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年少之戀譬如煙花易冷(5)
- 一生何求(全兩冊)
- 蘭思思
- 5727字
- 2014-08-14 16:38:30
豆角燉好后,曉穎盛了一些在碗里涼著,其余還是捂在鍋子里,吳奶奶牙口不好,喜食爛一點的東西,而碗里那些,是她專門留給沈均誠的。
收拾完這些,她便往院子里去尋沈均誠,但老槐樹下并無他的身影。
雖然沒有陽光,夏日的光線依然刺眼,她用手在額前搭了個涼棚,四下掃了一圈,以為沈均誠乘自己沒注意溜樓上去了,正要快速退進門庭時,忽然從斜刺里傳來劇烈的咳嗽聲,伴隨著斷斷續續的召喚,“韓……韓曉穎,咳咳,我,我在這兒!”
曉穎回過身去,在花壇與墻角的陰影里,她看到正蹲著抽煙的沈均誠。
他的臉漲得通紅,指間是一根早已燃掉大半的煙,空出的一只手正揚在半空向她招呼,俊朗的面龐周圍煙霧繚繞,剛才那一通咳嗽想必是剛抽進去的一口煙嗆著了所致。
“愣著干什么,過來呀!”他象個小賊一樣壓低了嗓音對曉穎輕嚷。
曉穎沒來由地笑起來,沈均誠紅彤彤的臉,緊張的神色以及那眉宇間的故作深沉,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幼稚了好幾歲——他實在不適合做一個壞小孩。
吳奶奶花壇里的梔子花開得如火如荼,沒有一絲風的夏日午后,空氣仿佛早已凝固,只有濃郁的花香從容地打花瓣里溢出,靜靜散發著醉人的香氣。
曉穎走到沈均誠身旁,學著他的樣子蹲下,然后歪過腦袋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
“你笑什么?”沈均誠讓她瞅得有點不自在。
“第一次抽吧?”她抿了抿唇問。
沈均誠被她一語道破,一絲沮喪從臉上晃過,但隨即就坦然了,“是又怎么樣?”
“你不是好學生嗎?好學生也抽煙?”曉穎記得她們學校里只有那種三天兩頭曠課,喜歡跟社會上的不良青年廝混的學生才會把抽煙當成時尚。
沈均誠看看她,嘴巴一咧,忽然露出一臉無邪的笑容,“沒抽過煙就不能算真正年輕過。”
這個論調曉穎還是第一次聽說,不過她發現自己并不反感,反而有種放肆的痛快。
沈均誠朝她揚了揚手上的煙,“怎么樣,酷不酷?”
曉穎特別注意到他是用大拇指和食指來夾住煙身,這簡單的姿勢有種說不出的魅惑,介乎成熟與痞賴之間,亦正亦邪。
“跟電視里學的?”她的視線還停留在他修長白皙的指尖,這雙手,只有生下來就養尊處優的人才可能擁有吧。
“嗯,古惑仔啊。”他呵呵地笑,又抽了一口,這次沒有嗆著,藍色煙霧徐徐從他的鼻子和嘴巴里冒出,他的眼眸中有隱約的霧氣,曉穎能看得出來,他并不享受。
“味道怎么樣?”她眼里汪著笑意,用帶點兒惡作劇的口吻問他。
“唔……”沈均誠思忖片刻,如實答道,“不怎么樣,很嗆。”
曉穎抿著唇笑了,手向他一伸,“我也來一根。”
沈均誠有幾分訝異,旋即搖了搖頭道:“不行,女孩子不能抽。”
“我也想年輕一回。”她堅持地望定他。
“不行!”他眼神閃爍,但還是拒絕了她。
“沒想到你這么老古董。”曉穎縮回手,把下巴擱在橫起的手臂上,有點氣餒。
過了些時,曉穎聽到身邊有悉悉索索的聲音,未幾,一根白色的煙不情不愿地遞到她面前,沈均誠嘟噥道:“只此一次啊!”
曉穎嫣然一笑,接了過來,放在掌心里打量了好一會兒,又輕嗅了一下煙絲的氣味,這才慢慢送入口中,“打火機呢?”
