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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最后的告別

仿佛預感到了什么,他開始頻繁地走動和告別。

——寫在前面

兩年前的一天,是個午后,也許是在夜里,他合衣躺在床上,像忽然得到了神諭,天亮后,他想到打自己的棺材。

他是村里的喪葬師,一生沒娶,與黑子狗相依為命。如今已老,牙齒掉光了,拿起饅頭,居然有了多年前那個放工前的黃昏,被一個女人強按頭皮吃下土塊的恐慌。

七年前,他胃切除了一半,五年前,肝的一多半也切除了,身體早已不再像巖石一樣結實。更深人靜時,他甚至聽到疏松的骨頭像,使用了劣質水泥的墻體,大塊大塊地在脫落。

預兆越來越清晰。

東集西市,他開始跑著選料。像個難纏的主兒,百般挑剔,等到一車上好的柏木板兒拉回家來,竟已用去了小半年。早年為爹娘打棺材,現在打他自己的棺材,越發細細地為每一塊板兒刨面,反復吊線,有時一塊板兒的一個平面,能刨上十天半個月。

合棺之前的那個上午,他說不出當時的心情,已經大半年沒跟人正經說過話了,他覺得身體里哪兒都堵,就想聽到點動靜,一個人在院子里放起鞭炮來。砰砰啪啪的聲音響起來時,有一刻,他恍惚回到了童年的春節,爹娘忙著煮餃子,他和幺妹跑著撿啞炮。此刻,他半合著眼睛,嘴唇上泛起慣常的淺笑,當最后的炮聲落下,內心居然出奇地平靜下來。“合棺了。”他對自己喊了一聲。

他開始想象一場葬禮,一場屬于他的葬禮。火焰清洗過的他,躺進這口錦匣里……

記不得從哪一天開始,螞蟻成群結隊,聚集到這個院子里。不是陰天,蚯蚓卻成條成條地鉆出地面。

起初他很煩,蚯蚓日夜搬運東西的聲音,像車輪震顫著大地。漸漸地,他喜歡起這樣的情景來,像在他的眼皮底下,活著千軍萬馬,他開始向它們撒饃屑。

他越來越頻繁夢到死去的人,爹娘、村上所有走了的人,還有她。他年輕時有過女人,他很想與她躺在一起,像新婚一樣。

也許是昨天,也許是更早的某一個清晨,身體里那種頑固的折磨完全消失,身子開始變輕,腳手有力,連年輕那會兒的沖動和血氣,也一股腦兒地返回。那個時刻,她恰在他懷里,外面下著雨,他擁緊她,她說“喘不出氣了”。他笑了,朗聲笑,笑著笑著失聲痛哭。

他開始禱告,再給他一些日子,他想給一些事情做最后的了斷,至少有個了斷。在塵世犯下的,就在塵世了,他不想留給身后。

開始了。

翌日一早,一切還在夜里安然沉睡,他便帶上黑子,走在了告別的路上。

這是他踏上告別之路的第一天。他決定先去母親的娘家坡上村,那里有一件事情,六十多年了,還壓在心上。他曾經想像洗去胎記一樣,將這般如同神明烙下的印記從心底里剜去,卻辦不到。

出村的路開始在晨光里越來越清晰。這條路,他熟得很,閉著眼睛都能走到要去的地方。出村一直走,拐兩個彎,下擋馬河坡,上擋馬河坡,再走上七里路,就是坡上村了。坡上村又稱七里坡。

走到擋馬河時,天大亮了。他覺到身上有些乏,便在岸邊坐了下來。黑子緊緊挨著他臥下來。黑子也老了,腿腳也不靈便了。小時候的它,毛皮水光順滑,小眼睛閃亮著,在他懷里撒起嬌來,像頑皮的她。現在的它,又聾又瞎,像他了。

他愛憐地撫弄著黑子的頭,黑子就像個遲鈍的老女人一般,瞇著眼睛沖著他“嗚嗚”。

眼前的擋馬河早在三十多年前就干了,只有一河兩岸的老柳樹還立著,綠了,黃了。寬闊的河床沉默著,里面躺滿大大小小的石頭,每一個石頭里都仿佛藏有一件追不回來的前塵往事。

他突然像個孩子似的,有一種強烈的沖動,下到河床上,找找看,是否藏著他與她當年盟誓的石頭。他站了幾站,沒站起來,嘆口氣作罷了。一群烏鴉“嘎嘎”地飛過他,飛過河道,隱在對岸的柳林里。

擋馬河在他腳下拐了個彎。自他成年以來,這兒發生過太多的事,他是忘不掉的。他摸出煙,點上一根,早年的那些事開始像當年的河水涌過來。

他跟她青梅竹馬。從情竇初開,到以身相許,擋馬河成了他們的伊甸園。那時的擋馬河灘里全是蘆葦,每到秋天,秋風颯颯,一河潔白的蘆花,像天空落下的溫暖的云帶。約會的他和她,躲在一團一團的潔白里,就是什么也不做,已很美好。

在外漂了十幾年,回到村里,仍會在這兒見到她。那時,她已嫁給了同村的跛子,心上沒有距離,身子卻已隔著比這條擋馬河還寬還深的河道了。跛子干不了地里的重活兒,讓她一個女人干。他不忍,替她難受,就想幫她把她家所有的活兒都干了。白天他不能,怕跛子知道了記恨她,他就晚上幫。晚上來到她家地里,鋤地,澆莊稼,或大雨過后排去水澇。她后來知道了,傍黑后會不聲不響到地頭上給他放罐水,放些蔥油餅啥的。有次,半道上遇到了,她站下來,他也站下來。

