咳嗽起來。林長風趕忙把報紙放下，碾滅了煙，攙扶著謝婉坐下，手在她后背上輕輕拍打，“你也別太傷神了，過不過，不也捱了十個年頭了？”

謝婉好容易止住了咳嗽，艱澀地說：“他可不像你這么豁達，要是不盡早處理好，指不定又使出什么花招來。”

“我倒要看看，這一次他又玩什么花樣。”

林長風說著，就伸手去拿那盒子，謝婉卻擋住了他的手，“別！”她把手絹從嘴邊拿開，偷瞧了下，見痰跡里沒有血絲，心才放下來，“他就盼著你插進來呢！還是讓我來處理吧。”

“可你這身子……”

謝婉笑笑，“我這病好不了，人也死不了。”她拿起盒子，走出書房，推開隔壁的房門。

這是一個工作間，存放的多是林長風表演魔術的道具，像什么百寶箱、萬花筒、扇子、柜子、魔杖、撲克牌等。其外，還有大大小小的錘子、鋸子、刀子、鉤子、鉆頭、鑿子、尺子、墨斗等工具，其中有些形狀怪異，平常市面上很難見到。

關上門后，謝婉把盒子放在桌案上，用手指輕輕撫摸著上面的花瓣，那是她喜歡的百合花的瓣兒，可雕在這上邊卻覺得很刺眼。

她輕輕嘆了口氣，轉身走到東角的那個深紅色的柜子前。那上面沒有鎖，門縫間卻鑲著一朵木刻的花，同樣是百合，綻開六片瓣。

她先把上下的兩片拉出來，然后又把左邊的第一片向下扳，右邊的第四片往上扳。剩下的兩片依次類推，“花朵”頓時變成了“花苞”。這才擰轉它，只聽叭嗒一聲，柜門開了。

那里面除了幾個鐵匣子外，其外全是清一色的紫檀盒子，形狀大小跟剛接到的這個一模一樣。她一一拿出來，在桌子上一溜兒擺開。正好是十個。

十年間，這已經是第十個了，算起來那樁情怨也應該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