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點,陶潔坐在電腦前,最后一次檢查發給培訓學員的第三遍提醒通知,沒有錯漏,連標點也準確無誤,鼠標輕輕一點,郵件發了出去,她長長舒了口氣。
整整兩周,她在手忙腳亂中磕磕絆絆地把蘇州之行的準備工作大體敲定下來,自然少不了找愛麗絲的麻煩。盡管陶潔不喜歡看她那張冷若冰霜的臉,可如果直接找貝蒂請教,很有可能再次引發貝蒂對她能力的信任危機,相比較而言,陶潔寧愿花更多的力氣去跟愛麗絲泡蘑菇,反正泡著泡著,自己的臉皮也就厚起來了。
愛麗絲大概也煩了,再加上她自己手頭還有做不完的事,也就懶得再花心思為難陶潔,往往很利索地用三言兩語就把她打發了。
陶潔一半憑猜測,一半靠自己琢磨,再加上BR那隨處可見,萬無一失的流程指導表,總算沒出什么差錯,拿給貝蒂看的文件也不再被頻繁地打回來了。
只是心里難免有些納悶,培訓地點干嘛非設在蘇州不可,如果是在上海,別的不說,好歹教學儀器比如投影儀、音響什么的都能找當地辦公室借一借,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能找個同事幫襯一下,也不知道貝蒂怎么考慮的,偏偏放在蘇州,那里連個辦事處都沒有,陶潔的工作量差不多翻了一倍。
腹誹尚未結束,遠遠的,就看見貝蒂從大廳那一頭走過來,陶潔眨巴了幾下眼睛,趕忙收起心里所有不良言辭。
“都準備好了?”貝蒂看起來有點憔悴,臉色白白的。
“嗯。”陶潔用力點頭,一邊在腦子里拼命搜索是否還有遺漏項。
“教材呢?”
“已經全部印好,上午就快遞過去了。”
“培訓老師都確認過了?”
“都確認過了,財務部的茱莉臨時出差,去不了,我已經跟上海辦公室的財務經理陳楓聯系上了,她會接替茱莉講財務那一塊的課程。”
“很好。”貝蒂滿意地點了點頭,“機票訂在下周一幾點?”
“機票?”陶潔腦袋一昏,臉唰得一下就變得跟貝蒂一樣白了,“我,我還沒來得及訂……”說到后面,聲音輕得象蚊子叫,其實是她忘了。
貝蒂看看表,“不要緊,你現在去做申請,馬上拿過來給我批,差旅中心24小時有人的。”
“好的,我馬上去辦!”陶潔眼睛閃亮,馬上接下話茬,對貝蒂的寬容更是感激涕零。
在系統中做完申請,陶潔飛步沖向貝蒂的辦公室,請她立刻批復,貝蒂見她跑得氣喘吁吁地,皺了下眉道:“你打個電話過來不就好了,跑得這么累。”
陶潔笑笑,沒說話,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過了下班時間,辦公室里人少的緣故,她覺得貝蒂跟自己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不少,不過仍然不敢掉以輕心,老板就是老板,不要妄想跟老板做朋友,大家的立場始終不同。
收到差旅中心機票確認的傳真后,陶潔又在腦子里把各項細節過了一遍,這一回,她確信是真的沒什么遺漏了。
周一一早,李耀明幫陶潔把出差用的行李箱拎到新村外,她早就先他一步招停了一輛出租車,因為出差有行李的緣故,陶潔今天可以公費打車到公司。
李耀明幫著把行李箱塞到車子后備箱里,千叮萬囑她路上小心。
“知道啦!你真是比我爸還羅嗦。”陶潔笑嘻嘻地打斷他。
她穿了一身白色的套裙,手上拎著筆記本電腦包,終于找著些白領的感覺了,當然,離精英還差著相當一段距離。
李耀明看著她嬌小的身軀鉆進車內,總覺得哪兒有點不放心,具體卻又說不上來,也許陶潔給他的感覺始終太嬌弱了。
但這顯然是種錯覺,想到前一陣她因為洗澡的事跟自己鬧的事,李耀明不禁啞然失笑,同時心里又有種莫名的緊繃繃的感覺。
上了車,陶潔又把頭從車窗內伸出來,“對了,我去蘇州,你有什么東西要帶的嗎?土特產之類的?”