沈均誠怔忡且愕然地望著嘴上叼煙的曉穎,那時候他還不知道,一個嫵媚的女孩做出這樣的舉止,對男人有著怎樣致命的誘惑力。
他只是單純地覺得此刻的韓曉穎跟平日里那個斯文秀靜的女孩是如此不同,簡直就像一對孿生姐妹,卻有著截然迥異的性格。
在曉穎又一次的催促下,沈均誠終于從口袋里摸出一枚打火機,那是他用零花錢偷偷買來收藏的zippo,磨砂的銀色機身,握在手上很有質感。
搖曳的火光在明亮的日光掩蓋下,顯得如此平淡和微不足道,但握著打火機的沈均誠卻感覺那一點微微的燙在他體內點燃了某種他不熟悉的燥熱,他忽然有點后悔剛才沒心沒肺地招呼曉穎過來了,他本來是想在她面前炫耀一番的,此時卻有種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狼狽感。
打火機上的火焰成功地轉移到了曉穎唇間的煙身上,她看著它迅速放亮,卷起一層灰燼,然后黯滅,把火熱隱藏于灰燼之中。
她緩慢卻是極優雅地深吸了一口,火苗如同鬼魅的蛇蝎一般,再度從灰燼中蟄伏而出,吐著妖嬈的信子,一寸寸蠶食煙身。
粗糙辛辣的煙霧深深地浸潤她稚嫩的肺部,她幾乎能感受到體內那無法抑制的一顫,在緊窒的痙攣之后,她的身體驟然放開約束,竟沒有障礙地接受了這暴戾的不速之客——她沒有咳嗽,更沒有被嗆得眼淚汪汪。
數秒之后,在體內肆意運轉流動的污濁之氣被徐徐推出,一如她的意識要求的那樣。
好悠長的一口煙。
曉穎忽然發現,自己的身體原來一點兒都不排斥這個被世人斥責為“第一殺手”的惡物,她在那一口煙霧中仿佛把她一生的滋味都品嘗了個遍。
沒有甜蜜,唯有苦澀長存。
沈均誠目瞪口呆地望著將煙霧緩緩從口中吐出的韓曉穎,他有點被她嫻熟的姿勢嚇著了,“你,你肯定不是第一次抽吧?”
曉穎把煙從嘴邊拿下,以持粉筆的姿勢握住煙蒂在半空中寫字,一截截飄渺的煙霧在空中游蕩,很難看出她在寫些什么。
“不,我也是第一次。”她一面認真寫字,一面笑著回答他。
她明媚的笑顏讓沈均誠的喉嚨口陡然生出一陣焦渴,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嘀咕了一句,“看著一點兒也不象。”
“我以前見過我……別人抽。”曉穎臉上的笑容淡去,“他還告訴過我怎么抽才不會被嗆到。”
她悵悵的面龐上有一絲虛無的游離,沈均誠驀地感到心底有嫉妒涌出,他直覺曉穎口中的那個“他”對她來說是個至關重要的人物。
“‘他’教你抽煙?‘他’是誰?”他充滿妒意地問。
曉穎沒有回頭,也沒有立刻回答他,過了好一陣,才低聲說,“我爸爸。”
沈均誠只覺得渾身一松,緊繃感蕩然無存,他感到有點好笑,“你爸爸教你抽煙?不太可能吧?”
“當然不是!”曉穎幾乎是本能地揚聲否定了他的猜測,隨即卻又停頓下來,慢慢恢復了平靜,“是我纏著他問的,他說過……好女孩都不可以抽煙。”
不知為何,沈均誠覺得她說這話時,嘴邊涌起的那一絲微笑中沒有絲毫嬌嗔的意味,反而有淡淡的嘲諷。
沈均誠對她的家庭一直懷有很深的好奇,但是曉穎對此總諱莫如深,而他竟然也第一次感覺到了忌憚,他不敢多問,唯恐象前兩次那樣又觸犯她,惹她變臉,他喜歡平和安靜的韓曉穎,就像現在這樣。
蹲得時間長了有點兒腳酸,但煙尚未燃盡,沈均誠低頭瞥了眼腳下的磚,還算干凈,他便顧不上白色的運動短褲,席地坐了下來。
曉穎知道廚房里有小凳子,但她懶得去拿,也學著沈均誠的樣子坐下。
悶熱的午后,等上許久,依然沒有一絲風過的跡象,連知了都有氣無力,要隔上好一陣才叫喚幾聲,幸好太陽并不是一直露著臉,時常有濃密的云層經過,將它遮掩住片刻,哪怕只是幾秒鐘也是好的,可以容地上的生命稍稍喘一口氣。
沈均誠把后腦勺靠在灰白色的墻壁上,他的目光早已從曉穎臉上收回,投向了林木郁蔥的前方。
“有的時候,會覺得很煩,不知道自己是為什么才活著。”他沒頭沒腦地低訴,語氣罕見的幽然。
曉穎低下頭,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她沒想到,連沈均誠這樣出身優渥家庭的孩子都會有如此想法。
沈均誠見她無話可說,自嘲地撇了撇嘴角,“你是不是覺得我挺欠揍的?家里條件那么好,還說這樣喪氣的話。可是你不知道,就是因為這樣,我跟同學和朋友連發幾句牢騷都不行,人人都會罵我生在福中不知福。”
“難道不是這樣嗎?”曉穎轉過臉去笑吟吟地睥睨他。
沈均誠哼了一聲,“實話告訴你,我爸媽老吵架,但是外人看他們卻是一對再恩愛不過的夫妻。”
“夫妻哪有不吵的。”曉穎咬了下唇,想到了自己的叔叔嬸嬸。
“不,他們不一樣。”沈均誠爭辯,“別人吵架的理由都五花八門的,可是我的父母,只為一樣東西吵。”
曉穎不解地望向他。
“就是我。”
靜默片刻,曉穎清了清嗓子,“可你不算一樣東西吧?”她想用一點幽默來緩解仿佛越來越窒息的氣氛。
但沈均誠卻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在他們眼里,我就是一樣東西,一件物品。”
曉穎無法理解,“也許他們……太愛你了。”
“愛”這個字眼,從她口中說出,是如此陌生,她已經有整整七年沒有得到過一丁點兒來自父母的“愛”了。
現在的她甚至開始懷疑,在父母健在的那九年里,他們是否曾經全心全意愛過自己,否則,為何會雙雙棄她而去,把她丟在這荒涼且沒有暖意的世界,任她自生自滅?
