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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陜塬上有棵“迎客松”

陜州,一座古老的城池,陜的溯源就是陜塬。據考證,“陜”在古漢語里并不是地名,而是一種地勢地貌的表述。《說文解字》講:“陜,隘也。”意即險要難以通行的地方。塬,是黃河岸邊流水沖刷形成的、面積稍大的臺狀地塊,四周陡峭,中間平坦。這種地塊主要由石英和粉砂構成,土質結構十分緊密。

在原店鎮岔里古村,我翻過一道建滿靠崖窯院的山梁,立在塬頭,遠遠地望見一棵屹立在懸崖上的大槐樹。

因為嶺壕的阻隔,我難以走近它。目測它距離我千把米。樹干上下一般粗,呈圓柱狀,青灰色的樹身像齊天大圣的“如意金箍棒”,在午后的陽光下閃著凜凜的寒光。樹干頂端好像齊刷刷地被截斷了,枝杈又猛地向四周散開呈傘狀。時下是冬季,可以想見夏季它枝繁葉茂的樣子。如今,已經落光樹葉的樹枝,就像張開的手臂,向天空努力地抓取著什么;又像是特殊的“天線”,在對蒼穹發射著強烈的信號。也不對!這些樹枝最像倔強的頭發,在樹干與樹枝的連接處,分明是一張硬漢的面孔,嘴唇突出,顴骨高聳,眉目間有種不卑不亢的凜然之氣。樹干右側一斜枝旁逸蜷曲,看上去就像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一般右臂叉腰,左臂托舉長纓,臨風巋然佇立。

遠遠看去,這棵古樹就像古代金盔銀甲,蟒袍玉帶,背旗插翎的大將軍,威風凜凜鎮守疆土,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這位“大將軍”抓地力驚人,“腳趾”鉆進堅硬的粉砂土層,又從丈許深的崖壁下方伸出來。細看,大腳板子像吸盤一樣把樹身牢牢地“釘”在環狀懸崖上,吸盤末端嶙峋的根須從崖壁上鉆出又鉆進,鉆進又鉆出。

陜州區委宣傳部的同志告訴我,這棵古槐樹高10米以上,樹干直徑1米以上,樹冠面積100多平方米,樹齡已然千年,是當地的“迎客松”,有極強的生命力。有村民講,傳說樹干頂端曾被雷電擊中,大火燒了好幾天,樹卻沒有死去,依然堅強地生存了下來。

人的一生,不過百年,樹的年齡卻可逾千年。毋庸置疑,一棵古樹就是一件活著的文物。它所見的故事,遠比人類所知的更精彩。讀史從讀樹始,老樹的疙瘩就是它記事的方法。這棵生長在古驛道旁邊的千年古槐,日夜駐足塬上,聆聽著黃河水的春日淺吟、秋日低唱、夏日驚濤、冬日冰凝,見證了多少人聞所未聞的傳奇往事,記述著一代代河洛人的人文掌故。

陜州地坑院文化公司的總經理張春紅娓娓地向我講述:中國南北的分界線是秦嶺,東西的分界線則應是陜縣,標志就是“分陜石”。周成王年幼登基,周公、召公輔佐治理天下,兩人以陜塬為界,周公治陜之東,召公治陜之西。周公為太師前往東方征伐淮夷部落,消滅奄國,營建東都,安放九鼎于洛邑。召公任太保,治理內務,勤政愛民,經常微服私訪現場辦案,餓了摘食甘棠果,困了就在甘棠樹下睡覺。《詩經》有記載“甘棠”的名句,即為記此事。二公分陜而治,開啟了后人津津樂道的“成康之治”,“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畫地為牢”等成語也由此而來。

誰能想到,20萬平方公里的陜西省,竟然是因一塊“分陜石”而得名的。自此石立后,陜縣東為洛陽,西為西安,陜縣連接兩個十三朝古都,中國古代史就這樣在兩地之間拉鋸似的改朝換代。

分陜石在武則天時候被搬到了陜州城墻上,20世紀50年代修三門峽大壩時,又被移放到三門峽博物館里。石頭可以搬來挪去的,但在歷史地理的關鍵位置上還是要做個記號。

陜州多古樹,這棵樹和它的伙伴們一起,像定海神針一樣,訴說著綿延不絕的文化,昂揚起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百折不撓的張力。

漫長的歷史長夜,赤縣神州曾經成了人間活地獄,這棵樹因之流過了太多的淚。古槐生長的幼年,遇到最重要的事情應是“安史之亂”。是年46歲的杜甫,雖無縛雞之力,卻從洛陽,經新安、陜縣、潼關,穿過荒野無窮的白骨,闖過叛軍的關隘,寫下了“三吏”“三別”。