李耀明雙手撐在膝蓋上,跟她面對面瞪著,“我什么都不要,你把自己看好,別丟了就成。”
“去你的。”陶潔笑著白了他一眼。
車子啟動,很快就消失在李耀明的視野中,他收起胡亂的思緒,用力一提手上的電腦包,轉身向另一頭走去,匆匆進入自己的角色。
陶潔坐在出租車里,這可比平時擠公交要舒服太多,但她的腦子一刻也沒閑著,把各項流程不厭其煩地又梳理了一遍。
半年前在家鄉的韓資企業里混混沌沌過日子的景象仿佛離她越來越遠,曾幾何時,她居然也會變得如此謹慎、縝密,真不知道該高興還是悲哀。
愛麗絲到得比她早,一杯咖啡擱在桌子上,裊裊地泛著熱氣,人卻不知所蹤。
她還沒來得及去茶水間,桌子上的電話就響了起來,是貝蒂打給她的,讓她立刻去辦公室一趟。
撂下電話,她蹬著小高跟鞋就跑了過去。
貝蒂正在電腦前忙碌,陶潔隔著玻璃掃了她一眼,感覺她氣色很差,臉白得象漂過似的。
看到陶潔全新的裝扮時,貝蒂的眼里明顯漾出訝異,但僅僅一閃而過,直視著她的眼睛道:“下午我沒法跟你一塊兒走了,你幫我改遷下機票。”
“啊?為什么呀?”陶潔失聲反問,心里陡然一空。
雖然跟老板一起坐飛機的滋味不一定好受,但有什么事至少還能有個人請教請教,這下可好,她豈不是成摸黑抓瞎了?
貝蒂對她的大驚小怪沒有表現出反感,沉吟片刻道:“我媽病了,在大連住院。我得提前把手頭的事做完,然后過去陪她。”
陶潔看看她的臉色,“沒什么事吧?”
“不知道。”貝蒂低頭去理文件,掩飾掉了眉宇間的一縷擔憂,再抬頭時,又是一臉剛硬了,適才的軟弱只是一剎那的事情,陶潔懷疑她是不是有點后悔告訴自己這個消息。
“你幫我改遷后天的航班,這兩天我打算把跟文森特的項目了掉,他答應我可以提前。”
文森特是貝蒂的老板,美籍華人,對貝蒂一直很賞識。
“哦。”陶潔沒轍,看來自己只能孤軍作戰了,她在心里嘆了口氣,真不知道當初一時逞能把這項目爭過來是對還是錯。
走到門口時,忽然聽貝蒂對她又說了句,“陶潔,培訓的事就得靠你多操心了!”
她語氣里的柔和與不安給了陶潔莫大的刺激,她忽然萌生出一股豪情,不能讓老板對自己失望,更不能讓自己失望。
她迅速收拾掉心頭的紛亂,扭頭對貝蒂笑笑,“放心,我會盡力。”
去蘇州的航班定在下午四點,不是直達,得先到上海,然后乘大巴過去。
兩點半,陶潔收拾行李趕往機場,隨身攜帶的不光有她自己的行李箱和電腦包,還順便提走了貝蒂的一個小型拉桿箱,里面分門別類地存放著她講課所需的全部工具,她是個極其講究的培訓師。
到了機場,先去領了登機牌,將大件行李作了托運,貝蒂的箱子陶潔照例隨身帶著,比金子看得都牢。
坐在候機廳里,她又給李耀明發了條短信,隔了十分鐘也沒見他回,估計忙得不可開交。
她左右張望,有點無聊,離登機還有半個小時,她在附近的雜志鋪上挑了本《女友》,邊看邊等。
麥志強一踏進大廳就看見了低頭翻閱雜志的陶潔,撇嘴輕輕一笑,加快腳步向她走了過去。
“你到得真早。”他在陶潔身旁的空位上坐下,笑吟吟地與她打招呼,“在看什么有趣的東西?”
“啊!麥總!”陶潔又驚又喜,趕忙合上雜志,“你去哪兒?上海辦事處?”
“跟你一樣,去蘇州。”
“你的課不是第三天嗎?要周四才上呢。”陶潔的腦子里迅速過了一遍已經倒背如流的日程。
麥志強笑道:“我去蘇州有點別的事,正好跟培訓合在一塊兒做了,出一趟差,辦兩件事。”
“那可真巧。”陶潔由衷笑著說。
能跟麥志強一起走,旅途就不會孤單,況且和他在一起,沒有和自己老板在一起時的那份局促緊窒感。更重要的是,麥志強曾經見識過她最窘最潦倒的模樣,而他并未因此拿異樣的眼神看待自己,反而很耐心地開導過她,這讓陶潔每次看見他,都會有一股油然而生的親切感。
“不算巧。”麥志強道,眼里忽然透出幾分狡黠,“知道是誰向貝蒂提議把課放在蘇州的么?”