“去地里?”她聲音低低地說,呼吸瞬間急促。

他說:“哦。”呼吸有些粗重。

她有些期待,卻矜持著不動。夜風吹過,尺把高的玉米苗回應著“沙沙”的聲響。他抬了抬手,又放下了。風吹在臉上,涼涼的。

黑子蹭過去舔她的手。她蹲下來,一把抱緊黑子。她說:“黑子有情有義。”

他應:“嗯,像你。”

她說:“也像你。”說完站起來,丟下一句“別太晚”,急急走去,步子踉踉蹌蹌的。

他心上一陣難受,看她走出很遠了,才喚了聲“黑子”,朝地里走。

坡上村已經沒有人認識他。他反復向遇到的人提及外祖父和舅舅的名字,沒人說認識。難道他走錯村子了?看看四周的房子和路,也都已面目全非。他不斷地向人求證,問的人都告訴他,是坡上村。他又問村里有沒有一個叫花狗的,竟也沒有一個人說認識。他在坡上村來來回回穿行了幾趟,才停了下來。怎么了?他問自己,難道他被一個六十多年的記憶欺騙了?退一步說,就是記憶欺騙了他,那花狗的名字何以記得這么清晰?六十多年了,有時周圍人的名字都叫不出了,這樣一個不常叫的名字,突然說到,仍能脫口而出。為什么?他想不明白了,怔怔地呆立許久,直到黑子沖他“嗚嗚”,他才像從一個一切都已不可預知的迷境走了出來。他原本想找到花狗的家人,向他們深深鞠上一躬,告訴他們花狗死的真相。既然村上沒人記起花狗,沒人認識他,沒人認識他的外祖父和舅舅,他也就不想說出心底里這個六十多年的“魔”了。

他踉踉蹌蹌地走出村子,人已沒有了力氣,他想坐下來,又不敢坐,怕坐下去再也起不來。

十月的天短,日頭不覺已轉到西南,他轉身,與黑子慢慢向坡下村走。四野的風吹到身上,有了涼意,身子和腳步都開始打戰。而他還是裹緊夾襖,裹緊自己,堅持向坡下村走去。

外祖父死得早,當年外祖母帶著母親、唯一的舅舅改嫁坡下村。舅舅仇視自己拖油瓶的身世,十五歲時離開坡下村,至今音訊杳無。外祖母改嫁坡下村,沒再要孩子。就是說,他在坡下村也沒有親人了。但是,心里還是想走一走坡下村。他童年不少的記憶,跟坡下村有關。

舅舅不僅仇視坡上村,也仇視坡下村。舅舅的仇恨傳染給了幼小的他,他那時常常跟著舅舅與人打架,打遍坡上村,打遍坡下村。偷他們自以為是仇家的東西,毒死他們家的雞鴨貓狗。母親是一個菩薩心腸的女人,也是一個極其要臉面的人,她每次回坡下村,都有人來向她告他的狀。母親羞怒,而他那時恰是個硬骨頭的孩子,他母親管不了他,一怒之下,把他趕出家門。一次,他三四天沒吃東西,差點餓死在外面。

到了坡下村,他愣了,他不知道來坡下村干什么了。當年外祖母被送回坡上村安葬,繼外祖父早逝,母親就沒再回過坡下村。如今的坡下村,除了那些他跟著一個憤憤不平的少年終日打架報復的記憶,已經沒有什么是跟他有關的了。

“走吧。”他喚黑子。

天已完全黑下來了。

第二天上,他起得晚了。感覺這一晚他睡得從沒有過的沉,直到螞蟻搬動東西的聲音將他吵醒。

太陽東南了,他趕緊起床,和黑子草草吃了東西,在院子里撒些饃屑,而后出村子向北走,那是幺妹家的方向。

幺妹家在五里外的歇馬莊,猛然想起,與幺妹幾年不見了。他們兄妹四人,老大和老三都早他一步走了,現在只剩下一個老幺妹。他七十六歲,幺妹小他六歲,也七十歲的人了。這些年,幺妹的孩子,孩子的孩子,全去外地打工了,天南地北,撒豆子似的,撒得哪兒都是,留下一個又瞎又聾的婆子,獨自在家里摸索著度日。

路上,他跟黑子慢慢走。走到村外的六角坑,他停下,路邊正有一塊石頭,他坐了下來。這個地方他一下走不過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當年的那一件事情,仍讓他耿耿于懷。

黑子靠著他臥下來。他抱住黑子,羞愧地說:“黑子啊,老伙計,我對不住你,對不住啊!”老眼陣陣渾濁。

黑子是一條重情重義的公狗,長到兩歲上時,身子高大威猛,像頭永不屈服的獅子;眼神深邃,有一些驕傲,有一些謙和,就是瞇著眼,里面也像有一個遠方,有一份擔當。她說過,黑子仿主,像他這個人。黑子走在村街上,像個不怒自威的王者,從不目光旁落。這反而招引全村的狗追隨它,向它示好。

黑子無論多么榮耀,仍是一條狗,村上戀它的母狗多起來,它開始一兩天不回家。他出門找黑子,會聽到些風涼話:“別到時候也風流成性。”他有些惱,但會裝作沒聽到。

這些流言她是聽到了的,那次路上遇到了她,他站下,她也就站下了。她瘦了,人憔悴得多。他心疼地問:“他還打你嗎?”她搖頭,而后小聲說:“村上人的話,聽聽就算了,別當真。”說完快步走了。他應了一聲“好”,釘子一樣立在原地,看著她離去。