古槐的一生,不僅飽蘸著詩人的淚水,品盡了晚唐的辛酸,還于20世紀40年代,目睹了日寇在陜州的暴行……老樹生長上千年,大部分歲月里,兵連禍結,匪患頻仍,朝代更替,樹下勒繩拴馬,埋鍋造飯,砍樹斫枝,吊打兵弁……老樹不忍直視這一幕幕人間慘狀,流不盡悲慟欲絕的淚。

凝望著這棵古槐,我像看電影一樣瀏覽了中原的“百災全書”。中國古代史看中原,中原歷史“災”俱全,古槐見證了太多的災難,水、旱、蝗、黃、兵、疫、匪……每災都有稽可查,每災都觸目驚心。這棵古槐的樹皮不知被剝過多少回,樹葉不知被捋過多少遍,樹身的斑駁裂紋便是見證。

1929年大旱,河南災民3500萬,豫西為最。陜縣一帶“僵尸盈路,死亡載道”,災民將樹葉吃光后就吃樹皮,將樹皮吃光后就吃細土,最后腸胃滯塞而死。1938年,蔣介石炸開黃河,中州大地淹沒千里;1942年出現大饑荒,“人相食”……天災人禍接連不斷,樹上烏鴉聒噪,鷹隼盤旋,樹下死尸橫陳,哀鴻遍野。人餓瘋了剝樹皮,樹無皮焉能生存?這棵古槐是怎樣挺過來的?

再漫長的暗夜,也會迎來黎明,陜縣人民較全國更早看到了曙光。20世紀二三十年代,隴海鐵路修到陜縣觀音堂。1921年,李大釗派羅章龍來指導隴海鐵路工人大罷工,送來了馬克思主義的種子。1924年,魯迅到西安講學,從這里下車,轉從黃河水路西行,送來了新文學的曙光。1938年,劉少奇從延安過來,經過這里,走到澠池,寫成《論共產黨員的修養》……老樹開始看到了希望,打起了精神,煥發了生機。

苦難是一劑良藥,讓人清醒。不管是天災還是人禍,人與樹和其他生靈同呼吸共命運。樹與人都生活在這片黃土地上,都在克服困難,向死而生。千百年來的經驗告訴我們,艱難困苦中不死的是精神!只要精神在,再大的災難也能化險為夷,只要敬畏自然,人類、樹木、河流等一切生靈都會安然無恙。

歷史的指針定格到了現在,一代代智慧的陜州人,秉承了黃河“中流砥柱”的精神,在古槐樹身上學會了與土地和諧共生的“仁”,與命運搏斗頑強奮勇的“拼”。他們汲取了歷史的教訓,不讓樹木流淚,讓這片土地歡欣鼓舞地煥發出繽紛的“五彩”——生態福地里棲息著大天鵝的“白”,紅腹錦雞的“紅”,義馬煤礦蓄積的“黑”,靈寶黃金大礦脈的“黃”,森林公園、城市花園等遍布城鄉的“綠”……三門峽給人們心靈里植入了“五彩”的視覺符號,美得讓人傾倒,讓人沉醉。

人和樹一樣離不開土地。黃河兩岸“多土山,皆穴居”,這棵樹的對岸就是陜州地坑院。這棵古槐樹目睹了陜州人與土地共生的智慧和創造力。陜塬不是干旱少雨嗎?就想辦法把水聚起來,筑起大壩,蓄養水源;陜塬不是冬天風大不適宜居住嗎?就找向陽背風的地方靠崖挖窯而居。不靠崖咋辦?向下挖坑,四壁鑿洞,地道貫通,曲徑相連。他們根據山的去脈、水的流向、土的紋層,建立起一整套“不是建筑的建筑法則”,沒用一磚一瓦,在近百個村落造出上萬個地坑院,硬是憑借人力造出了“見樹不見村,進村不見房,入戶不見門,聞聲不見人”的奇景。院內炊煙繚繞,院上綠樹成蔭,院內休養生活,院上耕作生產。從空中俯瞰,一個個地坑院,就像一個個“回”字,這一萬多個“回”字,組成了一組富貴不盡的文化密碼。

陜州人不管走到哪兒,都把與“土”共生的理念帶著,再遠的旅程也有“回”字牽著。“福建土樓”就是陜州人的杰作,只不過,在福建溫潤的風中,他們把“回”字寫成了圓形。

老輩人講,村邊一棵古樹能為全村人擔災造福,這樣說來,這棵集無數密碼于一身的“迎客松”,該為多少國人擔災造福呀!

在陜塬,在黃河岸邊,我認真地讀著這棵“迎客松”。這是本大書,像山西洪洞縣的大槐樹一樣,什么時候能讀完啊?我真想無數次地站在它的跟前,撿幾片古樹潑灑下來的陽光,當作和疾病災厄抗爭的精神鈣片;采幾縷樹梢間奔騰綿延的長河風,運足丹田氣,向著黃河,唱一首時代的贊歌!

(原載《三門峽日報》2020年3月17日第1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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