陶潔恍然大悟,“呀!不會是你吧!”
麥志強笑著向她霎了下眼睛,算作默認。
“好狡猾!”陶潔捂著嘴咯咯笑起來,繼而發現自己失言,臉上頓時訕訕的起來。
麥志強對她的直言不諱卻毫不以為意,跟著她一起爽朗地大笑,片刻后才轉而問道:“貝蒂怎么沒跟你一起走?”
麥志強跟貝蒂差不多是同一年進的BR,貝蒂為人要強,作風強悍,也因為工作上的意見跟不少同事鬧過矛盾,唯獨跟麥志強關系一直不錯。
貝蒂在孩子五歲的時候就離了婚,這么多年,既要工作又要拉扯孩子,靠比別人多出數倍的努力才走到培訓總監的位置,非常不容易。麥志強覺得這樣的職場女性無論如何都是值得尊重的。
陶潔在他舒暢的笑聲中很快恢復了自然,“她家里好像有點兒事,需要調整安排,就講課的那兩天在現場。”
“看來這周得辛苦你了。”他看著她的眼睛說。
陶潔有一雙明亮澄澈的大眼睛,她不化濃妝,因此即使是如此近距離的注視也不會發現有遠觀時見識不到的雕刻痕跡,依然是那樣干凈清爽。這個女孩渾身上下都散發著與她雙眸同樣的氣息。
麥志強看著這雙眼睛,腦海里浮現出來的卻是她在會議室里哭得雙目紅腫時的窘樣。
那天他遠遠地看見陶潔,本想跟她打招呼,沒想到她一見自己就轉身沖進了一間會議室,并把門鎖得死死的,麥志強站在門外,進退維谷。
公司的女孩子因為工作壓力大而偷偷流淚的不在少數,他以前在銷售部時也曾有女下屬受不了委屈跑到他跟前來哭訴,但在意外場合撞上別的部門的女孩哭泣發泄還是頭一回。
本該折身回避,念頭不知怎么轉了個彎,他竟鬼使神差似的守在了門口——如果別的與會人員先過來,他還來得及找個由頭把人遣開。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或許陶潔的身上有著在這個職場中少見的單純與鮮活,但那樣的單純在職場里絕對不會給她帶來什么好處,反而是致命危險的,它極有可能給她帶來很多意想不到的麻煩。
麥志強當然明白,自己那幾句泛泛而談的勸慰抵不了什么大用,但他還是忍不住跟她說了,他知道她不是那種受了委屈會跑去找老板大喊大叫的員工。
此后,他也悄悄關注過她一陣,發現她并未就此消沉,反而對環境逐漸適應起來,心里多少感到一些欣慰。
兩人坐著閑聊了一會兒,陶潔越發覺得跟麥志強聊天是件很愉快的事情,他沒有一點上司的架子,但也不會讓你感覺他是在刻意討好你,而所聊的話題又總是剛好跟彼此都有些關聯,又不必涉及很深,以免碰觸職場地雷的那種。看來他金牌銷售的名頭真不是虛得的。
上了飛機后,麥志強幫她把行李安置妥當,兩人的位置不在一起,他也沒有要求調換,各自間隔著坐下。
兩個小時的行程,在雜志與閉目養神的穿插中一晃而過。
抵達上海后,麥志強找了輛出租車,把正想去火車站打聽車次信息的陶潔一起捎上,直奔蘇州。
到蘇州已是華燈初上的時分。
兩人同住一家酒店,麥志強早在路上就跟從其他辦事處趕過去的同事通了電話,晚上他們要聚餐。
“晚飯你要跟我們一起嗎?”他禮節性地向陶潔發出邀請。
陶潔自然謝絕了,她不太喜歡跟一群不熟悉的人吃飯,再說,她自己也有一堆事要忙。
在房間潦草地吃過晚餐后,陶潔就趕赴培訓現場檢查課堂布置情況,酒店負責跟她接口的銷售代表陪同她一起前往檢點。
問題不少,課桌根本沒按陶潔提供的圖樣擺放,每桌的文具都有不同程度的殘缺,投影儀也不夠清晰,需要調換,還有音響設備,居然沒有擴音器!