黑子開始像個玩野的少年,不僅不歸,而且野到周邊村了。一個秋日的午后,后莊村幾個男人示眾似的將黑子抬進村。那是黑子跟他們村一條母狗交合,被他們一塊抬了來,后面跟著一群看熱鬧的人。

他被喊到現場,看到這一幕,肺都要炸了。黑子哀哀地望著他,讓他的心滴血。他發瘋地東瞅西望,猛地從秋生手里奪過一把鐵叉,“啊啊”地吼著,朝這群“嗷嗷”哄叫的人一陣亂掃。人群嚇傻了,惶惶地丟下黑子和那條母狗,鳥獸一樣散去。

這羞辱讓他受不了,這不只是羞辱黑子,也是羞辱他。他恨那群失掉人性的爛人,怎么能把一條狗僅僅當作一條狗看待呢?它們也是生命,也有尊嚴。然而,那一刻,他決定閹了黑子。這念頭一出,他心上一緊,一陣抽動。但想想那示眾一般的羞辱,他心腸硬下來。

此后幾天,他什么也不做,養黑子的身體。一周后,他等來鎮上跑私活兒的獸醫,把黑子閹了。“黑子,老伙計,別怨我。”那天晚上,他難受地守著黑子,抱著它的頭,整整一夜。黑子哀哀地望著他,像個做錯事乞他原諒的女人。傷口疼,黑子的身子不時地顫抖一下。它顫抖一下,他就抱緊它一次,說一句“黑子,別怨我”。整整一夜,黑子任他摟抱在懷里。

黑子似還記得當年發生在這里的一切,拿頭羞愧地蹭他。他撫弄著黑子的頭,望著遠方的某一個地方。寬恕也是要有底線的。當年他和黑子在這個地方受的屈辱,他仍不想寬恕。那些人,在那樣的情況下,只有石頭一樣冷硬的心,做出那事來才一點都不感覺到羞愧。

幺妹家的村子,兩年前因高鐵選址被拆遷了,而他循著記憶,竟然找到了幺妹原來的家。因為離得遠,幺妹的小院子幸運地留了下來。

幺妹一個人坐在院墻快要倒塌的院子里,空洞的眼睛警覺地四望。他過去握住她枯柴似的手,喊著她的小名“榆錢兒”,眼里流下老淚。他坐在幺妹面前,興奮得像個孩子。幺妹卻一再問:“你是誰?從哪里來的?”他興奮地告訴幺妹,他是她二哥,并一件件說起小的時候,爹打她,他護著不讓打,棍子都打到了他身上。說她受男人的氣,三兄弟來給她出氣,她卻護住她男人,不讓三個哥哥打。還說爹先給娘打的棺材,最后爹先用上了。他絮絮叨叨說了很多,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直到太陽將隱,天快要黑了,他起身要走,幺妹仍緊緊地攥住他的手,還是問:“你是誰?從哪里來的?你是過路的,討碗水喝?”他“嗨嗨”地嘆氣,要離開。幺妹這才像意識到什么,聲聲問著“你是誰”,深井似的眼睛中流下淚來。

出幺妹家的門,他與黑子郁郁地往回走。鉛色的云塊從天邊一點點向頭頂聚攏,要陰天了,也該陰天了。麥喜八十三場雨,八月的一場透地雨,麥子趕上了好墑情。三月還遠。十月這一場,無論雨,無論雪,痛痛快快下了才好。

天完全黑透的時候,他依然在路上走著,卻是越走越迷失。他很著急,又沒了力氣,陰天,沒有月亮,天地間只有隱隱約約的光亮。

他知道,他迷路了。

他和黑子又走了一會兒,走到一個地方,發覺前面徹底沒有路了。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扶著黑子坐了下來。

他點著一根煙,慢慢吸。黑子靠緊他臥,他將黑子的頭攬進懷里。

第三根煙的時候,眼睛適應了周圍的環境,他突然發現身邊不遠處的一棵柳樹特別眼熟。他自下而上數了數,五個樹冠,想起來了,五頭柳,這棵柳樹叫五頭柳,這個地方叫三道河。怎么到這兒來了?突然感覺身上水淋淋地難受。

他來過,十幾年前了,不止他一個人,有黑子,還有她的男人李德喜。那一晚,他是準備在這兒弄死李德喜的。

他幫她干活兒,她送他吃的,這不聲不響的來往,打破了跛子內心很長時間以來故作的平靜,他的疑心開始一天比一天重,開始借酒澆愁,喝醉了沖她發火,折磨她。村里人像傳說稀罕事一樣,傳說著李德喜各種折磨她的損招。他聽得心都要炸了。起初,他會在夜里帶上黑子去她家院前院后轉悠。遇上他們吵架,他會半夜半夜不離開,擔心她。他憤怒地攥緊拳頭,喉嚨里發出像黑子一樣“嗚嗚”的怒吼。黑子似懂他,掙著要沖進院子里去,他死死地按住它。

偶爾遇上她慘叫,他就不饒他了,狠狠地踹開她家大門,放黑子沖進院子里去。黑子獅子一樣的怒吼,能嚇破跛子的膽。

那些年,他很為她難受,常像被人卡住脖子,擰,擰。一次,他實在忍無可忍,踹開門,一下將跛子扛在肩上,任她在后面喊,任跛子在肩上哭求,他只管出村子往北走。黑子緊緊地跟著他,不時地怒吼一聲。不知走了多久,就來到了五頭柳這兒,他狠狠地將跛子摔在地上,一陣拳腳,跛子喊爹叫娘地求饒。

打累了,他一腳踩著跛子的脖子說:“我今天就將你整死到這兒,說吧,你想咋死,我滿足你。”

跛子哭了,痛哭失聲。跛子老狗一樣咳嗽著問他:“為什么讓我死?”