而此刻,她卻在用這個她所陌生的字眼,去安慰一個比她幸運得多的男孩,還有什么比這更荒謬的嗎?
沈均誠渾然不覺她心中的五味雜陳,苦惱地閉上眼睛,“也許吧,我不知道,但是我真的感覺自己象一架機器,總是被他們趕著往一個方向,不,經常是兩個相反的方向走。他們趕著我不停歇地跑,不管我是不是愿意,是不是累,他們真正關心的是有一天,我能不能到達他們設定的目的地。可我不知道,我該聽從哪個的意見。或者,我有沒有可能照自己的想法走下去。”
身邊沒有一絲聲響。
沈均誠張開眼睛,看見曉穎呆呆地望著前方,手里的煙早已化為灰燼,長長的一截將落未落,顫顫地在等著失衡的那一刻。
“你一定比我幸運。”他從幽怨的氣氛中解脫出來,大概也覺得對象她這樣的柔弱女孩說這些顯得很缺乏男子漢氣概,臉上遂重新蕩漾起昔日那種輕松的笑顏來看著她揣測,“至少,你爸媽應該不會逼你去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吧?”
甚至,他相信她的父母或許很開明,很寵這個美麗的女兒,否則,她父親也不會連抽煙這種“壞事”都肯教她了。
曉穎還是呆呆地坐著,沒有任何反應。
沈均誠無端感到不安,他探出身子,湊近她,輕輕晃了晃她的胳膊,那截煙灰輕而易舉就跌到了磚上,瞬間摔得粉身碎骨。
“哎,韓曉穎,你怎么了?”他的語氣謹慎而小心。
“沒什么。”曉穎仿佛才剛醒過來似的,轉頭朝他勉強笑了笑。
沈均誠赫然發現兩人之間的距離是如此之近,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眸中映出的自己。
而她的眼眸漆黑且幽深,里面似乎有股無形的力量,要把沈均誠整個人都吸進去,他猝然轉過臉去,避開她眼中的光芒,心突然間怦怦直跳。
耳邊是曉穎恍如嘆息的低語。
“我在想,沈均誠,其實你比我幸運多了,雖然你會覺得煩,可至少,你還有父母,而我……什么都沒了。”
沈均誠站在外婆家的后門口,第一次發現自己踏進這扇門時居然會緊張。
他的手下意識地探進口袋,摸索到那包被他掩藏得很好的煙,心頭頓時泛起一股溫柔的情緒。
就在昨天,他曾經和韓曉穎一起分享過這包煙的滋味,它于他,也就有了別樣的意味。
他想掏一根出來抽,手一觸及煙盒,口腔里立刻條件反射般的卷起一股苦澀,他馬上就放棄了,他可不是煙鬼。
掏出鑰匙,他象往常一樣開門,振作精神走了進去,這個鐘點,外婆應該在午睡——還沒有哪個假期象今年這樣,他能夠如此了解外婆的作息規律。
韓曉穎不在屋里,也不在院子里。
沈均誠想了想,立刻明白了她現在何處。他躡手躡腳爬上二樓,踏著時而發出“咯吱”聲的地板走到最盡頭的書房,在那里,他果然看見在窗邊弓著頭看書的曉穎。
“嗨!”他有點兒夸張地朝她低嚷。
曉穎抬起頭來,見是他,嘴角立刻勾勒起一抹笑意,“你來啦!”