陶潔指揮著酒店銷售把所有這些問題一一糾正過來,暗自慶幸貝蒂沒有跟著一起來,否則非得數落自己事前的準備工作太差勁不可。
“你們外企的人,要求可真嚴格啊!”銷售代表擦著汗跟陶潔感慨,她本來以為自己提供的設施已經很不錯了。
陶潔笑笑道:“我老板的準則是,要么沒有,如果有,就得百分之一百perfectready。”
忙到十點,才算把大部分問題解決,如果不是因為陶潔的請求,銷售早就回家了,她不在這里,陶潔要什么沒什么。
陶潔從培訓禮物中抽出一份韓國產的不銹鋼餐具送給那銷售表示感謝,雖然自己是客戶,但她要在這兒留足一周時間,有的是麻煩人家的地方,不如事先打點一下,方便今后辦事,那銷售果然很高興。
從培訓教室出來,陶潔又上了趟酒店附近的24小時營業的超市,補充了些課堂上需要的文具用品和礦泉水。
拎著兩大包東西吃力地往電梯里走,后面有人叫她。
回頭一看,是外出歸來的麥志強。
“我來幫你提。”他很自然地接過她手上的馬甲袋,低頭瞅瞅她腦門上的薄汗,笑道:“這個可是力氣活,不怎么適合你。”
事情忙得差不多了,陶潔的心情很不錯,抿著嘴笑道:“是啊,其實我這個位置,應該招聘個壯漢最合適。”
麥志強問了她所在的樓層,一路送她上去,一直幫她拎到房間門口方才罷休,陶潔自是感謝不迭。
已經很晚了,陶潔也不方便請他進去坐坐,麥志強自然更沒有那個意思,朝她揮揮手即轉身離去。
取卡開門時,陶潔的目光不由自主往走廊上麥志強的背影投射過去,心里涌起融融的暖意,她是個很容易感動的人。
手機在背包里響了幾聲,她打開來看,李耀明有短信過來,他今天又加班。
躺倒在酒店床上時,陶潔只覺得累得要死,原來還擔心睡不慣酒店的床,結果洗完澡爬上去,沒五分鐘就迷糊了過去。
沒睡多久又被手機聲吵醒,是爸爸打來的。
陶潔差不多每個周末都要給家里打電話,每次都是爸爸接的,無非是問些家長里短的話,陶潔對媽媽這么久還不肯答理自己深感無奈。
這兩天她忙著準備培訓的事,居然忘記給家里打電話了,爸爸耐不住,于是給她打了過來。
一聽說陶潔在蘇州,爸爸有點興奮,“那不是離咱家挺近的?你能回來一趟嗎?”
“不行啊。”陶潔對著白墻噘起了嘴,仿佛爸爸就在眼前,“我是在工作,行程排得滿滿的,而且我連回京機票都訂好了,星期天一早回去,打折機票,沒法改遷的。”
其實來之前,回家一趟的念頭也曾在心頭閃過,只是一想到回去還要看媽媽那張硬邦邦的臉,她心里就著實犯怵,只能隨便找個借口胡亂搪塞爸爸。
爸爸不甘心,“那我們去蘇州一趟好了。告訴我,你住哪個酒店?反正星期六我跟你媽都有空。”說著,又壓低嗓門,仿佛怕媽媽聽見,“小潔,我實話跟你說吧,你媽媽想你啦,這兩天跟我旁敲側擊打聽你在那邊的情況呢!”
陶潔喜上眉梢,“真的啊!老爸你真厲害!”
爸爸苦笑一聲,“厲害什么呀,你這個丫頭啊,真是沒良心,一走就是三四個月,你媽不理你,你也想不到要跟她主動求和。”
“我想跟她合好來著,是她不肯接我電話嘛!”陶潔不免委屈。
“算了,不說了。”爸爸也不想在這個問題上浪費時間,“你還沒告訴我住哪家酒店呢!”
“爸,我看你們還是別過來了。”陶潔忙道,“再近也要坐三個小時的汽車呢,挺累的,我媽出門在外又容易失眠。再說你們真要來了,也不一定能跟我說得上幾句話,我在一個培訓上面,忙得要命,到時候肯定顧不上你們。”頓一下又道,“等放假的時候吧,國慶放假我找時間回去一趟好了。”
“小潔。”爸爸遲疑了一下,“你能不能跟我說句實話。”
陶潔一聽他的口氣心里頓時一緊,隱約明白他想問什么了,果不其然,爸爸接下來就又開始老生常談了,“你去北京是不是為了李耀明?”