他咬牙切齒地說:“你該死。”

跛子萬分痛苦地說:“我該死嗎?我祖宗一樣供著她,她卻不給我她的身子。”

他突然難受地坐到地上,熱淚奪眶而出。

此后,跛子像一個懦夫一樣地哭,一個怨婦一樣地叨嘮,同時也像一個失去了氣焰的惡棍,狡猾又心虛。

他大步離開。

“親爺,我不能死,沒了我,她就沒家了。”

他心上一宕,仍狠著心,大步流星地離開。

“沒家了,她一個人帶大四個孩子,咋活?”

他腳步一下慢下來,可心腸仍硬著不回頭。

那個夜晚,月光很暗,風涼涼地吹拂著身邊的白楊和莊稼。他與黑子往回走,走出大約三里地,站下來,許久,轉回身,往回趕。到了五頭柳那兒,一句話沒有,扛起嚇傻了的跛子回村。

螞蟻成群結隊地往他的家里趕,他大開著門,這是第三天。他走進村東頭第一家,開始領著黑子,一家家告別。

這些年,村里人老老少少外出打工,村子快走空了,只剩老弱病殘的,死了人,抬棺的都已找不夠了。村子空了,家家的院落還在,他仍一家一家都走到,不在家的,就拍拍他們的門,喊一聲“來過了啊”。

人們對他這一舉動都很吃驚,要知道,他已很多年不跟村上的人走動,更別說這樣一家家地走到。在家的,說上幾句無關痛癢的話,他自己就已轉身,喊著“走了,走了”,留下那家的主人,望著他深深駝下去的背,說不出話來。

村街上,好奇的人們咬起了耳朵,看他繼續出東戶,進西戶,他們盯住他離去的方向,小聲談論著他的反常。人們說得大同小異,都說沒說什么話啊,就幾句寒暄,就是翻翻陳年的舊事。人們紛紛猜想他到底在做什么。后來,人們刻意問他,是不是有說不出口的事,要大家做?他說沒有。再問,他仍說沒有。

連著一個星期,他一家家領著黑子向人們告別。那些天,天空云層越聚越濃密,一種神秘的氣氛,籠罩著擋馬河村,只有女人孩子在家的,天不黑便關門閉戶。孩子們不再出來玩,這更加劇了村莊的寂靜。大人們則聚在月亮地里,說莊稼,說老戲,說鬼。

這一個星期,他白天與村人告別,晚上會與黑子一起往她家走,像黑子一個月大時,他頻繁地送它去她家。他與黑子都好像回到黑子一個月大時的那段日子了,幾乎是天天,不是她的虎子來他家尋黑子,就是他抱了黑子往她家送。

黑子是一條德國黑,他家的狼狗阿貴生下的。農村人家的狗,無論擁有多高貴的血統,都不會被看得有多金貴。黑子生下來時,跟它的幾個弟弟妹妹一樣,還沒滿月就被她的兒子虎子拿根紅繩認領下了。擋馬河村的人在這般小節上是很守規矩的,一根紅繩一系,這意思多了,一是這只狗崽專屬于虎子了;二是再遠再近的人,都不能再打這只狗崽的主意;三是這一根紅繩就是虎子與主家的約定,無論他什么時候抱走,主家都要負責喂養好看護好。

那時候,虎子天天來他家看黑子。她偶爾也來,多是被兒子脅迫著來。他若在家,她說句話就走,急急地出門。他看著她離開,一步一顫地踩著他的心。

黑子滿月當天,虎子就抱黑子回了家。黑子在虎子家待了兩天,第三天一早,他剛打開大門,見黑子委屈地臥在地上。他眼窩一熱,這小東西,說不定怎樣折騰呢,脖子里的胎毛磨掉不少,露出鮮紅的肉。那邊,虎子哭著找上門來。他忍不住發脾氣了,難受地說:“你們怎么搞的,連一只剛斷奶的小狗都看不住,讓它偷跑回來?”虎子愣愣地說:“我爹說了,再跑給它上鐵鏈子,我讓我爹這就去買。”他大喝一聲,說:“你小子蠢啊,它吃奶的小狗,哪用得了鐵鏈子拴?回家看緊點,好好待它。”

這幾天,黑子沒再往回跑,倒是他更早地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打開大門,看看黑子是不是就臥在門外。又一天一早,他失落落地打開大門,卻見黑子氣息奄奄地臥在門外,四條腿拴著自行車鏈子,拴鏈子的地方血淋淋的。“這都……這都……”他氣得說不出話來,在院子里抱著黑子捶胸頓足。這小東西哀哀地望著他,無助的眼神像一根扎進他心上的刺。他像個女人似的跟黑子婆婆媽媽地說:“你怎么搞的啊,何苦又掙扎著跑回來,你傻啊?”黑子只是望著他,任他給它解了鏈子絮絮叨叨地處理傷口。傷口處理好了,他把黑子拿在手上,而后揣進懷里,像那時跟她似的拿下巴磨蹭它的頭,聲音像被老淚打濕了一般說:“你這個小狗東西,他們好吃好喝待你,用鏈子拴你,都是想留住你,你咋還偷著往回跑呢?”