沈均誠見自己的出其不意并未嚇著她,覺得有點兒泄氣,放重腳步走進去,“又在看書啊,你都快成書蟲了!”
曉穎難得爽快地把書一合,“不看了,在這兒呆半天了,我想下去走走。”
“好啊!”沈均誠求之不得。
經過吳奶奶房間時,曉穎輕輕推門察看,剛好看見吳奶奶翻了個身,她連忙示意身后的沈均誠噤聲,過了好一會兒,吳奶奶不再動彈,顯然是又睡著了,曉穎這才小心地帶上門,跟在沈均誠后面一起下了樓。
兩人沒去院子里,曉穎搬來兩張王阿姨擇菜用的小硬木凳,一人一個在狹窄有風的過堂里坐著,夏天呆在這種陰暗的角落里最為愜意,除了偶爾有蚊子來騷擾。
吹著陰涼的過堂風,沈均誠鼓起勇氣對曉穎發出邀請,“明天上午你有空嗎?跟我一起出去玩吧。”這個邀請,他已經醞釀了一早上了。
曉穎抬起頭看著他,眼睛里是一無所知的無辜,“去哪兒玩?”
“就是K歌,吃飯,沒什么特別的。”沈均誠避開她探尋的目光,故作若無其事地回答。
曉穎從他的神色中察覺到了一絲緊張,她素來敏感,心里隱約有了些預感,抿抿唇,過了片刻,低聲問:“還有別人嗎?”
“有啊!我的幾個同學都去。”沈均誠忙道。
“哦。”曉穎也說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原本的一絲悸動正火速散卻。
沈均誠以為她是不想和自己的同學見面,趕緊又解釋道:“不過他們都挺好的,特別熱情,你不用擔心……”
“可是明天上午我沒時間。”曉穎還是一口回絕了。
“為什么?”沈均誠一陣失望,但看曉穎平靜誠實的眉眼,顯然不是裝出來的。
“我弟弟回來了,嬸嬸讓我監督他做暑假作業呢!”
“你還有弟弟?”
“是我叔叔的兒子。”曉穎耐心解釋,“他前天剛從外婆家回來,一點作業都沒做,嬸嬸很生氣,讓我在家看著他!吃過午飯還要送他去療養院,嬸嬸會接著監督他。”
“他多大了呀?”
“比我小兩歲,馬上升初三了。”
“那也不小了啊!”沈均誠很是不滿,“應該有自理能力啦!你……怎么跟你叔叔家的傭人似的。”
后面那句低不可聞,但曉穎還是聽到了,她微微笑了下,沒有在意,“真不好意思,我明天去不了,你跟你同學好好玩吧。”
“其實,”沈均誠吞吞吐吐地,但并沒有放棄,“明天是我生日。”
他本來不想說出來的,可他又不甘心就這么放棄曉穎。
曉穎果然很意外,“這樣啊!那……”
如果只是一般的邀請,曉穎無論如何是不會接受的,但如果是沈均誠的生日,那就不一樣了。他能在過生日的時候想到邀請自己,曉穎打心底里還是感激的,不是因為他顯赫的家世,也不是因為他招人的外表,而是她從這里面感受到了她一向缺乏的友誼。
沈均誠很高興地看到她再次陷入認真的思索。
片刻之后,曉穎打定了主意,“那這樣好了,回去我找嬸嬸商量一下,可以讓她一早就把弟弟帶去療養院,這樣我就不用在家盯著他了。”
“太好了!”欣喜之余,沈均誠又對曉穎的弟弟發出了同情之聲,“不過,你弟弟真可憐。”
曉穎的目光與他對上時,兩人同時發出會心而又無奈的笑容。
晚上,曉穎在向嬸嬸說明情況之前,先跟弟弟曉宇通了下氣,孰料曉宇竟然對她苦苦哀求。
“姐,你就別讓我媽帶我走了,放我半天自由行不行?就半天,你也不用告訴我媽你要出去玩的事,搞不好她不會答應的。咱倆誰也不提,各干各的,到下午我再去療養院,就像什么事也沒發生過,這樣不是更好?”
“你一個人在家想干什么?”曉穎狐疑地盯著他。
“我?”曉宇眼珠子轉了兩轉,聳肩道:“睡個懶覺,看看電視,另外做掉一點兒暑假作業,半天時間一晃就過去啦!”
“可是嬸嬸不會放心你一個人……”
“我就是到死她也不會放心我一個人的。”曉宇的目光里居然折射出一絲怨毒,“姐,你難道不覺得我象個繭子嗎?被你們纏得牢牢的,氣都透不過來,干嘛要象防賊那樣防我啊?我又沒干什么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