這次,不等虎子來找,他親自抱著黑子給他送回了家。到了他們家,她訕訕地迎上來,說:“這小東西,這么小,性子卻烈。”那一刻,他的心疼了一下,針扎一樣。懷里的黑子,讓他想起當初誓死不愿離開他的她。他躲開她的眼神,悶著頭一只手抱著黑子,一只手用院子里的磚頭給黑子壘出一個半人多高的窩。

她在一邊賠著小心說:“不留個門啊?”

他說:“傻瓜,有門它不是能跑嗎?不封頂,你們從上面喂它吃喝吧。”

她軟聲說:“跟他說,養狗要像養孩子,不是養狼崽子,他愣是給它四條腿都拴上鏈子。”

他心上又一疼,老東西李德喜待她,不也像養狼一樣兇嗎?她遞上毛巾,他擦擦汗。她又遞上茶,他接過喝下。

就這樣,黑子被他親自送回她家,還給它壘了窩,安了家。他自我寬慰,這下好了,不拴它,它不遭罪了,窩壘得高,它跑不出來了,慢慢地,它會認下那個家的。

不承想,三天剛過,她領著虎子把黑子送回來了。她低著眉跟他軟聲說:“黑子戀你,讓它跟著你長大吧。”

聽她這樣說,他心上一抖,望望她,從她懷里抱過黑子,難受得說不出話。黑子的頭無力地低垂著,身上已沒有多少熱量。他忙解開懷,讓黑子貼緊他的肚皮取暖。

她不安地說:“它是餓的,它還是不吃不喝。”

他又望了她一眼,把黑子塞進母狗鼓脹的肚皮下。他說:“回吧,想了來看看。”

自此,黑子似成了他的孩子,或者說一個貼身的她。他上地去,它寸步不離地跟著。他干完活兒回家,它在身邊默默地跑前跑后。他趕集上會,它送他出村。他回來,它準提前等在村口,盯住進村的路。他那邊一出現,它準撒開腿飛快地迎上去,小身子蹭著他的腿和腳,而后默默地跟著回家來。

一個星期后,第十天上,村里在家不在家的人家,他都走到了,他開始待在家里。樹上落滿叫不出名字的鳥,一隊隊螞蟻往各自的洞穴搬東西。他也不閑著,將長期不用的壞掉的家具農具搬出來修修補補。院子里的地坪,坑洼處補平整,院墻塌的地方補得嚴絲合縫。他慢慢地做著這一切,像時間還充裕得很。再看他手上,突然像個有活兒的大工匠,將凡能找出的一切家什,凡看著不順眼的墻墻角角,都修補得有模有樣,甚至比當初的新模樣還要耐看些,耐得住從任何一個角度的挑剔。

接下來的五天,他家的大門日夜敞開著,像隨時有人進來,有人出去。他卻半步不曾走出門去了,黑子也不。村子漸漸平靜下來,他鬧出的動靜,有些像鬧劇,最終看,也只是個鬧得有些過了的動靜。他就是老了,一個人悶久了,悶得慌,這一切,他腦子清不清醒都還難說。就這樣,人們都松了一口氣,不再議論他的人,也不再關注他的事。

兩天后,第十七天上,他再次領著黑子走出家門,這次是走出村子,走向他家的墳地。

她的墳與他們家的墳地一個方向,一塊坡地上的兩個角。他先是去了自家墳地,幾十個墳頭走了一遍。每一個墳頭埋的都是先人,他有必要都走到,都拜一拜。最后,他在爹娘墳上坐下來,點著煙,緩緩勁兒。

按照攜子抱孫的埋葬法兒,他將來的墳就在爹娘墳頭的前懷里。他瞇著眼,目測著大致的位置。

一根煙之后,他起身給爹娘的墳拔草。秋后的草早都枯了,不難拔,倒是一些藤啊條的,根扎得深了,拔不掉。他是有備而來的,帶了鐮刀。半個時辰后,他將爹娘的墳收拾得干干凈凈,培了土。越干越興起,他索性在墳地與大路之間清理出一條道。他這時無論如何還不會想到,這條又寬又平整的路,幾天后他就再次“走”在了上面。

整整一個上午,他在自家墳地里忙,最后快站不起來了。但他還是喊一聲“黑子,走了”,領著黑子向坡地對角她的墳走去。

她的幾個孩子也都外出打工了,爹娘不在了,就都不回來了。虧得他時常來她這兒坐坐,幫她打理打理,她的墳還像她年輕那會兒,眉目清秀。他一邊拔著草一邊說著:“李德喜,你這個老東西,你是在沾她的光,你哪配我給你拔草修墳?”別看李德喜是她的男人,可幾乎沒給過她福享。他眼睛忍不住泛酸,就流下淚來,惹得身邊的黑子沖著他“嗚嗚”。拔去枯草,她的墳頭便被修整一新。他站開兩步,打量一番,才蹲下來撿拾墳頭周邊的石子。他知道,她不是一般地愛干凈,愛美。他蹲下來撿拾她墳頭周邊犁耙地時被扔在這兒的石子瓦片,一邊撿一邊說:“李德喜,你這個老東西,你是在沾她的光,你哪配我給你撿石子,真硌了你的跛腳,我幸災樂禍還來不及呢。”

等她墳頭周圍的石子瓦片都撿凈了,土也平整好了,他扶住黑子在她墳腳坐下來,點著煙,跟她說話。

他“哈哈”苦笑了兩聲,說:“別怨我沒戒煙啊,我也快來這里了,醫生的吩咐不聽了。”

“我答應你的,經常來你墳上坐坐,拔拔草,說說話,這怕是最后一次了。”

東一句,西一句,他說啊說,沒有頭緒地說,想到哪兒說到哪兒。眼前,遠遠地望開去,不曾覆蓋地皮的麥苗,在風里簌簌地搖動。

天快黑的時候,他從她墳上艱難地站起身,拍一拍黑子,佝僂著身子,倒剪了雙手,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村里走。黑子腳下跟他一樣,也似沒了根,深一腳淺一腳地貼著他走。

半道上,起風了,云塊壓得更低,快壓到樹梢了。他和黑子往村里走,身后的風橫沖直撞的,像發怒的刀斧手,在道路兩邊光禿禿的樹林子里,弄出很大的動靜,耳根處凈是咔吧咔吧骨頭折斷的聲音。

他與黑子踉踉蹌蹌地走著,任憑風在身后怒吼。

這是第十七天上一個越來越寂靜的夜晚,他與黑子走回村子的時候,大部分人家都已關門閉戶,唯一的春妞飯店也已停止營業。

在春妞飯店門口,黑子斜過去嗅了嗅,折回來。這地兒它熟,它曾經在這兒被三條德國黑同時咬住,差點送了命。

黑子仁義,容不得村上的人被外人欺負,更容不得村上的狗被外村的狗欺負,不管局勢對它是否有利,都會奮不顧身地往上沖。黑子六歲上,一個冰雪天的下午,外村一個賴子,牽著三條德國黑來春妞飯店催賬。春妞男人還不上錢,躲了。春妞好言相求,說快年節了,村子外出的人都要回了,生意會好起來,欠的錢容他們節后還。那賴子不依,放狗進春妞飯店。春妞往外轟,它們一起撲春妞。那時他帶黑子正經過那里,黑子見三條大狗圍著一個女人咬,“吼”的一聲,似一道黑色的閃電沖上去。那賴子一臉得意,他相信他的三條德國黑不會吃虧,這條不自量力的家伙,等著吧,你很快就會被撕成一堆肉塊。老實說,他也怕黑子吃虧,以一敵三,況且它們的個頭都不比黑子小。他暗暗為黑子捏把汗。

圍觀的村人也多起來,多數人替黑子擔心,讓他喚回黑子。人的事,用人的方式坦蕩蕩地解決,別搭上一條好狗的命。他有些猶豫了,但看那賴子,更加一臉的不可一世。那時刻,他忘掉了村里人對他非議,他想爭這一口氣,為春妞和她男人,為擋馬河村的臉面。他硬著心,冷著臉,把話甩給那賴子,說:“你聽明白了,我的狗死了,我厚葬。你的狗死了,留下吃肉,你也趕緊滾回去。”那賴子仍不示弱,連說:“好,好,就這樣,這樣最好。”

他暗暗地咬牙切齒罵了句:“雜種!”

春妞已安全地躲到一邊,三斤、麻三各自回家拿來了棍子、鐵叉。四條狗擺開架式,黑子立在中間,三條狗前后左三面包圍著它。黑子不懼,目光威嚴地盯著它們,氣勢勇猛得像只投入戰斗的獅子。前面的一只,要咬黑子的喉嚨,黑子漂亮地一閃,它只咬住了黑子的耳朵。另外兩只狗咬住了黑子的肋骨和屁股。三條德國黑尖利的牙齒不斷深入,黑子忍住疼,仍不懼,瞅準眼前咬住它耳朵的死敵,張開大口,準確無誤地咬住它的喉嚨,尖利的牙齒,粉碎機一般使著狠勁兒,就聽那條德國黑發出哀嚎的討饒的慘叫。這慘叫讓另外兩只目露驚恐,松了口,節節后退。

賴子驚慌起來,嘴上卻強硬地喊著:“上,上。”

圍觀的人聽到黑子口里敵人的慘叫,揮著拳頭喊:“咬死它,咬死它。”

敗局已定,那賴子終于不再猖狂,喊出一聲“不好”,轉身一把抓住他的手,求他制止黑子。他便嚴厲地喚了一聲“黑子”,只這一聲,黑子便松了口,它嘴里的敵人隨即癱在地上。

他抱住黑子,黑子全身都在抖。黑子的屁股和耳朵都在汩汩流血,他知道它也快耗盡了力氣。他淚臉親著它的臉。那賴子也正抱緊他倒地的狗,號啕大哭。

那一次,他與黑子回家的路,似乎一下長了不少,沿路不斷有村人向黑子伸出大拇指,為黑子叫好。黑子挨緊他,像接受歡呼的勇士一樣。只有他知道,黑子的步子有些踉蹌,所以,他配合著它,走得很慢。

這是第十七天夜里的后半夜了,十月的夜一點一點深去,冷也一點一點地飽滿起來。經過她家時,他仍不自覺地站下來。黑子見他站下來,也站了下來,嘴上先是沖著院子“嗚嗚”,轉身又沖著他“嗚嗚”。

已不知什么時辰,他推開虛掩的家門,黑,像個無底的黑風洞,將他和黑子吸了進去。恍惚間,他與她躺在一張墓床上,她眼睛石子一樣亮亮地望著他,像那些年癡心地望著他一樣。

那事發生在他十七歲那年,兩人的命運自此陡轉,不可挽回。

他在縣里讀重點高中,她在鄰鎮讀普通高中。那年夏天,一個周末,他放學回來,在村后看到一群起哄的鄰村男孩,他好奇地走過去,撥開人群看,發現兩條狗在野合,一個女孩子嚇得蹲在地上,抱著頭哭。等看清是她,他立刻紅了眼,揮拳砸向那些笑得最兇的人。人群哄地四散,他朝著散去的人群怒吼,并一再揮動拳頭。人跑遠了,他蹲下來,扳起她的頭,心疼地給她擦淚。她見是他,更委屈了,放聲大哭。他扶起她,給她擦著淚,像小時候,領她回家。她被嚇得腿軟,走不了路。他蹲下身子,說:“走,我背你回家。”

他們的家挨著。當天夜里,下起雨。晚飯后,他早早回屋躺下,不為睡,是為聽她的動靜。她家里先是很靜,不久就聽到她娘大聲吵她,而她在哭。他難受得躺不住,可又不便過去,心上煩躁不安。停了停,不行,他告訴自己,得過去,看看情況。他從床上爬起來,頂著雨,去了她家。他敲門,開門的是她爹。他說:“叔,八月睡了嗎?我向她借本書。”她爹說:“睡了,明天來吧。”他“哦”了一聲,悻悻地回了。他回了,可是睡不著。她那邊聲音倒是息了,他這邊的心卻懸得更高了。他拿出書,翻不下去,床單捂了頭,睡不著。又停了停,他聽聽爹娘屋里沒動靜了,開了門,見兩家院里都熄了燈,他躡手躡腳搬出凳子,放在墻根。墻頭很滑,耐不住他身子長成了,他扒住墻頭,試了試手勁,輕輕一起身,翻過去了。她屋里雖沒了燈光,他相信她沒睡。他輕手輕腳過去,輕輕敲她的窗。她像有感應,知道是他,也忙輕手輕腳開了門。剛一閃進門里,她便抱住了他,頭臉在他胸口親昵。他更加心疼地擁著她,壓低聲音安撫她。他們緊緊地擁抱著,擁抱著,正值青春期的身子,像被突然點起火。還真起火了,兩團火燒到床上,燒遍屋子,外面的暴雨都不足以澆滅。

燈影暗黃,他坐在飯桌一角,對面是她,是這樣,他確定是這樣。一陣更大的風搖響門扇,“咣咣”作響。黑子昂起頭,沖外面“嗚嗚”地叫。他拍了拍黑子,不讓它叫。隨后又一陣風,桌上,盤盤碟碟晃動起來,像一通醉舞,掉地上碎了,碎的聲音,刺耳,響亮,像當年她爹甩在他臉上的耳光。

“哈哈哈……”他笑了,大手在臉上劃拉,一臉的淚。

那晚,她爹聽到了女兒屋里的動靜,掂著牛鞭沖了進來,那一幕,被他全看進眼里。

憤怒的鞭子,像那夜的雨,密集抽在他年輕而赤裸的身子上。她上來護他,柔弱的身子也接滿了道道鞭痕。

那次之后,他發覺自己不再有男人的沖動。他偷偷告訴了她。她那時正在他懷里,她更緊地擁抱他,異常堅定地說:“娶我吧,我們結婚。”他哭了,擁緊她哭,說不出話來。

他們瞞著兩家大人,一邊上學,一邊做賊似的四處求醫。不敢去正規醫院,全是小診所,藥也吃了不少,卻也不見好。

他很痛苦。她也很痛苦。兩人就抱頭痛哭。她就安慰他,信誓旦旦,這一生,無論好無論歹,非他不嫁。

起初他還答應,后來心死了,就不吐口了。他怕誤她一輩子。

這事也誤了兩人的前程,高考都落榜了。她卻毋庸置疑地告訴他,讓他向她爹求婚。她說那話時,望著他的眼睛,星星一樣閃亮,他至今記得。他拗不過她,就央告爹娘托媒人去她家提親。媒人帶上厚禮上門了,不承想她爹站在她家院里,大聲罵,當然是罵給他聽:“我閨女嫁人,不嫁畜生不如的狗崽子,就死了這份心吧。”

不知什么時候,看熱鬧的人圍在兩家門外,鐵桶一樣,水泄不通,交頭接耳,說三道四。他羞愧,他窒息,他憤怒,他無地自容。無奈,他那時自卑,落榜的自卑,不再是男人的自卑,層層重重壓迫著他。最終,他爆發了,紅了眼,沖進廚房,掂把菜刀,沖出門來,見人砍人,見雞鴨砍雞鴨。人躲得快,沒咋傷亡,雞鴨貓狗躲不開的,被砍了不少。

后來,他被爹娘上來抱住,拽回家。他被鎖進屋里,爹娘出去給生靈被砍的人家一家家道歉,下跪,求人家原諒,不追究他。

一個星期后,心灰意冷的他誰都沒告訴,偷偷離開了家。

“我是自私的,”他擁住她,抹著老淚說,“我一走了之,壓根沒想你怎樣面對,怎樣活人……”

是的,那樣一個年代,她要面對的,嫁人與活人都令她不堪。她自然鐵了心嫁他,可他去了哪里?媒人三天兩頭地登門,她拗著不見。她爹拿鞭子抽她,她那么軟個人,卻不懼鞭子。她說:“我是要嫁他的人,誰也擋不了。”一個軟人,性子烈起來,跟黑子一個樣兒。

他在外飄著,手上沒技術,找不下活兒。跑去深圳,聽人說下海捕魚不要手藝,有力氣就行,便投了一家遠洋公司,隨人家出海打魚。兩年下來,他活得越來越喪氣,對自己也越來越失望。他日夜想著她,處境越是潦倒越想她,想得身心顫抖。惶恐,迷茫,無望,每天里,他自暴自棄地活著。他不知道,每天里,她是怎樣過的。她要不屈不撓地對抗她爹,對抗外面的冷言冷語。她一樣無望,跟他一樣,惶恐,迷茫。可她一次比一次更加堅定地告訴跟她相親的每一個男孩:“我是順子哥的女人,你還娶嗎?”

在船上的第二年,在絲毫看不到未來的日子里,他給她寫信,讓她嫁人,怕她不信,又寫他已在外安家,今生不再回擋馬河村。他的信沒地址,讓她連一個求證都發不出。她又等了幾年,見真的等不回他,她也真的大了,就應了同村大她十多歲的跛子李德喜。李德喜是個粗人,也是個蠻人,他家窮,爹去山西挖煤,死到小煤窯里了,他頂了他爹的崗,繼續挖,三十大幾的人了,一直說不上媳婦。他挖煤倒是攢下些錢,聽說她愿意嫁人了,便帶了重禮上門提親。

她問李德喜:“我是順子哥的人,你還娶嗎?”

李德喜討好地說:“我腿跛,你不在意,還求什么?再說,都過去了,以后好好過日子,誰都不提。”

她說:“我等順子哥,身子是他的。我嫁給你,身子就是你的,再無二心。將來你若在意,就說出來,你若要離婚,我決不為難你。”

李德喜說:“說啥離婚,不離,好好過日子。”

她嫁人了,她嫁人的第四年他回的家。年關,他在家僅待了兩天。他忍著不見她,心上不知是個啥滋味。她也忍著不見他,跟李德喜有話在先,心上卻油煎水煮的。第三天,他將身上的錢全掏給爹娘,讓他們補償當初那些生靈被砍的人家,再次灰溜溜地離開村子。

兩年后,他從深圳去了珠海,進了一家工廠。那時,他手上已有了存款,說話與活人都漸漸找回些底氣。可礙于身上難言的病,他一再拒絕向他表白的女人。后來,一個湖北的已婚女人愿意跟著他過。他先是拒絕,實在寂寞,就忍不住住到一起。半年后,那女人哭著離開他。就這樣,不下十個女人跟他分分合合。到后來,他就倦了,不再跟任何女人發生曖昧。

為了躲避活著的尷尬,他還曾跑到殯儀館找了份工作。

四十歲上,他還是耐不住殯儀館里噬心的寂寞、孤獨,開始想回家。那些哭孝的人,讓他想回家,守著爹娘,盡盡為人子的孝道。自然,他更想守護她。他聽說她給李德喜的那個承諾了,回到村里,他不會打擾她的生活,讓她難做人。他想,能遠遠地關注著她的生活,她的冷暖悲喜,也比這樣無限期地將自己流放在外好。

他回村了,盡量夾起尾巴做人。畢竟,低頭不見抬頭見,漸漸地,李德喜開始不安,越來越不安。

已是第十八天的凌晨兩點,夜仍在深去,院子里除了螞蟻搬動東西發出的“嗨喲嗨喲”聲,整個村子陷入更大的寂靜。他跟她躺在白云似的蘆葦中,躺在金黃的麥子上,躺在火紅的高粱上。身邊,黑子歡快的“嗚嗚”聲,螞蟻搬運東西的“嗨喲”聲,像喊響的勞動號子。

老實說,他盼著李德喜早死,死在他和她前面。他每時每刻都想與她廝守,哪怕一天、一個時辰。他做了村里的喪葬師,不管男女老少還是得病的、車禍的,他體體面面地送走他們。他日夜盼著,經他的手,送走李德喜。不承想,她走在了李德喜前頭。她走的那天,他仍被李德喜叫去,操持她的后事。他以為他會撕心裂肺,可沒有,眼里一滴淚也沒有。凈身,潔面,穿衣,成殮,他在李德喜面前,在她的孩子們面前,在全村人面前,極其平靜地按部就班地做著這一切,身心里卻不斷地聽到臟腑深處的崩塌聲。

那天之后,他只求速死。

不久后的一天,他與李德喜在她墳上遇見了。老了,內心的敵對隨著她的離去,全都風流云散了。那一次,他們心平氣和地說著她,說的都是她的好。說到激動處,李德喜會忍不住大罵自己,他也跟著罵。他們都會哭,偶爾會大放悲聲。哭完了,李德喜告訴他,讓他知足吧,說她一輩子的心都在他身上。她走的那天,那眼神,絕望又滾燙。他李德喜懂,可他硬起心腸,直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氣,他才央人把他喊去。

人生充滿遺憾啊。他忍不住老淚縱橫。

現在是墓床上,他們終于躺在了一起,像新婚一樣。她望著他,眼睛石子一樣羞澀,閃亮。他說:“知足了,這一生有你有黑子,你們跟我好了一輩子,也暖了我一輩子。”

她說:“知足了,這一生你有黑子,我有你。”

外面,下雪了,雪花滿世界有情有義地飄,有情有義地白。雪花之外,夜色里,有新鮮的身體和生活不斷浮出。“可以了,可以了。”塵世的一切都已完美如新。他擁緊她,擁緊她,隱進雪的白,擋馬河里蘆花的白,無邊無際的白。“八月啊。”他喊。而就在他喊出聲的那一刻,他意外地發現,自己在十幾天前走上告別之路的時候,已經死去。

(原載《莽原》2018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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